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天開始,她躲在家裡,足不出戶,但對老磨坊裡發生的一切都十分關注,透
過敞開的窗戶和半開著的門,她觀察著來來回回的人們,傾聽僕人們的喧鬧聲,感覺到
受逼近的颶風威脅的一家人的恐慌和瘋狂。
仇恨和狂怒的發作被控制住了,她已經能主宰自己了,再也不用擔心菲律普和蘇珊
娜之間的可能的幽會了。另一種痛苦包圍著她。她的丈夫打算怎麼做?而對他以前常常
預見到的意外情況,他將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她留意的是他。在離開之前,她想知道。她聽見他與維克多的第一次談話。她遠遠
地看著他與達斯普利上尉的會談。她看見他走進臥室。她看見他從臥室裡走出來。儘管
她受到非常明確的感情的驅使,她還是不情願地像個障礙一樣站在他面前。
「你去哪裡?」
菲律普沒有驚慌失措。他回答道:
「這怎麼會讓你感興趣呢?」
「過來,」她說道,「我們有話要談……過來。」
她讓他進屋,關上門,用蠻橫的口氣重複道:
「你去哪裡,菲律普?」
他同樣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我要走了。」
「沒有車。」
「我步行去。」
「去哪裡?」
「去黑山。」
「坐哪一趟火車?」
「去巴黎的火車。」
「這不是真的,」她激動地說道,「你不是去巴黎。你是到朗古去搭乘去貝爾福的
火車。」
「確實,可明天早晨,我會到巴黎。」
「這不是真的。你不會在貝爾福停留。你一直去到巴塞爾,直到瑞士。如果你去瑞
士,那就不是去一天,而是去幾個月……去一輩子!」
「你說什麼?」
「你想逃跑,菲律普。」
他沉默了。他的沉默使這位少婦驚呆了。激怒她的事情是那麼確鑿無疑,以至於他
沒有表示抗議,瑪特為此驚得目瞪口呆。
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這可能嗎?你居然想逃跑!」
菲律普生氣了:
「嗨!這跟你有什麼干係!從昨天起,你手裡拿著我的一封信,一封向你做解釋的
信。可你卻連回信都沒有寫!算了!我對你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由於我的錯誤,我
們的整個生活都給毀了。你直到目前的態度都向我證實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那麼,
你有什麼權利責問我呢?」
她又一次兩眼發呆地低聲說道:
「你想逃跑……」
「是的。」
「這能讓人相信嗎!我瞭解你的反戰思想……你那些書籍中的所有思想……它們也
是我的思想……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你從來沒跟我說起過……再說,我不會同
意……」
「可你必須同意,瑪特。」
他朝門邊走去。她又一次衝到他前面。
「讓我過去。」他說道。
「不行。」
「你瘋了。」
「聽著……菲律普……」
「我什麼也不聽。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我已經決定離開這裡。我會走的。這不是
一時的衝動。這是在冷靜時下定的決心。讓我過去。」
他想把門打開。她又把他推了回去,有一股因為她感覺到她丈夫比她堅強不屈而更
加野蠻的力量突然震撼著她。她只有幾分鐘時間了,正是這一點使她感到恐懼。在這幾
分鐘時間裡,她必須用語言,用胡亂地說出來的話語對付一個她瞭解他的狂熱和頑固的
敵人,贏得這場戰鬥。
「讓我過去。」他重複道。
「怎麼!不行,不行,」她喊道,「你不會逃掉的!不,你不會做這種可恥的事情
的!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的……菲律普,這件事是可怕的!喂,你想要我對你說嗎,菲
律普?……」
她走到他的身邊,聲音低沉地說道:
「聽著,菲律普……聽著我的這份自由……菲律普,你星期天的行為,你對你父親、
對蘇珊娜,對我們大家的殘忍,好吧,是我,我理解這些,我痛苦得要死,我比其他人
要忍受更多的痛苦……當時你的每一句話都像火一樣燒進我的身體……可是,菲律普,
我畢竟還是理解……為了和平,我們必須做自我犧牲。這是你的權利,你有責任和義務
為拯救一個民族而犧牲我們大家……可是,你準備做……啊!可恥的行為!你明白嗎,
如果你以前這麼做了……我會像別人現在看你一樣看你……我不知道……想到你很卑鄙,
讓人噁心……」
他聳了聳肩膀。顯得極不耐煩。
「你要是不理解該有多好。這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
「你的義務是加入你的部隊,因為戰爭爆發了;你的義務是參加戰鬥,是的,為法
蘭西而戰,像所有的法國人一樣……像來這裡的第一個農民一樣,他可憐的整個肉體都
在顫抖,內臟被掏空了,但他認為他的義務就是出現在這裡……是一往無前,義無反顧!
