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日耳曼關廂阿塞爾曼男爵夫人豪華公館樓下院子的門鈴響了。女僕帶著一個信封很快回來了。
「夫人約定四點鐘召見的那位先生來了。」
阿塞爾曼男爵夫人拆開信封,看見一張名片上印著這樣的字句:
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免費提供情況。
「請把這位先生領到我的小客廳。」
瓦萊麗——美麗的瓦萊麗,三十多年來,大家都這樣稱呼她,可惜!——是個矮胖成熟的婦人,穿著華麗,精心化妝,保持著自命不凡的神態。她臉上滿是傲氣,有時顯得冷酷,時常流露出某種天真,仍不失其魅力。她是銀行家阿塞爾曼的太太,生活奢華,交際廣泛,公館富麗堂皇,總之有關她的一切,令她趾高氣揚。報刊社交新聞欄指責她的某些鮮聞。有人甚至肯定地說丈夫打算跟她離婚。
她首先到阿塞爾曼男爵的房間裡去,年老的男爵身體不好,幾個星期以來,由於心臟病發作而臥床不起。她來探問丈夫的病情,漫不經心地墊好他背後的枕頭。他喃喃地問道:
「有人拉門鈴嗎?」
「是的,」她說道,「是那個偵探,別人介紹給我,來幫我們查那件事的。他看起來非常能幹。」
「那太好了,」銀行家說道「這件事使我很擔心,我費盡心思,一點兒也弄不明白。」
瓦萊麗也滿臉愁容地走出房間,來到她的小客廳。在那裡她看見一個古怪的人,身材勻稱,肩膀寬闊,十分壯實,但是穿著一件黑色,或者確切地說,暗綠色男禮服,衣料像雨傘綢面那樣發亮。堅毅的臉,輪廓分明,雖然年輕,卻被粗糙發紅的皮膚,有如紅磚的皮膚,弄得失色不少。冷峻嘲諷的雙眼,單片眼鏡時而戴在右眼,時而戴在左眼,身上洋溢著愉快青春的活力。
「巴爾內特先生嗎?」她說道。
他俯身向著她,在她來不及縮回她的手的時候,就吻了起來,從收圓的嘴唇裡發出輕微的咂舌聲,彷彿在細細品嚐這芬芳的手。
「吉姆·巴爾內特為您效勞,男爵夫人。我收到您的來信,我刷了刷禮服……」
她目瞪口呆,猶豫不決:是否要把這個闖入者攆出家門外。但是,他表現得那麼瀟灑,儼然是個熟知社交禮節的大貴人,她只能說道:
「聽說你慣於弄清最複雜的事件……」
他自負地笑了,說道:
「這算是本人的天賦吧,看得透徹與理解深刻的天賦。」
那人聲音甜美動人,語調橫蠻,顯露出略帶奚落與暗暗嘲笑的神情。他似乎十分確信自己和自己的才華,以致別人不能逃避他的自信的影響。瓦萊麗從一開始就感到,這個陌生人,平凡的偵探,私家偵探事務所的老闆,對自己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她想報復一下,便影射道:
「我們之間恐怕還是……確定一些條件為好吧……」
「根本用不著。」巴爾內特明確表態道。
「然而,」這回輪到她笑了,說道,「您工作不是為了榮譽吧?」
「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是完全免費的,男爵夫人。」
她顯得有些不愉快。
「我寧願雙方事先達成一致,起碼確定一筆津貼,一種報酬的數額吧。」
「給點小費吧。」他冷笑道。
她堅持道:
「那我卻不能……」
「欠我的人情?一個漂亮的女人從來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的。」
他也許為了補救一下剛才賭氣而出言不遜,連忙說道:
「況且,什麼也別擔心,男爵夫人。不管我能夠替您效什麼勞,我都會設法使我們互不欠帳。」
這含糊不清的話意味著什麼?這個人打算他自己付錢嗎?又是什麼性質的支付?
