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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業前不久,她在維克托·朗格的嚴格監督下寫了一篇很難寫的文章,即對不同的晚期浪漫派詩人進行比較。出於對維克托·朗格的愛,那個不再是那麼矮小不起眼的弗蘭西絲卡幾乎把學過的東西都背得滾瓜爛熟,連與早期浪漫派、晚期浪漫派,甚至與所有浪漫派相去甚遠或與之僅有一點兒聯繫的文章她都背過了。她全神貫注、挖空心思地把學過的東西用到由學校蓋了章並從中間折疊起來的卷子上,她並不東張西望。當六個小時過去,她的右手變得僵硬、抓筆的手指開始痙攣的時候,她才停止她那泉湧般的思路,來到校園裡。
  晚上十點鐘,當她疲倦地、睡意矇矓地靠在窗戶旁,希望能再見維克托·朗格一面時,她打開了書包,想掏出她那蝸牛形甘草糖果吃。這時,她嚇了一大跳,她的德語卷子從書包裡掉了出來!
  弗蘭西絲卡決定馬上去教師辦公室交作業。儘管她並不期望別人會相信她,但她還是光著腳,穿著睡衣,嘴裡含著一塊甘草糖走了出去。她一分鐘也沒有耽誤,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敲響了教師辦公室的門。是誰給她開門呢?
  不是別人,正是維克托·朗格本人!
  他正留在辦公室裡批改考卷。她感到非常狼狽,一聲不響地把卷子交給了目光疲倦的老師。
  維克托·朗格沒說一句話,他接過卷子,微微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就關上了門。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後來,她領回了卷子,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她得了個甲等。
  然而使她更加感到幸福的是,維克托·朗格老師對此事再也沒有提起過。
  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也包括對她本人。
  「維利,請把刀子給我好嗎?」
  「不給,我也要削土豆皮。」
  「刀子,叉子,剪子,燈……」
  「……小小孩子不能動。」
  「好孩子,現在該把刀子給我了吧?」
  「不給。」維利倔強地握著帶尖的刀子。
  我心裡害怕死了。在這種情況下,父母雜誌《成才與墮落》是怎樣建議的呢?當然是引開他的注意力了。以遊戲的方式先把孩子的注意力引開,然後,作為替代,把適合孩子玩的玩具塞到他手裡,比如積木、圖畫書什麼的。
  「快看,維利,媽媽這裡有一個用好多好多顏色搭成的積木塔。」
  「我不想要。你自己玩吧,我現在要削土豆皮。」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正要決定繼續耐心地哄他時,電話鈴響了。維利扔下刀子,扭著包著尿墊的屁股踉踉蹌蹌地跑向客廳。我撿起刀子,把它放到維利夠不著的櫃子上,然後跟著他走進了客廳。
  「喂?」維利對著話筒說,「衷心祝賀。」
  「誰打來的電話?」我問道,想去抓話筒。
  「不知道。」維利遺憾地說,把話筒緊緊地貼到自己的耳朵上。
  「把話筒給我。」我親切地說。
  可維利就是不給我話筒。那意思就像在表示,剛才我打擾了他削土豆,現在至少要讓他安安靜靜地打電話才對。媽媽總是這麼叫人討厭!
  他倔強地用力抓著耳朵旁的話筒。
  「媽咪在削土豆。」他告訴對方說。我彎腰湊到兒子抓著的話筒旁,想知道打電話的是誰。
  「你剛才在幹什麼呢?」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埃諾·溫克爾。
  「我在打電話。」維利說。然後他準備一分鐘不說話,欣賞地轉著那只髒玩具兔的耳朵玩。
  我一邊興奮地喊馬上就來接電話,一邊奔進廚房,給小維利沖了一瓶牛奶。
  「你好嗎?」當我把奶瓶遞給維利的時候,溫克爾先生耐心地在電話的另一端問道。
  「不錯。」維利說,一邊欣賞地把奶嘴放到自己的嘴裡。
  「你叫什麼名字?」
  「維利。」維利說。
  「這名字很好聽啊。」埃諾·溫克爾逗他說,「你把電話給媽媽好嗎?」
  「媽咪在削土豆。」維利說,他沒有上埃諾的當。
  我覺得維利簡直做得太過分了。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在他旁邊跪了整整一分鐘了,一直在哄他把話筒交給我。
  我友好又堅決地抓起了維利的手臂,把髒兔子和奶瓶遞給了他。他馬上不知所措地鬆開了話筒(哈哈!上當了),並高興地向我的律師告別。在我兒子的吵鬧聲中,我抬高了嗓門詢問有什麼新的情況。
  溫克爾先生對我教育孩子的能力有點擔憂。不管怎麼說,他不再有興趣問維利正在幹什麼了。他在電話中一次又一次地喊,我丈夫對我的離婚申請顯得很驚訝!
