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事務所門口的那個房間裡,4張租來的折疊桌上,擺滿了與本案有關的文件。一堆一堆按時間順序分開放置,全都做了記號,標了編號,編了索引,甚至還被輸進了計算機。
而且記得滾瓜爛熟。我對這些文件研究過不知多少次,現在對每張紙上的內容已瞭如指掌。多特交給我的文件總計221頁。譬如那張保單,雖然在庭審時只算一份文件,卻有整整30頁。到目前為止,大利公司總共提交了748頁文件,其中的一些與多特給我的相重複。
戴克在這些文件上面也已經化了許許多多時間。他還對理賠的檔案寫出了詳盡的書面分析。計算機方面的工作,也主要由他進行。由於錄取證詞時他將助我一臂之力,他的任務就是把所有文件整得有條有理,迅速把需要的文件找出來。
這種性質的工作,他並不真正喜歡,他只是念念不忘想使我高興而已。他確信我們已經逮住了大利公司,而且鐵證如山,對方無法抵賴,但他認為我在這樁案子上化這麼多功夫,並不太值。我覺得對我的辯護能力,戴克一直顧慮重重。他知道,不管我們如何挑選,挑出的12位陪審員,都會把5萬塊看成一大筆財產。
這是星期天的深夜,我在辦公室裡邊呷著啤酒,邊在折疊桌間走來走去。這裡似乎少了一樣什麼文件?戴克認為,那個理賠員傑基·萊曼西支克,不可能擁有直截了當拒絕客戶索賠要求的權力。她辦了她該辦的手續,然後準是把材料轉給了保險部。理賠部和保險部工作上聯繫密切,備忘錄定是你來我往。正是在這個關節上,這根文件鏈缺少了一節。
拒絕唐尼·雷的要求,大利公司必然是早有預謀。他們很可能還拒絕過成千上萬類似的要求。我們一定要解開謎團,揭露他們的陰謀。
在作了周密的思考並和我的事務所的成員充分討論之後,我決定首先錄取大利公司總裁M.威爾福·基利的證詞。我想拿這個最大的頭目開刀,然後拾級而下。他56歲,精神抖擻,一臉熱情的微笑,即使對我,也是眉開眼笑。他一本正經地感謝我,讓他第一個作證,因為他正心急火燎,想盡快返回總部,處理他的公務。
第一個小時,我一直在旁敲側擊。我坐在桌子一側,上穿法蘭絨襯衫,下著牛仔褲,腳穿白色短襪和一雙平底船鞋,跟我對面全身一抹黑那嚴肅的色彩,是很好的對比。戴克說我這樣打扮,是故意不敬。
錄取證詞進行了兩小時後,基利交給我一份財務報表,我們對錢的問題談了一會。戴克對財務報表鑽研了一番,接著便向我提供一個又一個問題。德拉蒙德和他的3位夥計雖然也相互傳遞了幾張條子,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十足的膩煩。基普勒在隔壁庭上主持申請日。
基利知道,目前在其他地區還有幾件起訴大利公司的案子等待審理。我們就此談了片刻,談了當事人的姓名、受理的法庭、別的律師的情況和類似的事實。這些案子的律師,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要他出面作證。我要盡快和起訴大利公司的別的律師取得聯繫,我們可以一起比較各自的文件和庭審時各自的戰略戰術。
在保險公司的經營當中,最有吸引力的絕對不是出售保單和處理索賠這種單調的業務,而是收取保險費和投資。基利精通投資業務,他說他就是從那兒開始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樣的位置的。對理賠他知至極少。
這次取證的費用由對方支付,我盡可以不急不忙。我問了許多毫無意義的問題,只是在黑暗中盲目地搜索和射擊。德拉蒙德看上去已感到無聊至極,有時候還露出沮喪的神情,但那本教人使用拖延戰術進行長時間取證的書是他自己寫的,更何況他的計時器也一直在轉動。他當然想偶爾做出一點反對的表示,但他明白我會立即跑到隔壁庭上向基普勒法官打上一份小報告,而法官就會做出對我有利的裁決,給他一頓訓斥。
下午又問了成百個問題。到5點半結束的時候,我已筋疲力盡。而基利臉上的微笑,在吃好中飯以後便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但他決心和我周旋到底。他又一次對我表示感謝,謝謝我讓他第一個結束,謝謝我不再向他提出更多的問題。他已經趕回克利夫蘭。
取證的速度在星期二稍稍加快了一點,部分是因為我已經懶得再浪費時間,同時也因為幾個證人要麼知之甚少,要麼就是已經忘記。我從負責理賠部的副總裁埃夫雷特·洛夫金開始。除非是直截了當的問題,否則他決不輕易吐出一個詞。我讓他看了一些文件;上午過去了一半,他才終於承認,大利公司有一種名叫「後理賠保險」的政策。這種政策令人作嘔,卻並不違法。在一個投保人提出理賠申請時,最初處理其申請的理賠員便向他索取在此以前5年的醫療記錄。在我們這樁案子裡,大利公司是從布萊克家的家庭醫生那裡得到的病歷,這位醫生5年前曾為唐尼·雷醫治過嚴重的流感。申請理賠時,多特沒有填流感,儘管流感和白血病沒有任何關連,但大利公司卻以他保險之前患過流感這一事實,作為最初拒賠的根據。
