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德語考試這件事是怎麼看的?」
「你現在對這件事的描寫還是蠻吸引人的。」
「那當時不是這樣嗎?」
「你描寫的不夠完全,你能夠想像當我讓你光腳站在走廊上我的心裡是多麼痛苦嗎?你當時看起來那麼楚楚動人!」
我大笑起來。還動人呢!我當時嘴裡含著一塊蝸牛甘草糖呢!
「我當時只能接過那該死的考卷,並把你關在門外。要是越軌,我就要丟掉飯碗,而你就拿不到畢業證了。」
「我知道。」我老實地說。
「我們不得不等了二十年。」維克托說。
「要是考慮考慮等的是什麼,我們本來是不該等這麼長時間的。」我瞎說道。
這句話完全發自我這位女學生的內心深處,可它卻產生了作用。
維克托又抓起我的另一隻手,一股來自內心深處的麻酥酥的舒服感傳遍我的全身。舞蹈課,寄宿學校的走廊,德語考試,綵排,白日的幻想,紡車旁的甘淚卿1……一幕幕從我的眼前閃過。
1甘淚卿是《浮士德》中的一個市民女子。浮士德喝下魔湯返老還童,獲得甘淚卿的愛情。
我們相視而坐,手壓著手,中間是那張放著書稿的白色辦公桌。我們都深情地望著對方,我渴望越來越貼近這個男人,渴望再一次感覺他,用目光去吻他,愉快地看著他,因為我突然感到太幸福了。
「你看人的樣子還像從前。」維克托說。
我撫摸著他的大拇指,感到他的腿挨近了我的膝蓋。啊,維克托,維克托,我們終於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了!啊,三十四歲的年齡,兩個孩子的母親,擺脫了人世間所有的禁令和束縛,這有多美呀!
我俯身貼近他的臉龐。
就在他吻我之前我抽出了手。「等一等,」我說,「再等一等,我們有的是時問。」我用食指輕撫著他的嘴唇。他閉上眼睛,吻著我的手指,然後把它放到牙齒之間,又重新鬆開。我撫摸著他臉上的輪廓,縱情地吻著他的前額、面頰和太陽穴。「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屬於我們。」
「你再說一遍。」維克托低聲地說。
「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屬於我們。」我說著,向他笑了笑。
「是的,」維克托說,「現在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是我們的了。」
他的手攜得更緊了,啊,還有他那銷魂的吻!
我們互相親吻起來,但只把嘴唇輕輕地貼在一起,慢慢欣賞著相互的靠近,欣賞著這初次的接觸,消受著這屬於我們的永恆時光……
究竟在什麼地方寫著只有當能夠、允許和願望這三者之間的關係確定以後,一對戀人才可以立即互相撲向對方呢?
我們互相親吻著,吮吸著對方的氣息。現在我才真正知道渴望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它就像久渴之後被允許喝水的那種滋味。
我撫弄著他額上的頭髮。那頭髮軟軟的,細細的,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維克托的味道。
我加快了撫摸的速度,可我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維克托讓我撫摸著,等待著,沒有急不可待的樣子。真是難以形容的舒服,就像一個永遠不想完結的夢。
不知什麼時候,我站了起來,把通向安妮格蕾特房間的門鎖上了,又鎖上了通向走廊的門。然後我繞過桌子,坐到維克托面前的桌子上,把他的上衣從肩上脫了下來。
「要是你還有耐心,我們可以到另一個房間去。」維克托說,「那兒要比這兒舒服一些。」
「我忍不住了。」我說著,慢慢地解開了他的襯衣。
「我想完完全全地觸摸你的身體。」我說。
「此時此地?」
「對,此時此地。」
「我們要不要先把書稿弄到一邊?」
「不。」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維克托問道,這是他所說的最後一句連貫的話,「這部書稿將成為暢銷書。」
「你怎麼說都行。」我喃喃地說。然後,我的話也語無倫次了……
「嗨,事情辦得怎麼樣?」當埃諾晚上在國內航班出口的柵欄旁接我時他問道。
「好極了!我還真不知道作為一個名作家會有這麼令人難以形容的美好感覺呢!」我像個被慣壞的孩子一樣蹦跳到埃諾身旁。
「我很高興你能夠這樣享受取得的成果。你詳細說一下你都幹什麼了?那位編輯怎麼樣?年長還是年輕?胖還是瘦……」
「他非常好。」我說,然後嚥了口唾沫。
埃諾親切地擁抱了我,然後拿起我的小手提箱。
「孩子們在做什麼呢?」我問道,想換個話題。埃諾,你什麼都可以問,惟獨不要問我內心的感覺!
