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
「什麼?」
「那塊德國國界標……野狼高地的圓形空地上的那塊國界標。」
「怎麼了?」
「倒了。」
「不會的。」
「你自己看吧。」
老莫雷斯塔爾走到一邊。他的妻子從客廳裡走了出來,在曬台頂頭那個支撐著望遠
鏡的三角架前站住了。
「我什麼也看不見。」過了片刻,她說道。
「你有沒有看見一棵比別的樹高出一截、葉子更稀疏一些的樹?」
「看到了。」
「在這棵樹的右邊,稍往下一些,冷杉中的一塊空地,看到了嗎?」
「是的。」
「那就是野狼高地的圓形空地,國界就劃在那裡。」
「啊!我看到了……就在這裡……倒在地上,對不對?躺在草叢裡……絕對是昨晚
的暴風雨把它連根拔起的……」
「你說什麼呀?千真萬確是有人用斧頭把它砍倒的。砍口從這裡都看得見。」
「的確……的確……」
她直起身子,搖了搖頭:
「這是今年第三起了……又要引起爭端了。」
「嗨!什麼呀,」他喊道,「他們只需把那截木樁換掉,換成一塊結實的國界標就
行了。」
他用驕傲的語氣補充說道:
「那塊法國國界標在離它兩米遠的地方巋然不動!」
「那當然啦!它經過鑄造,固定在岩石裡面。」
「但願他們也這麼做!他們並不缺錢……他們從我們這裡掠走了五十億財富!……
不,可畢竟……八個月裡,這已是第三次了!……他們在孚日山脈的那一邊,將會如何
採取行動呢?」
他無法掩飾那種令他心曠神怡的滑稽而又歡快的表情,他在曬台上來回踱步,狠命
地跺著腳。
他突然走到妻子身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你想知道我內心深處怎麼想嗎?」
「是的。」
「嗯,這一切結果會很糟糕。」
「不會的。」老太太平靜地說道。
「怎麼不會?」
「我們結婚都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來,你每個星期都對我說,這一切結果會很糟
糕。可是,你明白……」
她轉身回到客廳,開始用撣子撣去傢具上的灰塵。
他聳了聳肩膀。
「噢!你這個人,顯而易見,你是個無動於衷的母親。沒有什麼事情能使你激動。
只要你的衣櫃裡井井有條、被單整整齊齊,罐子裡裝滿果醬就行了。……可你不該忘記
是他們殺死了你可憐的父親。」
「我不會忘記……只是,都過去四十年了,你想怎麼樣呢?……」
「這事發生在昨天,」他低聲說道,「就是在昨天……」
「哎呀!郵遞員來了。」她說道,急於改變話題。
他們確實聽見從朝花園開的窗戶那裡傳過來的沉重的腳步聲。底樓大門上的小木槌
聲響了起來。片刻之後,僕人維克多把郵件送了過來。
「啊!」莫雷斯塔爾夫人說道,「兒子的來信……拆開看看,我沒戴眼鏡……毫無
疑問,他寫信回來是向我們明告他今晚到家,既然他是今天早晨離開巴黎的。」
「沒有的事!」莫雷斯塔爾先生把來信通讀了一遍之後喊道,「菲律普和他的妻子
把他們的兩個兒子送到凡爾賽的朋友家裡,他們出發後準備在科爾納爾的圓形頂峰過夜,
在那裡看日出,肩背行囊,徒步旅行。中午到這裡。」
她顯得慌亂起來:
「有暴風雨啊!碰上昨晚的暴風雨可咋辦?」
「我的兒子會嘲笑暴風雨的。這個小鬼曾多次歷經暴風驟雨。一個小時後,我們便
可以擁抱他了。」
「可這是不可能的!什麼都沒準備好,怎麼歡迎他們呀!」
這位小個子老太太立即全力以赴開始忙活兒起來。她的身體過胖了一些,略顯疲憊,
但依舊很靈活。她是那麼有條不紊,根本不必擔心會出現什麼不能立竿見影的不必要的
動作。
他呢,繼續在陽台和客廳之間踱著步子。他邁著均勻的大步子,昂首挺胸,兩手插
在上衣口袋裡。他的上衣是用藍色人字斜紋布料做的園丁服,從口袋上露出一把整枝剪
和一支煙斗來。他身材高大,脖子粗壯,滿面紅光,看上去依然青春煥發,儘管臉上蓄