  「就這些?」我一邊把使勁掙扎的孩子摟到身邊,一邊大聲喊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現在迫切需要您的筆記!」埃諾叫道,「沒有您的筆記,我們手裡可什麼材料也沒有。」
  他說的在理,也完全對。
  「明白了!」我叫道,「可是您聽到這兒正在亂折騰了吧!」
  溫克爾先生現在很同情我的處境。
  「您自己抽時間吧,親愛的、尊敬的赫爾-格羅斯克特爾夫人。我完全理解您的境遇,可是您要想到,您越早把筆記交給我,我就可以越早地辦理您的事。」
  「那房地產的事怎麼辦?」我這位親愛的、尊敬的赫爾-格羅斯克特爾夫人打斷了他的話。
  「我會給你辦的!我眼睛裡有東西了!」
  「太好了!」我說。
  維利已經安靜下來,心滿意足地吸著牛奶。這一時的寂靜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服感。
  「您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了,親愛的、尊敬的律師先生?」
  「只要事情一定下來我就馬上告訴您。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媽媽,」維利插進來,「為什麼親愛的律師先生眼睛裡有東西?」
  「親愛的律師先生眼睛裡有了房子!」我親切地對維利說,然後又感激地衝著話筒喊道:「很好,好極了!您最近身體怎樣?」
  埃諾笑了。「我是說您感情上現在如何?我指的是現在,在您大膽地朝自己的獨立邁出決定性步子的時候。」
  「他為什麼眼睛裡還有房子?」
  我彷彿看到律師先生就在我面前,正愜意地坐在皮沙發上,面前的寫字檯上攤放著他母親今天早上充滿愛心地為他準備的三明治早餐。
  「親愛的律師先生,」我有些調侃地說,並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已經獨立了,多年以來就是獨立的了,雖然我只是一位整天把時間花在孩子身上的婦女!」
  「為什麼他眼睛裡有房子?」
  「我親愛的、尊敬的赫爾夫人……」
  「對不起了!煮土豆的水開了!」
  「為什麼他眼睛裡有房子?」維利生氣地嚷著,把他的玩具兔摔到我的身上。
  「就這麼說的!」我對他吼道,「咱們一起到廚房去,我解釋給你聽!」
  「祝您愉快!」就在我把話筒放下之前,埃諾又喊道。
  弗蘭茨現在定期去市森林旁的新幼兒園了。維利也常到幾個適合兒童玩的幼兒班去,這樣,社會環境對他就相對穩定了。我經常開車跑來跑去,這當然使我很惱火,可我對自己說,這只是暫時的,我們不久就要搬到好地方去了。畢竟,埃諾眼中已經有一所房子了。
  在做婦幼體操時,一位長得非常標緻的女士同我打招呼。上次在一起時,她已經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她經常穿著燙得平整的繡花襯衣和非常突出女性特點、包到小腿的百褶裙,同孩子們一起在蹦床上蹦蹦跳跳。她那細心燙過的短鬈發在蹦跳中幾乎沒有紊亂的痕跡。所有女士看起來都這樣高雅。不管怎麼說,在這個高貴的圈子裡,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寒酸、失業並帶著兩個沒有爸爸的孩子的女演員。
  我本人倒覺得,不管在哪裡,同孩子們在一起時穿牛仔服和短襪要更切實際。畢竟,有一個小時你總得扶著孩子,在上課結束後還要定期愉快地為孩子們做伸展運動示範。
  這位保養有方的女士一邊讓她的拉法埃爾在鞦韆上蕩來蕩去,一邊用溫柔的聲音和我說話。她說,我應該抽時間去拜訪她一下,因為她的拉法埃爾很願意和我的弗蘭茨玩耍。我看了看那個正在蕩鞦韆的孩子,他還不到四歲,顯得弱不禁風。我心裡在問,這麼一個書生氣十足的孩子怎麼非要同我那粗胳膊粗腿的弗蘭茨在一起玩呢?這位女士又說,如果我覺得合適,可以約個時間到她家去一下,喝杯咖啡。她本人認為,尼古拉日去比較合適。另外,她叫蘇姍娜,這位燙著鬈發的女士好意地說,在她們這個圈子裡,大家都直接用「你」稱呼。
