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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在鐘聲敲響十點的時候,苔絲就在春分時節寒冷的黑夜裡上路了,她要在清冷的星 光中走完十五英里的路程。在人跡稀少的地方,黑夜對於一聲不響的夜行人來說不是危 險,而是一種保護;苔絲知道這一點,所以就專門揀她在白天害怕的最近的路走;不過 在那個時候,路上沒有攔路打劫的,加上她一心掛念著母親的病,所以也就不怕鬼怪了。 她就這樣一英里接著一英里地走,上了山又下山,終於走到了野牛墳;大約半夜時分, 她站在野牛墳的高地上向下面一片昏冥的深淵望去,只見山谷裡一片黑暗,在山谷的另 一邊,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在高地上已經走了大約五英里的路,然後再在低地上走十 或十一英里的路,她就走完這次回家的全部路程了。在她下山的時候,那條蜿蜒而下的 山路剛好在暗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她走了不久,就走到了同山上完全不同的土壤上了, 那種不同可以用腳踩出來,用鼻子聞出來。這就是黑荒原谷的粘質土壤地帶,在谷內這 一部分,收稅的卡子路一直沒有延伸進來。在這些難以耕種的土地上,迷信的流行倒是 經久不衰。這兒曾經是一片森林,在這種夜色朦朧的時刻,似乎遙遠的和最近的融合在 一起,表現出某些舊日的特點,所有的樹林和高高的樹籬,也顯得威嚴可怖。這兒是追 獵公鹿的地方,也是通過針刺和投水而驗明女巫的地方,當你從這兒走過的時候,還有 一些綠色的精靈嘲笑你,嚇唬你;——人們現在仍然相信,這幾遍地都是妖怪和精靈。
  苔絲從納特伯利的鄉村酒店經過時,酒店的招牌嘎吱嘎吱地響著,回應著她走路的 腳步聲,村子裡沒有人,除了她誰也不會聽見。在苔絲的想像裡,她看見茅屋裡的人, 肌腱鬆弛了,肌肉放鬆了,躺在黑暗的屋頂下,蓋著小紫花格子的被子,正在蓄積體力, 等到第二天早晨漢姆布萊頓的山頂剛染上朝霞,他們就要起來從事新的一天的勞動了。
  在凌晨三點鐘的時候,她終於走完了蜿蜒曲折的籬路的最後一段彎路,進入馬洛特 村;她走過鄉村會社遊行時她第一次見到安琪爾·克萊爾的地方;那一次他沒有和她跳 舞,苔絲至今仍然還有一種失望的感覺。在她的母親住的那座房屋的方向,她看見有一 縷亮光。亮光是從臥室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亮光的前面有一根樹枝不住地搖動,弄得亮 光似乎在向她眨眼一樣。等到她能夠看清房屋輪廓的時候——屋頂是用她的錢新蓋的— —她立刻想起了舊日的所有情景。這座屋子是她的身體和生命的一部分;天窗上的斜坡, 山牆上的石灰,煙囪頂上的破磚,都和她有著某種共同的特點。在她看來,這一切東西 都帶有一種模糊不清的特點,意味著她的母親病倒了。
  她輕輕地打開門,沒有驚動任何人;樓下的房間是空的,陪伴她母親的鄰居走到樓 梯口小聲告訴她說,德北菲爾德太太現在雖然睡著了,但是還不見好轉。苔絲給自己做 了早飯吃了,接著就在她母親房間裡看護她的母親。
  她在早晨見到了孩子們,他們一個個都像是被人拉長了的樣子;雖然她離開家只有 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但是他們的成長卻是叫人吃驚的。她現在必須一心一意照顧他們了, 因此自己的憂愁也就顧不上了。
  她父親的身體還是同過去一樣,害著那種叫不上名字的病,像往常一樣坐在椅子裡。 不過苔絲回來後的這一天,他卻特別有精神。他說他想出來一個過生活的辦法了,苔絲 問他是什麼辦法。