著一圈銀白的大鬍子。
「啊!」他喊道,「這個善良的菲律普,多麼高興的事情啊!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
過面了。當然啦!那是因為他在巴黎取得了歷史教授的資格。天哪,他已經上路了!我
們得照顧他半個月!步行……鍛煉……噯!怎麼說呢,他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小伙子,像
他的老子莫雷斯塔爾一樣!」
他笑了起來:
「你知道他需要什麼嗎?在柏林城邊宿營六個月。」
「我不擔心,」她說道,「他是高等師範學院裡出來的。戰爭期間,教師們是不會
離開他們的崗位的。」
「你胡說些什麼呀!」
「是小學教師親口對我說的。」
他暴跳起來:
「怎麼!你又跑去問他了,問那個懦夫?」
「他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她肯定地說道。
「他?一個正直的人?竟持有這樣的論調!」
她趕忙跑出去,免得他大發雷霆。但莫雷斯塔爾已經控制不住了:
「是的,是的,他的那些論調!我堅持使用這個詞……論調!作為區議員,作為聖
埃洛夫鎮鎮長,我有權聽他的課。啊!你想像不出!……他教法國歷史自有一套!……
在我們那個年代,英雄是阿薩騎士1,是巴亞爾2,是拉·圖爾·德·奧佛涅3,是這
些傢伙為國爭光。今天,卻換成了艾蒂安·馬塞爾先生4,多雷先生5……啊!他們的
理論是多麼出色啊!」
1阿薩騎士(1733—1760),法國軍官。在擔任奧佛涅兵團上尉時,他向一支正准
備抓法國人的敵軍猛撲過去,發出警報,被敵人殺死。伏爾泰曾描述過這番英雄主義行
為。——譯注
2巴亞爾(1475—1524),法國貴族,曾跟隨查理八世、路易十二、法朗索瓦一世
征戰,被譽為「無畏無過的騎士」。——譯注
3拉·圖爾·德·奧佛涅(1743—1800),法國軍官。曾在薩瓦和西比利牛斯的革
命軍中服役,被波拿巴稱為「共和國第一號投彈手」後即被謀殺。——譯注
4艾蒂安·馬塞爾(1315—1358),法國政治家。曾率領他的擁護者佔領王宮,殺
死了查理五世的兩名大臣,脅迫他重新修改1357年的法令,後被查理五世的手下暗殺。
——譯注
5多雷(1509—1546),法國人文學者、印刷師,因鼓吹思想自由而被判處絞刑。
——譯注
他擋在妻子往回走的路上,劈頭蓋腦地說道:
「你知道為什麼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役中敗北了嗎?」
「找不到咖啡牛奶碗了,」莫雷斯塔爾夫人一門心思做自己的事。
「好吧,去問你的小學教師吧,他會用今天的理論向你解釋拿破侖的。」
「是我自己把它放進碗櫥裡了。」
「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想方設法扭曲孩子們的心靈。」
「這只碗使我那一打碗大為遜色。」
「啊!我向你發誓,要是在以前,我們會把這個小學教師,把他丟進水裡去,只要
他膽敢……當然啦,那時的法蘭西佔據著重要的位置。什麼樣的位置啊!那是索爾費裡
諾1時代!……馬讓塔2時代!……那時,人們並不僅僅滿足於毀壞國界標……人們跑
著越過邊境……」
1索爾費裡諾是意大利倫巴第的一個村莊,1859年6月24日,法國、撒丁島聯軍與
奧地利軍在此交戰,近四萬人戰死。這次戰役使亨利·杜南想到創立紅十字會。——譯
注
2馬讓塔:意大利北部米蘭的一個地名。1859年6月4日,法國軍隊在康羅伯爾、麥
克-馬洪和維諾瓦的指揮下大敗奧地利軍,取得輝煌的戰果。——譯注
他停了下來,猶豫著,側耳細聽。遠處傳來嘹亮的軍號聲,在小山谷之間迴盪,碰
到大塊花崗岩障礙後,軍號聲倍加響亮,左衝右突,彷彿被森林的陰影遏止住了。