像他一樣前進,菲律普!我同意你所有的主張,我已經是你的伴侶,你的夥伴……如果
我們的聯盟被打破,至少讓我向你提這個最後的請求:加入你的部隊……你的位置在那
裡……」
「我的位置無處不在,就是不在那個犯下殺人的可憎罪行的地方,」菲律普大聲喊
道,剛開始時他勉強聽她說話,後來突然反擊了。「我的位置在我的朋友身邊。他們信
任我,我也信任他們。我應該加入他們的行列。」
「在哪裡?在巴黎嗎?」
「不是。我們發誓,第一聲警報一發出,我們就在瑞士碰頭。我們將在蘇黎世發表
聲明,把所有的思想家、所有的德國法國的反抗者召喚起來。」
「可是,誰也不會聽從你們的召喚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這個召喚會引起反響的。世界會聽見幾個自由人的抗議的,幾
個像我一樣的教授、小學教員、作家,幾個按照他們的信仰思考和行動的人,而不是像
那些走進屠宰場任人宰割的畜生。」
「你必須保衛你的祖國,」瑪特說道。她試圖爭取時間,希望有人幫助她。
「我必須捍衛我的思想!」菲律普說道,「如果我的祖國有瘋狂之舉,我是不會追
隨它的。這世界上的兩個最文明的偉大民族就要打起來了,只因為他們在拘捕一名下屬
的事情上意見不一致,或者因為其中一個想吃掉摩洛哥,而另外一個由於在筵席上沒有
份兒而惱羞成怒!為了這些事,他們將要像猛獸一樣自相殘殺!把悲哀和苦難撒向四面
八方!不,我拒絕加入他們的行列!這雙手,瑪特,我這雙手不會殺人!我在德國就像
在法國一樣有自己的弟兄。我對他們沒有一絲仇恨。我不會殺害他們。」
她假裝聚精會神地聽他說理,因為她知道像這樣她會把他抓得更緊些。她對他說道:
「啊!你的那些德國弟兄,不管他們有沒有仇恨,但可以肯定他們正朝法國挺進。
法國,你不怎麼愛它嗎?」
「不,不,我愛它,但正是因為它是最高貴、最崇高的,因為在它的身上才會萌發、
盛開反抗流血和戰爭的法律的思想。」
「人們會把你當懦夫看待的。」
「今天也許吧……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人們會把我們當成英雄的。我們的名
字會跟人類的大發明家、大學者的名字一起被人提及。恰恰是法蘭西會擁有這種榮譽……
我們帶來的!我帶來的!……」
「可你的名字會在你活著的時候被人恥笑的!」
「被我蔑視的那些人恥笑,被那些具有這名上尉一樣的精神狀態的人恥笑,他是最
優秀的上尉,別人派他跟他的連隊一起去送死時,他還笑嘻嘻地開玩笑。」
瑪特氣憤了:
「這是法國人的笑,菲律普,有些滑稽地消除恐懼的法國人的笑。這是令人讚歎的
笑,是我們民族的美德!」
「人在別人死的時候是不笑的。」
「是的,菲律普,假如這是為了掩蓋他們的危險、把所有的恐懼都留給自己的話……
聽著,菲律普……」
從屋子的另一邊遠遠傳來幾陣槍聲。這是一陣延續幾秒鐘的不間斷的槍聲,之後又
斷斷續續,不一會兒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瑪待喃喃道:
「這是第一聲槍響,菲律普……他們在邊境打起來了……他們在保衛的是你的國
家……受威脅的法國……噢!你的心難道就不像一個兒子的心那樣顫抖嗎?你難道就沒
感覺到別人給它造成的創傷嗎?……」
他有他的痛苦姿態,雙臂環抱於堅硬的胸前,半閉著雙眼。他痛苦地回答道:
「是的,是的,我感覺到了,這些創傷……可它為什麼要打呢?為了什麼樣的光榮
得發狂的愛呢?它難道不為成功和征服而陶醉嗎?你還記得我們穿越歐洲的旅行嗎?……
到處都能找到它走過的足跡、墓地以及能證明它是最偉大的勝利者的公墓藏骸所。」
「可是,你瘋了,」瑪特喊道,「它現在並不是為了征服別人!它是在自衛!你想
一想這幅畫面吧……法國再次遭受入侵……法國被瓜分……法國在世界版圖上被圈
去……」
「不,不,」他做了一個抗議的手勢說道,「問題不在這裡!」
「不,問題就在這裡,問題在於它的生死存亡……而你,你卻臨陣脫逃!」
菲律普一動不動。瑪特感覺到他如果不是受震動的話,至少也感到不安、不舒服。
可突然,他放下手臂,一拳砸在桌子上:
「必須這麼做!必須這麼做!我答應過的!……我有理由答應!我會堅持我的誓言
的!你所說的逃跑,那是戰鬥,真正的戰鬥!我也一樣,我也要去參戰,但打的是獨立