埃諾談著孩子,談著阿爾瑪·瑪蒂爾,談他們如何融洽相處,一切都那麼有意思,談阿爾瑪·瑪蒂爾一下子擁有兩個孫子是多麼高興。他一邊說著,一邊更緊地摟抱著我。
「咱們過去,車就停在後面!」
埃諾撐開一把碩大的黑傘,領著我穿過亂哄哄的汽車、出租車和公共汽車,來到他的小車旁。就像我早已預料的那樣,他的車果然停在禁止停車的地方,並且斜放在人行道上。
埃諾把罰款單從擋風玻璃上拿下,毫不經意地塞進上衣口袋,然後發動了車。
「你怎麼了,弗蘭西絲卡?怎麼一句話都不說了?」
「沒什麼,挺好的。只是有點緊張。」
我難道要給他講述漢堡發生的一切嗎?難道要向他——我的朋友、律師、司機、保姆和幸福生活的管理人——洩漏我和編輯睡覺的秘密嗎?先是緩慢、狂熱、放肆地躺在書稿上,繼而又長時間地在冰冷的阿爾斯特湖邊散步,最後又輕鬆而瘋狂地在他的臥室裡……
不,不能告訴他,決不能讓埃諾知道。
「哦,可以想像同編輯討論工作一定很緊張,你得一整天高度緊張才行,另外再加上來回坐飛機,天氣又這麼糟糕……」埃諾對我充滿了理解。為了強調他的理解,他馬上開始用手指輕輕地撓我的脖子。「那個編輯怎麼樣?他叫浮士德還是什麼來著?」
「他叫朗格,」我說,同時又嚥了口唾沫,「叫朗格博士。編輯部負責人叫浮士德,可他根本不在。」
「什麼?他不在?是他親自邀請你的!」埃諾有點動氣了。竟然有人對他的監護人這般無禮!
「算了,」我說,「不要這麼激動。是那位編輯主管我的事,那位負責人並不過問。」
「還有什麼新聞?」
沉寂,撓脖子,注意市內交通。
「講一講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這正是我不能告訴他的東西,現在不能,將來任何時候都不能。
「書稿沒問題,還要再修改一下。」
沉默。維克托,思念。百感交集。
我呆呆地望著車窗外面。這是一月份的傍晚,下著濛濛細雨,刮著微風。我望著科隆地區那特有的微暖朦朧的霧色。汽車的探照燈前雨滴四濺,發動機罩上升騰起一股蒸氣,同煙霧混合在一起。維克托那兒比我們這兒要低八度,冷多了,阿爾斯特湖上凍了一層厚厚的冰。那賣滾熱紅葡萄酒的小賣亭,那奇怪的城市側影,那紅鼻子小丑和一張張燦爛的笑臉……我們充滿了青春活力,醒來,溫存,聊天,沉默。成雙成對,吹牛,大笑,奔跑,親吻,愛撫……
孩子不在身邊,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全新的生活。
「還有嗎?」
「還有什麼?」
「什麼地方你還要修改?」
「你是說修改?噢,是和編輯的那一部分。哎,胡扯,我是說和老師的那一部分。我們還得把一名樓房管理員寫進去……埃諾,書稿你可從來沒看過,我為什麼現在給你講這些細節呢?」
「我當然讀過,」埃諾堅持說,「也許不是逐字逐句讀的,可我還是瀏覽了一遍。寫得很有意思,確實很有意思。」
我從側面看了看埃諾。
「你說謊也不臉紅!」
「好了,我們現在不談這個了。你知道我現在最希望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嗎?」
「不知道。」
他有權希望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嗎?作為我的律師,他有權這樣做嗎?
是的,要是仔細想一想,他是有權的,因為他滿足了我的每一個願望,甚至我還沒有說出來,他就滿足了我的願望。天啊,這可難辦了。
「我想同你一起去吃飯。」
我腦垂體廣場上的姑娘拚命地搖頭。不行!為什麼呢?我不想同他吃飯!
「工作時間之外不能去吃工作餐!」
「我的肚子屬於我自己!」
我會一口也嚥不下去的。我似乎有這樣一種感覺,在我的生活中絕不能再吃任何東西了。
「那孩子怎麼辦?」
我真想抓住孩子,把他們帶回家,然後我們一下子撲到床上,一起蒙頭深埋在被子裡。我今天晚上只想和孩子在一起。
「孩子嘛,沒問題!他們沒有睡在陌生人的床上吧?」
「當然沒有。」
「我們應該把一張旅行床放到我媽媽那兒,在你們住到我們對面之前就這麼放著。以後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埃諾是完全從將來出發的。對他來說,立即組成一個鬆散的大家庭再理想不過了。我們不必馬上結婚,這將損害埃諾的形象。就照目前的樣子就行!母親、父親、祖母和孩子住在兩個相對的獨院裡再正常不過了,非常實際。
埃諾,這個四十五歲的單身漢,現在還一直住在他母親那裡,這種享受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他怎會知道,其他像他這種年齡的人夜裡還要照顧孩子呢?
