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爾先生每天早上第一件關心的事,就是檢查一下昨晚他帶回家的證券包是否仍然放在床頭櫃上。
他看到那個包就放了心,然後開始起床與梳洗。
尼古拉·加西爾,身體矮胖而臉龐瘦削,在殘老軍人院一帶,充當著證券經紀人,把一些持重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圍成為客戶,他們把自己的積蓄交給他,他定期給他們支付可觀的利息,因為他在交易所的投機往往成功,又私下放高利貸。
他擁一棟又窄又舊的樓房,自己住在二樓。他的套房包括一個候見室,一個臥室,一個同時用作咨詢室的餐室,一個供三個助手工作的房間,最裡面是廚房。
他很節儉,沒有雇女僕。每天早上,笨重、勤勞、快活的看門女人,八點鐘給他送來郵件,收拾房間,把一塊羊角麵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這天早上,看門女人八點半鐘離開了。加西爾先生像往常一樣,等待助手上班,不慌不忙地吃早點,拆信件,瀏覽報紙。然而,突然在九點差五分,他覺得聽見臥室裡有響聲。想起放在臥室裡的證券包,他衝了進去。證券包不翼而飛,同時朝向樓梯平台的會見室的門,「砰」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
他想去開門。但是那門要用鑰匙才能打開,而這枚鑰匙,他放在辦公桌上了。
「如果我去拿鑰匙,」他想道,「盜賊逃走了,就看不見了。」
加西爾先生因此打開僅見室臨街的窗子。這時,那人還來不及離開這所房子。的確,街上空無一人。尼古拉·加西爾慌亂極了,都沒有呼救。但是,幾秒鐘以後,他望見自己的主要助手從鄰近的林蔭大道朝著這所房子走過來,就趕緊打手勢。
「快!快!薩爾洛納,」他俯身喊道,「快進來,關上大門,不讓任何人出去。有人偷了我的東西。」
他的命令被執行了。他匆匆忙忙下了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憤怒得發狂。
「薩爾洛納,沒有人嗎?……」
「沒有人,加西爾先生。」
他一直跑到看門女人的小屋,這門房位於樓梯底部與一個陰暗的小院之問。看門女人正在掃地。
「有人偷了我的東西,阿蘭太太!」他叫喊道,「沒有人來躲藏在這裡吧?」
「沒有,加西爾先生,」那胖女人結結巴巴地說道,目瞪口呆。
「你把我套房的鑰匙放在哪裡了?」
「在這裡,加西爾先生,掛鐘背後。而且,別人不可能拿走,因為半小時以來我都沒有離開過小屋。」
「那麼,因為盜賊並沒有下樓,他又重新上樓了。啊!這太可怕了!」
尼古拉·加西爾又回到大門旁。他的另外兩個助手也來了。他氣喘吁吁跟他們講了幾句話,匆忙地下達指示:誰也不許進出,在他回來之前,既不能出去,也不能進來。
「明白了嗎?薩爾洛納!」
他說完後立即上樓,進了他的套房。
「喂,」他拿著電話受話器吼道,「……喂!警察局……但是,小姐,我不是找警察局!我請您接警察局咖啡廳……號碼?我不知道……快一點……有情況……趕快,小姐。」
他終於要通了咖啡廳老闆,大聲說道:
「貝舒警探在嗎?請叫他聽電話……馬上來……趕快……他是我的客戶……一刻也不能耽擱。喂!貝舒警探嗎?是加西爾給您打電話,貝舒。是的,我還好……或者更確切地說,不好……有人偷了證券,一整包……我等您,嗯?什麼?不可能?您要去度假?我不在乎您度什麼假!趕快來吧,貝舒……趕快!您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就在那個包裡呢!」
加西爾聽見對方在電話裡大聲罵道:「見鬼!」這下他完全放心了,知道了貝舒警探的意思:他馬上就會來的。果然,十五分鐘以後,貝舒警探一陣風般地趕來了,愁眉不展,猛地撲向證券經紀人。
「我的非洲礦業股票!……我的全部積蓄!它們在哪裡呀?」
「被偷走了!同我的客戶們的證券一起!……還有我的全部證券也不見了!」
「被偷走了!」
