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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克在香克爾事務所深處的一個地方,找到了破產申請表格。他說事務所裡有位律師,常年藏在地下室裡工作,偶爾處理一點破產案件,所以他可以弄來必要的表格。
  表格上面寫得相當直接明瞭。將資產列在某一頁上,這對我來說十分簡單,可以一揮而就。將負債列在另一頁上。其他地方填入就業情況,尚未判決的訴訟案件,等等,等等。這是教科書第七章講述的內容:無債破產,亦即將全部財產一筆勾銷以償還債務,而債務也同時一筆勾銷。
  我現在已不再受雇於尤吉酒家。我幹活,但拿的是現鈔,不留任何記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人扣押,也沒有任何義務與稅務局分享我那勉強可以餬口的工資。我曾和普林斯討論過我所處的困境,告訴他情況是多麼糟糕。我責怪昂貴的學費和信用卡是罪魁禍首。而他對給我支付現金、讓政府吃虧的主意很讚賞。他是現金交易無需交稅經濟學的一個堅定的信徒。
  普林斯提議給我一筆貸款,以便讓我擺脫目前的困境,但被我婉言謝絕。他以為我不久就會成為一個大把大把掙錢的富裕的青年律師,我卻沒有勇氣告訴他,我可能還要為他打工,而且要打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也沒有告訴他假如給我貸款,數目將需要多大。稅務局向法院起訴,要我償付612.88美元,其中包括訴訟費和律師費。房東向法院起訴,要我償付809美元,同樣包括訴訟費和律師費。但真正的惡狼卻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他們接二連三地給我寄來讓我難過的信件,不斷地威脅要派律師來。
  我有一張萬事達和一張威世信用卡。兩種信用卡是在孟菲斯的兩家銀行分別購買的。在去年感恩節至聖誕節期間,由於確信幾個月後就可以有一份報酬優厚的工作,同時又正狂熱自負地愛著莎拉,樂而忘憂的我便想為她買幾件令人著迷的節日禮物。要買當然就得買質量耐久價格昂貴的禮品。我用萬事達卡,化了1700塊,買了一隻打網球時戴的鑲嵌著寶石的金手鐲;又用威世卡,化了1100美元,給我最親愛的人兒買了一副古色古香的銀耳環。就在她對我說永遠不想再見到我的前一天,我還在一家標名食品店買了一瓶多姆佩裡諾香檳、半磅肥鵝肝、魚子醬、優質奶酪和別的幾樣佳餚,準備和她痛飲一番,共慶聖誕佳節。這些美酒佳餚又花了我300美元。可是管他呢。生命是短促的呀。
  早在離節日還有幾星期的時候,發行信用卡的那兩家笑裡藏刀的銀行,就已經莫名其妙地提高了我可以使用的錢款的額度。我突然變得可以隨心所欲地化錢,又加上不久就要畢業和就業,我確信可以賺點小錢支付每個月的賬單,辛辛苦苦地維持到夏天,所以才花錢如流水,做著與莎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美夢。
  我現在真為這樣的浪費憎恨自己,但當時我卻是一筆一筆算過細賬,而且認為計算的結果是完全可行的。