「我們去一家意大利餐館怎麼樣?」
「我不想去。」
「你說什麼?」
「我不想訂婚!」
也許他也不想呢?
也許只是他母親希望他結婚呢?同埃諾保持一種真摯的友誼不是也很好嗎?是該同埃諾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埃諾!」
一直往前開車的埃諾猛地把手從我的脖子上抽了回去。
「嗯?」
「對不起,請原諒!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根本不知道女作家還喜怒無常呢!」
我的律師說得對,我這位女作家確實喜怒無常。
「你把這些都算到我賬上吧!」
我希望這樣,這樣我就不欠他什麼了。可這對埃諾又是一種侮辱。
這下埃諾再也不想同他的委託人去餐館了。
「在格羅斯克特爾訴訟格羅斯克特爾的官司上又有些新情況。」他換成公事公辦的語調對我說,「要是今晚你覺得不合適,那就請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我的天哪,這下子可得罪我這位親切友好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了!可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埃諾,不要這樣!離婚這件案子上到底有什麼新情況要談?你很清楚,我明天一早要照顧孩子。」
「你把孩子送到我母親那兒,除此之外我也無能為力。」
是的,很清楚,他想叫你越來越依賴他,逐步把我往「大家都在同一個幸福家庭」這一方面引導,然後就該責備我只是利用他們娘兒倆而已了。
「孩子現在就呆在你母親那兒。告訴我,離婚的事有什麼新情況?」
「我同哈特溫·蓋格談過了。」埃諾說。
「啊,是這樣。今天是星期二?」我脫口而出。
「哈特溫認為,把離婚的時間往後推遲一下更好。」
我強嚥下一口口水。這個該死的哈特溫,腦子裡總冒這種餿主意。這個洗桑拿浴的壞傢伙!
「為什麼?」
「是因為買房子的事。這樣做更有利。」埃諾說,「我們經過交涉,已經取得了去年的全部稅務優惠。要是你們馬上離婚會引起稅務局注意的。」
「就這些?我才不管呢!稅務局對我無所謂!」
這個稅務局!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一個灰皮膚、火氣大的身影,穿著全天候的府綢大衣出現在我們門德爾松-巴托爾迪大街上,手裡拿著放大鏡,在花園的籬笆旁四處窺探,然後就會按響電鈴,在對講器裡問:「你們還有定期的婚姻來往嗎?」隨後就把一張補交稅款的表格從門下塞進來。
「這樣做很不明智。你還想名正言順地得到一筆錢,是不是?」
「我不想。」我生氣地說,「我想自由,而且越快越好。」
「可你得考慮這筆錢!你想把它白送給稅務局?」
「這是不是意味著,要是我現在離婚就不能搬進新居?」
「會增加很多困難,」埃諾說,「我們還是三思而後行吧。你應該遵守規定的一年分居期,否則的話我們很可能就要補交一大筆稅款,這筆補交的稅款自然要從你的款項裡扣除了。」
三思而後行!欲速則不達!這正是我性格中完全缺少的東西。什麼事情我都想立即辦妥,毫不拖延,而且容易激動,我就是這麼個樣子。
「你看,離婚基本上只是手續問題而已。」埃諾說著,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離婚的事對我們倆絲毫沒有影響。」
哎,埃諾!你怎麼不理解,我與這種人離婚並不是為了馬上同另一種人建立關係!你怎麼不理解,我和你沒有曖昧關係!難道我早已同你有了這種關係?哎,真叫人頭疼,這兩者的界限說不清!當然我們倆互相理解,當然在一定程度上你不時地承擔對我和我家庭的監護責任,當然你至今還沒有把賬單寄給我,可你要是寄給我就好了!我有義務向你解釋我自己的所作所為嗎?我是屬於你的嗎?你有支配我的權利嗎?哎,請你不要在我面前做戲了,沒有比男人在女人面前做戲這種事更叫人痛苦的了。
可埃諾沒有在我面前做戲,他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
當然,從外表來看,我覺得我似乎同這個男人幾周來關係曖昧,阿爾瑪·瑪蒂爾甚至把我說成她未來的兒媳婦。已經訂婚了,圈子裡的人一般都會這麼說。可以說這是一種預購權,一種對忠貞不渝的預先選擇權。
我們就會一起上下車,一起孝敬母親,照顧孩子,共用汽車、桌子和床(即使我們並不總是同時躺在床上),共同度過我們的大部分時間,一起談論日常生活中的問題,討論稅務優惠問題,一起做計劃,研究如何對共同購買的房子進行維修,緊接著,我們將一起去選壁紙,一起商量地毯的花紋樣式。
埃諾將同我一起去幼兒園參加家長會,我將同他一起去參加司法界重要人物的舞會,喝著雞尾酒,受到領導的接見。
這一切是那麼合情合理,順乎自然。
這只是時間問題。這個注重實際的埃諾會讓人安裝一部從我房子到他房子的對講機,說不定還會讓人挖一條地下通道呢!