「是的,在我的臥室裡,半小時以前。」
「倒楣!我的非洲礦業股票怎麼會到了您的臥室裡呢?」
「昨天,我把那包證券從我在里昂信貸銀行的保險櫃裡取出來,準備托付給另一家銀行。那樣更划算。我不該……」
貝舒在加西爾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您要負責任,加西爾。您要把錢還給我。」
「用什麼還呀?我已經破產了。」
「破產了!那麼,這棟房子呢?」
「早就全部抵押了。」
兩人暴跳如雷,大聲對罵。看門女人和加西爾的三個助手也失去冷靜,攔住兩個姑娘的去路,她倆是住在四樓的房客,正不顧一切地要出門。
「誰也不准出去!」貝舒喊道,怒氣沖沖,「沒有找到我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之前,誰也不准出去!」
「也許需要找人幫忙,」加西爾建議道,「肉店夥計……食品雜貨店主……都是可靠的人。」
「我不需要,」貝舒說道。「如果需要什麼人的話,打電話到拉博爾德街的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然後,去告狀。但那是浪費時問。現在該行動。」
他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想到個人的責任,他就平靜了些。但是他煩躁的動作與嘴巴的痙攣,暴露出他極度的惶恐不安。
「冷靜點,」他對加西爾說道,「總之,我們會成功的。誰也沒有走出這房子。因此,在我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還沒有被人帶出去之前,就應該把它們找回來。這是最主要的。」
他盤問了那兩個姑娘。一個是打字員,在家裡替人打通告和報告。另一個也是在家裡幹活,教人吹笛子。兩個人都想出去買午飯吃的食物。
「實在對不起!」貝舒斬釘截鐵地拒絕道。「今天上午,這個臨街的大門要關閉。加西爾先生,您的兩個助手在這裡把守。另一個助手去給房客們買東西。今天下午,可以讓人出入,但是要得到我的允許,所有可疑的包裹、紙箱、購物網兜、盒子,都要嚴格檢查。這是命令。而我們呢,加西爾先生,動手幹活吧!看門女人替我們帶路。」
在這棟房子裡進行搜查是容易的。樓上三層,每層只是一個套間,而樓下目前還沒有人住。二樓是加西爾的住所,三樓住著圖菲蒙先生,他是國民議會議員,以前當過部長。四樓分為兩個小間,由打字員勒戈菲埃小姐和笛子教師阿維利納小姐租用。
這天早上,圖菲蒙議員八點半鐘就去了國民議會,主持一個委員會的會議,一個女鄰居只是在吃午飯的時候來替他收拾房間,大家等著他回來。兩位小姐住的房間就成為仔細檢查的對象。然後,人們搜查了閣樓的每個角落,從一把梯子下來,認真察看了小院子,以及尼古拉·加西爾本人的套房。
結果毫無發現。貝舒痛苦地想著他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
將近中午,圖菲蒙議員回來了。這位嚴肅的議員——提著他當部長時用的大公事包——是個大忙人,受到所有黨派的敬重,言語不多,卻很有份量,往往起決定性的作用,令政府害怕得發抖。他邁著有節奏的步子,走到看門女人的小屋取郵件,加西爾前來找他,對他說自己家被盜的事。
圖菲蒙議員審慎而專心地聽著,就像聽人訴說最無關緊要的事,答應在加西爾決定告狀時予以幫助,並且堅持要人家搜查他的套房。
「誰知道,」他說道,「是否有人弄到一枚可以開門的鑰匙呢?」
大家到處尋找,仍然一無所獲。事情顯然不妙,他倆試著輪流互相鼓舞鬥志,說一些安慰的話。但是這聽起來是些虛假的話,不起作用。
他倆決定去一家咖啡館吃飯,當然是在對面的那一家,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監視著那棟房子。但是貝舒並不感到飢餓,因為他那十二張股票令他不思茶飯。加西爾大叫頭昏腦脹,兩人又把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思考了幾遍,希望從中找出確切的線索。
