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娣小姐在電視上重播的晚彌撒於11時結束後就寢。她曾幾次邀請我晚飯後和她一起坐坐,看看電視,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能找到合適的理由婉言推辭。
我坐在室外的樓梯上,等她屋裡的燈光熄滅。我可以看見她的側影在室內移動,檢查門鎖,放下窗簾。
我猜想,年邁的老人會逐漸適應孤獨的生活,儘管誰也不會希望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形單影隻地度過最後的歲月。在她還比較年輕的時候,我相信她展望未來時,一定是滿懷信心地以為,自己將會在孫輩們的簇擁下歡度晚年。她的兩個兒子將會住在附近,每天回來看看媽媽,給她帶來鮮花、甜餅乾和禮物。包娣小姐沒有想到會在一座老房子裡,懷著對往昔的模糊的記憶,孤孤單單地走向人生的盡頭。
她很少談論自己的兒孫。屋裡雖然放著幾張照片,但從式樣可以看出,它們都是若干年以前的產品。我在這裡已住了幾個星期,卻沒發現她和兒孫們有過任何接觸。
我晚上沒有陪她坐坐,我感到很內疚,但我有我的道理。她喜歡一個接一個地看那些愚蠢的情景喜劇,而我對這種東西卻最受不了。再說,我需要複習,為資格考試作準備。
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包娣小姐一直在相當強烈地暗示:房子需要粉刷;等到把覆蓋土料撒完,她將開始下一個工程。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得離她遠一點。
今天,我給亞特蘭大的一位律師寄了一封信,信末用J.利曼·斯通律師幫辦的頭銜簽了我的名,就包娣小姐最後一任丈夫安東尼·L.莫丁的產業提了幾個問題。我在慢慢地向前走,儘管運氣不太佳。
她臥室的燈光熄滅了,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赤腳穿過潮濕的草坪,走到掛在兩顆小樹之間的帆布吊床上。吊床的帆布已經脫線,不是十分安全,但前天晚上我躺在上面搖晃了一個小時,並未發生危險。躺在吊床上,透過樹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圓圓的明月。我輕輕地搖著。今夜真溫暖。
今天在醫院親身經歷了范·蘭德爾事件之後,我心裡一直很不安。將近3年前初進法學院時,我有著崇高的理想,希望將來有一天能用我的律師執照,使社會有所改善;而制約我將從事的那個光榮職業的道德準則,我以為所有律師都會努力遵守。我當時確實是這樣想的。我知道我不可能改變這個世界,但我夢想在一個壓力很大的環境裡工作,在這個環境裡到處都是聰明絕頂的能幹人,而且他們都能堅持高尚的道德標準。我想努力工作,發展我的事業,不是靠花言巧語的廣告而是靠名譽來吸引客戶。在我的本領提高和財富增加以後,我將能夠承辦一些別人不願承辦的案子,接受一些別人不願接受的委託人,而不必考慮律師費的多寡。對剛進法學院的學生來說,這些夢想並不特別。
我們學習和討論職業道德,不知化了多少個小時,這對法學院的名聲自然大有裨益。由於特別強調這一課程,我們大家都認為,這一行業對於執行一套嚴格的道德準則非常熱衷。而現在,所見所聞卻讓我沮喪。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一個又一個真正的律師,用飛鏢擊穿了我的氫氣球。為了一個月1000美元,我讓自己成為醫院自助餐廳裡的偷獵者。墮落到了如此地步,令我悲傷噁心;墮落速度如此之快,令我膽戰心驚。
我念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名叫克萊格·巴爾托。我們在同一寢室中住了2年。去年我還參加了他的婚禮。剛進大學時,他就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畢業後教高中歷史。他很聰明,大學的課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人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我們對這個問題曾討論過很久。我覺得他說想去教書,是在欺騙自己;我拿自己未來的職業與他的比較時,他常常會生氣。我追求的是賺大錢,並且獲得高檔次的成功;他追求的卻是課堂,但當了教師,那些影響工資的因素他自己就無法控制。
克萊格得了一個碩士學位,娶了一位教師,目前在教九年級歷史和社會研究課程。她已懷孕,在幼兒園裡當老師。他們在鄉下有座漂亮的房子,佔地幾英畝,裡面還有個小花園。在我認識的人中,他倆是最幸福的一對。兩個人一年的收入大概有5萬。