  「我想,我們給英國這一帶所有的考古學家都寄一封信去,」他說,「請他們寄錢 來維持我的生活。我敢肯定他們會把我的要求當成一件富有浪漫精神、藝術趣味和恰當 不過的事來做。他們花了大量的錢去保護古代遺跡,去發掘人的骨頭之類的東西;如果 他們知道了我這個活古董,他們一定會更加覺得有意思的。最好是有一個人去一個個告 訴他們,說現在就有一個活古董生活在他們中間,他們卻沒有重視他!這件事是特林漢 姆牧師發現的,如果他還活著,我敢擔保他一定會去辦這件事的。」
  苔絲急於處理目前一些緊急事情,顧不上和她的父親去爭論他的偉大計劃,她雖然 接濟過家裡幾次,但家裡的狀況並沒有多大的改善。當她把家裡的事情弄妥當了,這才 開始注意外面的事情。那時已經到了栽種和播種的季節,村子裡的人許多園子和租種的 公地都已經耕種過了,可是德北菲爾德家的園子和租種的公地還荒著。她一瞭解,不覺 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家把做種的土豆全吃光了,——這真是一個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的錯 誤了。她盡快地弄到一些她能夠弄到的別的作物種子,過了幾天,她父親身體也好多了。 苔絲又哄又勸,她父親才出來照看園子:而她自己則去耕種她家租種的離村子有二百碼 遠的一塊公地。
  她被束縛在病房裡已經有了一些時日,加上她母親的病已經有了好轉,所以她也願 意出去種地。劇烈的運動可以使人的思想放鬆。她家租種的那塊地在高處那塊乾燥開闊 的圈地中間,那片圈地裡大約有四五十塊租種地,種地的白天做完了雇工的活兒,晚上 就到租種地裡忙碌。挖地通常在六點鐘開始,要一直幹到天黑或者月亮上來的時候。在 那個時候,許多租種地裡開始燒燬一堆堆野草和垃圾,天氣乾燥,正適合把它們燒掉。
  有一天,天氣晴朗,苔絲和麗莎·露一起在自己的租種地裡幹活,那天鄰居們也在 那塊圈地裡,他們一直幹到傍晚,干到落日的最後一道餘暉灑在那些把圈地分成一塊塊 租種地的白色界樁上。太陽落了,黃昏來了,大家點燃租種地裡的茅草和捲心菜的菜根, 地裡冒出來一陣陣火光,濃煙被風一吹,租種地的輪廓時明時暗。火光亮起來的時候, 大團大團的濃煙被風吹得貼地滾動,在火光的映照下變成了半透明的發光體,把幹活的 人相互遮擋起來;這時候,白天是牆晚上是光的「雲柱」1的意思,就可以領會了。
  
  1雲柱(pillar of a cloud),見《聖經·出埃及記》第十三章第十七至二十一 節。
  夜色越來越濃,有些男人和女人就放下地裡的活兒回家了,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留在 地裡,想把手裡的活兒幹完,苔絲雖然叫她的妹妹回去了,但是她自己還留在地裡。她 當時拿著叉子在燒著野草的租種地裡幹活,那把叉子有四個發亮的齒,碰到土裡的石頭 和硬土塊,就發出叮噹的響聲。有時候她全身都籠罩在火堆燃起的煙霧裡,有時候身上 一點兒煙霧也沒有,只有火堆燃起的黃銅色火光照著她。今天她的穿著也有點兒奇怪, 是一副惹人眼目的樣子;她穿的一件袍子已經洗得發白,袍子的外面罩一件黑色的短上 裝,給人總的感覺她既像是一個參加婚禮的人,也像是一個送葬的人。在她背後稍遠一 點兒的婦女,在昏暗中看得見她們身上穿的白色裙子和灰白的臉,只有她們偶爾被火光 照亮的時候,才能看見她們的全身。
  在西邊,光禿禿的棘樹的枝條像鐵絲一樣,結成樹籬,形成一塊塊田地的邊界,在 低矮的灰白天色裡十分顯眼。木星高懸在空中,好像一朵盛開的黃水仙,它是那樣明亮, 差不多能夠照出影子來。天上還有幾顆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遠處有一隻狗在叫,偶爾 也聽見車輪在乾燥的路面上嘎吱嘎吱地碾過。