  她的這番話立即勾起了我對早先做婦幼體操時認識的另一位蘇姍娜的回憶。當時,這一地區的體操館已經使我疑慮重重。首先,孩子們得涉過一堆瓦礫碎片才能來到破舊的大門;另外,混凝土塊壘成的牆上很久以來就塗滿了難以辨認的口號。自從在那裡出現#字標誌和猶太人的星形標誌以後,我心裡就打定主意,立即叫我的孩子到一個好一些的地方去鍛煉身體。還有比市森林這一片更好的地方嗎?再說,我們反正就要搬到這兒來了。
  這另一位蘇姍娜有一頭天生的黑髮,長長的,沒有梳理。她身上總有一股輕微的健康母親特有的汗腥味,身上從不穿戴那麼多累贅的東西,如胸罩什麼的,這可以清楚地看到。由於蘇姍娜五年來不停地給兩個孩子餵奶,她的一個乳房就再也沒有從這天生美好的哺乳中恢復過來,但至少傷寒或其他什麼傳染病在她兩個流鼻涕的女兒身上沒有出現過。貧困和坎坷在這雙出生在大城市的苦難兒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有一次,我送給另一位蘇姍娜一塊尿墊時,我們搭上了話。她很不願意用我的尿墊,可她沒辦法,因為在她的旅行背包中再也找不到一塊乾燥的尿墊了。另一位蘇姍娜憎恨別的父母強迫孩子使用塑料尿墊和一切人造的、對環境有害的東西。她喜歡自然天生的東西,如果能在所在的地區找到無花果葉,她一定會用這種天然的東西把她的女兒包裹起來的。
  另一位蘇姍娜在做婦幼體操時也邀請我到她家裡坐坐,因為她女兒想和我兒子玩。她的家位於一塊不時用來做馬戲場或遊樂場的農田旁邊,是一套兩居室的社會福利房。孩子的爸爸是一家左翼激進週報的自由撰稿人,與蘇姍娜分居生活。他偶爾也照看一下兩個女兒,這時的蘇姍娜就到一家新婦女書店打打臨時工。
  另一位蘇姍娜是一位很不錯的人。有一次,我見到了她那位蓬頭散髮、戴著一副無邊眼鏡的孩子的爸爸,看到他垂著肩,背著一個裝滿燕麥片、啤酒和報紙的挎包走進了他五樓的辦公室。見到這樣一個男人以後,我就非常欽佩她那平和的脾氣了。她沒有傢具的陋室裡總散發出一股腥臭味。我得承認,當我看到她同她女兒用來睡覺的綿羊皮時,我確實嚇得直往後退。我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她每天早上盤腿坐在女兒身後,為她從頭髮裡找虱子的情景。在這種情況下,我主動提出到外面去玩。我們坐在通向八戶人家合住的房子的台階上,一邊用沒有把的裂紋杯子喝著蕁麻茶,一邊隨便地聊大天,談論我們那兩位拋棄我們不管的自私自利的討厭男人。我承認,我的威爾長得要比她的埃貢英俊,可是論人品,埃貢以前對她還不錯,蘇姍娜愉快地說。說話期間,晾在活動衣架上像羊毛一樣雪白、經免環境污染肥皂洗滌的衣服隨風飄動。我們的四個孩子在歡快地玩泥巴,抹得全身都是。
  另一位蘇姍娜給我講了她和埃貢的事。他們是在一次遊行中認識的,然後就同居一室。不久,另一位蘇姍娜就懷孕了。
  「和我的情況幾乎一樣!」我禁不住叫道。
  「你們也是在遊行中認識的?」
  「不,是在一次叫《和平與暴動》的文藝演出中認識的。」
  「這也可以說是一次遊行。」
  「我的威爾當時在一家私人劇院做導演。他在找一位願意裸體出場、對工作投入、能自己進入角色、能把握劇本精神的大學生演員,你懂嗎?」
  「我懂。」另一位蘇姍娜漫不經心地說,「裸體出場最刺激了,要是我的話也這樣做。」
  「一位真正的行家裡手是什麼都不怕的。」我說。我想至少叫她明白我這樣做的藝術背景,稍微給她留下一些印象。
  「然後,你們就幹上了。」另一位蘇姍娜毫不驚訝地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另一位蘇姍娜大笑著說,「要是我也會幹上的。」
  同另一位蘇姍娜交往的那段時間是很美好的,我們不用多說話便互相瞭解對方。
  可遺憾的是,我們從此以後便失去了聯繫。
  現在回到第二位蘇姍娜的身上。
