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絲坐車穿過黑荒原谷,幼年熟悉的景物開始展現在她的
四周,這時她才從麻木中醒來。她首先想到的問題是,她怎樣面對自己的父母呢?
她走到了通向村子的那條大道的收稅柵門。給她開門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而不
是那個認識她和在這兒看門多年的老頭兒;那個老頭兒大概是在新年那一天離開的,因
為那一天是輪換的時間。由於近來她沒有收到家裡的信,她就向那個看守收稅柵門的人
打聽消息。
「啊——什麼事也沒有,小姐,」他回答說。「馬洛特村還是原來的馬洛特村。人
也有死的,也有生的。在這個禮拜,瓊·德北菲爾德嫁了一個女兒,女婿是一個體面的
農場主;不過她不是在瓊自己家裡出嫁的;他們是在別的地方結的婚;那位紳士很有身
分,嫌瓊家裡窮,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婚禮;新郎似乎並不知道,新近發現約翰的血統是
一個古老的貴族,他們家族祖先的枯骨現在還埋在他們自家的大墓穴裡,不過從羅馬人
的時代起,他們的祖先就開始變窮衰敗了。但是約翰爵士,現在我們是這樣稱呼他,在
結婚那天盡力操辦了一下,把全教區的人都請到了;約翰的妻子還在純酒酒店裡唱了歌,
一直唱到十一點多鐘。」
苔絲聽了這番話心裡感到非常難受,再也下不了決心坐著馬車拉著行李雜物公開回
家了。她問看守收稅柵門的人,她可不可以把她的東西在他的家裡存放一會兒,得到了
看守收稅柵門的人的同意,她就把馬車打發走了,獨自一人從一條僻靜的籬路向村子走
去。
她一看見父親屋頂的煙囪,她就在心裡問自己,這個家門她怎能進去呢?在那間草
屋裡,她家裡的人都一心為她和那個相當富有的人到遠方作新婚旅行去了,以為那個人
會讓她過上闊綽的生活;可是她現在卻在這兒,舉目無親,這樣大的世界卻無處可去,
完全是獨自一人偷偷地回到舊日的家門。
她還沒有走進家門就被人見到。她剛好走到花園的樹籬旁邊,就碰上了熟悉她的一
個姑娘——她是苔絲上小學時兩三個好朋友中的一個。她問了苔絲一些怎麼到這兒來了
的話,並沒有注意到苔絲臉上的悲傷神情,突然問——
「可是你那位先生呢,苔絲?」
苔絲急忙向她解釋,說他出門辦事去了,說完就離開那個問話的人,穿過花園樹籬
的門進屋去了。
在她走進花園小徑的時候,她聽見了她的母親在後門邊唱歌,接著就看見德北菲爾
德太太站在門口,正在擰一床剛洗的床單。她擰完了床單,沒有看見苔絲,就進門去了,
她的女兒跟在她的後面。
洗衣桶還是放在老地方,放在以前那只舊的大酒桶上面,她的母親把床單扔在一邊,
正要把胳膊伸進桶裡繼續洗。
「哎——苔絲呀!——我的孩子——我想你已經結婚了!—一這次可是千真萬確結
婚了——我們送去了葡萄酒——」
「是的,媽媽;我結婚了。」
「要結婚了嗎?」
「不——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啊!那麼你的丈夫呢?」
「啊,他暫時走了。」
「走了!那麼你們是什麼時候結的婚?是你告訴我們的那一天嗎?」
「是的,是星期二這一天,媽媽。」
「今天是星期六,難道他就走了嗎?」
「是的,他走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哪個該死的把你的丈夫搶走吧,我問你。」
「媽媽!」苔絲走到瓊·德北菲爾德跟前,把頭伏在母親的懷裡,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媽媽呀!你對我說過,也給我寫了信,要我不要告訴他。可是
我告訴他了——我忍不住告訴她了——他就走了!」
「啊,你是個小傻瓜——你是個小傻瓜呀!」德北菲爾德太太也放聲哭了起來,激
動中把自己和苔絲身上都濺滿了水。「我的天啊!我一直在告訴你,而且我還要說,你
是個小傻瓜!」
苔絲哭得抖抖索索,這許多天來的緊張終於一起發洩出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嗚咽著,喘著氣。「可是,啊,我的媽媽呀,
我忍不住呀!他是那樣好——我覺得把過去發生的事瞞著他,那就是害了他呀!如果—
—如果——如果這件事再來一遍——我還是會同樣告訴他。我不能——我不敢——騙他
呀!」
「可是你先嫁給他再告訴他不也是騙了他嗎!」
「是的,是的;那也是我傷心的地方呀!不過我想,他如果決心不能原諒我,他可
以通過法律離開我。可是啊,要是你知道——要是你能知道一半我是多麼地愛他——我
是渴望嫁給他——我是那樣喜歡他,希望不要委屈他,在這兩者中間,我是多麼為難
呀!」
苔絲過於悲傷,再也說不下去了,就軟弱無力地癱倒在一把椅子上。
「唉,唉;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能怎麼樣呢!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養的孩子,和別
人家的比起來都這樣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種事該說不該說,生米煮成了熟飯他能怎