我聽到這個地方,不由得直想對他來一番窮追猛打。這不費吹灰之力,但並不明智。庭審時洛夫金將當庭作證,最佳的辦法是等到那時再向他提出激烈的質詢。有些律師喜歡在錄取證詞時就打出王牌,追根究底,但根據我的豐富經驗,我知道應該把最有力的材料抖給陪審團。實際上,這並不是我的發明,而是從一本書裡撿來的。而且,這也是喬納森·萊克慣用的戰略。
負責保險部的副總裁柯密特·阿爾迪,像洛夫金一樣沉默不語,含糊其辭。保險部負責接受和審查代理人的申請,最終決定是否發售保單。案頭工作量很大,報酬卻不多,阿爾迪負責這個部,看來非常合適。我用了不到兩小時,就輕輕鬆鬆地打發了他,而且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口。
佈雷福德·巴恩斯是管理部副總裁。我差不多化了一小時,才弄清楚他的職責範圍。這是星期三的早晨。這些人令我討厭。看到6英尺以外坐在桌子對面來自特倫特與布倫特事務所的那幾張熟面孔,我就想吐。他們老是穿著那一身該死的黑西裝,臉上那陰沉沉的冷笑幾個月來一成不變。我甚至鄙視法院書記官。巴恩斯對任何事都是一問三不知。我前進一步,他就向後縮兩步,我連一根汗毛也沒傷著他。將來開庭時不讓他作證了,他對情況一無所知。
星期三下午,我召來了最後一名證人理查德·佩洛特。這位高級理賠監理給布萊克家至少寫過兩封拒賠的信。星期一上午以來,他一直坐在走廊上等待,所以現在對我已是恨之入骨。我剛問了幾個問題,他就不止一次地朝我大聲吼叫,而這反倒使我幹勁倍增。我向他出示了他的大作,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骨髓移植只不過處於試驗階段,決不能認真地把它看做一種醫療方法。這就是他的觀點,也是大利公司目前仍然堅持的觀點。但他有一次拒賠時提出的理由是:唐尼·雷隱瞞了投保前曾經患過的一種疾病。他把這歸罪於別人,說是那人一時的疏忽。他是一個謊話連篇的混蛋,我打定主意要給他一點顏色。我把一堆文件拿到面前,一份一份讓他看。我逼著他一一做出解釋,一一承擔責任。他畢竟是傑基·萊曼西支克的上司,而且她現在又已失蹤。他說她可能已遷回老家,現在在印第安納州南部的一個什麼地方。我不時就她的離職提出尖銳問題,這使他非常生氣。更多的文件。更多的推卸責任,委過他人。我毫不手軟。我可以在任何時候提出任何問題,打得他措手不及。我向他不停地猛烈開火。4小時後,他請求暫停。
星期三晚上7點30分,我們錄完了佩洛特的證詞;對公司僱員的取證宣告結束。前後3天,17小時,證詞可能超過1000頁。和其他文件一樣,這些證詞我也必須看它十幾遍。
在他的夥計們把文件塞進公文包時,列奧·F.德拉蒙德把我拉到一邊。「你幹得很出色,魯迪,」他低聲說,彷彿我的表現確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並不想對此大肆聲張。
「謝謝。」
他呼吸沉重。我們都已經非常疲憊,再也不願繼續瞪著對方。
「那麼,我們還有誰的證詞需要錄呀?」
「我是沒有了,」我說。我確實是想不出需要再錄取誰的證詞了。
「科德醫生不錄了嗎?」
「他將出庭作證。」
他吃了一驚。他仔細地打量著我。毫無疑問,他難以理解我怎麼出得起這筆昂貴的費用,請醫生在陪審團面前現場作證。
「他準備說些什麼呢?」
「隆·布萊克的骨髓和他的孿生兄弟完全匹配。骨髓移植是一種常規療法。唐尼·雷的生命本來可以挽救,是你的委託人殺害了他。」
他聽了這番話,依然心平氣和,顯然不覺得驚訝。
「我們或許要取他的證詞。」
「一小時500美元。」
「這我清楚。哎,魯迪,我們一起喝一杯好嗎,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麼事?」此時此刻,我怎麼也想不出,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和德拉蒙德一起喝一杯更糟的事。
「業務。調解的可能性。你能否在,譬如說,一刻鐘之後順便到我辦公室坐一坐?我們就在那個拐角上,你知道。」
「調解」這兩個字聽起來很悅耳。而且,我早就想欣賞欣賞他們的辦公室。「那我們得趕快點兒,」我說,好像有幾個又漂亮又重要的女人正在等我。