瓦萊麗窘困得戰抖了一下,臉也漲紅了。巴爾內特的確使她困惑不安,這跟人們遇見一個侵入屋內的盜賊而感到的焦慮恐慌根本不可類比。她也想到……天呀,是的……她想自己也許是在跟一個有情人打交道,他大概選擇這種奇特的方式進入她家裡。但是怎樣才能弄清呢?唉,不管怎樣,該如何對付呢?她驚慌失措而又克制著自己,同時保持自信,不管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她完全準備好屈從。因此,當偵探問她是什麼原因促使她請求巴爾內情偵探事務所幫助時,她直截了當地講了,就像是他要求她講似的。解釋並不長,因為巴爾內特先生似乎急於想知道。
「上上星期天,」她說道,「我邀集幾個朋友來打橋牌。晚上我睡得比較早,像平常一樣睡著了。將近四點鐘——正好是四點十分——我被一種聲音吵醒了,接著聽見又響起一聲,我覺得那像是關門的聲音,從我的小客廳裡傳出的。」
「也就是說從這個房間?」巴爾內特打斷她的話。
「是的,這個房間一邊挨著我的臥室(巴爾內特對那個房間恭敬地鞠了一躬),另一邊挨著通向後樓梯的走廊。我並不膽小。等了一會兒,我就起床了。」
巴爾內特對著想像中起床的男爵夫人再次致意。
「那麼,」他說道,「您就起床了?……」
「我起床了,我走進小客廳,點燃蠟燭。那裡一個人也沒有,但是這個小玻璃櫃連同裡面放的東西,小擺設和小雕像一起倒了下來,有的小玩意兒已經摔碎了。我連忙跑到丈夫的臥室裡,他正坐在床上看書。他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很不安,拉鈴把家裡的總管叫了來,總管立即進行調查。第二天早上,警探來繼續調查。」
「結果呢?」巴爾內特問道。
「結果就是,對於有人進屋裡來以及那個人的離開一事,毫無線索。他是怎樣進來的?又是怎樣離開的呢?是個不解之謎。但是,在一個墩狀軟座後面,一堆破碎的小擺設殘碴中,發現了半截蠟燭和一個很髒的木柄鑿子。然而,我們都知道,前一天下午,有一個管子工來修理過我丈夫套間盥洗室裡洗臉盆的水龍頭。調查人員去問過管子工的老闆,他認出了那件工具,並且在管子工家裡找到了另外半截蠟燭。」
「因此,」吉姆·巴爾內特插嘴道,「這件事可以確定了吧?」
「可以,但是另一件事卻又對此予以否定,它同樣確鑿無疑,真叫人困惑不解。調查證明,那個管子工當晚乘坐六點鐘開往布魯塞爾的快車走了,並於半夜到達那裡,因此,在事故發生前三個小時,他就不在巴黎了。」
「真見鬼!那個管子工回來了嗎?」
「沒有。聽說他在安特衛普胡亂花了通錢,以後就不見蹤影了。」
「就是這些嗎?」
「絕對就是這些。」
「是誰管這件案子呢?」
「是貝舒警探。」
巴爾內特顯得特別高興。
「貝舒?啊!那個了不起的貝舒!他是我的好朋友,男爵夫人。我們經常在一起工作。」
「的確,就是他對我談起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的。」
「可能是因為他沒能破案吧?」
「是的。」
「這個正直的貝舒!我多麼高興替他效勞呀!……也為您效勞,男爵夫人,請相信……尤其是為您效勞!……」
巴爾內特走向窗子,把前額貼在窗子上,思考了一陣子,在窗玻璃上敲了敲,用嘴輕輕地吹了一小段舞曲。然後,他回到阿塞爾曼夫人身旁,又說道:
「貝舒認為,夫人您也認為,有人企圖行竊,不是嗎?」
「是的,這企圖卻沒有得逞,因為什麼東西也沒有丟失。」
「就算是這樣吧。不管怎樣,這個企圖有明確的目的,你應該知道吧。有什麼目的呢?」
「我不知道,」瓦萊麗稍稍猶豫了一下就辯駁道。
偵探微微一笑。
「男爵夫人,請允許我尊敬地對您表示不滿意!」
他不等夫人回答,嘲諷地把一個手指伸向掛在小客廳四周布簾中的一塊,布簾下面是牆踢腳板,像盤問一個藏起了某個東西的小孩那樣問道:
「布簾後面有什麼東西?」
「什麼也沒有,」她回答道,窘迫不安,「……這是什麼意思?」
巴爾內特語氣嚴肅地說道:
「意思就是說,通過最馬虎的檢查也能夠發現,布簾的邊緣有點破舊。男爵夫人,有些地方與牆踢腳板之間留有空隙,男爵夫人,完全有理由假設有一個保險櫃就藏在後面。」
瓦萊麗戰慄起來。怎麼巴爾內特能夠從這點蛛絲馬跡就猜到……她迅速拉開那塊被指過的布簾,一個小鋼門露了出來,她連忙按了保險箱鎖盤上的三個按鈕,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使她渾身顫抖。儘管假設是不可能的,她心裡想,那個可疑的傢伙會不會在他單獨在小客廳的短時間裡搶走她的東西呢?