  一天晚上,在猛灌了大量的廉價啤酒之後,我把肥鵝肝隨手擱在冰箱頂上,任它在那兒霉爛變質。聖誕節這一天中午,我獨個兒呆在變得灰暗的公寓房間裡,吃著奶酪,喝著香檳,魚子醬碰也沒有碰。我坐在凹凸不平的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瞪著丟在面前地板上的首飾。我一點一點地啃著大塊的布裡奶酪。一口一口地啜著多姆香檳,眼睛望著給我親愛的人兒買的聖誕禮物,淚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淌。
  在聖誕與新年之間某一個說不清楚的時刻,我打起精神,作出安排,準備將那些珍貴的禮品加以處理,讓它們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我也曾漫不經心地想過,是否像比萊·喬那樣,從橋上把它扔下去,或者玩一個類似的戲劇性的花招。但是,考慮到我目前的感情狀態,我知道我還是離橋遠一點為妙。
  新年第二天,我在戶外散步和慢跑了很久。回到公寓時,發現已有小偷光顧過。他們撬開了房門,偷走了我的舊電視和立體聲收錄機、放在碗櫥上的一罐後腿肉,當然還有我為莎拉買的珠寶首飾。
  我叫來了警察,填寫了報告,並且給他們看了用信用卡購物時店家開的發票。警官聽了卻只是搖頭,叫我去找我投保的保險公司。
  我用信用卡購物化掉的3000多塊錢,現在到了和我結清的時候了。
  對我的破產申請裁決定於明天舉行。破產法裡有一妙不可言的條款,准許不利於債務人的所有法律程序自動中止。這就是有些富可敵國的大公司,包括我的夥伴德士古,在需要獲得暫時性的保護時,匆匆忙忙奔向破產法庭的原故。我的房東明天無法與我接觸,甚至連給我打電話、在電話上痛罵我一頓也不成。
  我跨出電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道上擠滿了律師。法院有3位專職破產法官,他們的法庭都在這一層樓。他們的日程表上每天都有幾十次聽證會,而每次聽證會都涉及一組律師;一位為負債人服務,幾位為債權人效力。這裡就像個動物園。我拖著沉重的雙腿慢慢向前走時,聽到了許許多多重要的談話,律師們在為未付的醫療賬單和輕便汽車的價格爭論不休。我走進辦事員的辦公室,在那兒等了10分鐘,冷眼旁觀排在我前面的律師們辦理訴訟申請的手續。他們與辦事員助理們非常熟悉,肆無忌憚地和她們調情,漫無邊際地閒聊。嘻嘻,我倒願意做一個重要的破產律師,那時這裡的姑娘們就會親密地叫我弗雷德或者森尼啦。
  去年有位教授告訴我們說,由於經濟形勢不穩、就業機會減少和公司規模縮小等等原因,破產在今後將會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領域。他算是看準了。此人在私人開業時從未按小時收過委託人的錢。
  但是,看來破產法庭今天真可以大賺其錢了。前後左右都在申請破產。好像人人都要破產了。
  我把申請表格交給一位已經備受折磨的辦事員,一位嚼著口香糖的漂亮姑娘。她瞟了一眼申請表,接著就仔細地對我上下打量。我穿的是勞動布襯衫和卡其褲。
  「你是律師嗎?」她嗓門頗高地問。我發現人們都在望著我。
  「不是。」
  「那麼你是負債人?」她嗓門更高,口香糖嚼得津津有味。
  「是的。」我迅速答道。負債人儘管本人並非律師,也可以提出破產申請,雖然你在哪裡也永遠看不到有這樣一條公開的規定。
  她表示同意地點點頭,在表上蓋了章。「申請費80美元。」