但克萊格對錢並不在乎。他在干的正是他一直想幹的事,而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他的工作意義巨大,他在澆灌學生的心田,他可以預見自己的勞動成果。可我呢,明天去辦公室上班時,卻不得不希望通過設置圈套或使用欺騙的手法,能逮住某個正在不幸的泥潭中打滾而又輕信別人的客戶。要是律師掙的工資和學校教師一樣,10家法學院馬上就會有9家立即關門。
這種情況必須改變。但在改變以前,至少還有兩個災難,可能會落到我的頭上。首先,可能會因為萊克事務所那場大火而將我逮捕;即使不逮捕,也會使我處於窘境。其次,我可能會在律師資格考試上翻船。
想到這兩個可能發生的災難,我不禁全身抖動,在吊床上一直抖到凌晨。
布魯索一早就到了辦公室,眼睛紅紅的,余醉未醒,但穿著名貴的全毛西服和漿得筆挺的全棉白襯衫,打著高價真絲領帶,一身打扮十分醒目。頭上那幾綹蓬鬆的鬃毛,今晨顯然做過精心的梳洗修飾,乾乾淨淨油光發亮。
他今天要去法院,就一件販毒案進行預審辯論,因而十分緊張。我奉命站在他的辦公桌前,聆聽他的指示。
「范·蘭德爾的案子幹得不錯,」他說,頭仍舊埋在一大堆文書檔案之中。德魯在他身後忙忙碌碌地轉來轉去,離他不遠也不近,恰好處於危險範圍之外。鯊魚們用飢餓的目光盯著她。「剛才我跟保險公司通過電話啦。投保的數額很大呀。看來責任也很清楚。那小伙子傷得怎麼樣?」
昨夜我在醫院和丹·范·蘭德爾及其妻子一起度過了一小時。他們問了許多問題,讓我大絞腦汁。他們最關心的是他們能拿到多少。有幾個問題我做了具體回答,大多數問題我都含糊其辭,表演的律師說話技巧很值得讚賞。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變卦。「斷了一條腿、一隻手臂、幾根肋骨,身上有很多傷口。醫生說他在醫院要果上10天。」
布魯索笑了笑。「抓緊點兒。調查一下。照戴克說的辦。這件案子可以解決得很美滿。」
美滿是對他布魯索而言。拿到的費用我可分不到一文。這個案子弄到的錢,不算是我的產出。
「警察要你弄個聲明,談談那場大火的事,」他一邊伸手取一份檔案,一邊丟出了這麼一句。「昨天晚上跟他們談過啦。他們將在這裡和你談,在這個辦公室,有我在場。」
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像一切已經決定,我別無選擇。「我要是拒絕呢?」
「他們可能就會把你帶回去審問。假如你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話,我建議你給他們這份聲明。我在場,你可以跟我商量嘛。跟他們談談吧,談完不就沒事了嗎?」
「這麼說他們認為是有人縱火?」
「這一點他們相當有把握。」
「他們想從我這兒瞭解什麼?」
「你當時在哪裡,做什麼,時間,地點,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諸如此類的。」
「我不可能什麼問題都答得出,我只能陳述事實真相。」
布魯索笑著說:「那麼事實真相一定會讓你獲得自由。」
「我把聲明寫下來行嗎?」
「咱們下午兩點一起來寫。」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真怪,目前處境如此困難,我竟然對布魯索·斯通深信不疑,而在其他情況下,我是決不會信任這樣一個人的。
「我需要請一段時間假,布魯索。」我說。
他那雙動個不停的手凝固在半空中,眼睛瞪得老大地望著我。在一個角落裡理著文件櫃的德魯,也停下瞧著我。一條鯊魚好像也聽到了我的話,停在那裡不再游。
「你才剛剛開始嘛。」布魯索說。
「是的,這我明白。但是資格考試的日期就要到了,我確實已經落下了很多功課。」
他的頭歪向一邊,用手捋著山羊鬍。布魯索飲酒作樂的時候,目光總是變得很嚴厲,此刻他的目光卻與激光差不多。「要多少時間?」
「呃,我想早上來上班,工作到中午左右。然後,你知道,再根據出庭和約會的時間表,在恰當的時刻溜進圖書館學習。」我本想幽默一下,但說出來卻令人難以置信地平談。
「你可以和戴克一起學嘛,」布魯索突然笑了一下說。他這是在開玩笑!所以我也哈哈傻笑了一陣。「我告訴你怎麼辦,」他又嚴肅地說。「你工作到中午,然後帶上你的書,去聖彼得醫院自助餐廳。你要拚命用功,啊,同時也要把眼睛睜大點兒。我當然希望你能通過資格考試,但目前我對搞幾個新的案子來更為關注。帶個大哥大去,我可以隨時跟你通話。這夠公平了吧?」
我幹嗎提這件事,提出資格考試,我等於自己在屁股上踢上一腳。「當然。」我皺著眉頭說。
昨天晚上躺在帆布吊床裡的時候,我還夢想交上一點好運,可以不再去聖彼得醫院。可現在,我卻奉命成了那裡的常駐代表啦!