是呀,弗蘭西絲卡,一切都已安排得周到詳細。現在你要順從才好,不要這麼死腦筋,不要放棄這一命運的厚愛。
別的女孩對這位和母親一起生活的聲名卓著的律師一定會垂涎三尺。你現在應該回到正道上才對,應該巧妙地、悄悄地中止同那位編輯不合適的戀愛關係。再說,這家婦女作品出版社也有點令人懷疑,最好馬上就斷絕關係。你要問問阿爾瑪·瑪蒂爾,可不可以往漢堡打個電話。然後,叫安妮格蕾特轉告編輯,聲明經雙方同意,你同他已不再保持任何私人關係了。打電話時,最好再添油加醋,加上一句詼諧的話,說你的律師就站在旁邊,想利用這一合適的機會同他談一談有關簽訂發行量和電影拍攝權合同的事宜。
「喂,嗯……是朗格博士先生嗎?我聽說您和我的女委託人睡過覺了?這是不可以的!我在此提醒您注意道路交通管理條例某某條,本條規定,姦淫智力低下者要受到法律懲罰。您說什麼?這規定也適合我這個當律師的?喂,對不起,我的情況與您不同,我是打算監護這位思想貧乏和智力低下者的。為完美起見,我還要過繼她那兩個半是孤兒的孩子呢。原來如此,您對此一無所知?好吧,要是承蒙您對此加以注意,我將不勝感激。咳,咳……我們現在討論一下談判的正題吧……」
不能這樣!我大腦內部自由廣場上唯一一個還在自由活動的腦細胞突然喊叫起來。
他們可以談房子,談離婚,談我的書稿,總之什麼都可以談,這是他們的工作。
但他們不能就我個人進行談判!
我自己決定自己。
我不想成為男人們自負的玩物。
我要像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要獲得自主權。
我要保持自由。
要不愧我的名字赫爾。
現在和將來都要做命運的主人。
我要是早想到這點就好了!
從現在起,埃諾幾乎沒有一天不順便到我們這兒看看。他給我帶來一份地毯圖案目錄,給我迅速地安了一部非常實用的電腦。這部電腦操作簡單,幾乎不出操作錯誤。從此我就可以高興地在上面打我的小說了(維克托,哎,維克托)。有時,埃諾勸我去逛歐洲最大和最現代化的傢具城。還有一次,他給我帶來兩張參觀成套廚具展覽的參觀券。參觀時,我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一套所有廚具中最昂貴、最時髦和用電腦控制的廚具。每次他都告訴我說,要是孩子們去一下阿爾瑪·瑪蒂爾那裡,至少在她那兒呆上五個小時,那她一定非常高興。不能否認,當我聽到這一消息時,我覺得就像實現了一個渴望已久的夢一樣。五年了,我都終日辛苦操勞,沒有離開孩子一步,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令人厭惡的邋遢女人。在阿爾瑪·瑪蒂爾那裡他們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對此我深信不疑。
可讓埃諾不能忍受的是,他母親沒有一點兒現代化的玩具,因而他覺得,她與孩子們在一起一定充滿了痛苦。於是,他不斷地帶回許多新鮮玩意兒。他認為,要是在四十年前,他對這些玩意兒也一定會欣喜若狂的。除了卡雷拉火車軌道、學習機、遙控的勞斯萊斯超級潛水艇、用電池驅動的停車樓、地下車庫和洗車設備外,屋子裡還到處堆放著賽車和噴氣式殲擊機,用遙控器就可以讓它們互相追逐戰鬥。
我的孩子覺得這些玩具好玩極了,兩個人就像懂行的修理專家,常為玩具的每個部件爭吵不休。所以埃諾也習慣了,每樣東西都買兩套。
阿爾瑪·瑪蒂爾不知道怎樣給電池充電,不知道如何換電池、怎樣調試燈光效果,所以這些玩具很快就被偷偷地扔到廚房的凳子上而無人問津了。阿爾瑪·瑪蒂爾更喜歡用合股線團、衣夾、木棍和栗子做一些自己想像出來的小玩意兒,或用報紙不停地折疊小船、飛機和小屋。我從心眼裡熱愛她,而且這種愛與日俱增。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鄰居和婆婆。在我們的心目中,她比埃裡莎·施密茨更好。