  我交給她4張20美元的鈔票。她接過現鈔,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我的申請表上沒有列出我的銀行賬號,因為我昨天已經把它取消,從而有效地銷去了一筆價值11.84元的財產。我開列的其他資產是:一輛用得很舊的豐田小汽車——500美元;各種傢具和裝飾品——150美元;激光唱片——200美元;法律書籍——125美元;衣服——150美元。這些資產全是個人用品,因而都可以根據我前面提到的條款,免於抵債。我依然可以擁有,但必須繼續為豐田付款。
  「現金,呃?」她說,接著就開始為我寫收條。
  「我沒有銀行賬號。」我差不多是在對她吼叫,以便讓那些一直在聽我們談話,而且可能很想瞭解這個故事其餘情節的人聽得更加清楚。
  她瞪著我。我也瞪著她。她重新著手她那繁忙的工作,一會兒以後,推給我一份申請表的複印件和一張收據。我注意到了第一次聽證會的日期、時間和地點。
  我幾乎就要走到門口時,有人擋住了我。一個臉上冒著汗、留著黑色山羊鬍子、身材肥胖的年輕人,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對不起,先生,」他說。我停住腳步望著他。他把一張名片塞到我手上。「羅比·摩爾克,律師。無意中聽到你剛才的談話。我想你辦理BK或許需要有人幫幫忙。」
  BK的意思是破產,是律師界絕妙的行話。
  我看看名片,又看看他那張麻臉。我確實聽人說起過摩爾克。我在報紙的分項廣告欄中也見到過他的廣告。他在廣告中標出辦理破產的手續費是150美元,而現在他卻像個貪婪成性的傢伙一樣在辦事員辦公室逛來逛去,等待機會朝一個或許有能力支付150美元的破了產的笨蛋猛撲過去。
  我客客氣氣地接過名片。「謝謝你,不需要。」我盡量和氣地說。「我自己可以對付。」
  「你會搞糟的!」他立即接口說。我相信他這樣說過上千次了。「辦破產案子是很棘手的!我一年要辦上千件。你只要現付200美元,我立馬替你辦妥。我有一個事務所,人馬齊全。」
  現在價錢抬到200美元啦!如果你主動找他的話,我猜他還要再敲你50美元。此刻若是教訓他一頓,自然順理成章,十分容易,但我感到摩爾克不是那種可以隨便羞辱的人。
  「謝謝,不用了。」我邊說邊從他身旁擠了過去。
  擠在下行的電梯裡,我簡直像在受罪。電梯走得很慢,裡面塞滿了律師,全部衣衫不整,夾著破皮包,穿著舊鞋子。他們依舊在嘰嘰喳喳地爭論著什麼可以豁免,什麼是無抵押的,什麼是有抵押的。律師的交談令人難以忍受,討論的問題卻重要得要命。他們看來會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
  在電梯就要下到底層的那一瞬間,有一個問題突然閃過我的腦際。一年後的現在我將會在幹什麼呢?我不知道。但不僅僅是也許,而且極有可能我正乘著這同一部電梯,和現在在場的這些人進行同樣無聊的辯論。我極有可能跟他們完全一模一樣,在街頭漂泊,千方百計想從那些身無分文的人的口袋裡摳出手續費,或者在法庭周圍遊蕩尋找辦案的機會。
  這種可怕的想法使我頭暈目眩。電梯裡又熱又悶。我怕是要生病了。電梯終於停了。他們湧進休息廳,四處散開,仍舊在爭論,仍舊在談著交易。
  我沿著中美商業大街溜躂。新鮮的空氣使我精神振作。這條街道從前叫做大街,是一條不准車輛通過的行人街,街上有輛手推車載著喝醉了的酒鬼來來去去。法院大樓離這兒只有幾個街區,因而許多律師依然常常在此閒逛。我從市中心區一幢幢高樓前面走過,心裡捉摸著設在這些大樓裡的無數個律師事務所此刻內部的情景:律師們手裡正忙個不停,他們每天不得不工作18小時,因為旁邊的那位夥計每天都干到20小時;資歷較淺的合夥人正在相互商討事務所的戰略戰術;資深合夥人正坐在裝飾得富麗堂皇的轉角處的辦公室裡,對一群俯首貼耳的年輕律師滔滔不絕地下達指示。