光顧過我的房間的那兩位警察,出現在布魯索面前,請他恩准對我進行審問。我們四人圍著辦公室角落裡的一張小圓桌坐下。桌子中間放著兩台錄音機,磁帶盤都已開始轉動。
審問很快就變得令人犯膩。我重複著第一次看到這兩個小丑時就說過的那些話,而他們則把大量時間花在芝麻綠豆上炒冷飯,企圖逼得我在毫無意義的細節上自相矛盾——「記得你說過穿的是件海軍藍的襯衫,可你現在卻說藍襯衫啦。」——但我講的絕對是事實,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需要隱瞞嘛。磨了1個小時,他們似乎意識到我不是他們要找的人了。
布魯索聽得很不耐煩,一再叫他們別老在原地踏步。他們也聽他的話,但只有一會兒。我毫不懷疑,這兩個警察害怕布魯索。
他們最後終於走了,布魯索說事情到此為止。我不再真的是個嫌疑犯,那兩個警察來此只是為了擦乾自己的屁股而已。他明晨跟他們的頭兒打個招呼,讓他把這件事徹底了結。
我謝了謝他。他給了我一隻巴掌大的大哥大。「隨時都要帶在身邊,」他說。「特別是準備資格考試的時候。我一想找你就必須立刻找到你。」我手上那個大哥大突然變得沉重了,通過它,我一天24小時,都要聽憑他那異想天開的念頭支配。
他打發我回自己的辦公室。
我回到靠近整形外科病區的那個餐廳時,已經做出了一個嚴肅認真的決定:躲在角落裡複習我的材料,把那該死的大哥大放在手邊,但對周圍的人則視而不見。
這兒的飯菜還可以。在大學食堂裡吃了7年以後,吃什麼東西都會津津有味。我買3個甜椒奶酪三明治和一袋油炸土豆條。靠牆坐在角落裡,面前的桌子上攤著資格考試的複習材料。
我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三明治,一邊打量別的食客。多數人穿著醫院的工作服,醫生們穿著消過毒的手術服,護士們穿著雪白的護士服,技術人員穿著在實驗室穿的茄克衫。他們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談論著我聞所未聞的疾病和治療的詳情。這些公認為關心健康、營養的人,吃的卻是差得不能再差的東西:炸土豆條、漢堡包、玉米片和比薩餅。我望著幾個擠在一起吃飯的年輕醫生,心裡想著:假如他們知道身旁坐著一位律師,一個正忙著準備通過資格考試以便將來有一天可以起訴他們的人,他們將會有何感慨?