當阿爾瑪·瑪蒂爾或埃裡莎·施密茨不在家、我和孩子不可避免地要同埃諾在一起時,他就買來一大堆錄像帶。要是埃諾「想和媽咪不受干擾地談話」時,他就把帶子插進錄像機。但因為他每次都想和我不受干擾地談話,所以孩子們一聽到他在樓下門前的停車聲,就把電視機調到看錄像的頻道上。
我享受著同埃諾在一起的時光。只要對我日常生活中所遇問題有解決辦法,他就馬上給予解決。且不說他用所有現代化的技術手段豐富了我們的家庭生活,只要我需要,他還會給我出主意,想辦法,幫我做事,大大超出我所需要的程度,有時超出五倍、十倍,甚至還要多。
「不錯,不錯。」當我再次把孩子放到阿爾瑪·瑪蒂爾那裡,想去一家新開張的燈具店購物時,她說,「您日子過得蠻不錯嘛,弗蘭西絲卡。那時候,就是在戰後,我也很需要朋友和幫手。你們放心地開車去吧,可要好好地利用你們的時間喲。」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嫉妒。以後有合適的機會我想私下裡問問她,要是我不同她的埃諾結婚,她是否會生我的氣。可慢慢來,別著急,我不想失去埃諾,也不想失去他那好心的母親。我的童年時代和青少年時代幾乎都是在寄宿學校度過的,你只要想想這個背景就完全可以理解我為什麼不想這麼快就失去這麼一位長著兩個大乳房的、善良的母親。
當我們從燈具店返回時,孩子們一個個面頰紅潤,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玩耍著。這是一幅多麼迷人的畫面啊,幾乎就像古代歷史連環畫中經常描述的那副樣子。
阿爾瑪·瑪蒂爾此時已經爬上閣樓,從箱子和鞋盒裡翻出了埃諾小時候玩過的蹩腳玩具,有小木馬、樂高積木、可塑橡皮泥、火柴盒、栗子、彩筆和橡皮套圈。其中有一塊寫字的石板,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兩個孩子。
我覺得這一場面太感動人了,真想自己也坐過去,用栗子做個小玩意兒。
使我沒有跑過去的原因是:阿爾瑪·瑪蒂爾還給我的孩子穿上了埃諾小時候穿的舊皮褲子、五十年代的法蘭絨襯衣,以及灰色的粗稜紋長筒襪。
小維利穿著這些東西還有些晃裡晃蕩的,可大兒子弗蘭茨則正好合身。
這兩個不合時宜的摩登犧牲品天真無邪地望著我。
「哈哈哈,多迷人哪!」我出於禮貌地說。可埃諾卻說:「媽媽,非得這樣穿嗎?」
我們無可奈何地相視而笑。
「這些東西是從褐色箱子裡找到的,」阿爾瑪·瑪蒂爾高興地說,「它們都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的天哪,時光過得太快了!」
「是呀,太快了。」我說。埃諾也附和著,說生活有它討厭的一面,那就是老在前進。
我爽朗地笑了。
「不是嗎?弗蘭西絲卡。這些東西您喜歡嗎?」阿爾瑪·瑪蒂爾顯得很高興。
「真漂亮,」我說,「非常迷人。」眼下這種情況對我的表演能力又是一次挑戰,可我巧妙地駕馭了它。
「我把它們都送給您。」阿爾瑪·瑪蒂爾馬上說。
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找一個結實的藍色大袋子,把這些東西塞進去扔掉,要麼把它們放到閣樓裡,要麼就送給紅十字會。
「我還有很多呢,您過來瞧瞧!」
她領著我來到客廳。只見桌子上、椅子上、沙發上和沙發椅上攤滿了她兒子小時候用的所有衣服,從帶有胡蘿蔔汁的舊嬰兒服,到有著水兵服衣領的做堅信禮時穿的磨砂服,以及七十年代引人注目的流行服。最有意思的是兩件阿爾瑪·瑪蒂爾自己編織的橘黃色圓領毛衣。
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這位老人真叫人感動。四十年來她一直精心收藏著這些舊東西,可現在,她卻自願把它們送給我弗蘭西絲卡·赫爾這位地位低下的外來小人物。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她對我的信任和愛護超過了其他任何人。