「這很簡單,」貝舒說道,「有人潛入了您的房間,偷走了證券。因為還沒有人能從這房子裡出去,就是說那個人還在房子裡面。」
「當然啦!」加西爾贊同道。
「如果他仍然在房子裡,我那十二張股票也就在房子裡。那十二張股票不能穿過天花板飛走呀!」
「整包證券也不會飛走呀!」尼古拉·加西爾補充說道。
「因此我們可以肯定,」貝舒繼續說道,「有充分的理由肯定,即……」
他沒有說完。他的眼睛流露出突如其來的恐懼。他注視著街對面,有個人從那邊腳步輕快地朝那房子走過來。
「巴爾內特!」他嘟噥道,「……巴爾內特!……是誰通知他了?」
「您對我提起過他,提起過拉博爾德街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加西爾承認道,有點發窘,「我認為,情況如此嚴重,打個電話,也不是沒有用的。」
「但是,這太愚蠢了,」貝舒含糊不清地說道,「究竟由誰來領導調查?是您,還是我?巴爾內特跟這毫無關係!巴爾內特是個專愛亂插手的傢伙,應該提防他。啊!不,不要巴爾內特來管閒事!」
突然間,巴爾內特的合作,在他看來,成了世界上最危險的事了。吉姆·巴爾內特在這房子裡,吉姆·巴爾內特干預這件案子,那就意味著如果調查結束,整包證券,主要是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就會被盜走。
他怒火中燒,衝到街上,當巴爾內特正準備敲門的時候,一下子就堵在了他面前,聲音放得很低而又顫抖著說道:
「你走開,這裡不需要你。有人錯誤地給你打了電話。讓我們安靜點兒,馬上走開吧。」
巴爾內特驚訝地看著他。
「貝舒老友!這是怎麼回事?看樣子,你身體不舒服?」
「你回去吧!」
「事情嚴重,就像有人在電話裡告訴我的那樣嗎?你的積蓄出了問題?那麼,你不希望得到一點兒幫助嗎?」
「你走開,」貝舒咬牙切齒道,「人們知道你的話的意思,你所謂的一點兒幫助,那就是往人家口袋裡伸手。」
「你為你的非洲礦業股票擔心嗎?」
「是的,如果你硬要插手的話。」
「好吧,咱們別談了。你自己想辦法應付吧。」
「你走了?」
「不走。沒有辦法。因為我在這房子裡有事要幹。」
加西爾來到他倆跟前,半開了門,巴爾內特對他說道:
「對不起,先生,笛子教師、音樂學院獎二等獎獲得者、阿維利納小姐住在這裡嗎?」
貝舒感到很憤慨。
「是的,你在門口的牌子上看見了她的地址,所以你就找她……」
「怎麼了?」巴爾內特說道,「難道我無權來上笛子課嗎?」
「你無權在這裡學。」
「我表示遺憾,我對於笛子有種特別的愛好。」
「我明確地反對……」
「去你的!」
巴爾內特專橫地走進房子,別人都不敢阻攔。貝舒非常不安,看著他上了樓梯,十分鐘以後,他大概取得了阿維利納小姐的同意,人們就聽見從四樓傳下來斷斷續續的吹笛聲。
「壞蛋!」貝舒越來越為自己的股票而痛苦萬分,喃喃地說道,「跟這個傢伙一起,我們能走到哪裡去呢?」
他又發狂地開始幹活。檢查完了沒有人住的樓下,再檢查看門女人的小屋,嚴格地講,證券包很有可能藏在門房裡。結果是白費工夫。上面總是傳來嘲弄惱人的笛聲,整個下午都沒有停過。在這樣的條件下,又怎能工作呢?終於,在六點正的時候,巴爾內特又唱又跳地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個大紙盒。
「一個紙盒!」貝舒發出憤怒的驚叫。他把紙盒搶過來,掀開蓋子。裡面裝的是舊式帽子和被蟲蛀壞的毛皮衣服。
「因為阿維利納小姐沒有權利出去,她就請我把這些東西全扔掉,」巴爾內特一本正經地說道。「阿維利納小姐很漂亮,你是知道的!她吹奏笛子多麼有天才!她說我有驚人的音樂天賦,還說如果我堅持不懈地練下去,就能夠設法獲得一個教堂樂師的職位。」
整個夜晚,貝舒和加西爾都在值班,一個在房子裡面,一個在房子外面,為了防止那個包被一個同謀從窗子扔到外面。次日早上,他們又重新幹活,而他們的努力並沒有得到報償。一個人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另一個人的所有證券仍然頑固地躲藏著不露面。