  老實說,我剛進法學院時,夢想的就是這種場景。我想和精明過人、士氣高昂的人們一起工作,所有的人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都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完成超負荷的任務。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壓力和權力。去年夏天,我去打工的那家事務所規模很小,只有12位律師,但卻有許多秘書、律師幫辦和辦事員,有時候我覺得那種忙亂的景象倒頗為令人振奮。我在那個工作班子裡僅僅是小小的一員,但我渴望將來有一天能成為它的頭領。
  我從街頭小販手上買了一個冰淇淋,在法院廣場找了一張凳子坐下。地上的鴿子抬頭望著我。第一聯邦大廈低頭俯視著我。這是孟菲斯最高的大樓,也是特倫特與布倫特事務所辦公之處。我要是想進這家事務所工作,那真比登天還難。但我和我的夥伴們要詛咒它卻十分容易。我們詛咒它,是因為我們不符合它的標準。我們憎恨它,是因為它對我們看都不看一眼,連給我們一個面試的機會也不屑。
  我估計在每一個城市裡都有一個特倫特與布倫特,在每一個領域裡也都有一個特倫特與布倫特。我既然無門可入,我既然與它無涉,那我就一輩子這樣憎恨它。
  說起了事務所,我想既然我現在就在市中心,倒不如化幾個小時,敲開它們的大門碰碰運氣。我手頭有一張律師名單,他們或者單獨開業,或者和其他一兩個人湊在一起。想進入人滿為患到這般田地的律師界,唯一令人鼓舞的因素是,有那麼多大門可以讓我一個一個地敲。我一直不斷地鼓勵自己,在某一個美滿的時刻,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以前誰都沒有光顧過的事務所,抓住一個忙得暈頭轉向因而迫切需要找個新手來替他或者她打雜的律師。究竟是他,還是她,我都無所謂。
  我走了幾個街區,來到斯蒂裡克大樓。這是孟菲斯市建成的第一座高樓,如今成了數百名律師辦公的場所。我和幾位秘書分別聊了聊,遞上我的個人簡歷。有那麼多的律師事務所居然會僱用性格陰鬱,甚至粗魯的女人當接待員,使我大為驚訝。我往往還沒有來得及談到求職的事,她們早就把我當成乞丐一樣對待。有兩個女人像搶一樣接過我的簡歷,立刻就塞進了抽屜。我真想裝成一個潛在的委託人在她們面前出現:一個悲慟欲絕的丈夫,妻子剛被一輛大卡車壓死,這輛卡車保險的金額又大得不能再大,而且司機又是醉後開車。也許是埃克森公司的卡車。那時,這些穿著時髦的母狗肯定會像彈簧一樣從座位上彈出來,滿面堆笑,奔過去為我倒咖啡。瞧那模樣,才真令人噴飯呢。
  我出了一個事務所又走進另一個事務所。儘管直想大吼大叫,但仍是面帶微笑,對同樣貨色的女人們反反覆覆說著同樣的話。「是的。我叫魯迪·貝勒,孟菲斯州大法學院三年級學生。我想見一見某某先生,談談工作的事。」
  「談談什麼?」她們總是這樣問。而我總是一邊繼續微笑著,一邊把簡歷遞過去,並且再一次請求見一見大人物先生。但大人物先生總是太忙,所以她們也總是揮手讓我離去,同時保證隨後有人會跟我聯繫。