借助從她口袋裡掏出來的鑰匙,她打開了保險櫃,立即流露出滿意的微笑。那裡只放著一件東西,一串非常漂亮的珍珠項鏈,她趕緊拿起項鏈,那三行珍珠圍著她的手腕展開來。
巴爾內特笑了起來。
「您現在大可放心啦,男爵夫人。啊!因為盜賊們真是太機靈,太大膽!應該小心些才好,男爵夫人,真的,這件首飾很漂亮呀,我明白為什麼有人偷了您的東西。」
她不同意,說道:
「但是,我並沒有丟東西呀。即使有人想偷走它,也沒有得手呀。」
「您相信嗎?男爵夫人。」
「如果我相信丟了東西,那才怪呢!既然它還在這裡!既然它正在我手裡!一件被偷的東西是會消失了的。然而,它卻在這裡。」
他心平氣和地糾正剛才的說法:
「這裡是一串項鏈。但是您肯定這就是您的那串項鏈嗎?您肯定這條項鏈很值錢嗎?」
「怎麼!」她惱怒地說道,「不到半個月前,珠寶商估計它值五十萬法郎呢。」
「半個月……也就是說在出事的那個晚上之前五天……但是,現在呢?……請注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沒有鑒定過它……我只是假設……而且,我問問您是否非常肯定,而沒有一點疑問呢?」
瓦萊麗沒有動。他說的疑問是什麼意思?關於什麼?對方的執著勁頭真叫她難受,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惶恐不安。她用那攤開的手掌,掂量著那堆珍珠的份量,現在她似乎覺得那串珍珠變得越來越輕了。她端詳著,看出珍珠的色澤不同了,有陌生的反光,珠粒非常不均勻,表面粗糙,所有的細節都令人生疑。因此,在她的思想深處,事情真相開始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叫人害怕。
巴爾內特於是開心地笑了。
「好極了!好極了!您正在思考吧!您的思路是對的!只要再努點力,男爵夫人,您會弄明白的。這一切是那麼合乎邏輯!那個人沒有偷東西,只是掉了包。這樣,什麼也沒有不見。如果沒有那玻璃櫃摔下來發出的該死的響聲,一切都會在暗中發生,不為人知。您也許會蒙在鼓裡,一直到出現新情況,因為真項鏈早已不見了,您卻把一串假珍珠掛在您白皙的脖子上。」
他講話隨便的樣子,她並不反感。她想著別的許多事情。巴爾內特對她鞠了一躬,不給她喘息的時間,開門見山地說道:
「因此,可以得出第一點結論:項鏈不見了。不要中斷這正確的思路。既然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是什麼東西被偷了,男爵夫人,那就要找出是誰偷的。因此順理成章地需要進行有效的偵查,一旦我們知道了盜賊是誰,就離取回被盜的東西不遠了……那是我們合作的第三階段。」
他親切地拍了拍瓦萊麗的雙手。
「要有信心,男爵夫人。我們繼續向前去。首先,如果您允許我的話,作一點假設。假設是最好的辦法。假設您的丈夫,儘管抱病在身,能夠在那個夜晚從他的臥室步履艱難地來到這裡,他帶著蠟燭,還非常偶然地帶來管子工忘了帶走的鑿子,打開了保險櫃,笨手笨腳地弄倒了玻璃櫃,他害怕得連忙逃開,於是您就聽見了,這一切該是多麼清楚呀!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找不到有人潛入屋內然後逃走的任何痕跡,那是多麼自然!保險櫃沒有被撬開,也是多麼自然,因為阿塞爾曼男爵多年來有權進入您的閨房,好多個晚上他陪您來到這裡,看著您開鎖,記住鎖盤轉動的響聲與間歇時間,數著鎖盤移動了幾格,就這樣逐漸知道了開這個鎖的三十字母組合。」