他們會不會在乎,我拿不準。我和他們有著同樣的光顧這個自助餐廳的權利。
誰也沒有注意我。偶爾有個把病員扶著枴杖一跛一跛地走了進來,或者坐在輪椅上由人推著進來。我沒有發現有別的律師坐在旁邊,隨時準備撲向我。
我在下午6時買了第一杯咖啡,不久就專心致志地把頭埋在合同和房地產這兩門課的複習材料之中。複習這兩門折磨人的課程,使我不僅又回想起在法學院讀一年級時的可怕情景。但拖拖拉拉拖到今天,已經無法再拖,我只有奮力向前。一小時後,我又去把咖啡杯加滿。顧客已經稀稀落落,我看見在餐廳的另一頭有兩個傷員坐在一起,兩個人身上都裹著許多繃帶和紗布。換了戴克,一定會迎面向他們走去,但我決不。
又過了一陣,令我驚奇的是,我發現自己居然喜歡呆在這裡。這裡很安靜,又無人認識我,是個理想的讀書之地。咖啡味道不壞,而且把一杯重新加滿只收半價。遠離包娣小姐,我無需為體力勞動擔心。老闆叫我呆在這裡,雖然是要我站崗放哨尋覓獵物,但我賣力與否,他做夢也別想知道。再說呢他又沒有定下指標,規定我每週一定得簽下多少個委託合同。
大哥大發出了一陣軟弱無力的嘟嘟聲。是布魯索打電話檢查來啦。運氣怎麼樣?不咋的,我說,一邊望著餐廳另一頭坐在輪椅上比著傷勢的那兩個歪腦袋斜脖子的傷員。他說他和警察局的頭兒已經談過,情況看來很不錯。他相信警察會尋找別的線索,查找別的嫌疑犯的。祝你釣魚開心!他哈哈一笑便掛斷電話。他準是要去尤吉酒家,和普林斯一起灌下幾杯烈酒。
我又複習了1個小時,然後就離開餐廳,去8樓看丹·范·蘭德爾。他依然在忍受著疼痛的折磨,但並不反對和我交談。我把已經和對方的保險公司接觸,對方投保數額很大這一好消息告訴了他。我用戴克前不久對我說的話向他解釋道,他的案子一應條件齊備:責任明確(對方不折不扣是酒後開車),保險數額巨大,而且傷得很妙。所謂傷得很妙是指那些斷了的骨頭,有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發展成「永久性骨折」這種奇妙的狀態。
丹吃力而又高興地笑了笑。他已經在計算可以得到多少賠償費啦。可是這個餡餅怎麼個分法,他還有得和布魯索討價還價呢。
我跟他說了再見,答應明天再來探視。我已經奉命常駐醫院,我有足夠的條件探望我所有的客戶,向他們提供服務。
我回到餐廳,在原來那個角落重新坐下。這時,餐廳裡又已經擠滿了顧客。方才去8樓時我攤在桌上的書沒有收起來,其中一本有著一個十分顯眼的名字:《伊爾頓法律評論》,引起了坐在隔壁桌上的幾位年輕醫生的注意。在我落座時,他們都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而且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因而我明白他們已詳細地討論過我的書。他們不久就離開了餐廳。我又要了咖啡,在令人歎為觀止的聯邦審訊程序中遨遊。
餐廳裡的顧客只剩下最後的幾個。我喝著脫去咖啡因的咖啡。在過去4個小時中,我居然讀完這麼多材料,連自己也頗為驚訝。9時45分,布魯索又打來一次電話。聽聲音他好像在某家酒吧。他要我明晨9時去他辦公室,討論一個法律觀點;他手上那件販毒案本月開庭時,他需要加以闡述。我准到,我說。
假如我的律師一邊在脫衣舞俱樂部飲酒作樂,一邊卻在考慮為我辯護時使用的法律理論依據,我知道了一定會大為生氣。
但布魯索是我的老闆。
10點鐘,餐廳裡只剩下寡人一個。這家自助餐廳通宵營業,所以收銀員對我的在場並不在意。我正沉浸在對需要高度語言技巧的審判前會談的描述中,突然聽見一位青年婦女動聽悅耳的噴嚏聲。抬頭一看,原來在離我兩張桌子的地方,有位病人坐在輪椅上。這時,除了我,她是餐廳唯一的客人。她直伸著的右腿,從膝蓋以下都打著石膏。根據我對石膏的一知半解,從她腳上石膏的顏色可以看出,她的腿用石膏固定是最近的事。
她非常年輕,而且極其漂亮。我忍不住盯了她幾秒鐘,才把目光轉回到筆記上,但過了不一會,卻又不由自主地抬頭瞪著她,而且這一次看的時間更長。她頭髮烏黑,蓬蓬鬆鬆地披在肩上。栗色的眼睛淚水盈盈,五官端正,輪廓鮮明,但左下頜明顯地又青又腫,這通常是一隻卑劣的拳頭留下的傷痕。一件醫院裡標準的白色長袍,罩著她那幾乎是脆弱的身體。
一位穿著粉紅茄克的老人,把一隻裝了橙子汁的塑料杯輕輕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有許多善良的人在聖彼得醫院義務勞動,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喝一點吧,凱莉。」他說話的口氣像一個無可挑剔的老祖父。
「謝謝。」她嫣然一笑。
「你說30分鐘?」他問。