  她的別墅坐落在一座像公園一樣的花園裡,有籬笆牆遮護,好奇的目光是看不到裡面的。別墅的大門把手是馬頭形狀。我按了按門鈴,第二位蘇姍娜家的女管家悄悄地、毫無聲響地按了一下按鈕,打開了鐵柵大門。在莊園的門前停放著一排小麵包車,可我沒有注意到它們。因為我抑制不住自己的運動欲,所以這次又是步行來的,這樣我們就晚到了一個半小時。自從維利發現自己獨立活動的好處以後,我們要朝一個方向走就不那麼容易了。弗蘭茨每到一個十字路口,就急著叫:「我可以過去嗎?」而我這時就用好話哄著小兒子,叫他不要老用手裡的小棍去搗騰垃圾箱,我們一定還會碰到許多其他有趣的垃圾箱要去搗呢。
  當我們終於到達莊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看到這富麗堂皇的莊園,我的兩個兒子都驚呆了。我只好拽著他們,走過寬闊的石子路,向四周環繞著玫瑰花的燈火通明的別墅走去。
  我把送人的禮物——一束揉皺的具有異國風味的茶花——貼到胸前,環顧了一下冬日修剪過的花園。花園裡的桌椅板凳都被細心地蓋上了東西,游泳池也用帆布益嚴了。幾隻笨重的濕地寵物正滿身泥濘地躺在安全籬笆網的後面,一團薄霧從這些冬眠的爬行動物中的鼻孔中噴出。金魚池裡幾朵晚開的睡蓮正在腐爛。噴水池石獅子的嘴裡已沒有水噴出。用幾百支電蠟燭裝飾的聖誕樹立在房門的入口處。
  第二位蘇姍娜靜靜地等在客廳裡。我用各種誘人的許諾說服我的兩個小傢伙再堅持走完最後二十米,這樣才好不容易來到了房門處。
  我悄悄地把已經弄髒的小推車放到一片垂柳下,讓它掩映在柳枝中。車裡面放著一床已經發黃的羊皮褥,看起來很像另一位蘇姍娜家的枕頭。
  黃銅色大門的周圍纏繞著棕樹枝、霓虹燈和紅飾帶,它們搭配得體,和諧優美。從宮殿的裡面傳來一陣陣壓低了的聲音。
  「還有很多別的人來造訪你?」我驚訝地問。
  「就只等你們了。」第二位蘇姍娜滿臉笑容地說。即使在自己的家裡,她也穿著高領襯衫和百褶裙,脖子上掛著雙排式珍珠項鏈,腳上穿一雙精緻的山羊皮輕便鞋,上面各扎一個別緻的漆革蝴蝶結,使她灑脫的形象更加圓滿。
  我把孩子拖到房門前的最後幾級台階上,先給他們脫掉了骯髒的靴子、厚上衣和條絨褲。兩個孩子高興地穿著襪子和襯褲跑進大廳。一位紮著白圍裙的女管家悄悄地拿走了我們的衣帽,把它們放進白瓷磚過道的鏡櫃裡。我悄悄地擦了擦鼻子,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穿著長襪忐忑不安地跟著女管家走了過去。
  「現在來的是格羅斯克特爾夫人與她的弗蘭茨和維利。」第二位蘇姍娜打開大廳的門,向裡面的人介紹說。大約有二十五位穿著編織毛衣的母親同三十多名打扮得整齊乾淨的孩子坐在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下,正在把燙熱的紅葡萄酒和小杯盛的意大利濃咖啡舉到嘴邊喝著,並高興地向我這邊望過來。
  也許她們想像中的格羅斯克特爾夫人正是我這副樣子:一位來自貧民區、沒有社會地位的人。
  「請坐!」
  真討厭,我心中暗想,但外表上我卻是滿臉笑容地說:「祝大家晚上愉快。」然後很隨便地走進了圈子,要了一杯壓驚的熱葡萄酒。
  弗蘭茨和維利馬上就鑽進孩子堆裡去了,這是我巴不得的,因為這樣我就可以輕鬆地坐在地上,大喝一通這種熱乎乎的東西了。
  我剛剛把這種舒服的液體舉到嘴邊,窗戶旁突然出現了穿著華貴絲絨長衣的尼古拉老人和黑皮膚老人漢斯·穆夫。我的兩個孩子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這種場面,所以他們非常驚恐地跑到我這兒,把身子緊緊地貼到我的腿上(幸運的是,我剛剛把那杯溢出的熱飲料放下了),並用因害怕而變調的聲音乞求我馬上回家。我得承認,我覺得這種突然的穿插遊戲很令人討厭,可房間裡別的母親和孩子卻被迷住了。他們激動地簇擁在聖誕老人的周圍,急忙從皮包裡掏出小照相機,閃爍不停地拍攝著,尼古拉老人則開始用深沉的聲音教導孩子們。
