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盧姆谷裡,土壤肥沃得冒油,氣候溫暖得發酵,在這種季節裡,從萬物滋生發
育的絲絲聲中,幾乎連草木汁液的奔流都聽得見,因此,那種最富有幻想的愛情就不可
能不生出纏綿的情意來。生活在那兒的胸懷激情的兩個人,也都受到了周圍環境的感染。
七月已經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隨後而來的便是暑月1的氣候,似乎自然這一方面
也在作出努力,以便能夠適合在泰波塞斯奶牛場談情說愛的心境。這個地方的空氣,在
春天和初夏都非常清新,而現在卻變得呆滯和使人睏倦了。沉重的氣息壓在他們的身上,
到了正午,似乎連景物也昏昏入睡了。像埃塞俄比亞的烈日一樣灼熱的太陽,曬黃了牧
場斜坡頂上的青草,不過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依然還是嫩綠的草地。克萊爾不僅外面受到
熱氣的灼烤,而且內心裡也為了溫柔沉靜的苔絲受到越來越強烈的激情的壓迫。
1暑月(Thermindnrean),1789年法國大革命改變曆法,其中從7月19日至8月17
日的一個月被稱為暑月。Thermindorean來自希臘文,熱的意思,暑月也有被譯為霧月
和熱月的。
雨已經下過了,高地也干了。奶牛場老闆坐著帶彈簧的雙輪馬車從市場回家,馬車
跑得飛快,車輪的後面帶起一股白色的塵土,好像是點燃了的一條細長的火藥引線一樣。
奶牛被牛虻咬得發了瘋,有五道橫木的柵欄門都被它們跳了過去;從星期一到星期六,
奶牛場的克裡克老闆捲起來的襯衣袖子,從來就沒有放下來過。只開窗戶而不把門打開,
風是透不進來的;在奶牛場的園子裡,烏鴉和畫盾在覆盆子樹叢下跳來跳去,看它們的
樣子,與其說它們是長翅膀的飛鳥,還不如說它們是長四條腿的走獸。廚房裡的蚊蠅懶
洋洋的,一點兒也不伯人,在沒有人的地方爬來爬去,比如地板上、櫃子上以及擠奶女
工的手背上。他們在一塊兒談話的內容總是與中暑有關;而做黃油,尤其是保存黃油都
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事了。
為了涼爽和方便,擠牛奶的工人們不把奶牛趕回家去,完全在草地上擠奶。白天,
隨著地球的轉動,太陽也繞著樹幹移動,因此哪怕是最小的一棵樹木,奶牛也要跟隨著
它的陰影轉動;擠奶工人過來擠奶時,由於蚊蠅的叮咬,奶牛幾乎都無法安靜地站著。
這些天以來,有一天下午,有四五條還沒有擠奶的奶牛碰巧離開了牛群,站在一個
樹籬的拐角後面,這幾條牛中有矮胖子和老美人,同其他的女工比起來,它們最喜歡由
苔絲來擠奶。苔絲擠完了一頭奶牛的奶,從凳子上站起來,這時候已經把她注意了一會
兒的安琪爾·克萊爾問她,願不願意去擠前面提到的兩頭奶牛。苔絲默不作聲地同意了,
把凳子拿在手裡,提起牛奶桶,向那兩頭奶牛站的地方走過去。不久,從樹籬那邊傳來
了老美人的奶被擠進桶裡的絲絲聲,安琪爾·克萊爾這時候也想到拐角那兒去,以便把
跑到那邊的一頭難擠的奶牛的奶擠完,因為他現在已能像奶牛場老闆一樣擠難擠的奶牛
了。
所有擠奶的男工,還有一些女工,他們在擠奶的時候都把額頭抵在牛的身上,眼睛
盯著牛奶桶。但是也有幾個人,主要是年輕的女工,都側著頭靠在牛的肚子上。苔絲·
德北菲爾德就是這種擠奶的習慣,她把太陽穴靠在奶牛的肚子上,眼睛凝視著草場的遠
方,悄悄地聚精會神地想著心思。她就是用這樣的姿勢為老美人擠奶的,太陽剛好照在
擠奶的這一邊,太陽的光線一直射到她穿粉紅裙子的身上,射到她戴的有帽簷的白色帽
子上,照亮了她的側面身影,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從奶牛的黃褐色背景上雕刻出來的一尊
玉石浮雕像。
她不知道克萊爾隨後也來到了她的附近,也不知道他正坐在奶牛下面觀察她。很明
顯,她的頭和她的面目安詳沉靜:她似乎在那兒發怔出神,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卻看
不見。在這幅圖畫裡,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老美人的尾巴和苔絲粉紅色的雙手在活動
著,那雙手的活動是那樣地輕柔,所以就變成了一種韻律的搏動,它們也彷彿正在按照
反射的刺激活動,就像一顆跳動的心臟一樣。
在他看來,她的臉非常可愛。但是,那張臉上又沒有超凡入聖的神情,全部都是真
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溫暖,真正的血肉之軀。而這一切又全都集中到了她的嘴上。她
的一雙眼睛和他過去看見的一樣,一直是那樣深沉,似乎能夠說話,她的面頰,也許還
是像他從前見過的那樣美麗;她的眉毛還是像從前見過的那樣彎彎如弓,她的下巴還是
像從前見過的那樣稜角分明,她的脖頸也還是像從前見過的那樣端正;然而她的那張嘴
從前卻沒有見到過,不知道天底下有沒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掀起的紅色
上唇,就連最沒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見了,也要神魂顛倒,癡迷如醉,為之瘋狂。他從前