三點鐘,吉姆·巴爾內特又出現了,手裡拿著空紙盒,筆直往前走,匆忙而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像個工作日程排得滿滿卻心滿意足的人。
他們又在上笛子課。音階。練習曲。吹錯了的音符。忽然又安靜下來,莫名其妙地繼續保持寂靜,這使貝舒極其困惑不解。
「他在搞什麼鬼呀?」貝舒暗自思忖道,想像著巴爾內特進行一系列調查,並取得了特別的發現。
他上到四樓,側耳傾聽。在笛子教師家裡寂靜無聲。但是在她的鄰居、速記打字員勒戈菲埃小姐家裡,卻聽見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這是他的聲音,」貝舒想道,他的好奇心已經無法按捺了。
他不能再忍耐了,於是按了門鈴。
「請進!」巴爾內特在屋裡面喊道,「鑰匙就在門上。」
貝舒進了屋。勒戈菲埃小姐,一位十分漂亮的褐髮女郎,坐在桌旁的打字機前面,在活頁紙上把巴爾內特的話用速記法打下來。
「你是來搜查的吧?」巴爾內特問道,「你別不好意思。小姐沒有什麼好隱藏的。而我呢,更加沒有。我正口授自己的回憶錄,你允許嗎?」
當貝舒察看著傢具下面的時候,他繼續口授道:
「那一天,貝舒警探發現我在可愛迷人的勒戈菲埃小姐家裡,是年輕的女笛師介紹給我認識她的。警探開始調查他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這些股票始終頑固地銷聲匿跡。在那長沙發下面,他發現了三顆塵埃,在衣櫃底下,他發現了一塊鞋內後跟墊片。貝舒警探不忽視任何細節。令人讚歎的敬業精神!」
貝舒站了起來,對巴爾內特揮舞著拳頭,並且咒罵著他。巴爾內特繼續口授。貝舒走開了。
不一會兒,巴爾內特拿著紙盒下了樓。貝舒正在站崗,他猶豫不決要不要搜搜。但是,他太擔心了,還是打開了紙盒,發現裡面只裝了些廢紙和破布。
生活對於不幸的貝舒來說,變得更難以忍受了。巴爾內特出現在面前,他挖苦人,戲弄人,這使貝舒越來越狂怒。巴爾內特每天都來,上完笛子課或者做完速記打字,總是帶著那個紙盒下來。怎麼辦?貝舒不懷疑這是新的戲弄,巴爾內特在嘲弄他。但是,萬一巴爾內特這次帶的是證券呢?如果他帶著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溜走呢?如果他乘機轉移他的贓物呢?於是,貝舒不管願意不願意,總要伸出一隻手焦躁不安地在紙盒裡搜索,在撕爛的抹布、破舊的衣服、掉了羽毛的樣子、折斷的掃帚、壁爐的灰燼、胡蘿蔔皮等雜七雜八的東西裡翻來翻去。巴爾內特卻笑得直不起腰來。
「證券在裡面!證券不在裡面!你會找到的!……你不會找到的!……啊!蠢傢伙貝舒,你叫我笑破肚皮囉!」
整整一個星期都是這樣度過的。貝舒在這場戰鬥裡顯得越來越軟弱無力,完全喪失了勇氣,而且在整個街區成了大家的笑柄。尼古拉·加西爾和他,的確不能阻止房客們去忙自己的事,儘管房客們同意被人搜身與檢查。人們議論紛紛,加西爾的不幸遭遇引發了流言蜚語。他的主顧十分慌亂,包圍了他的辦公室,要求退還他們的錢。而圖菲蒙先生呢,他是國民議會議員,前任部長,生活習慣完全被擾亂了。他一天進進出出這所房子四次,目睹這亂哄哄的場面,於是責令尼古拉·加西爾去報警。這騷亂的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一天傍晚,一件突發事件使加西爾和貝舒很不舒服。他倆聽見從四樓傳來劇烈爭吵的聲音。沉重的跺腳聲,女人們的尖叫聲,看來事態還相當嚴重。
他倆匆匆趕到四樓去。在樓梯平台上,阿維利納小姐和勒戈菲埃小姐打得不可開交,不管巴爾內特怎樣努力勸架,也不能使兩個女人停下來,他倒是顯得很開心的。她倆的髮髻散開了,緊身胸衣撕爛了,互相對罵不止。
人們終於把兩個女人拉開了。女打字員的歇斯底里發作了,巴爾內特只好把她抱回她的房間,而笛子女教師則發洩著心中的憤怒。
