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大家談的話題都是巴西,既然克萊爾提出來要到巴西的土地
上去試試,於是大家就盡力用充滿希望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儘管聽說有些農業工人去
了那兒還不到十二個月就回來了,帶回來令人失望的消息。早飯過後,克萊爾就到一個
小鎮上去,處理與他有關的一些瑣事,從本地銀行裡把他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回家的
路上他在教堂旁邊遇見了梅茜·羌特小姐,她似乎就是從教堂的牆壁中生長出來的一樣。
她為她的學生抱了一大堆《聖經》出來,她的人生觀是這樣的,別人感到頭疼的事情,
她也能在臉上帶著有福的微笑——這當然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成就,不過在克萊爾看來,
這是極不自然地犧牲人生而相信神秘主義的結果。
她聽說了他要離開英格蘭,就對他說,這看來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的和大有希望的計
劃。
「不錯;從商業的意義上看,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計劃,這是沒有疑問的,」他回答
說。「但是,我親愛的梅茜,這卻要打斷我生活的連續性了。也許還不如進修道院好
呢!」
「修道院!啊,安琪爾·克萊爾!」
「什麼呀?」
「唉,你是一個邪惡的人了,進修道院就是當修士,當修士。就是信羅馬天主教
呀。」
「信了歲馬天主教就是犯罪,犯罪就意味著下地獄。安琪爾·克萊爾,你現在可處
在危險的狀態中呀。」
「我還是覺得信新教光彩!」她嚴肅地說。
這時候克萊爾苦悶到了極點,產生出來一種著魔似的情緒,在這種情緒裡,一個人
就不再顧及他的真實原則了。他把梅茜小姐叫到跟前,在她的耳邊惡魔似地低聲說了一
通他所能想到的離經叛道的話。他看見她的臉嚇得蒼白,露出了恐怖,就哈哈大笑起來,
但看到為了他的幸福她臉上的痛苦又帶上了焦急的神情的時候,他就不再笑了。
「親愛的梅茜,」他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想我是發瘋了!」
她也以為他發瘋了;談話就這樣結束了,克萊爾又回到牧師住宅。他已經把珠寶存
到了銀行,等到以後幸福的日子來到時再取出來。他又付給銀行三十鎊錢——讓銀行過
幾個月寄給苔絲,也許她需要錢用;他還給住在黑荒原谷父母家裡的苔絲寫了一封信,
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她。這筆錢加上他以前已經給她的一筆錢——大約五十鎊——他相信
這筆錢在目前足夠她用的了,他特別告訴過她,如有急需她可以去找他的父親,請求他
父親的幫助。
他覺得最好不要讓他的父母和她通信,因此就沒有把她的地址告訴他們;由於不知
道他們兩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分開的,所以他的父母也沒有問她的地址。就在那一
天,他離開了牧師住宅,因為必須實現的事情,他就希望快點兒去實現。
在他離開英格蘭之前,他必須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井橋的農舍,在那座農舍
裡,他們舉行婚禮後最初的三天是在那兒度過的,他要去那兒把不多的房租付給房主,
還有他們住過的房門的鑰匙也得還回去,另外,他還有離開時留在那兒的兩三件小物品
要取回來。正是在這座農舍裡,最暗的陰影出現在他的生活裡,陰影的憂鬱籠罩著他。
他打開起居室的房門向裡面看去,首先出現在心裡的記憶就是在一個相同的下午他們婚
後來到這兒的幸福光景,就是他們同屋而居的新鮮感覺,就是他們一起吃飯和握著手在
爐邊細語的情形。