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的嘴唇和牙齒如此美妙,讓他在心中不斷地想起玫瑰含雪1這
個古老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比喻。在他用一個情人的眼光看來,她的嘴和牙齒簡直是完美
無缺了。但又個是完美無缺——它們並不是完美無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無缺中顯露
出來的一點兒不完美,這才生出甜蜜來,正因為有了這一點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1玫瑰含雪(roses filled with snow),出自托瑪斯·坎皮恩的詩《櫻桃熟了》:
「看上去它們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
克萊爾已經把她的兩片嘴唇的曲線研究過許多次了,因此他在心裡很容易就能夠把
它們再現出來;此刻它們就出現在他的面前,紅紅的嘴唇充滿了生氣,它們送過來一陣
清風,吹過他的身體,這陣清風吹進了他的神經,幾乎使他顫慄起來;實在的情形是,
由於某種神秘的生理過程,這陣清風讓他打了一個毫無詩意的噴嚏。
接著苔絲意識到他正在看她;不過她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坐著的姿勢一點兒也沒
有動,但是她那種夢幻一樣的沉思卻消失了,只要仔細一看,很容易就能發現她臉上的
玫瑰紅色正在加深,後來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點淡淡的紅色。
克萊爾心中出現的那種好像從天而降的激動情緒,還沒有消失。決心、沉默、謹慎、
恐懼,好像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往後直退。他從座位上跳起來,把牛奶桶扔在那兒,
也不管會不會被奶牛踢翻,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他一心渴望的人跟前,跪在她的旁邊,
把她擁抱在自己懷裡。
苔絲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但是她想也沒想,就不由自主地讓他擁抱著自己。她看
清了來到她面前的不是別人,確實是她所愛的人,就張開嘴發出一種近似狂喜的呼喊,
帶著暫時的歡愉倒在他的懷裡。
他正要去吻那張迷人的小嘴,但是由於他溫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原諒我,親愛的苔絲!」他小聲說。「我應該先問問你的。我——我真不知道我
正在幹什麼。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是真心愛你的,最親愛的苔絲,我完全是一片真
心啊!」
這時候老美人回過頭來看著他們,感到莫名其妙;它看見在它的肚子下面蜷伏著兩
個人,從它記事以來,那兒應該只有一個人的,於是發了脾氣,抬了抬後腿。
「她生氣了——她不懂我們在幹什麼——她會把牛奶桶踢翻的!」苔絲嘴裡嚷著,
一邊輕輕地從克萊爾懷裡掙脫出來,她的眼睛注意的是牛的動作,她的心裡想的卻是克
萊爾和她自己。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兩人站在一起,克萊爾的胳膊仍然摟著她。苔絲的眼睛注視著
遠方,眼淚開始流了出來。
「你為什麼哭了,親愛的?」他問。
「啊——我不知道呀!」她嘟噥著說。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開始變得焦慮不安了,想從克萊爾
的摟抱中掙脫出來。
「啊,苔絲,我的真情終於流露出來了,」他說,奇怪地歎了一口氣,這就在不知
不覺中表明他的理智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我真心地愛你,真正地愛你,
這是不用說的。可是我——現在不能再往前走了——這讓你難過了——我也和你一樣感
到吃驚呢。你不會以為我在你沒有防備時太魯莽吧?——我來得太快,也沒有想一想,
你會不會?」
「不——我也說不清。」
他讓她從他的摟抱中掙脫出去;沒有一會兒,各人又都開始擠奶了。沒有人看見他
們剛才因為互相吸引合而為一的事;幾分鐘以後,奶牛場的老闆來到了被樹籬擋住的拐
角地方,那時候,這一對情侶顯然已經分開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們的關係有什麼不同
尋常的地方。可是自從克裡克老闆上次看見他們已來的一段時間裡,發生了一件事,因
為他們的天性而把宇宙的中心改變了。這件事就它的性質而論,要是讓那個講究實際的
老闆知道了,一定會瞧不起的;但是那件事卻不是以一大堆所謂的實際為基礎的,而是
以更加頑強和不可抗拒的趨向為基礎的。一道面紗被掀在了一邊;從此以後,展現在他
們前面道路上的,將是一種新的天地——既可能短暫,也可能長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