這些衣服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它們不完全符合當今被稱之為時髦的標準。我看到我的兩個孩子已經穿著埃諾的髒褲子,坐在人行道上又哭又叫,因為他們的小夥伴丹尼埃爾、斯巴斯蒂安、阿列克桑達或凱溫都不想和他們玩了。
我在考慮著把這些東西埋在哪個地窖裡更合適。四十年後我會再把它們鄭重地交給我那現在還沒有來到人世的某個叫朱麗葉、麗薩-瑪麗或阿妮-克裡斯丁的兒媳婦。一想到這一還未降臨人世的生命,我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災樂禍感。
阿爾瑪·瑪蒂爾做好了飯。我們一起把那些舊衣服重新塞回舊衣袋之後就各就各位,坐到阿爾瑪·瑪蒂爾的圓飯桌旁。我們一會兒望望窗外,一會兒瞧瞧我們的新居,一會兒看看兩個正在心滿意足地大嚼大咽的小埃諾。
「對面正在忙著呢。」阿爾瑪·瑪蒂爾說,「每天早晨七點他們五個人過來幹活,我總通過廚房的窗戶看一看他們。十點鐘他們休息,然後我就給他們送一壺咖啡和幾片夾心麵包。這幾個人都挺好的。」
這幾個「好人」都是埃諾以前的委託人,他曾經為他們打過離婚官司,幫他們擺脫了那些可惡的女人。他們都很樂意到我們這兒工作,因為他們熱愛埃諾,覺得應該對他表示感謝。
飯後,我到了對面,想看一下工程的進展情況。當我們走進通風的屋子時,裡面到處散發著灰漿、粘土和砂漿的味道。除了外牆沒動以外,那些來自埃諾事務所的感恩戴德的擺脫了婚姻苦惱的年輕人正對房子進行全方位施工,該修的都修了。教堂式的玻璃窗已經去掉,隔板也已拆除,被砍成便於使用的木塊,整齊地堆放在花園裡。孩子們立即在灰漿盆和成堆的舊牆紙裡辟里啪啦地玩了起來。
「媽媽,快把孩子從這兒弄走!」埃諾喊道。
阿爾瑪·瑪蒂爾立即照辦。她用甜蜜的諾言把維利引開,不顧他又喊又叫,讓他放下了鑽頭。弗蘭茨偷了一把折尺,那動作就他這個年齡來說絕對是老練的偷竊招數。他把折尺變成一根鞭繩,在出去的時候用它抽了一下阿爾瑪的屁股。居然沒有人發現,當然除了我。我瞪了他一眼,於是他乖乖地讓阿爾瑪帶走了。
我覺得這一切太美好了,一切都進展順利!每個人都在這一幕輕鬆愉快的喜劇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
祖母帶走了孩子,爸爸當總指揮,工人們在工作,媽媽在驚訝和歡呼:啊!可有一個帶嵌入式傢具的廚房了!
「這兒一下子變得這麼亮堂了!」我驚訝地歡呼著,聲音碰到空蕩蕩的牆上,發出了回聲。
「你在這兒安一個帶有高凳的吧台。」埃諾說,「這樣,你做飯的時候我和孩子們就能看到你了。」
是呀,我現在就好像看到他們三人穿著油乎乎的法蘭絨襯衣,戴著滿是灰塵的氈帽,懶洋洋地坐在吧台旁,正在貪婪地用勺子敲擊著吧台的大理石面。而我呢,卻在急急忙忙地用顫抖的手做煎土豆,剁洋蔥,眼睛裡流著家庭婦女那種失望的眼淚。
「你是說,我做飯時?」我意味深長地反問道。好像我已經默許了和我離婚事務律師先生不久要舉行家庭聯合似的!我想防患於未然,借各種機會打消別人的這種印象。不,我不想做飯,無論如何不為埃諾做飯。他的母親可以為他做嘛!而且她能做得更好!另外,我也害怕出醜,因為我不會使用遙控洋蔥切削機!據說這種機器操作起來很簡單,在晚上就可以用遙控器事先把切削時間、刀片強度和洋蔥片的厚度編好程序輸進去,要是你正好需要切洋蔥,甚至還可以用傳真從漢堡遙控。即使在行使的市際特快列車上,也可以非常容易地通過傳真,借助這兒這種可笑的連接線(弗蘭西絲卡,你這傢伙可是有這方面的畢業證呀)使用洋蔥切削機。當然,事先要往經常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裡輸入洋蔥厚度的密碼才行。你看,就這麼簡單!