  孟菲斯的格蘭其小區在商業區的北面。林蔭遮蓋下的街道兩側,那一排排狹窄的磚房,無可辯駁地表明,這一個位於市郊的住宅區,是二戰結束時流入新興地區的工人們拼拼湊湊修建起來的。這些工人在附近工廠裡幹著報酬不菲的工作。他們在屋前草坪上植樹,在屋後草坪上修建庭院。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喜歡流動的工人向東部遷移,在那兒修建更加漂亮的房屋,而格蘭其也就逐漸變成了靠養老金過活的退休老人和下層白人與黑人的混合居住地。
  布萊剋夫婦居住的房屋,外表與別的房屋一模一樣,建在一塊80×100英尺的平地上。前面院子裡那棵本該遮蔭的大樹出了點兒毛病。在只能容納一輛汽車的車庫裡,停著一輛舊雪佛萊。院子裡的草木修剪得整整齊齊。
  在他家的左側,鄰居正在改裝高速汽車,零件和車胎一直撒到大街邊。右側的鄰居已將整個前院用鋼絲網眼籬笆團團圍住,裡面長的雜草高達1英尺。兩條德國種短毛獵犬在籬笆內的土路上來回巡邏。
  我在雪佛萊後面的車道上停好車。離我不到5英尺的那兩條獵犬,朝我嗥叫起來。
  我並不樂意來此,因為我不願看到唐尼·雷·布萊克。我怕他病情嚴重,消瘦得像他母親描繪的那樣皮包骨頭,而我的個性卻十分軟弱。
  她來到門口,手上拿著一支薄荷香煙,隔著柵欄瞪著我。
  「是我呀,布萊克太太,魯迪·貝勒。我們上星期在柏樹花園見過面的。」
  挨家挨戶上門推銷貨物的推銷員,在格蘭其一定是不受歡迎的人,因為她望著我時面部毫無表情。她向前跨了一步,把香煙塞到嘴裡。
  「不記得啦?我在準備幫你跟大利保險公司索賠呢。」
  「我還以為你是耶和華的見證人呢。」
  「嘿,我不是的,布萊克太太。」
  「咱叫多特。咱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對,多特。」
  「那些該死的傢伙真要把咱逼瘋了。他們,還有那些摩門教徒。叫那些童子軍星期六早上還沒有出太陽就來賣糖納子!你要幹什麼?」
  「呃,假如你有空的話,我想談談你的案子。」
  「案子咋啦?」
  「我想和你研究幾個問題。」
  「我還以為你已經談完了呢。」
  「我們還需要再談一談。」
  她噴出的煙透過柵欄朝我飄來。她慢慢地開了門,我走進了一間小小的起居室,跟著她跨入廚房。屋裡的空氣濕熱,到處瀰漫著走了味的煙草味。
  「要不要喝點什麼?」
  「謝謝,不啦。」我在桌旁坐下。多特倒了一杯可樂,加了冰塊,然後背靠櫥櫃站著。屋裡看不見巴迪的人影。唐尼·雷大概是在臥室裡。
  「巴迪哪去啦?」我用愉快的聲音問,彷彿他是我非常想念的一位老朋友。
  她用頭指指對著後院的窗戶。「瞧見外邊那部老爺車了嗎?」
  在一個雜草叢生的角落裡,在破破爛爛的堆放雜物的棚子邊上,一輛舊福特停在一棵楓樹下面。兩扇白色的車門全都敞開著,車頭上蜷縮著一隻老貓,正在那裡閉目養神。
  「他坐在他那輛車裡呢。」她解釋道。
  車的四周長滿雜草,四個輪子已不知去向。似乎幾十年來,它周圍的一切都未曾有人打擾過。
  「他要到哪兒去?」我問。這時,她臉上倒是確確實實露出了微笑。
  她大聲地喝著可樂。「巴迪,他哪都不去。咱1964年買的那輛車,全新的。他每天坐在車裡,整天坐,就巴迪和貓。」
  這倒是頗為符合邏輯的。巴迪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沒有香煙的煙霧來損害他的呼吸系統,也不必為唐尼·雷擔憂煩心。「為什麼呢?」我問。很明顯,談論巴迪,她並不在乎。
  「巴迪不正常。咱告訴過你了,上星期。」
  我怎麼居然會忘了呢!