  在後來的半個小時裡,我終於把兩個孩子放到手臂上,抱著他們重新回到客廳,從遠處合適的地方觀看尼古拉,累得我的背都像斷了似的。當聖誕老人終於走了之後,我才能重新把他們放到地上。我的背痛得要命,痛得我齜牙咧嘴,臉都變了樣,於是我無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要是在另一位蘇姍娜那裡,我現在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滾到她的羊皮床上睡一小覺了,而這裡只有錦緞沙發靠墊,懶洋洋地躺在上面舒展一下顯然是不受歡迎的。
  真是個令人遺憾的小插曲。除此以外,應該說這兒還是蠻舒服愜意的。遺憾的是,我融入不了在座女士們的談話圈子,因為我是個陌生人,同她們聊不起來。要是聊的話,我也搞不清那些馬術老師、芭蕾舞老師或擊劍學校的名字。
  我飛快地想了一下,那些喝意大利濃咖啡的母親中會不會有人對我《和平與暴動》的故事感興趣呢?
  但由於時間已晚,我放棄了以這種方式融入談話圈子的打算,只是耐著性子聽著那些舒服、單調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
  沒有人與我交談。
  為什麼要和我交談呢?
  我可不是一位高貴的夫人!
  這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累。
  我費了不少口舌才哄孩子們上床睡了覺。維利對天上的人物關係還是搞不清,他問道,是不是聖馬丁也穿運動鞋,因為尼古拉今天就穿了一雙這樣的鞋。弗蘭茨想瞭解,為什麼尼古拉不表示一下他的友誼,去同街頭流浪漢分享他穿的絲絨大衣呢?為了使孩子們無憂無慮地躺下睡覺,我努力給他們解釋了其中的道理。
  將近九點半鐘,當我精疲力竭地坐到客廳裡的時候,只剩下一點兒翻電視報的力氣了。
  我渴望看一部優秀的德國老片子。片子中的母親走上了邪路,而父親卻是一位高貴、正直的樂隊隊長,他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僱用了一位保姆。這位保姆富有犧牲精神,不計報酬地照料著用高八度聲音說話的金髮男童奧斯卡。
  母親走上邪路只是因為她酗酒,而酗酒的原因則是因為她感到自己沒有受到人們的正確認識,沒有得到應有的愛,感到自己的作用受到了限制(!!!)。這位高貴的樂隊隊長絕頂聰明,他把他夫人的歇斯底里看成是一種心靈上的呼喚,因此給錢叫她乘船去威尼斯旅行,為的是使她重新找回真正的自我,而他自己卻利用這一機會愛上了貞潔的保姆蓋爾塔。這位蓋爾塔留著無可挑剔的分頭,說話輕聲細語,其樸實無華和謙虛態度頗能贏得人們的信任。但所發生的這一切卻使小奧斯卡病倒了。他高燒不退,有一種會夭折的徵兆。家庭醫生同不斷給孩子量體溫、做冷敷的蓋爾塔交換著憂慮的目光,做樂隊總指揮的爸爸絕望地喝著悶酒。就在這時,當他目光迷惘地甩著落在面部的紛亂頭髮,在壁爐前踟躕,想給客廳生火時,他的妻子突然非常清醒地從威尼斯回來了,把正在生火的丈夫從壁爐前一把扯開,然後就滿臉淚水地撲在奧斯卡的病床上。這時,奧斯卡睜開眼睛,用高八度的聲音喊道:「媽咪。」從這時起一直到片子結束,他一直健康而又幸福地微笑著,把淚流滿面的父母的手互相交叉著疊放在一起,而背景後面的保姆蓋爾塔和醫生這時就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可在所有二十三套閉路電視節目裡我卻找不到一部這樣的電影。我仔細地瀏覽了一遍所有面向德國普通電視愛好者的電影介紹,如:
  「失敗的律師馬塞羅大膽嘗試新生活……」這沒有意思,我自己也正在這樣做呢。
  「一位從拉普蘭來的礦工在赫爾辛基結識了一位年輕的女傭人……」每個男人都會在某個時候結識一位女傭人的,他不是把她當傭人使喚,而是同她結婚,因為他覺得這樣更省錢。這個笨拉普蘭礦工,真傻!