他非常激動地喃喃道:
「法國軍號……」
「你能肯定嗎?」她問道。
「是的,阿爾卑斯山獵步兵正在演習……黑山部隊的一支……你聽……你聽……多
麼歡快啊!……多麼勇敢啊!啊!在離邊境兩步之遙的地方,事態發展……」
她也在諦聽軍號聲,同樣心情激動。她焦慮不安地說道:
「你真的認為戰爭有爆發的可能嗎?」
「是的,」他回答道,「我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有那麼一陣子沒有說話。後來,莫雷斯塔爾又重複道:
「我有一種預感……戰爭會像一八七○年那樣再次爆發……可以肯定,我滿心希望,
這一次……」
她把從壁櫥裡找出來的那只咖啡碗放下,倚在丈夫的手臂上:
「你說,兒子來了……和他的妻子一起,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我們非常喜愛……
我想把屋子弄得漂亮一些,氣氛歡快一些,擺滿鮮花。歡迎他們的到來……你去把花園
裡最美的花都採來。」
他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覺得我有些誇誇其談了,嗯?你想怎麼樣呢?我永遠都是這樣,直到
生命的最後一刻。傷口太大了,永遠也癒合不了。」
老兩口兒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了片刻,就像兩個老夥伴,在旅行途中,時不時地停
下來,沒有特別明確的理由,把他們的目光和想法融匯在一起,然後又繼續上路。
他對她說道:
「要砍掉我的玫瑰……我那些『第戎的驕傲』嗎?」
「是的。」
「那就去吧!英勇一點。」
莫雷斯塔爾,富裕農民的後代,在臨近的一個大鎮子聖埃洛夫鎮修建了一個機械鋸
木廠後,把祖輩們遺留下來的財富翻了好幾番。他是一個刻板的人,正如從前他曾說過
的「頭腦簡單,兩袖清風,身無分文……」。他有為數不多的盡可能樸素、盡可能古老
的道德觀念,而這些觀念本身屈服於一種佔據他整個生命的感情,這種感情對莫雷斯塔
爾來說,意味著對過去的悔恨,對現在的悔恨,尤其是對戰敗的苦澀的回憶。
當上聖埃洛夫鎮鎮長,繼而又成了區議員之後,他賣掉了自己的工廠,讓人在邊境
最顯眼的地方,在一座磨坊廢墟舊址上建了一幢寬敞的樓房,按他的意圖設計,而且可
以說是在他的親自監督下建起來的。莫雷斯塔爾一家人在這兒住了差不多十二年了,跟
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僕人:維克多,一個總是樂呵呵的圓滾滾的正直男人;卡特琳娜,
原籍布列塔尼的女僕,是她奶大了菲律普。
除了幾位朋友之外,他們幾乎不與別的人交往。朋友之中,來往最密切的有政府特
派員約朗塞和他的女兒蘇珊娜。
老磨坊坐落在一個小山岡的圓形山頂上,山岡的斜坡上排列著一層層寬闊的花園,
莫雷斯塔爾十分精心地照料著它們。這些花園四周圍著一堵高大的牆,牆頭鑲著尖頭鐵
柵欄。一泓清泉飛流直下,在裝飾著野生植物、苔蘚和蕨類植物的岩石凹洞間形成一道
道瀑布。
莫雷斯塔爾採了一大把鮮花,破壞了玫瑰園,犧牲了他引以為榮的「第戎的驕傲」,
然後返回客廳,親自把花束插進高大的水晶花瓶裡。
客廳是位於房屋正中的那種大廳,顯眼的木樑和一座閃著銅光的巨大的壁爐使客廳
顯得明亮而歡快。客廳兩面都是通的:東面有一個長長的門洞,開向曬台;西邊是兩扇
窗戶,朝著那座比底樓還要高的花園。
客廳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參謀部的地圖、內務部地圖和本區地圖。一個橡木槍架上掛
著十二支一模一樣的款式新穎的步槍。旁邊,三塊粗粗地縫在一起的骯髒、破舊、淒慘