  「唐尼·雷還好吧?」
  她聳聳肩,走到那張做工粗糙的餐桌邊,在我對面坐下。「好好壞壞。你想看看他?」
  「以後再說吧。」
  「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不過還能走幾步。也許咱在你走之前會把他叫起來。」
  「嗯。也許。呃,你這案子我已做了很多工作。我的意思是,我已化了許許多多小時,研究了你所有的文件。而且還化了好幾天時間在圖書館研究有關的法律。嗯,坦白地說,我覺得你們絕對應該告那個大利公司。」
  「咱們不是早就決定要告了嘛。」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這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她和坐在外面福特汽車上的那個怪人共同度過的艱苦生活造成的。
  「也許是的,不過我仍舊要研究研究。我的建議是:你去告他們,而且立刻就去告。」
  「那你還在等什麼?」
  「可是你不能指望很快就會有結果。你要告的是一個大公司。他們有許多律師,而律師可以讓案子拖下去。他們就是靠這個過日子的。」
  「那要多久才有結果?」
  「可能要幾個月,也許要幾年。我們可以提出訴訟,並且迫使他們迅速庭外解決。但他們也可能先迫使我們接受法庭審理,然後再提出上訴。這是無法預料的。」
  「可他活不了幾個月啦。」
  「我可以問你點事嗎?」
  她噴了一口煙,點了一下頭,兩個動作和諧一致,無比完美。
  「大利公司第一次拒絕索賠的要求是去年8月,就在唐尼·雷確診之後。你為何一直等到現在才找律師呢?」我使用「律師」這個術語,不是十分嚴謹。
  「這件事咱做得不高明,行了嗎?咱當時以為保險公司會照辦的。會賠咱的錢,你知道,支付咱小子的賬單和醫療費。咱給他們不斷地寫信,他們也不斷地回。咱不知道因為啥,硬是腦瓜子笨唄。咱按期交保險費,幾年從來沒遲交過一次,總以為保險單他們總不會不認嘛。再說呢,咱也從來沒有用過律師,你知道吧,沒離過婚,或者幹過跟離婚差不多的事。老天哪,咱早知道用律師就好啦!」她傷心地轉過身,朝窗外望去,淒涼的目光射向那輛破舊的福特,射向車裡那令她悲哀的人。「他早上喝一品脫杜松子酒,下半天再喝一品脫。咱不把這放在心上。喝酒能讓他開心就成啦。能讓他不呆在屋裡就成啦。再說,也不是因為喝酒,他才不能有所作為的嘛。明白咱意思啦?」
  我們倆都在望著低頭縮在汽車前座上的巴迪。生長過猛的雜草和楓樹在車身上投下了稀疏的陰影。「你替他買酒嗎?」我問,彷彿這很重要似的。
  「哦,不。他雇了鄰居的一個孩子替他買酒,買回來再偷偷塞給他。還以為咱不知道呢。」
  從屋子後面傳來了走動的聲音。屋內沒有空調機,聲音聽得很清楚。有人在咳嗽。「哎,多特,我挺樂意為你辦這個案子。我知道自己還是個新手,一個就要跨出法學院大門的毛頭小伙子。可是我已經在上面化了許多時間,對這個案子比誰都熟悉呀。」
  她面無表情,臉上是幾乎絕望的神色。律師就是律師,這個和那個又有什麼兩樣?把案子交給我,還不是和交給別人一樣?說來也真怪。儘管律師先生們在競爭激烈的廣告行業化了那麼多的金錢,在電視上插播了那麼多愚不可及的低預算的廣告片,在戶外擺出那麼多破破爛爛的廣告牌,在報紙上登了那麼多像大拍賣一樣價格低廉的分類廣告,世界上還是有多特·布萊克這樣的一類人,不知道一個經驗豐富的出庭辯護律師和一個法學院三年級學生之間有什麼區別。