她點點頭,咬著下唇。「30分鐘。」她對他說。
「還要我做什麼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離開了餐廳。
又只剩下我們倆。我竭力不去看她,但欲罷不能。眼睛盯著書本不過一小會兒,就再也無法克制,又慢慢抬了起來,直到可以看清她為止。她朝著的方向與我並非面面相對,而是幾乎成一個90度的直角。她用雙手端起飲料,我看見她的兩隻手腕都綁著繃帶。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看見我。事實上,我已經意識到,即使這餐廳裡擠滿了人,她也會視而不見的。此刻的凱莉,正處於她那小小的與世隔絕的世界之中。
好像是斷了一隻踝關節。她臉上烏青的腫塊,儘管看不見一個傷口,但可以滿足戴克的一大堆要求。兩隻手腕受的傷卻令人迷惑不解。她雖然如此美貌,我卻不為所動,不想去練一下尋根刨底的技巧。她看上去如此悲傷,我怎能去加深她的不幸?她的左手無名指帶著一個薄薄的結婚戒指,而她的年紀絕不可能超過18歲。我盡力克制。至少有5分鐘之久,兩隻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書本,但我仍舊可以看見她在用一塊紙巾揩著眼睛。她的頭微微偏在右邊,她的淚水一顆一顆向下滴。她在無聲抽泣。
我很快就意識到,這些眼淚與她那斷了的踝關節引起的疼痛無關。使她哭泣的不是肉體的傷痛。
我那蹩腳律師的想像力在天馬行空。或許是發生了一次車禍,她的丈夫當場不幸亡故,而她只是受了傷。她年紀很輕,不可能有孩子,而娘家離此又很遙遠,因此她才孤身一人坐在這裡,為遇難的丈夫傷心哭泣。可能是個了不得的大案吶!
我用力搖搖頭,甩掉這些可怕的想法,再次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書本上。她仍在不停地哽咽,無聲地哭泣。幾位客人來了又走,誰也沒有留下來,坐到凱莉或者我的桌子旁。我喝光了咖啡,不聲不響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逕直從她面前走向櫃台。我望著她,她望著我,我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足足有一秒鐘之久,我幾乎撞倒了一把金屬座椅。我用顫顫抖抖的手,付了咖啡的賬,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住腳步站在她的桌邊。
她緩緩地抬起那雙美麗的淚光閃閃的眼睛。我屏住氣說:「呃,我並不是一個喜歡管閒事的人,但是我能為你效勞嗎?你疼嗎?」我用頭指指她上著石膏的腿,問道。
「不,」她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接著是扣人心弦的微微一笑。「但是,還是要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我望著距離將近20英尺的我坐的那張桌子。「我在那邊複習,準備參加律師資格考試。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我聳聳肩,彷彿是說:我不知道該為你做點什麼,但儘管我是個笨蛋,我還是個樂於助人的好心人,所以如果我越出了界限,還得請你多多原諒。但是我關心你,而且隨時都可以召之即來。
「謝謝。」她又說了一聲。
我回到了座位上。現在我已明確地告訴了她,我正在啃著厚厚的書本,希望不久之後能置身於一種高貴的行業,目前算得上半個律師。她也肯定對我有了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於是心安理得地一頭埋進書本,不再記掛她正受著的煎熬。
幾分鐘過去了。我在翻過一頁時朝她看了看,她也正在看著我。我的心臟停止跳動足有一秒鐘。我低下頭,對她不看不想不理不睬,直到最後實在憋不住,才又抬眼望去:她已再次深深陷入痛苦的泥潭。她緊捏著餐巾,淚水沿著面頰一串一串往下流。
看著她這樣傷心,我心如刀絞。我真想坐在她的身邊,用手摟著她,和她談談心。假如她已經結婚,那她丈夫跑到哪兒去啦?她的眼睛朝我這邊凝望,但我想她並沒有看見我。
她那位穿粉紅茄克的隨從在10時30分準時來到,她立即努力使自己恢復平靜。他輕輕拍著她的頭,說了幾句我無法聽見的安慰話,溫存地轉過輪椅。她離開餐廳時,毫不掩飾地久久地凝視著我,投給我一個長長的含淚的微笑。