吉姆·巴爾內特所謂的「一點假設」,逐漸展現在美麗的瓦萊而面前,她連續地聽著那話語,越聽越感到毛骨悚然。她簡直看見那些話語變成活生生的畫面,她記起來了……
她驚慌失措,喃喃地說道:
「您瘋了。我丈夫不可能……那天晚上,如果有人來過,那也絕對不是他……根本不可能……」
他堅持地說道:
「有跟您的項鏈樣子相同的鏈子嗎?」
「有的……為了謹慎起見,四年前在買這條項鏈的時候,他叫人仿做了一條。」
「那條項鏈在誰那裡?」
「在我丈夫那裡。」她答道,聲音很低。
吉姆·巴爾內特愉快地總結道:
「您拿在手裡的正是那條仿製品!他正是用它換走了您的真項鏈。他拿走了那些真正的珍珠。出於什麼動機?阿塞爾曼男爵富甲一方,完全不可能控告他偷竊他人財物。我們應該從感情糾葛方面去考慮作案動機……為了報復……需要使對方痛苦,造成傷害,也許是需要懲罰?不是嗎?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可能有點不太檢點,儘管沒有越軌違法,但是丈夫十分苛責……請原諒,男爵夫人。我並不想探究您夫妻倆的秘密,只是想尋找您的項鏈在什麼地方,這跟您的意見一致。」
「算了!」瓦萊麗大叫起來,急忙後退,「算了!算了!」
她忽然覺得忍受不了,這個私家偵探真叫她難受,在幾分鐘的談話裡面,不時近乎開玩笑,完全違背調查的規則,魔鬼般輕而易舉地揭開了她的隱秘,嘲弄地向她指出命運為她安排的深淵。她不願意再聽他那諷刺的聲音。
「算了!」她固執地重複道。
他彎了彎腰。
「隨您的便,夫人。我絕對不想惹您生氣。我來這裡是要替您效勞,並且要使您高興。我們談到這裡已經差不多,而且我確信您可以不需要我幫忙,尤其是因為您丈夫不能夠出門,他肯定不會貿然把珍珠交給別人,而會把珍珠藏在他臥室裡的某個角落。您只要仔細搜查就可以找到的。我的朋友貝舒,在我看來完全勝任這小小的專業工作。最後講一句,如果您需要我,今晚九點到十點打電話到事務所。向您致意,夫人。」
他再次吻了她的手,她一點也不敢表示反對。然後,他蹦跳著走開,滿意地左搖右擺著身子。不久,院子的大門又重新關上了。
那天晚上,瓦萊麗委託貝舒警探進行搜查,貝舒經常來阿塞爾曼公館,對此並不見怪,搜查開始了。受人尊敬的貝舒,是著名的偵探加厄馬爾的高足。他按照常規方法工作,把臥室、盥洗室、辦公室劃分成小塊,逐塊搜查。三行珍珠有好大一堆,不可能查不到,尤其是對於像他這樣的專業人士來說,更應易於反掌。然而,經過一個星期晝夜艱苦工作,他還利用阿塞爾曼先生有服食安眠藥的習慣,搜查了他的床以及床底下,還是勞而無功,貝舒警探洩氣了。他斷定項鏈不可能藏在公館內。
瓦萊麗雖然很不情願,還是想重新跟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聯繫,請求那個令人難以忍受的人來幫忙。那個人吻她的手,稱呼她「親愛的男爵夫人」,如果他能幫她達到目的,那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有件事突如其來,誰也不相信它竟然來得這麼快,使情況變化了。一天傍晚,僕人匆匆忙忙來找瓦萊麗,因為她丈夫心臟病大發作,他躺在靠近盥洗室門邊的沙發上,十分虛弱,胸悶極了,變了形的臉顯示出他正忍受極大的痛苦。
瓦萊麗驚呆了,打電話給醫生。伯爵含糊不清地說道:
「太遲了……太遲了……」
「不會的,」她說道,「我保證你會好的。」
他試圖起身。
「我要喝水……」他一面請求,一面搖搖晃晃向盥洗室走去。
「玻璃水瓶裡有水呀,我的朋友。」
「不……不……不要瓶裡的水……」
「你為什麼有這種古怪念頭?」