「我把他和她兩人當場捉住了,」阿維利納小姐大聲說道,「巴爾內特起初追求我,剛才卻在擁抱她。巴爾內特是個古怪的傢伙;貝舒先生,你應該問問他:一個星期以來他在這裡搞什麼鬼名堂?他為什麼把時間全都花在詢問我們和到處搜索上面?喏,我可以告訴您,他知道是誰偷了那包東西。是看門女人,是的,阿蘭太太。那麼,他為什麼不許我對您提起那事呢?而且,對於證券,他已知道真相。他對我講的話可以作證:『證券在這房子裡,又不在;證券不在這房子裡,又在。』貝舒先生,您要提防他呀。」
吉姆·巴爾內特把女打字員安頓好了以後,一把抓住阿維利納小姐,用力推回她的房問。
「走吧,我親愛的老師,不要大聲吵鬧,別說你不知道的事情。您講起笛子來頭頭是道,但是您講不清楚別的事情。」
貝舒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回來。阿維利納小姐透露了吉姆·巴爾內特的想法,案件在貝舒的頭腦裡立即變得清晰了。對,罪犯就是阿蘭太太。起初他怎麼沒有想到呢?他確信那是真的,十分氣憤,急忙下樓去,衝向看門女人的小屋,尼古拉·加西爾跟在他的後面。
「我的非洲礦業股票呢?它們在哪裡?是被你偷了!」
尼古拉·加西爾也來到了。
「我的證券呢?女賊,你把它們怎麼樣了?」
他倆搖晃著那個胖女人,每人抓著她的一隻胳膊拉來拉去,向她問一連串的問題,不住地臭罵她。她一聲不吭,好像受了驚一樣。
這個夜晚,對於阿蘭太太來說,十分難挨,以後的兩天也同樣痛苦不堪。貝舒始終堅信巴爾內特沒搞錯。根據這個指控,整個事件的真相也就大白了。看門女人在收拾房間的時候,已經注意到那包證券不尋常地放在床頭櫃上,而且只有她才有房間鑰匙,她極可能瞭解加西爾先生的生活習慣,她又回到套房裡,攫取了證券後逃走,躲進她的房間裡,尼古拉·加西爾在那裡又見到了她。
貝舒失去了勇氣。
「是的,很明顯是這個女賊偷了那個包,」他說道,「但是,秘密還是沒有揭穿。是看門女人,還是別的什麼人作案,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只要沒有查出我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的下落,這案就等於沒破。我承認她把股票帶到了她的房間,但是,她在九點鐘到我們搜查她的房間那段時間裡,究竟用什麼奇妙的辦法轉移了股票呢?」
這個秘密,那個胖女人始終不肯講,儘管人家威嚇她,並且在精神上折磨她。她還是否認一切。她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雖然她涉嫌犯罪是毫無疑問的,她卻矢口否認絕不吐真情。
「該結束了,」一天早上,加西爾對貝舒說道,「你已經看到,圖菲蒙議員昨天晚上推翻了內閣,使之下台。記者們將要來採訪他。我們能夠搜查他們的身體嗎?」
貝舒承認陣地難以保住。
「三個鐘頭以後,我將知道一切情形。」他肯定地說道。
下午,他去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敲門。
「我正在等你,貝舒,你需要什麼嗎?」
「你的幫助。我擺脫不了困境了。」
這個回答是開誠佈公的,貝舒的此行是完全值得的。他認了錯。
吉姆·巴爾內特向他大獻慇勤,熱情地抓住他的肩膀,跟他握手,十分巧妙地不讓他感到失敗的羞辱,這不是勝利者與失敗者之間的會談,而是兩個同志之間的和解。
「說實在的,我的貝舒老友,使咱倆疏遠的小小誤會,叫我無限痛苦。像咱倆這樣的朋友,竟然成了仇敵!多麼叫人傷心!我因此失了眠。」
貝舒皺了皺眉頭。在他的內心深處,正苦澀地責備自己身為警員,卻仍然同巴爾內特保持著友好關係,而命運竟然使自己成為那個人的合作者與感恩者,這使他感到非常氣憤。而且他素來認為那個人是個無賴的騙子。但是,無可奈何!有的環境會令最正直的人彎腰,失去了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正是這種環境!