我很想跟在輪椅後面走一段,摸清她的病房位於何處。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後來,我又想去找那個穿粉紅茄克的老人,迫使他把詳細情況原原本本告訴我。但我還是沒有去。我要想法忘記她。她只是個大孩子而已。
我在第二天晚上來到餐廳,又坐到同一張桌子旁。我聽著同樣匆匆忙忙的人群在用同樣急促的聲音嘰嘰喳喳閒聊。我看望了范·蘭德爾夫婦,並且應付了他們許許多多的問題。我冷眼旁觀別的鯊魚在這混濁的水域中爭食。我對幾個等著被人欺騙的明顯的潛在委託人視而不見。我接連幾小時埋頭學習。我學得非常專注,學習慾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
但我並沒有忘掉牆上的掛鐘。快到10點鐘,我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兩隻眼睛開始東張西望。我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繼續苦讀,可是只要有人踏進餐廳,我就會身不由己地從椅子上蹦起來。一張桌上有兩名護士正在用餐,另一張桌上一個孤獨的技術員正在讀著一本書。
10時過5分,她終於出現在餐廳。那同一個老人輕輕推著輪椅,把她送到她指定的地點。她挑了昨天坐的那張桌,在他為她擺好椅子的當兒,對我嫣然一笑。「橙汁。」她說。她的頭髮還是和昨天一樣往後梳,但是,假如我沒有看錯的話,她今天抹了一點睫毛膏,畫了一點眼線,而且還搽了一點淡紅的口紅,那效果真令人吃驚。昨兒晚上,我沒有注意到她臉上全然未施脂粉;今夜,只不過淡淡幾筆,她竟然如此美貌絕倫,光彩奪目。她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閃耀著幸福的光芒,沒有一絲悲傷。
老人把橙汁放在她的面前,又說了一遍昨夜說過的話。「喝點兒吧,凱莉。你說30分鐘?」
「45分鐘吧。」她說。
「我聽你的。」說完,他就從容離去。
她啜著橙汁,目光茫然地望著桌面。今天,我想念凱莉已經想了很久,早就決定了我的行動路線。我等了幾分鐘,裝作沒有看見她,只是胡亂地翻著《伊爾頓法律評論》,接著就慢慢站起來,彷彿是想喝杯咖啡,休息休息。我走到她桌旁說道:「你今天好多了。」
她顯然是在等我開口說點兒諸如此類的話。「我感覺好多了,」她說,迷人地微微一笑,露出了那珍珠一般潔白無瑕的牙齒。她的臉真是艷麗,儘管有那塊嚇人的又青又紫的傷腫。
「我給你買點兒什麼來,好嗎?」
「我想喝可樂。這橙汁苦。」
「好的。」我說完掉頭就走,激動得無法用語言形容。我在自動售貨機上付了錢,拿了兩大杯可樂,走回去放在她桌上,然後就神情慌亂地盯著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一言不發。
「你請坐下。」她說。
「真的?」
「請坐吧。我跟護士們講話都講膩啦。」
我坐了下來,手肘擱在桌子上。「我叫魯迪·貝勒,」我自我介紹說。「你是凱莉——」
「凱莉·賴考。認識你很高興。」
「認識你很高興。」在20英尺以外偷偷地看她便足以使我心旌搖蕩,如今,僅僅隔著4英尺,可以放心大膽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而且,這怎能不讓我張口結舌,目瞪口呆?她那雙溫柔的栗色眼睛,不時調皮地閃閃發亮。她真是上帝的傑作!
「昨天晚上打擾你,很抱歉。」我說,迫不及待地想把談話進行下去。我想瞭解的事情很多很多。
「你並沒有打擾我呀。我出那樣的洋相,才真應該感到抱歉呢。」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我問,好像她是個陌生的路人,而我倒是這裡的主人。
「在病房裡呆膩了。你呢?」
「複習功課,準備參加律師資格考試。這兒安靜。」
「這麼說你要當律師囉?」
「是的。幾個星期前我從法學院畢了業,在一家事務所找了份工作。一通過資格考試,我就離開那裡。」
她用吸管吸著可樂;在輪椅上動了動,馬上痛得微微扭歪了臉。「傷得相當重,是不是?」我問,頭朝她的腿點了點。
「我的腳踝很疼,醫生在腳踝上釘了一根釘。」
「怎麼出的事?」很顯然,我接下來會問這個問題,而且我想她回答這個問題,一定是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不然。她遲疑了一會,眼睛裡立刻湧滿了淚水。「在家裡出了點事。」她說。這一模模糊糊的解釋,彷彿事前排練過。
該死!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在家裡出了點事?是她從樓梯上摔下來受的傷?