「行。咱們立刻就走。」
我吩咐戴克在拐角處等我,接著就和德拉蒙德一起步行了3個街區,走進了孟菲斯最高的那座大樓。我們邊聊邊乘電梯到了4樓。到處都是黃銅和大理石飾物的房間裡擠滿了人,彷彿現在是大白天上班時間,而這是一個裝飾格調高雅的工廠。我環首四顧,尋找我的老朋友勞埃德·別克,那個曾經在布羅德納克斯和斯皮爾事務所工作過的混蛋。但願他不要讓我看見。
德拉蒙德的辦公室裝潢精美,但並不特別寬大。這座大樓的租金全城最高,因而它的空間都得到充分的利用。「你想喝點什麼呢?」他把皮包和上裝向寫字檯上一丟,問道。
我不喜歡喝烈性酒,而且又已很累,我怕一杯下肚,就可能把我擺平。「就喝一杯可樂吧,」我說。他聽了有點失望。辦公室角落裡有個小酒吧。他用蘇格蘭威士忌兌上水,為自己調了一杯。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使我大為驚奇的是,跨進門來的竟然是M.威爾福·基利先生。我星期一折磨了他8小時以後,我們還未見過面。他見著我似乎很高興。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握手寒暄。他走到酒吧邊,為自己調了一杯酒。
我們在角落裡一張小圓桌邊坐下。他們呷著威士忌。基利這麼快又來到孟菲斯,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們想把本案調解了結。我準備洗耳恭聽。
上個月,我苦苦掙扎,慘淡經營,才收入600美元。德拉蒙德一年至少賺100萬。而基利管理的大利公司年銷售額高達10億之多,他本人的收入可能高於他的律師。而他們兩人現在卻想和我談一筆交易。
「基普勒法官對我非常關心哪。」德拉蒙德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關心呢。」基利馬上幫腔道。
德拉蒙德一向以準備工作做得完美無缺而聞名遐邇,我相信這兩位演出小雙簧,肯定做過精心排練。
「跟你說句老實話,魯迪,開庭的時候他會幹出什麼來,我真有點擔心呢。」德拉蒙德說。
「他對我們完全是草率定罪嘛。」基利搖著頭不解地說。
基普勒使他們擔心法律,但他們準備放血,都是因為他們已被當場拿獲。他們殺死了一個年輕人;他們犯下的謀殺罪即將遭到揭露。我決定乖巧一點,他們想說什麼就讓他們說什麼。
他們動作整齊地啜著威士忌。德拉蒙德說:「我們想把這樁事了結掉,魯迪。我們對自己所做的辯護,感覺很不錯。我說的全是真心話。要是有一個公平的裁判,我明天就可以上場。在過去11年裡,我連一場官司都還沒有打輸過呢。我喜歡在庭上和別人較量。可是這位法官大人偏見太深了,真是怕人!」
「多少錢?」我打斷他喋喋不休的廢話,問道。
他們兩位像肚子裡的直腸一樣蠕動了一番,動作驚人地協調一致。在痛苦了一陣以後,德拉蒙德開口說:「我們把原來的數目翻一番。15萬。你拿5萬左右,你的當事人得到——」
「算術題我自己會做的,」我說。我拿多少跟他有什麼關係?他知道我已破產,以為5萬塊錢可以讓我變富呢。
5萬美元!
「我拿你們這一建議該怎麼辦呢?」我問。
他們惶惑不解地相互瞧了瞧。
「我的委託人死了。他的母親上星期埋葬了他。而你們現在卻要我去告訴她:桌上的錢要比原來多。」
「就職業道德而論,你有義務告訴她——」
「你別給我上職業道德課,列奧!我會告訴她的。我會把你們的意見轉告她,但她肯定要說『不』。」
「我們對他的去世感到非常遺憾。」基利沉痛地說。
「我看得出你是多麼傷心,基利先生。我會向他們家轉達你的哀悼之情的。」
「哎,魯迪,我們可是在真心誠意地努力解決這個問題呀。」德拉蒙德說。
「你們選擇的時間太糟了!」
我們喝著飲料,誰也不講話。過了一會,德拉蒙德臉上露出了微笑,首先開口道:「那位太太想要什麼?你告訴我們,魯迪,我們要做點什麼,才能使她高興?」
「什麼都別做。」
「什麼都別做?」
「事實上,你們什麼都幹不了。他死了,你們幹什麼他都不會復活。」
「所以我們又何必還要打這場官司呢?」
「為了揭露你們的所作所為。」
又是一陣蠕動。又是一陣痛苦的表情。又灌下了更多的威士忌。
「她要揭露你們。她還要讓你們垮臺。」我說。
「我們太大啦。」基利趾高氣揚地說。
「等著瞧吧。」我站了起來,拿起公文包。「我自己找路走出去。」說完,我就轉身走了出去,讓他們在那兒坐著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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