戰爭、思想戰爭,我那些充滿英雄氣概的同伴正在等著我。走開,瑪特,我再也不想聽
你的!」
她緊靠在門上,伸開雙臂:
「那你的孩子們呢!被你遺棄的兩個孩子怎麼辦?」
「過不了多久,」他說道,「你就會把他們送到我那裡的。」
她舉起一隻手。
「絕不會,我以他們的腦袋發誓,你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一個逃兵的兒子!……
他們會拒絕認你這個父親的!」
「他們會愛我的,如果他們理解的話!」
「我會教他們不要理解你。」
「如果他們不理解我,那就會是我不認他們了。那對他們來說太糟糕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甩開。由於瑪特在抵抗,他便推搡著她。他擔心這個未曾
預料到的障礙可能會把他母親或者老莫雷斯塔爾引出來,這使他忐忑不安、怒不可遏。
瑪特軟下來了。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腕,拉開了門扇。可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讓她
丈夫後退了;她氣喘吁吁、充滿絕望地說道:
「再說一句話!一句話!」她哀求道,「聽著,菲律普,不要這樣做……如果你不
這麼做,那麼,我可以……噢!這麼約束我真可怕……可是,我不想讓你走……聽著,
菲律普。你瞭解我的驕傲,我的仇恨,我因為蘇珊娜是多麼痛苦,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好吧,我把這一切都忘記。我給予你的不是原諒,而是忘卻。任何一個字都不會讓我回
想起這件已經過去的事……任何一個暗示都不會……我向你發誓!可你不要逃跑,我求
你了,菲律普,不要這麼做。」
她抓住他的衣服,緊挨著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要,不要這樣做……不要讓你的孩子們蒙受這份恥辱!一個逃兵的孩子……噢!
我懇求你,菲律普,留下來,我們一起走……生活會像從前一樣重新開始……」
她跪在他的腳下,低聲下氣地哀求著;她感到很恐怖,因為她說的話不奏效。她撞
上了一種思想,與這種思想競爭,她所有的力量都化為烏有。菲律普根本不聽她的。任
何同情都不能讓他朝她傾斜。
他平靜地用一個不可抵抗的手勢一隻手抓住了瑪特的兩個手腕,另一隻手把門打開,
然後,他把妻子推到後面,逃走了。
瑪特感到一陣昏暈。不過,皮箱還在那裡,她相信他會回來取的。但當她發現自己
弄錯了後,立即站起身,開始往外跑。
「菲律普!菲律普!」她喊道。
像他一樣,她想到了外面有人介入,想到叫喊聲會把老莫雷斯塔爾引過來,使菲律
普在路上碰到他。
「菲律普!菲律普!」
她驚恐不安,不知到哪裡去找他。花園裡沒有一個人影。她回到客廳,因為她好像
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實際上,她看見一名中士和一名士兵由園丁的兒子引著,正匆匆
忙忙地穿過曬台。
「跟我來,」淘氣鬼吩咐道,「……我們爬上屋頂……從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山谷……
啊!望遠鏡……」
路過時,他抓住了那台儀器。
瑪特衝了過去。
「出什麼事了?」
「那邊不可能守住了,」中士說道,「……他們的人太多了……我們正在撤退……」
「可是,他們會來嗎?」
「會的,會的,他們來了……」
瑪特徑直走到曬台上。一群士兵從台階上冒了出來。
在一個拐角處,她發現了菲律普。
他責問那些人:
「他們來了嗎?」
「是的。」
「他們越過邊境了嗎?」
「不,還沒有。」
他轉向他的妻子,就像告訴她一個好消息一樣說道:
「他們還沒有越過邊境。」
然後,他走到另一群士兵前面。
於是,瑪特心想,命運向她伸出了她苦苦哀求的援助之手。她只須聽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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