我想到了維也納森林,想到了房子位置的重要性,然後就一聲不吭了。
我們走過厚木板、電線和胡亂放置的鑽機,在房間裡這兒搖搖,那兒敲敲,每次巡檢完畢就互相讚許地點點頭。
「一定會修得很棒的。」我說。客人用的廁所也拆掉了隔牆,那毫無光澤的美標牌洗手盆、令人噁心的美標牌抽水馬桶都已經被拆掉,連同深綠色的瓷磚放到了花園裡,成為一堆垃圾,因為它們不再符合有利環保的排污標準了。
埃諾贊同地點點頭,然後說:「咱們一起去樓上看看吧。」
在樓上的洗澡間裡,工人們正在鑿房頂,發出叮叮噹噹的敲擊聲。
「你們好!」我高興地向穿著工作服的工人們喊道。伴著從粘滿糨糊的收音機中傳出的吉他聲,他們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揮了揮錘子。
「俺們可不想鑿科隆教堂哩。」
「您好,溫克爾夫人。」一位工人說。其他的工人打量著我,毫不掩飾他們的高興心情。我們離婚事務律師先生未來的夫人就是這副樣子,與我們想像的那種新發跡的女人可是大不一樣。
「我叫赫爾。」我自我介紹說。這下可引起了一陣迷惑。
「弗蘭西絲卡,你看這兒!」埃諾很快地說道。他擔心我會給這些先生們解釋我倆的複雜關係,解釋我的名字,更糟糕的是,我可能還給他們解釋我那現在還有關係的、在法庭和上帝面前始終還合法存在的丈夫的名字。
「咱們叫他們在這兒鑿出一個角來。」
「要不要事先徵得建築局的批准?」我問道。埃諾拉著我的袖口來到一個角落。以前這兒放置的是發黃的浴缸、美標牌水龍頭和美標牌淋浴頭。他噓聲對我說:「這與他人無關!」
工人們從鑽機後面探出頭來,往這邊看了看。
「要是建築局不同意,到時候你還要重新拆掉的。」我也噓聲說。
「我會弄到批件的。」埃諾低聲說,並輕輕地把我拉出了浴室。「我認識建築局的主管,明白嗎?」
「明白。」我後悔地說。他當然經常同建築局那幫小伙子一起去洗桑拿浴,同他們屁股挨屁股、汗流浹背地談判建築許可證或諸如此類的事。我感到很羞愧,因為我又用這些婦人之見的愚蠢問題和庸人自擾的意見使他生氣了。女人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就是這麼回事。
「我們還得看看能否淋浴。」埃諾說,「怎麼也得在裡面能轉開身才行。」
要是埃諾在裡面能轉身,那我可就慘了。那頭名叫本亞明·布律姆星的好脾氣胖大象的身影立即浮現在我的眼前,它總是撐破公用電話亭。
你還是在你自己的淋浴間裡轉身吧,我心想。可在這些正好奇地偷聽的工人面前我不想挑起爭端。
「孩子們的房間就保持原樣吧,」埃諾說,「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這些壁櫥令人壓抑。」我回答說。我對他還想著徵求我的意見感到很高興。
「你想叫人拆掉嗎?這可是用真正的胡桃木做成的!」
可我不以為然,也可能是丁香木、樺木或野薔薇木什麼做的呀。不過,我覺得它們又笨又令人壓抑。不管是人睡還是醒來,孩子們最好不要看到這些深褐色的木頭櫃。
「我最瞭解你了,你一定是想貼上一些米老鼠之類的圖畫吧。」埃諾嘲笑說。
「這主意不錯。」我說,「把櫃子漆成白色,隔板漆成紅色,就像地下室大學生住的那間房子一樣。」
「你是不是瘋了?」
「沒有。」我親切地說,「據我所知,是我而不是你要搬家,是嗎?」
好了,我現在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也許感情有點太衝動了。
「隨你的便。」埃諾說。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默默地走進了臥室。
「這兒最好放一張有鏡子的立櫃。」他又毫不氣餒地重新接上話頭,「我叫人按牆的大小量著尺寸做,這在光學上有放大的效果。」
哎呀,這可不得了。我彷彿看到自己每晚和埃諾在裝有空調的罪惡床榻上行雲雨之歡,並從鏡子裡欣賞我們赤身裸體、交頸疊股的情景。
「你沒有想到也用玻璃鏡裝飾天花板?」我順口問道,「這一定會產生某種迷亂的效果,特別是深夜向我們反射的時候。」