「哦,」我說,彷彿她已回答得一清二楚。她的兩隻手腕沒有上石膏,而是綁著繃帶,這使我很擔心。看來不是骨折或扭傷,而可能是創口。
「說起來話太長。」她吸了一口可樂,眼睛看著別處喃喃地說。
「在這兒有多久啦?」我問。
「幾天。醫生要觀察打進去的釘子有沒有彎。要是彎了,還得再做一次手術。」她停了停,玩著手中的吸管。「在這個地方學習,不是有點怪嗎?」她問。
「那倒不。這兒安靜,咖啡喝不完,又通宵開著。你帶著一隻結婚戒指?」這件事對我的折磨,比什麼都厲害。
她看了看戒指,彷彿是要弄個明白,它是否還戴在手指上。「是的。」她一聲說完,目光就移到吸管上。戒指光禿禿的,上面沒有鑽石。
「那你的先生怎麼不來陪你呢?」
「你的問題可真多呀。」
「我是律師,或者說即將是律師。我們受的訓練就是這樣的。」
「你幹嗎想知道?」
「因為你明顯受了傷,他卻不在,讓你一個人住在醫院裡,這很怪。」
「他來過。」
「現在在家帶孩子?」
「我們沒有孩子。你呢?」
「沒有。沒有太太,哪來的孩子!」
「你今年多大?」
「你的問題可真多呀,」我微笑著說。她的眼睛在閃光。「25歲,你多大?」
她想了一想。「19歲。」
「這樣的年紀就結了婚,太早啦。」
「我沒有辦法。」
「哦,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我剛滿18歲,就發現自己懷了孕。不久以後就結了婚。結婚1周就流產。從那以後,生活過得越來越糟。喏,你的好奇心現在滿足了吧?」
「沒有。是的,我很遺憾。換個題目吧,你想談什麼?」
「大學。你在哪兒念的大學?」
「奧斯汀皮衣。法學院在孟菲斯州大。」
「我以前一直想念大學,卻沒有念成。你是孟菲斯人嗎?」
「我生在這兒,長在諾克斯維爾。你呢?」
「生在離這兒1小時的一座小鎮上。我懷孕後就離開了那兒。我家丟了臉,他家本來就是一堆渣滓。我們只好走。」
從她的話裡,可以聽出她與兩個家庭之間似乎有嚴重的恩恩怨怨,這樣的話題我當然不想深談。懷孕的事她已經提到過兩次,而這兩次,本來都可避而不提的,但她很孤獨,她想談。
「所以你就搬到孟菲斯來了?」
「我們逃到了孟菲斯,在治安法官主持下結了婚,婚禮倒是氣派得很,後來我流產就失去了孩子。」
「你先生做什麼工作?」
「開叉車。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蘇格蘭人的後代,本領沒有,卻老是在做夢想去大的俱樂部打棒球。」
我並沒有要她回答得如此詳盡。我猜想,他從前念高中時,大概是個出名的運動員,而她則是最最漂亮的拉拉隊長。這是一對最最典型的美國男女青年,偏僻小鎮的高中先生和小姐,一個最最英俊,一個最最美麗。最最健壯,最最可能獲得成功,直到有一天災難終於降臨:晚上沒帶避孕套,兩個人一起作了孽。由於某種原因,他們不願做人工流產。他們高中也許已經畢業,也許還沒有畢業。在丟了面子以後,他們逃離偏僻小鎮,隱姓埋名來到孟菲斯這座大城市。流產以後,浪漫的愛情也隨之慢慢消逝,他們需要面對的卻是艱辛的現實生活。
他仍舊夢想著去大的球類俱樂部獲得名譽和財富。她則無限懷念剛剛逝去不久的無憂無慮的歲月,做著永遠實現不了的大學夢。
「對不起,」她說。「這些事我本不該談的。」
「你很年輕,還可以去念大學嘛。」我說。
聽了我這句鼓氣的話,她咯咯一笑,彷彿是說她早就把這種夢想深深地埋葬了。「我連高中都還沒有念完呢。」
對此我該說什麼才好?說一些陳詞濫調,叫她自學成才?去拿個普通教育水平證書?上夜校?或者;有志者事竟成?