  我就是把寶押在她的這種幼稚無知上。「我或許得再找一個律師幫襯幫襯。你知道,這只不過是為了在我通過資格考試拿到律師執照之前,打打他的牌子。」
  這句話對她好像也沒有什麼影響。
  「我要化多少錢?」她問,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心。
  我向她送去一個貨真價實的熱情的微笑。「一個子兒也不要。官司打贏了我才收費。在咱們將來拿到的賠償費裡,我取三分之一。拿不到賠償費,我分文不收。你一個子兒也不用現付。」她肯定在哪一個廣告中見到過這種常規的收費方式,但卻顯得一無所知。
  「賠多少?」
  「我們將要求保險公司賠個幾百萬。」我誇張地說,而她顯然是上鉤了。我不認為在這個受盡折磨的女人身上還有貪婪的個性。她曾經有過的關於美好生活的夢想,不知多少年前早已經破滅了。但是,狠狠地把大利保險公司敲一下,讓他們受點兒罪,這一想法卻很對她的胃口。
  「你拿三分之一?」
  「我並不指望賠償費真會有幾百萬。但不管是多是少,我都只取三分之一。而且,是在付清了唐尼·雷的醫療費之後餘額的三分之一。所以,你不會有任何損失。」
  她的左手在桌子上猛地一拍。「那就干!你拿多少咱不在乎,咱就是要干。咱現在就干呢,還是明天?」
  我的口袋裡有一份折疊得齊齊整整的律師業務合同,是我從圖書館一本表格簿裡取來的。此刻,我本應把它亮出來,讓她簽上大名,但我卻無法讓自己這麼幹。就職業道德而言,我在通過律師資格考試、獲得開業執照之前,我不能簽署任何接受委託的協定。我想,多特是不會說話不算數的。
  我像一個真正的律師那樣,開始不斷地看表。「我得回去工作了。」我說。
  「不想看看唐尼·雷啦?」
  「下次吧。」
  「咱不怪你。只剩下皮包骨啦。」
  「我過幾天再來,可以多呆一會兒。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談,而且我還得問他幾個問題。」
  「抓緊點,好嗎?」
  我們又扯了幾分鐘,聊著柏樹花園和那裡的喜慶活動。她和巴迪一周去一次,假如當天她能讓他上午不喝醉的話。這是他們夫婦倆一齊外出的唯一時機。
  她還想談下去,而我卻想走人。她陪我走到門外,仔細瞧了瞧我那輛破舊而又骯髒的豐田,嘰裡哈嚕地咒罵著進口貨,特別是那些日本的產品,間或朝那兩條德國種短毛獵犬發出大聲的訓斥。
  她站在信箱邊,抽著煙,目送著我的車在遠處消失。
  儘管剛剛申請破產,我卻照樣胡亂花錢。我化了8美元,買了一盆天竺葵,準備送給包娣小姐。她喜歡鮮花,這她說過的;而且十分孤獨,那是當然的。所以我想給她送盆鮮花,是一種很好的表示。給這位老人的生活裡增加一縷陽光罷了。
  我到達那兒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她正趴在屋子旁邊的花圃裡。花圃旁邊就是車道,通向後院四面不靠的汽車庫。車道兩側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花草、灌木籐蔓和裝飾用的幼樹。和她同年齡的大樹的濃蔭遮蓋著屋後的草坪。在磚砌的後院裡,花棚開滿了燦爛奪目、五顏六色的鮮花。
  在我向她獻上那小小的禮物時,她結結實實地擁抱了我。她扯掉手套,隨便朝花叢裡一扔,把我領到屋子後面。她剛好有個地方可以安置我送的天竺葵。明兒一早她就把它栽上。你想不想喝杯咖啡?