他去拜訪的時候,房主和他的妻子正在地裡,克萊爾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呆了一會兒。
一時間百感叢生,心亂如麻,這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就上樓進了她那間他從來沒有
用過的房問。床鋪整整齊齊的,這是那天早上他們離開時她用自己的雙手整理的;槲寄
生還是照樣掛在帳子的頂上,那是他掛上去的。槲寄生在那兒掛了三四個星期了,現在
已經變了顏色,葉子和漿果都枯萎了。安琪爾把它取下來,塞到了壁爐裡。他站在那兒,
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在這個時候到這兒來是不是明智,更不用說懷疑他是否寬厚了。但是,
他不是也被殘酷地欺騙了嗎?他懷著各種混雜的感情,含著眼淚在床邊跪下來。「啊,
苔絲!要是你早一點告訴我,我也許就寬恕你了啊!」他痛苦地說。
他聽見樓下傳來了腳步聲,就站起身來,走到了樓梯口。在樓下的亮光裡,他看見
有一個女人站在那兒,在她轉過臉去的時候,他認出那是白臉黑眼的伊茨·休特。
「安琪爾先生,」她說,「我來這兒看你和安琪爾太太,來向你們問好。我想你們
很快就要回這兒的。」
這個姑娘到這兒來的秘密他已經猜著了,不過她沒有猜著他的秘密;愛著他的一個
癡情的姑娘——這個姑娘也可以做一個和苔絲一樣好,或者差不多一樣好的講究實際的
農家妻子。
「我一個人在這兒,」他說;「你從哪條路回家去,伊茨?」
「我的家現在不在泰波塞斯奶牛場了,先生。」她說。
「為什麼不在那兒了呢?」
伊茨低頭看著地上。
「我在那兒感到太憂鬱了!我現在住到那邊去了。」他用手指著相反的方向,那個
方向正好是他要走的路。
「哦——你現在回那兒去嗎?如果你願意搭便車,我可以載你走。」
她那橄欖色的臉上添了一層紅暈。
「謝謝你,克萊爾先生!」她說。
他很快就找到了房主,和他算清了房租和其它幾項因為突然離開而應該考慮在內的
賬目。他們走到克萊爾的馬車跟前,伊茨就跳上車坐在他的身邊。
「我要離開英格蘭了,伊茨,」他說,一邊趕著車往前走。「我要到巴西去了。」
「克萊爾太太喜歡到那個地方去嗎?」她問。
「現在她還不去——就是說一年左右時間吧。我自己先到那兒去看看——看看那兒
的生活怎麼樣。」
他們打著馬向東邊跑了老遠一段路,伊茨什麼話也沒有說。
「其他幾個人怎麼樣啊?」他問。「萊蒂怎麼樣?」
「我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有點兒瘋瘋癲癲的;人也瘦弱不堪了,腮幫子也塌下
去了,好像是病倒了。再也不會有人愛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說。
「瑪麗安呢?」
伊茨放低了她的聲音說。
「瑪麗安開始酗酒了。」
「真的嗎?」
「真的。奶牛場老闆已經不要她了。」
「你呢?」
「我不喝酒,也沒有生病。可是——現在早飯前我是沒有再唱歌了!」
「為什麼呢?在早上擠牛奶的時候,你總是唱《在愛神的花園裡》和《裁縫的褲
子》,唱得多好聽呀,你還記得嗎?」
「啊,記得!那是你剛來的那幾天我唱的歌。你到這兒來了,我就一句也不唱了。」
「為什麼不唱了呢?」
她有一會兒看著他的臉,眼睛裡放出亮光來,算是作了回答。
「伊茨!——你多麼軟弱啊——就像我一樣!」他說,說完就陷入了深思。「那麼
我問你——假如我當初向你求婚,你答應我嗎?」
「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你的,你自然要娶一個愛你的女人呀!」
「真的嗎?」
「一點兒也不假!」她滿懷激情地悄悄說。「啊,我的天吶!你以前從來就沒有想
到過啊!」
走著走著,他們走到了通向一個村子的岔路口。
「我必須下車了。我就住在那邊,」伊茨突然說,自從她承認她愛他以來,再也沒
有開口說話。
克萊爾放慢了馬。他一時對自己的命運生起氣來,對社會禮法也痛恨不已;因為它
們已經把他擠到了一個角落裡,再也找不到出路了。為什麼將來不去過一種自由放蕩的
家庭生活向社會報復呢?為什麼偏要去作繭自縛,去親吻那根教訓人的大棒呢?