  「一名海關人員在他的上級弗茨格拉爾特少校的車裡發現……」也許是毒品、假鈔、武器或其他什麼無聊的東西。這種事連家庭婦女都不會感到吃驚的!
  「愛嫉妒的范妮·莫爾和樓房管理員胡根杜布爾關係曖昧,欺騙了體育老師施伯希特……」這有什麼!這種事我也會!有魅力的話劇女生弗蘭西絲卡愛上了她的老師維克托·朗格,而他本人卻沒有意識到。幾年以後,她失望地同另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好上了……
  我對著葡萄酒瓶喝了一大口。真舒服!
  本來今天應該是我好好坐下來整理筆記的日子。這個埃諾·溫克爾對我的生活有這麼大的興趣,也許應該首先給他講講我的俄國巡迴演出,這至少和那個給壁爐點火的樂隊指揮的故事一樣引人入勝。
  我們八個人坐在一間車廂裡,列車搖搖晃晃地在夜間行駛。剛剛一歲半的小弗蘭茨就睡在我的懷裡。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名二戰中的逃難婦女,再加上我懷著維利,我所依托的男人又在「前線」,就更使我覺得像逃難的了。威廉·格羅斯克特爾正在車廂走廊裡同他電影中的女主角多羅塔婭調情。帶著孩子和懷有身孕的妻子冒著零下十六度的嚴寒去東歐作巡迴演出,這在藝術家的圈子裡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這使得大家情緒高昂。我感覺有點疲倦,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為了保持高昂的情緒,只要車廂狹窄的空間允許,大家就輪流表演即興小品。再往後我們就輪流講童年時代的奇聞軼事,我就講了維克托·朗格的故事。「你以後又見過他嗎?」有人問我。我可以肯定地說,維克托·朗格對我的樣子,不管懷孕與否,根本不會特別重視的,也許他早已把我忘記了。
  然後又有人講了一個毛骨悚然的殺人故事。暗殺之後,警察把殺人凶器吃掉了,自己竟然絲毫不知。原來,那位聰明的妻子是用冷凍的兔腿把她男人殺死的。
  我覺得用兔腿殺人的想法真吸引人。
  在旅行的過程中我總是不斷地冒出這種想法,也用兔腿在威爾身上試一試。他堅持我們——弗蘭茨、我肚子裡懷著的維利和我——一起同行,因為他想利用這次機會搞一次現場拍攝。這大概是他職業道路上的關鍵一步!一次發生在橫貫西伯利亞大鐵路上的自然分娩過程!這是威爾·格羅斯1導演的電視節目!
  
  1威爾·格羅斯是威廉·格羅斯克特爾的暱稱。
  早在出發的路上,這位天才的年輕導演就以他投入藝術時所特有的瘋狂愛上了這位女演員。我對他的這一行為完全理解,畢竟,他所追求的多羅塔婭沒有懷孕,也沒有帶著一個煩人的嬰兒。
  威爾·格羅斯拚命地追求多羅塔婭。在骯髒的華沙火車站上,他把那裡所有能買到的十二支花都贈送給了她,夜裡同她坐在旅館的酒吧裡調情。而我呢,為了哄可憐而又緊張的小弗蘭茨入睡,卻不得不留在了骯髒的旅館房間裡。同事們都替我傷透了腦筋,我怎麼能夠容忍這麼一個無恥的傢伙呢?我裝做無所謂的樣子。我的上帝,他那麼英俊,那麼有才華,這種事我事先就有所預料。還有,同女主角調情也屬於導演的一門技巧,我對此有充分的理解!要是我在他的電視裡演主角,我也會同威爾·格羅斯調情的!
  是的,我對此充分理解!