「你工作嗎?」我卻這樣問。
「有時候。你想做一個什麼樣的律師呢?」
「我喜歡出庭辯護。我希望能在法庭上度過一生。」
「做罪犯的代理人?」
「可能。他們有權得到有力的辯護,他們也有打贏官司的權利嘛。」
「殺人犯?」
「對。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請不起私人律師。」
「強姦犯和猥褻幼女犯呢?」
我皺著眉沉默了一會。「不。」
「打老婆的人?」
「不,決不。」我對此是十分認真的,而且她受的傷,也使我對她丈夫產生了一點懷疑。她很贊成我對客戶的選擇。
「刑事案數量很少,」我解釋道。「民事訟訴我或許會辦得更多一些。」
「替人打官司?」
「對,替人打官司。非刑事的官司。」
「離婚官司?」
「我不太情願接這種案子。離婚案太叫人不愉快。」
她在努力把我作為談話的中心,從而可以避免涉及她的過去,特別是目前。這對我倒挺合適。她的眼淚隨時都有可能向外湧,而我卻不願把這場談話弄砸。我但願能一直這樣聊下去。
她想瞭解我在大學時的生活:學習啦,派對啦,各種社團啦,宿舍裡的生活啦,考試啦,教授啦,旅行啦。她看過大量電影,對大學生活有許多浪漫的想法。在她的心目中,大學4年其美無比;校園古樸幽雅,蔥綠的樹葉在秋天漸漸發黃變紅;穿著運動衫的大學生們,在為校橄欖球隊喝彩鼓勁加油;學生們結下的友誼將終生常綠常青。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儘管在離開故鄉偏僻小鎮之後立足未穩,卻有著美好的夢想。她講話語法正確無誤,詞彙量比我還大。她不太情願地向我承認,她本來會以第一或第二名高中畢業,假如不是和克利夫·賴考先生發生了那段年輕人的羅曼司。
我沒有費多少力氣,就講完了我那輝煌的4年大學生活。但有些重要的事實,例如,為了能念完大學,我每週打工40小時外送比薩餅,當然是隻字不提。
她也想瞭解我的事務所。我正在對布魯索和他的事務所的形象,進行面目全非的重塑過程中,隔著兩張桌子放著的大哥大突然響起了鈴聲。我告訴她這是事務所打來找我的電話,請她原諒,然後便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是布魯索。他在尤吉酒家,和普林斯一起已經喝得半醉。我正坐在現在坐的地方,而他們卻在一邊飲酒一邊就電視上廣播的東西打賭,這使他們十分快活。從大哥大裡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使我覺得在尤吉酒家彷彿正在發生一場暴亂。「魚鉤得怎麼樣?」布魯索對著大哥大高聲喊著。
我滿面微笑望著凱莉,這一個電話顯然給了她十分深刻的印象。我盡量壓低嗓門告訴布魯索:就在此時此刻,我正和一位潛在的委託人談話。布魯索聽後一陣狂笑,把電話交給了醉得更加厲害的普林斯。普林斯講了一個絕對無法令人發笑的笑話,與一位律師追趕救護車多少有點關係。接著他又來了一通我早就跟你這麼說過之類的演說,大講特講我跟布魯索幹的好處:布魯索可以教給我的律師業務知識,比50名教授加起來還要多。這番話佔了不少時間,他還沒有講完,凱莉的那個年邁的志願者,已經準時到達,準備把她送回病室。
我趕緊向她的桌子跨了幾步,一手摀住大哥大,一邊對她說:「遇見你我非常愉快。」
她微笑著說:「謝謝你的飲料,還有談話。」
「明兒晚上呢?」我問。普林斯還在我耳邊大聲喊叫。
「也許吧。」她意味深長地對我擠了擠眼睛,我的膝蓋發軟。
很明顯,她那位穿粉紅茄克的老年侍從在附近已經呆了很久,足以發現騙子或者別的什麼壞人。他朝我皺皺眉,飛快地把她推出餐廳。但是,她一定還會回來的。
我按了按大哥大上的一個按鈕,沒等普林斯把話說完就切斷了電話。他們如果再打過來,我也不會回答。如果他們事後記起這件事,我就把責任推給索尼公司。不過他們能否記起,我對此極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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