「我是一個人去巴西的,伊獲,」他說。「因為個人的原因,並不是她不願意漂洋
過海,我同我的妻子已經分居了。我再也不會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不能夠再愛她了;
可是——你願意取代她和我一起生活嗎?」
「你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希望。我已經受夠了,真希望解脫出來。你至少是毫無私心地愛我。」
「不錯——我願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會兒後說。
「你願意嗎?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伊茨?」
「那就是說你在巴西期間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那我也覺得挺好啊。」
「記住,你現在在道德上不要相信我了。可是我應該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來—
—我是說西方的文明,你這樣就做錯了。」
「我不在乎那個;一個女人,走到了痛昔的頂點,又無路可走,才不會在乎那個
呢!」
「那麼你就不要下車了,坐在你坐的那兒好了。」
他趕著車走過了十字路口,一英里,兩英里,一點兒也沒有愛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愛我嗎,伊茨?」他突然問。
「我非常愛你——我已經說過我非常愛你!當我們一塊兒在奶牛場裡的時候,我就
一直愛著你呀!」
「比苔絲更愛我嗎?」
她搖了搖頭。
「不,」她嘟噥著說,「我的愛比不過苔絲。」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有人比苔絲更愛你的!……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伊茨·休特就像毗珥山上的先知,在這種時候本來想說一些違心的話,但是好像苔
絲單純淳樸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讚揚苔絲。
克萊爾沉默了;他從這個意外的無可懷疑的來源聽了這番坦白直率的話,他的心立
刻被感動了。他的耳邊重複著一句話:「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把我們瞎說的話忘了吧,伊茨,」他說,突然勒轉了馬頭。「我真不知道我說了
些什麼!我現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那條路去。」
「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就這樣對我呀!啊——這我怎麼受得了呢—一我怎麼—一怎麼
——」
伊茨·休特嚎啕大哭起來,明白了她剛才的事,用手直打自己的腦袋。
「你為那個不在這兒的人做了一件正當的事,是不是後悔了?啊,伊茨,別後悔,
一後悔就不好了啊!」
她慢慢地鎮靜下來。
「好吧,先生。哦——也許當我同意和你一起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
麼啊!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為我已經有一個愛我的妻子了。」
「是的,是的!你已經有一個愛你的妻子了。」
他們走到了半個小時前他們經過的那條籬路的岔路口,伊茨跳下車。
「伊茨——請原諒我一時的輕浮吧!」他喊道。「我說的話太欠考慮了,太隨便
了!」
「把它忘掉嗎?永遠永遠也忘不掉!啊,對我那不是輕浮!」
他感到他完全應該受到那個受到他傷害的人的譴責了,他內心裡感到一種難以形容
的悲傷,跳下車來,握住她的手。
「啊,可是,伊獲,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像朋友一樣分手好嗎?你不知道我忍受了
多大的痛苦啊!」
她真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姑娘,後來再也沒有露出更多的怨恨來。
「我原諒你了,先生!」她說。
「現在,伊茨,」他勉強自己做一個他遠沒有感覺到的導師的角色,對站在他身邊
的伊茨說:「我想請你在見到瑪麗安的時候告訴她,她是一個好女孩子,不要自暴自棄。
答應我吧,告訴萊蒂,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請你告訴她,為了我的緣故,請她好
自為之——請你記住我的話——好自為之——為了我的緣故。請你把我這個話帶給她們,
就算是一個要死的人對別的要死的人說的話;因為我再也見不著她們了。還有你,伊茨,
你對我說了對我妻子真實的話,因而把我從一陣衝動中產生出來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
中拯救出來。女人也許有壞的,但是她們不會比世界上的壞男人更壞啊!正是因為這個
緣故,我才永遠不會忘記你。你以前就是一個誠實的好姑娘,就要永遠做一個誠實的好
姑娘;你要把我看成一個一無所值的情人,同時也要看成一個忠實的朋友。答應我吧。」
她答應他。
「上帝保佑你,賜福於你。先生,再見吧!」
他趕車走了;不久伊茨也走上了那條籬路,克萊爾走得看不見了,她就痛苦不堪地
倒在路邊的土坡上了。等到深夜,她才滿臉不自然地走進她母親的那間小屋。在安琪爾
·克萊爾離開她以後和她回家之前這段時間裡,沒有人知道這段黑暗的時間伊茨是怎樣
度過的。
克萊爾在同伊茨告別以後,也是傷心痛苦,嘴唇發抖。不過他的傷心不是為了伊茨。
那天的晚上,他幾乎都要放棄到附近的車站去,而要勒轉馬頭,轉身穿過南威塞克斯那
道把他和苔絲的家分開的高高的山脊。但是阻止他沒有去的不是他看不起苔絲的天性,
也不是他的可能發生變化的心境。
都不是;他是這樣想的,固然不錯,像伊茨說的那樣,她很愛他,但是事實並沒有
改變。當初如果他是對的,那麼現在他依然是對的。他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慣性的力量
還要推著他繼續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這條路的更強大、更持久的力
量,才能把他扭轉過來。他不久也許會回到她的身邊。當天晚上他就上了去倫敦的火車,
五天以後,他就在上船的港口同他的哥哥握手告別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