  第二天夜裡,我那位親愛的、體貼的丈夫和孩子的爸爸就不再到我們的旅館房間裡來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有幾小時之久,絲毫沒有一點兒睡意。我要不要穿著我的阿妮塔牌孕服悄悄地走到走廊上,挨門聽一聽,直到聽到我丈夫躺在另一個女人的懷裡滿足地呻吟呢?我要不要叫喊著衝進他們的愛巢,把暖瓶扔向多羅塔婭,並且提醒我的丈夫想一想他的海誓山盟呢?我要不要打死這個英俊的格羅斯?可這兒沒有冷凍兔腿,我也就沒有合適的殺人凶器了。我要不要把這些老掉牙的水龍頭從牆上拔下來?可它們凍得邦邦硬。但一想到殺人後要在一間沒有窗戶的監獄裡受到審訊,想到那些西伯利亞大兵喝著伏特加,尖聲怪叫著,用一盞刺眼的燈照著我,提著叫人聽不懂的問題,並狂笑著把我逼到牆角的情景,我就打退堂鼓了。
  我要不要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樣,充滿理解和寬容地坐到那兩個人的床沿上,可能的話還要鑽到他們的被窩裡(這個旅館裡太冷了),求他們就在我們三人之間把話說清楚?親愛的多羅塔婭,不要因為我攪了你們的好事而生我的氣。可是,你不覺得在我懷孕的時候把你那帶有挑釁性的放蕩行為往後推一推,選一個合適的日子豈不更好嗎?你說什麼?你正好不在排卵期?對你來說沒有更合適的日子了?這我可以理解,請原諒,多羅塔婭,那我現在就回我的房間,去看看我的小傢伙,就不打擾你們的好事了。
  我當然也可以對多羅塔婭不屑一顧,只衝著威爾·格羅斯說話。親愛的,非得這樣嗎?而且正好又在今天!你知道,我懷孕九個月了,常常情緒不好,搞不好我就又要流羊水了。
  不,不能這樣,我不想開玩笑詛咒自己。
  在度過這個不眠之夜後的第二天,我臉色灰白、精神不振地同小弗蘭茨坐在一間難看的、需要維修的冷冰冰的飯廳裡用早餐。他手裡拿著兩個小湯匙在髒地板上爬著玩。我感覺維利在我的肚子裡亂踢亂蹬,在這種情況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哭好還是笑好。
  將近十一點,多羅塔婭和威爾興高采烈地出現了,他們手挽手地來到我的餐桌旁。
  「睡得好嗎?」
  我瞪了他們一眼。
  「睡得不好,你們睡得怎麼樣?」
  「睡得很好,好極了。」他向多羅塔婭投去一個感謝的目光。她也興奮地用目光回答了他。
  「我們幸福得難以形容,你呢?」
  這時,一種潛在的回答下意識地從我的腦袋裡冒了出來。
  「可不會長久了!」(砰!)
  「可不會長久了!」(砰!砰!)
  我還是什麼都不回答最好。
  多羅塔婭把她精心修剪過指甲的手放到我的肩上。「夥計,我們得談談。」
  從她的口氣裡絲毫聽不出良心受譴責的感覺,甚至連一丁點兒做錯事的語氣都沒有。
  「這兒還有空位子嗎?」威爾說,儘管附近連一個人也沒有。然後,他們坐了下來。
  小弗蘭茨開始哭叫起來,他餓了,又冷又累,並且總在拉稀。我從地板上拾起奶嘴,嘬了一口,然後重新放進弗蘭茨的嘴裡。我一邊輕輕拍打著弗蘭茨,一邊開始了我們值得深思的坦率的對話。
  「喂,弗蘭西絲卡,我簡直愛上了你的男人,一見鍾情,就這麼快。」
  我點了點頭,因為畢竟我以前也是這麼過來的。
  「我們現在就任其發展吧。」威爾說。
  「你們已經這麼做了。」我說。
  「如果僅僅因為你懷孕了或其他什麼原因,我們就壓制自己的感情,那是沒用的。」
  「是這樣的,我們倆都互相有了感情。」
  「我們要讓它釋放出來!」
  緊接著便是充滿期待的沉默。弗蘭西絲卡!說吧!這是該說關鍵話的時候了!寬恕我們,祝福我們,大家和睦相處吧!
  我拒絕作出回答,這就更刺激威爾和多羅塔婭把心中的骯髒東西傾吐在已經吃得絲毫不剩的早餐桌上了。
  「不要猶豫了,你就扮演這個角色吧。」
  「生活提供了這一角色,我們要擔當這一角色,這是我們的使命。」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的事就會有個了結,只是不知何時。遺憾的是眼下還看不到結果!」
  我還是一聲不吭,最令人氣憤的是,他們說的話我句句明白!究竟哪條條文上規定,一個人應屬於另一個人?難道因為同他結婚了,就賣給他了?租給他了?受到了合同的束縛?
  但如果他不願意呢?如果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呢?