埃諾突然激動地抓住我的肩頭。
「我們?你剛才說『我們』?」
真該死,自投羅網。
「埃諾,」我說,同時努力保持著鎮靜,「我開了個玩笑。」
「可你是用了『我們』這個詞。」埃諾充滿幸福地說,「你是認為我們在一起嗎?」
我無可奈何地坐到一隻水泥桶上,但又立即站了起來,因為水泥桶差點兒倒了。
「埃諾,」我感到屁股上又粘又涼,「你這段時間總在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我偶然說漏了嘴,這也令人感到奇怪嗎?」
「這麼說你不想和我一起搬到這兒來了?」
「沒有理由這麼做!你就直接住在我們對面。埃諾呀,埃諾!你稍微理智一些好不好?」我和解地搖了搖他的上臂。當弗蘭茨嘴裡說著「我打死你這個小東西」、同時把玩具手槍頂到他弟弟臉上時,我也是這樣搖他的上臂的。
埃諾一聲不吭,顯得有些不悅。在這種情況下演員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能使人信服呢?我總不能說:「律師先生,我現在剝奪您的委託權,因為您總是以不合適的方式接近我,總是用誘惑的方式談論我們的關係。請您找時間把賬單寄給我,把我的孩子帶過來並衷心問候您的母親。要是我在使用遙控汽車、電腦、錄像機、對講器、汽車電話或其他需要修理的東西時有不明白的地方,我會給您打電話的。謝謝!就這些!」
不,我不能這麼做。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地步,太難收拾了。
當和煦的春風吹遍大地、萬物從睡夢中甦醒之時,我們的房子也已收拾妥當,可以入住了。它是那麼寬敞明亮,色彩絢爛,美不可言。
牆壁光潔如乳。我幸福地在中間倘佯。看看玉蘭色的地毯,一塵不染;瞧瞧鮮紅的美式廚房的鏡子,清新悅目;一人高的冰櫃裡為搬家隊伍準備好了啤酒;孩子房間裡的櫃子也漆成了兒童喜歡的顏色;我夢寐以求的紅白相間的洗澡間就在我眼前。我把所有的房間都轉遍了還沒有看夠,這時從阿爾瑪·瑪蒂爾家的花園裡傳來兒子們歡快的笑聲。
要是時光能留住這一切那該有多好啊!
我的新居!啊,這有多美呀!臥室窗前,放綠的樺樹在春風中搖曳。蔚藍的天空中,一架飛機發出低沉的轟鳴聲向遠方飛去。不時有臉上洋溢著幸福光彩的家庭主婦騎著自行車,向超市馳去,車後支架上放著一個有利環保的購物筐。啊,多麼明媚祥和的田園風光!我呢,遲早會扎上漿洗過的圍裙,站在花園裡,在嗡嗡飛舞的蜜蜂中間,把埃諾和孩子們的內褲掛到折疊式圓形衣架上,嫻熟地穿梭於剛開闢的菜畦中間,輕捷地在地下室台階上爬上爬下。而孩子們呢,他們會坐在沙坑裡,遙控著全自動鏟土機,把它開到剛掃過的平台上。
這一切就是我一直渴望的生活,就是這種生活。
週末,我們一家就到阿爾瑪·瑪蒂爾家吃萊茵醋燜牛肉,然後同她一起到阿登納湖畔散步。弗蘭茨蹬著小車,維利坐著三輪童車,我們一路推過來,一路侃過來。到了夏日,我們五個人就驅車前往波羅的海的瑪麗蒂姆旅館,去蒂門多弗海灘。我們租好遮陽椅,阿爾瑪·瑪蒂爾跟孩子們就在周圍建沙堡,我和埃諾打高爾夫球。晚上,我換上黑禮服,跟埃諾一起參加舞會。
最遲也就是明年,我們的陽台上又會添上一輛新童車,而我除了洗埃諾、弗蘭茨和維利的內衣外,還得晾曬一大堆嬰兒的連襪褲和連衫褲。這對我來說不會有什麼難處,我畢竟是中學畢業,還上過大學!哦,當然啦,我肯定會使用洗衣機、烘乾機、微波爐和蒸汽熨斗。家務做累了的話,可以稍稍輕鬆一下,駕上自己嶄新的小車去超市逛一趟,順便採購一點東西,或者帶上孩子去看曲棍球賽、芭蕾舞、擊劍比賽,帶他們去上早期音樂教育班,帶他們做一些有創見的小玩意兒。我的小寶貝坐在通過德國通用汽車俱樂部技術鑒定的掛斗車裡,愜意地吮吸著奶瓶。鄰居從柵欄上投過友好的目光,衝著我的背影喊道:「祝您玩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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