  「喝點兒水就成,」我說。她那淡而無味的速溶咖啡的美妙滋味,我還記憶猶新呢。她一邊拍打著圍裙上的泥土,一邊讓我在露天平台一張裝飾華麗的椅子上坐下。
  「冰水?」她問。能讓我喝上一杯,顯然使她高興萬分。
  「好的。」我說。她蹦蹦跳跳地跨進門,朝廚房走去。後院裡的花草樹木雖然生長得過於興旺,但院子很大,屋子與茂密灌木樹籬之間的距離,至少有50碼之遙,因而反倒給人一種奇特的勻稱感。穿過樹叢,我可以看見遠處的屋頂。院子裡有幾塊小小的花壇,各種各樣的花競相開放,顯然是她或別的什麼人不惜精力精心養護的結果。籬邊磚砌的平台上有一個噴泉,但卻沒有噴水。在兩棵樹之間,掛著一張舊吊床,撕破了的帆布和吊繩在微風中轉動。草坪裡沒有雜草,但卻急需修剪。
  車庫引起了我的注意。它關著的兩扇門,可以向上收起。車庫一側是一個窗戶封著的儲藏室,儲藏室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套房,一架木板樓梯彎彎曲曲繞過轉角,通到套房的後部。套房有兩扇很大的窗戶面對正屋,其中一扇的玻璃已破。蜿蜒而上的常春籐正侵蝕著外牆,並將奮力穿過破裂的窗戶進入室內。
  這個地方給我一種古怪的感覺。
  包娣小姐拿著兩杯冰水,跨過落地窗,一顛一顛地跑到我面前。「你覺得我的花園怎麼樣?」她在我身邊坐下後問道。
  「很漂亮,包娣小姐。真寧靜!」
  「它是我的生命嘛!」她豪放地揮舞著雙手。杯中的水濺到我的腳上,她卻一點也沒有察覺。「我把時間全化在這裡了。我可愛它呢。」
  「確實很美。所有的活你一個人干?」
  「哦,大部分。我雇了一個小伙子割草,每週割一次,30美元。這麼貴你信嗎?從前5美元就成啦。」她咕嘟一聲喝了一口水,咂咂嘴。
  「那上面是不是有個套房?」我指著車庫上面問道。
  「從前是。我的一個孫子在那兒住過一陣子。我把它整修了一下,加了一個洗手間,一個小廚房,弄得漂漂亮亮的挺不壞。他當時在孟菲斯州大學唸書。」
  「他住了多久?」
  「不久。我實在不想再談起他。」
  這個孫子,一定是那幾個名字從她遺囑裡勾銷掉的兒孫中的一個。
  在你化了許多時間敲開一個又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大門,乞求一份工作,而又屢屢遭受到那些厲聲粗氣的女秘書的白眼之後,你就會拋開一切顧忌。你的臉皮就會變得越來越厚。你被人拒絕就會毫不在意,因為你很快就會明白:即使再糟糕,也不過是聽對方說一個「不」字而已。
  「我揣摸,你大概現在不會樂意把它出租吧?」我大膽地問,沒有絲毫的遲疑,更不擔心被她拒絕。
  她手中的杯子正舉到半空,這時她盯著那套小屋,彷彿剛剛才發現它。「租給誰?」她問。
  「我很樂意住在這兒。這地方很迷人,而且一定十分安靜。」
  「像死一般的靜。」
  「不過,我並不想久住。你知道,等開始工作,我就抬腳走路。」
  「租給你,魯迪?」她不信地問。
  「我喜歡這兒,」我半真半假地笑著說。「這裡對我非常合適。我單身一人,不喜歡吵吵鬧鬧,也付不起太貴的房租。這裡對我太適合啦。」
  「你能付多少?」她直截了當地問,突然變得很像一個律師,正在盤問破了產的委託人。
  我猝不及防。「哦,我不知道。你是房東,該你告訴我房租是多少嘛。」
  她轉過頭,激動地望著樹叢。「400,不,一個月300美元如何?」
  包娣小姐以前顯然沒有當過房東,所以才這樣漫天要價。幸運的是,她沒有一上來就開出每月800美元。「我想最好先看一下房子再說。」我謹慎地說。
  她站了起來。「房子不怎麼好,你知道,做了10年的儲藏室。不過可以修好,主要是水暖管道,我猜。」她拉著我的手,走過草坪。「我們得把水管接通。暖氣和通風的情況,還不清楚。裡面家具有是有幾樣,但是不多。舊傢具都給我扔掉啦。」
  她踏上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你需要傢具嗎?」
  「要得不多。」樓梯的扶手搖搖晃晃,整座房屋似乎都在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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