  因為天色還不晚,工人們手中的叉子掙3直響;那時的空氣雖然清冷刺骨,但是已 經有了春天的細語,鼓舞了種地的人。在那個地方,在那個時刻,在嘩剝直響的火堆裡, 在忽明忽暗的離奇的神秘裡,有一種東四使大家和苔絲都喜歡待在地裡。在冬天的霜凍 裡,夜色就像魔鬼,在夏天的溫暖裡,夜色就像情人,而在這種三月的天氣裡,夜色卻 像鎮靜劑一樣。
  當時誰也沒有去看自己周圍的夥伴。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地面,看著剛翻開的被火光 照亮的地面。因此,苔絲一邊翻著泥塊,一邊癡情地唱著短小的歌曲,不過現在她對克 萊爾會來聽她唱歌已經不抱希望了,過了好久,她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在她的附近幹活— —她看見那個人穿著粗布長衫,和她一樣在租種地裡翻地,她以為那個人是她父親請來 幫她幹活的。當那個人挖得離她更近了些,她看他看得更清楚了。有時候煙霧把他們隔 開,煙霧一飄走,他們又能互相看見了,不過煙霧又把他們和其他的人隔開了。
  苔絲沒有和她一起幹活的這個人說話,他也沒有和她說話。她也沒有多想一想,只 記得白天他不在地裡,知道他不是馬洛特村裡的人;近幾年來她時常離家,有時長期離 家,所以她不認識那個人也不足為怪。他挖地挖得離她越來越近了,近得她可以清楚地 看見他及子上的鐵飯像她叉子上的鐵齒一樣閃光。當她把一把枯草扔到火堆上的時候, 她看見他在對面也在做同樣的事。火光一亮,她看見了德貝維爾的那張臉。
  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他的樣子也非常古怪,身上穿著只有最古板的農 民才穿的打褶粗布長衫,他這種極其好笑的樣子使她心裡感到陣陣發悚。德貝維爾發出 一聲低低的長笑。
  「如果我想開玩笑,我就要說,這多麼像伊甸樂園啊!」他歪著頭看著她,想入非 非地說。
  「你說什麼呀?」苔絲有氣無力地問。
  「一個愛說笑話的人,一定要說我們兩個人的情景就像在伊甸樂園裡一樣了。你是 夏娃,我就是另外那個人,裝扮成一個下等動物來誘惑你。我相信神學的時候,很熟悉 彌爾頓描寫的那個場面。有一段這樣說——
  「女王,路已鋪好,並不太長,
  就在一排桃金娘的那邊……
  ……要是你接受
  我的指引,我馬上就帶你去。」
  「那麼帶路吧,」夏娃回答。1
  
  1見彌爾頓《失樂園》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一行。
  「等等。我親愛的親愛的苔絲,我只能把這些話向你說出來,這都是你以為的或者 想說的話,但這樣說不是真實的,因為你把我想得太壞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是撒旦,也沒有想過你是撒旦。我根本就沒有那樣看待你。除 非你惹惱了我,我都能冷靜地看待你。怎麼,你到這兒來挖地完全是為了我嗎?」
  「完全是為了你。為了來看看你;別的什麼也沒有。我來這兒的路上,看見有件長 衫掛在那兒出售,就頭了芽上,免得被你認出來。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阻止你像這樣 幹活。」
  「但是我自己願意這樣幹活——也是為我的父親幹活。」
  「你在那個地方的合同期滿了嗎?」
  「滿了。」
  「你以後到哪兒去呢?到你親愛的丈夫那兒去嗎?」
  她簡直受不了這種令人難堪的話。