他壓抑著顧慮之心,低聲問道:
「那竊賊正是看門女人,對嗎?」
「正是她,種種跡象表明,只能是她作的案。」
「但是,這個一直都受人尊敬的女人,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呢?」
「如果你稍微謹慎一點,調查一下她的情況,你就會知道:這個不幸的女人有一個壞透頂的兒子,把她的錢全給騙走了,令她十分痛苦。正是為了這個兒子,她不得不鋌而走險了。」
貝舒渾身打戰。
「她終於把我的非洲礦業股票交給他了?」
「啊!這倒沒有,我不允許她這樣做。你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那麼,它們在哪裡?」
「在你的口袋裡。」
「你別開玩笑!巴爾內特。」
「我不會開玩笑,貝舒,當涉及這麼重要的事的時候。你證實一下吧。」
貝舒的一隻手,猶豫不決地伸進那個被他指著的衣服口袋。他拍了拍,然後取出一個大信封,信封上面寫著:「送交我的朋友貝舒」。他拆開信封,看見了他的非洲礦業股票,清點一下,正好十二張。他的臉變得蒼白了,兩腿發著抖,巴爾內特把一隻嗅鹽瓶遞到他的鼻子下,他嗅了嗅。
「吸氣呀,貝舒,你可別昏倒呀!」
貝舒沒有昏倒,只是揩去悄悄流下的幾滴眼淚。快樂與激動,哽塞了他的喉嚨。當然,他毫不懷疑,巴爾內特在他進屋時就把那個信封塞進了他的口袋,他倆當時正互訴衷情,他也就沒有留意。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確確實實在他顫抖的雙手裡了,他再也不覺得巴爾內特是個騙子,完全不是。
他突然恢復了體力,開始歡蹦亂跳,跳起西班牙舞來,踏著想像中響板的節奏跳著。
「我又得到它們了!非洲礦業股票,回來了!啊!巴爾內特,你真是個大好人!世界上沒有別的巴爾內特,只有一個巴爾內特——貝舒的救命恩人!巴爾內特,應該給你豎一尊雕像!巴爾內特,你是英雄!但是,你是怎樣成功的呢?快講講吧,巴爾內特!」
巴爾內特處理事件的方法,再次令貝舒警探目瞪口呆。出於職業好奇心,他問道:
「怎麼回事,巴爾內特?」
「什麼?」
「唉!你是怎樣弄清楚這案件真相的?那個包在哪裡?你會說『既在房子裡面,又不在』嗎?」
「既在房子外面,卻又在房子裡面。」巴爾內特開玩笑道。
「你講講吧。」貝舒懇求道。
「你自認猜不出來?」
「你要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那麼,你以後不要因為一些小過失,對我擺出責備的樣子,令我不愉快。這使我有時相信自己偏離了正路。行嗎?」
「你講講吧,巴爾內特。」
「啊!」巴爾內特大聲說道,「多麼迷人的故事啊!儘管我有言在先,貝舒老友,你還是絲毫也不會失望的。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比這案件更引人注目、更意外、更自發、更狡猾、更合人性,同時更難以置信的事了。它是那麼簡單,卻反而讓貝舒你這個優秀的警察,足智多謀的探員,眼花繚亂看不清。」
「總之,你講講吧,」貝舒生氣地說道,「裝著證券的包,是怎樣離開那個房子的?」
「就在你的眼皮底下。難以形容,貝舒!而且,那個包不僅離開了房子,接著又回到房子裡!它每天兩次離開房子!它每天兩次又回來!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貝舒,你憨厚友善,眼睜睜地看著!整整十天,你對它彎腰,畢恭畢敬。真正十字架的一塊碎片出現在你面前!只差一點,你就會下跪!」
「哪裡會呢!」貝舒大喊道,「這真荒謬,既然全都搜查遍了。」
「全都搜查遍了,貝舒,但是有件東西沒有搜查!所有的包裹、紙盒、手袋、衣袋、帽子、罐頭和垃圾箱……全都搜查過,但是漏查了那件東西。在邊境火車站,旅客的行李物品要接受檢查,但是外交郵袋是免檢的。因此,你全都檢查了,惟獨沒有檢查那件東西!」
「那是什麼呀?」貝舒大聲問道,迫不及待。
「讓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
「你講吧,真是他媽的!」
「前任部長的公文包!」
貝舒從座椅跳起來。
「嗯?你說什麼?巴爾內特!你控告圖菲蒙議員?」
「你發瘋了!難道我竟敢控告一位議員?首先,一位議員、前任部長,先驗地不能懷疑。在所有的議員和前任部長當中——天知道他們有多少!——我認為圖菲蒙是最無可懷疑的,儘管他充當了阿蘭太太的窩贓者。」
「他於是成了同謀?圖菲蒙議員會是同謀嗎?」
「不會的。」
「那麼,你控告誰?」
「我控告誰?」
「是的。」
「他的公文包。」