樣了啊!」德北菲爾德太太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可憐,就開始掉眼淚。「你的父親知
道了會怎樣說,我不知道,」她接著說:「自從你結婚以來,他每天都在羅利弗酒店和
純酒酒店大肆張揚,說是你結了婚,他家就要恢復從前的地位了——可憐的傻男人!—
—現在你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天吶——我的老天吶!」
彷彿湊熱鬧似的,不一會就聽見了苔絲父親走進來的腳步聲。但是他沒有立即走進
來,德北菲爾德太太說她自己可以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他,要苔絲先不要見她父親。
在她最初感到的失望過去以後,她開始接受這件不幸的事了,就像她接受苔絲第一次的
不幸一樣;她只是把這件事看成陰雨天氣,看成土豆的歉收,把它看成了與美德和罪惡
無關的事;看成是無法避免的一種偶然的外部侵害,而不是看成一種教訓。
苔絲躲到樓上去了,偶然發現樓上的床鋪已經挪動了位置,重新作了安排。她原來
的床已經給了兩個小孩,這兒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樓下的房間沒有天花板,所以下面的談話大部分她都聽得清楚。她的父親很快就進
了房間,顯然手裡還拎著一隻活母雞。自從他把他的第二匹馬賣了以後,他就是一個步
行的小販了,做買賣時都把籃子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今天早上他一直把那隻雞拿在手裡,
以此向別人表示他還在做買賣,其實這隻雞的腿已經綁上,在羅利弗酒店的桌子下面已
經放了不只一個小時了。
「我們剛才正在議論著一件事呢——」德北菲爾德開始向他的妻子講述在酒店裡討
論牧師的詳情,這場討論是因為他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牧師家庭引起的。「從前他們和我
們的祖先一樣,人們稱呼他們叫閣下,」他說,「但是現在他們的頭銜,嚴格說起來只
是牧師了。」關於結婚這件事,由於苔絲不希望太張揚,所以他沒有詳細地對大家說。
他希望她很快就能把這個禁令取消了。他提議說,他們夫婦倆應該使用苔絲本來的名字
德貝維爾,使用這個他的祖先還沒有衰敗時候的姓。這個姓比她丈夫的姓強多了。他又
問那天苔絲是不是有信來。
德北菲爾德太太告訴他,信倒是沒有,但是不幸的是苔絲自己回來了。
等她終於把這場變故解釋清楚了,德北菲爾德感到這是令人傷心的恥辱,剛才喝酒
鼓起的一番高興也就煙消雲散了。但是與其說使他感到敏感的是這件事情的內在性質,
不如說是別人聽說這件事後心裡頭的猜測。
「現在想想吧,竟鬧成了這樣一個結果!」約翰爵士說。「在金斯怕爾的教堂裡,
我們家的大墓穴就和約拉德老爺家的大酒窖一樣大,裡面埋的我們祖先的枯骨一點兒也
不假,都和歷史上作了記載的一樣真實。現在可好啦,看羅利弗酒店和純酒酒店的那些
人怎樣議論我吧!看他們怎樣對我擠鼻子弄眼睛,說什麼『這真是你的一門好親戚呀;
你不是有羅馬王時代的祖先嗎?這就是光宗耀祖呀!』我怎麼受得了這些,瓊;我還不
如死了的好,爵位什麼的都不要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既然他已經娶了她,她就
能讓他把她留在身邊啊?」
「啊,是的。可是她不想那樣做。」
「你認為他真的娶了她嗎?——一或者還是像頭一次一樣——」
可憐的苔絲聽到了這兒,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發現甚至在這兒,在她自己父母的家
裡,她說的話也遭到懷疑,這使她對這個地方比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討厭。命運的打擊真
是難以預料!如果連她的父親都懷疑她,那麼鄰居和朋友不是更要懷疑她了嗎?啊,她
在家裡也住不長久了!
因此她決定只在家裡住幾天,正要離開的時候,她收到了克萊爾寫來的一封短信,
告訴她到英格蘭北部去了,到那兒去找一個農場。她也渴望表現一下她真是他的夫人,
向她的父母掩飾一下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疏遠程度,就正好用這封信作為再次離家的理由,
給他們留下她是出去找她丈夫的印象。為了進一步遮掩別人以為她丈夫對她不好的印象,
她還從克萊爾給她的五十鎊錢裡拿出二十五鎊,把這筆錢給了她的母親,彷彿做克萊爾
這種人的妻子是拿得出這筆錢的;她說這是對過去她的母親含辛茹苦撫養她的一丁點兒
補報,就這樣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告別他們離家走了。由於苔絲的慷慨,後來德北菲爾
德家借助這筆錢火紅了好一陣子,她的母親說,而且也確實相信,這一對年輕夫婦之間
出現的裂痕,由於他們的強烈感情已經修補好了,他們是不能互相分開生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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