  「從我本人來說,我願意了結此事。」我無精打采地說。
  「不!我們三人必須在一起和睦相處!」
  「對,就是這樣!我們決不想背著你幹這種事!」
  「這樣做非常不公平!」
  「我們三人要同甘共苦。」
  「對!我們要一起聊天,侃大山,不停地在一起聊。」
  「儘管如此,我覺得眼下還是有點兒緊張。」我勉強笑了一下。
  「這我完全可以理解。」多羅塔婭說。她沒有把她的手從我的肩頭上拿下來,又用它撫摸了一下小弗蘭茨的頭。
  「要是你願意,我們明天夜裡三人睡在一起。」威爾說。
  「我已經同多羅塔婭事先談過此事了,她對你的處境非常理解。」
  「謝謝。」我說。我的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他們怎麼一下子變得有如此好的心腸,一下子給人如此多的溫暖,一下子作出如此衷心的讓步了?
  「只是我躺在床上要占很大的地方。」
  「多羅塔婭的房間裡有一張沙發。」威爾顯出一副樂於助人的樣子,「那上面現在放著她一大堆的化妝品,可她會為你清理出來的。」
  我受感動了。「可弗蘭茨怎麼辦?」
  「噢,這點我可根本沒想到。」多羅塔婭說,「他夜裡一定很鬧人吧?」
  「不行,這不行。」威爾說,「多羅塔婭要拍電影,她一定要保持絕對健康才行。我當然也要保持健康。我們需要睡眠,昨天和今天我們已經睡得太少了……」
  這對相愛的斑鳩惡作劇地哧哧地笑著,互相看著對方。是呀,是呀,說得都有道理。我不想使他們兩位睡不好覺,他們畢竟不像我。我是為了消遣才到這兒來的!
  在西伯利亞大鐵路的快車裡作現場拍攝這種事威爾·格羅斯這樣的導演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的。
  我就這樣思如泉湧地寫著,不知不覺已到午夜。突然,埃諾·溫克爾打電話來了。他選擇這麼晚的時間打電話,大概是想安安靜靜地同我在電話裡聊一聊吧。也許只是因為他感到寂寞,他母親一定已經上床休息了。
  「喂?」我高興地說。
  「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我們要不要談一談您離婚的事?」
  「根本沒打擾我!我正在寫有關我婚姻的情況!您不是也很想要我這個記錄嗎?」
  「我對此很感興趣,也很想瞭解。」埃諾說。
  「是有關格羅斯克特爾的事嗎?」我停止了打字。
  埃諾·溫克爾向我解釋說,威廉·格羅斯克特爾也請了一位律師,當然對這事我們也不能責怪他。
  另外,請的這位律師還是埃諾的一位很要好的同事,叫哈特溫·蓋格。他們兩位定期去洗桑拿浴,而且總在星期二。
  我腦子裡立即開始想像埃諾同他的夥計一起蹲在桑拿浴裡的情景,想像埃諾怎樣向他描繪他那位愚蠢透頂的女委託人的情況,講她怎樣出於疏忽遞交了離婚申請,實際上她只是想把黑錢投入房地產裡去!
  這個蠢得可愛的女人,哈哈哈!
  他的同事聽到後一定會激動地捧腹大笑。
  他們一定笑得前仰後合,互相拍打著對方赤裸的大腿,然後把毛巾搭到肩上,甩掉洗澡拖鞋,手挽手地去做下一道桑拿浴程序。很可能是喝了紅葡萄酒的緣故,我突然清楚地看到這一切就好像在眼前似的。
  「隨他去吧。」我說,「您的同事對這事怎麼說?」
  「您的丈夫……」
  「我們還是把丈夫二字去掉吧。」我用平和的口氣說。
  「嗯……格羅斯克特爾……威爾……先生,不,是威爾·格羅斯,他最近拍的兩部電視可是賺了一筆錢……不,是一大筆錢……」
  「還有嗎?」我充滿期待地問。
  「一定是取得了驚人的成功,這部電視劇在晚間黃金時段連續播放三集……」
  「還有什麼情況?」我問道,頗有些對錢害紅眼病的感覺。「您是說,我們可以從中拿到一筆?」
  「是的,正是這個意思……」埃諾·溫克爾說,「您不是在愚弄我吧?好像您對這事一無所知!」
  你聽聽這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個老謀深算的女人,故意拖著離婚的事,拖到丈夫掙了幾百萬馬克,然後才冷笑著要求根據民法某某條款從中獲得七分之三!
  「親愛的溫克爾博士先生!」我抬高嗓門說道,同時把酒瓶裡的最後一點兒葡萄酒倒在杯子裡。「與我丈夫離婚的想法恰恰是在您通知我這件事的時候出現的!『盈利』這個詞我以前可從沒聽說過!我的目的就是和和氣氣地離婚,不要把事情搞得滿城風雨,不要為錢的事糾纏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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