巴爾內特莊重而又愉快地解釋道:
「一位部長的公文包,貝舒,可是個重要之物。哪裡有圖菲蒙先生的身影,哪裡就有那個公文包。先生和公文包不可分離,彼此互相依存。你不能想像圖菲蒙先生不帶公文包,你也不能想像公文包不在圖菲蒙先生的手裡。只是圖菲蒙先生有時要把公文包放在他旁邊,比如說為了吃飯,或者為了睡覺,或者為了完成日常生活中的某個動作。在那些時候,圖菲蒙先生的公文包就獨自存在,可能會發生某些事,圖菲蒙先生對此不負任何責任。這就是失竊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情。」
貝舒看著巴爾內特:「你究竟想要說什麼呀?」
巴爾內特重複道:
「你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不見了的那天早上,就發生了那種事情。看門女人,因為偷了東西而驚慌不安,因為迫在眉睫的危險而喪魂落魄,不知道怎樣擺脫那將使她身敗名裂的贓物,突然看見在壁爐上——啊,奇跡!——放著圖菲蒙先生的公文包,單獨放在那裡!圖菲蒙先生剛剛進了看門女人的小屋,來取他的郵件。他把公文包放到壁爐上,正拆著來信,這時尼古拉·加西爾和你,貝舒,你倆正告訴他說證券不見了。於是,一個天才的,的確是天才的想法(不可能使用別的形容詞了),在阿蘭太太的頭腦裡產生了。放證券的那個包,恰巧也放在壁爐上,就在那公文包旁邊,上面被報紙遮住了。這間屋子還沒有被搜查,但馬上就會被搜查,事情就要敗露。刻不容緩。看門女人立即轉過身去背對著你們三個談話的人,非常迅速地打開公文包,掏出包內兩層之中一層裡的文件,把證券包塞了進去。大功告成。誰也不會起半點疑心。圖菲蒙先生腋下夾著公文包離開,也就把你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和加西爾的全部證券帶走了。」
貝舒沒有提出絲毫異議,巴爾內特斬釘截鐵地講著自己的判斷,貝舒屈從於無可辯駁的事實。他相信了,確信巴爾內特的話。
「那天,我的確看見了,」貝舒說道,「一疊文件與報告。我的確沒有在意。但是這些文件與報告,她大概還給了圖菲蒙先生了。」
「我可不這麼想,」巴爾內特說道,「那些東西只會使人家更加懷疑她,她已經把它們銷毀了。」
「但是,他大概會索要的吧?」
「不會。」
「怎麼!他沒有發現有一批文件不見了嗎?」
「他也不會發現證券在他的公文包裡。」
「他沒打開公文包嗎?」
「他沒有打開。他從來不打開公文包。圖菲蒙的公文包,跟其他許多政治家的公文包一樣,只是一個裝門面的東西,一種姿態,一種威脅,提醒人們要遵守秩序。如果他打開過公文包,他就會索要文件與歸還證券的。然而,他既沒有索要文件,也沒有歸還證券。」
「那麼,當他工作的時候呢?」
「他不工作。因為有了個公文包,並不是非要工作不可啊。甚至只要拿著前任部長的公文包,就不用再工作了。那公文包就代表工作,權勢、威望、絕對權力與無所不知。昨天夜裡,圖菲蒙在國民議會——他是在那裡,因此我講話是很有根據的,我很瞭解情況——把他這個前任部長的公文包往講壇上一放,現任部長就感到自己輸了。有多少很有份量的文件資料裝在這個偉大的工作者的公文包裡呀!有多少數據!又有多少統計材料!圖菲蒙打開公文包,卻不從兩個脹鼓鼓的夾層裡取出任何東西。他發表演講,不時地把手按在公文包上,那神態像是在說:『全在這裡呢。』然而,公文包裡只有貝舒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加西爾的證券,以及一些舊報紙。這已經足夠了。圖菲蒙的公文包使部長倒了台。」
「但是,你是怎樣知道的?……」
「因為圖菲蒙在凌晨一點鐘走出議會,步行回家的路上,被某個人魯莽地撞倒,躺在了人行道上。另外一個人,即那個人的同夥,拾起公文包,取出了證券包,把一疊舊報紙塞進公文包,然後帶走了證券。我需要對你說出那第二個人的名字嗎?」
貝舒由衷地微笑了。由於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在自己的口袋裡,他就覺得整個故事更加有趣,圖菲蒙的意外跌倒更加好笑。
巴爾內特轉了一圈,大聲說道:
「這就是全部秘密,老夥計,正是為了能夠發現這別緻的真相,為了熟悉這所房子,為了搜集資料,我才口述回憶叫人打字,我才來上笛子課。多麼美妙的一星期。在四樓調情,到樓下作多種消遣。加西爾,貝舒,圖菲蒙……都是聽我擺佈的小木偶。最使我感到為難的,你懂吧,就是承認圖菲蒙不知道他的公文包已參與了犯罪,而他在無意之中帶著你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走來走去。這件事使我十分驚訝。看門女人也很吃驚!對於她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在內心深處,她大概把圖菲蒙先生看作最卑劣的騙子,既然她相信圖菲蒙『獨吞了』那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和其他證券。可惡的圖菲蒙!」
「我應該告訴他嗎?」貝舒問道。
「有什麼用呢?就讓他繼續把舊報紙帶來帶去,在公文包上睡覺吧!這件事,不要向外人透露一個字,貝舒。」
「當然除了對加西爾說,」貝舒說道,「既然我要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把他的證券還給他。」
「什麼證券?」巴爾內特問道。
「屬於他的證券啊,你在圖菲蒙的公文包裡找到的證券。」
「啊!你在發神經病了,貝舒!你想讓加西爾先生重新擁有他的證券嗎?」
「怎麼不!」
巴爾內特用拳頭敲打著桌子,突然發怒道:
「你瞭解你的尼古拉·加西爾是個什麼人嗎?他是個騙子,跟看門女人的兒子一模一樣。是的,一個騙子!他偷竊他的委託人的錢財,這個尼古拉·加西爾!他拿他們的錢賭博!比這還要更糟糕,他打算偷他們的錢!瞧,這是他買的去布魯塞爾的頭等火車票,啟程的日期正好是他從銀行保險櫃取出證券包的同一天,不是如他所說的,他要把證券轉存到另一家銀行,而是為了卷款潛逃。嗯,你對你的尼古拉·加西爾,還有什麼好說的?」
貝舒對加西爾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自從他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被盜以來,他對尼古拉·加西爾的信任度已經下降。但是,他仍然注意到另一種情況,說道:
「他的委託人可都是些正直的人。這樣他們不就破產了嗎?」
「他們不會破產的!當然不會!我絕對不會同意這種極不公道的行為!」
「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加西爾是個闊佬!」
「他一個蘇也沒有了。」貝舒說道。
「你錯了!根據我的情報,他賠償完委託人的損失之後,還會有很多錢。你要相信,如果說他在案發當天沒有及時報案,那是因為他不願意司法部門插手他的事。但是你拿坐牢來威脅他,你將看到他自己會設法解決的。錢財問題?你的尼古拉·加西爾是個百萬富翁,他遇到了麻煩,該由他去處理,而不是由我處理!」
「這就意味著你企圖留住……?」
「留住證券嗎?決不!那些證券已經出賣了。」
「是的,但是,你留住了錢吧?……」
巴爾內特表示出極大的義憤:
「一刻也沒有!我什麼都沒留住!」
「那你把那些錢怎麼處理了?」
「我全都分給了別人。」
「分給了誰?」
「給了需要錢用的朋友,給了我資助的有意義的事業。啊!你不用害怕,貝舒,尼古拉·加西爾的錢會派上好用場的!」
貝舒對此不懷疑。這次,事件又以巴爾內特掌握了「隱藏的錢財」而告終。巴爾內特懲罰了有罪的人,替無辜者洗冤,而且沒有忘記給自己撈錢。做善事當然是從他自己開始。
貝舒的臉紅了。沒有提出異議,就是充當了同謀。但是,另一方面,他感覺到那寶貴的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的確在他的口袋裡,他知道如果沒有巴爾內特的干預,那些股票恐怕就丟失了。這是發脾氣和與巴爾內特斗的時候嗎?
「出了什麼事?」巴爾內特問道,「你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我感到高興,」不幸的貝舒肯定道。「我很高興。」
「那麼,既然一切都好,你就笑一笑吧。」
貝舒輕鬆地微笑了。
「好極了,」巴爾內特大聲說道,「為你效勞是件樂事,我謝謝你給了我這次機會。現在,老朋友,讓咱們分手吧。你大概很忙,而我正等候一位女士來訪。」
「再見。」貝舒說道,同時朝大門口走過去。
「再見!」巴爾內特說道。
貝舒走了,像他所說的那樣,十分高興,但是覺得不自在,決定趕快遠離這個該死的人物。
外面,在鄰近街道的轉角處,他看見那位漂亮的女速記打字員,她肯定就是巴爾內特要等候的女士。
兩天以後,他發現巴爾內特在電影院裡,由笛子教師,同樣漂亮的阿維利納小姐陪伴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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