的藍色、白色、紅色的破布片直接釘在木頭上。
「這一切效果很好,你說呢?」他下了個結論,就像他的妻子也在客廳裡一樣。
「現在,我認為一支好的煙斗……」
他掏出煙斗和火柴,穿過曬台,靠在環繞曬台的石頭欄杆上。
黛綠色的山巒起伏有致,牧場呈現出淺綠色,冷杉和落葉松則是淒涼的墨綠色。
在他的下面,三四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條從聖埃洛夫通往老磨坊的公路。公路繞牆
而上,然後又急轉直下,通向僧侶水塘,從水塘的左岸經過,最後突然中斷,換成了糟
糕的泥土路,遠遠望去,就像一架靠著圍牆的梯子,進入兩座山之間的山溝裡,那荒山
野嶺的形狀與孚日山脈的普通景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便是魔鬼山口,離老磨坊一千
五百米遠,海拔同它一樣高。
幾座建築懸掛在山口的一面山坡上,那是沙布勒克斯農場。往左邊看。從沙布勒克
斯農場到野狼山谷,如果順著一條莫雷斯塔爾認識所有方位標、所有看不見的蜿蜒曲折、
所有上坡道和下坡道的路線,人們可以辨別、猜測出邊境。
「邊境,」他喃喃道,「……這兒的邊境……離萊茵河二十五里1……在法國!」
1此處的裡是指法國古裡,一里約合四公里。——譯注
每一天,他都要苦苦地凝望它,不下十次,凝望著那條無可選擇的痛苦的路線。在
那條路線的另一邊,通過他在想像中所切開的孚日山脈的空隙,他看見了天邊霧靄中的
德意志平原。
這一次,一如從前,他苦澀地重複著,歲月的流逝並不能抹去這種苦澀。
「德意志平原……德意志丘陵……童年時我散過步的整個阿爾薩斯地區……法國的
萊茵河是我的河流,我祖輩們的河流。德國……德國的萊茵河……」
一陣輕微的口哨聲使他顫慄了一下。他朝那座通向曬台的用岩石鑿磨成的石級俯下
身子。從邊境過來的人為了免走彎路,經常通過這道石級進入他的家。石級上寂無人影,
對面混雜著小灌木和蕨類植物的斜坡上也沒有一個人。
口哨聲又響了起來,謹慎、隱隱若若,同樣的音調變化。
「是他……是他……」莫雷斯塔爾心想,他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從荊棘叢中伸出一個腦袋,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腦袋,活像是一個解剖標本。他的
鼻樑骨上架著一副銅眼鏡,面孔上似有一道刀痕,那個缺牙豁齒的嘴巴像鬼臉上的一樣。
「又是你嗎,杜爾盧斯基?」
「我可以來嗎?」那人問道。
「不行……不行……你瘋了……」
「有急事。」
「不可能……而且,你知道,我再也不想幹了。我已經對你說過……」
可那人一再堅持:
「今天晚上,今天夜裡進行……那是波厄斯威侖駐軍的一名士兵……他不想穿德軍
制服。」
「一名逃兵……我已經煩透了……讓我安靜吧。」
「做做好事吧,莫雷斯塔爾先生……你想一想……說好了,四點鐘在山口的沙布勒
克斯農場碰頭……像上一次一樣……我等著你。到時候再談……真是怪事……」
「安靜!」莫雷斯塔爾先生說道。
有個聲音從客廳裡響起:
「他們到了,先生,他們到了!」
是僕人的叫喊聲,莫雷斯塔爾夫人也聞聲跑了出來,說道:
「你在那裡幹什麼呀?你剛才跟誰說話?」
「沒跟任何人。」
「是的,我聽見了……」
「沒有,我保證……」
「啊!我還以為……那好,你知道,你有道理……到正午了,他們倆已經到了。」
「菲律普和瑪特嗎?」
「是的,他們到了。他們到了花園門口。我們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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