  「啊——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說。「我沒有丈夫了!」
  「說得完全對——你的意思不錯。但是你還有朋友呀,我已經下了決心,不管你怎 麼想,我也要讓你過上舒服日子。你回家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我給你們送去了什麼。」
  「啊,阿歷克,我希望你什麼東西也不要送給我!你的東西我也不會要!我不願意 要你的東西——要你的東西是不對的!」
  「說得對!」他輕佻地喊著說。「要是我對一個女人像對你一樣心疼的話,我是不 會看著她受苦而不幫助她的。」
  「但是我的日子過得也不錯!我的困難只是——只是——根本不是生活問題!」
  她轉過身去,拚命地挖起地來,眼淚流到鋤頭把上,又從鋤頭的把上流到地裡。
  「關於孩子們——你的弟弟和妹妹,」他接著說。「我也一直在為他們考慮。」
  苔絲的心戰慄了——他正在觸她心中的痛處,猜到了她主要的煩惱。自從回家以來, 她就懷著熱烈的感情在為這些孩子們操心。
  「你的母親要是不能恢復過來,總得有個人照顧他們吧;因為,我想你的父親是沒 有多大用處的,是不是?」
  「有我幫助他,他能管用的。他一定能管用的!」
  「還有我的幫助。」
  「不要你的幫助,先生!」
  「你他媽的不是太糊塗嗎!」德貝維爾叫起來。「唉,你的父親認為我們是一家呀, 他會感到很滿意的啊!」
  「他不會的。我已經實話告訴他了。」
  「那你更加糊塗了!」
  德貝維爾生氣地從她的身邊退到樹籬的邊上,在那兒把身上喬裝打扮的長衫脫了下 來,揉成一團扔進了火裡,轉身走了。
  苔絲也無法繼續挖下去了,只感到心神不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她父親家裡去了。 她就用手拿著鋤頭,向家裡走去。
  她走到離家還有二十碼遠的地方,有一個妹妹向她走來。
  「啊,苔絲——你看怎麼辦吧!麗莎·露正在哭,家裡擠了一大堆人,媽媽倒是大 見好了,可是他們卻說父親已經死了啊!」
  這個孩子只知道這件事重要,但是不知道這件事悲慘;她站在那兒,睜著一雙大眼 睛看著苔絲,她看見苔絲聽了她的話後臉上出現的神情,就說——
  「喂,苔絲,我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父親說話了啊?」
  「可是父親只不過是一點兒小病啊!」苔絲慌慌張張地喊著說。
  麗莎·露也來了。
  「他剛才跌倒的,給媽媽看病的大夫說,沒有辦法救了,他的心都叫油長滿了。」
  不錯;德北菲爾德夫婦互相把位置變換了;快死的人脫離了危險,生小病的人倒死 了。這件事比聽起來的意義要嚴重得多。她的父親活著的時候,他的價值和他個人成就 的關係並不大,或者說也許沒有多大價值,但是他的價值在他的個人以外。他是三輩人 中的最後一輩,他們租住的房屋和宅基地的典約就到他這裡為止。轉租土地的農場主早 就垂涎他們的房子,想把房子租給他的長工住,那時他的長工正缺少住的地方。而且, 終身典房人幾乎和小自由保產人一樣在村子裡不受歡迎,所以租期一到,就絕不讓他們 再租了。
  因此,當年的德貝維爾家,現在的德北菲爾德家看著不幸的命運降臨在他們的頭上, 毫無疑問,在他們還是郡中望族的時候,也肯定製造了許多次不幸的命運,或許還要更 為嚴重,讓它們降臨在那些和他們現在一樣的沒有土地的人的身上。天下的一切事情, 彼此消長,盛衰交替,本來就是這樣不斷變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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