「我想喝別的水……那裡的……」
他無力地倒下了。她很快打開他指著的洗臉盆上的水龍頭,然後去拿一隻玻璃杯,裝滿水端過來,但是他卻始終不肯喝。
接著,他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水在旁邊輕輕地流著。垂死者的臉頰深深下陷。
他向她示意有話要說。她俯下身去聽。大概他怕僕人們聽見,命令道:
「靠得更近些……靠得更近些……」
她猶豫不決,好像害怕聽見他即將出口的話。她丈夫的目光是那麼威嚴專橫,一下子把她制伏了。她跪了下去,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巴。他低聲咕噥著不連貫的話,她頂多只能猜個大概意思。
「那些珍珠……那串項鏈……你要知道,在我離去之前……就這樣……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跟我結婚……因為看中了我的財產……」
她很氣憤,表示了抗議,他在最後的時候還殘忍地加罪於她。但是他已經抓住她的手腕,他含糊不清地重複他的話,聲音好像講胡話一樣:
「……因為看中了我的財產,你的行為作出了證明……你不是一個好妻子,因此我要懲罰你。就在這個時候,我正在懲罰你……我感到既痛苦又快樂……但是非要這樣做不可……我願意去死,因為珍珠都已經消失不見了……你沒有聽見它們掉下去,隨著水流沖走了嗎?啊!瓦萊麗,多麼巧妙厲害的懲罰呀!……水往下衝……水往下衝……」
他再也沒有力氣了。僕人們把他抬到床上。不久,醫生趕來了。兩位年老的堂姐妹,雖然沒有人去通知,也來到了,一直留在死者的臥室內。她們似乎十分留意瓦萊麗的一舉一動,守護著那些櫃子和抽屜,防備別人趁機下手。
彌留的時間拖得較長。阿塞爾曼在天濛濛亮的時候才斷氣,並沒有說別的什麼話。根據兩位堂姐妹的正式請求,這臥室裡全部傢具立刻貼上了封條。漫長的守靈期開始了。
出殯兩天以後,瓦萊麗接待了她丈夫的公證人的來訪,他要跟她單獨面談。
公證人神情嚴肅悲傷,立即說道:
「我要完成的使命是艱難的,男爵夫人,我希望能夠盡早執行,並且事先向您保證,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那已經有損於您的事。但是我遇到一個不屈不撓的意志的反對。您知道阿塞爾曼先生的固執,雖然我作了努力……」
「先生,請您講下去,說明原因吧。」瓦萊麗懇求道。
「是這樣的,男爵夫人。是這樣的:我手頭上有一份二十年前阿塞爾曼先生立的第一份遺囑,當時指定您為唯一合法繼承人。但是我應該告訴您,上個月,他委託我另立一份……把他的財產全部留給他的兩個堂姐妹。」
「那麼,您有那後一份遺囑嗎?」
「他讓我看過以後,就把遺囑鎖進這個寫字檯裡。他希望在他去世後一個星期才能公開遺囑的內容。遺囑只能在那一天啟封。」
阿塞爾曼夫人於是明白了,為什麼她丈夫幾年以前建議她賣掉所有的珠寶首飾,用那筆錢買一串珍珠項鏈,那正是在他倆的矛盾激化的時候發生的。既然這串項鏈是假的,瓦萊麗又被剝奪了繼承權,沒有什麼財產,她將陷入絕境。
在遺囑啟封的前一個晚上,一輛汽車停在拉博爾德街一家簡陋的店舖前,店舖的招牌上寫著:
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
兩點至三點鐘營業
免費提供情況
一個身著喪服的女人下了汽車,上前敲門。
「請進,」裡面有人高聲應道。
她進了屋。
「是誰呀?」那個她熟悉的聲音,從隔開事務所與後間的布簾後面傳出來,又問道。
「阿塞爾曼男爵夫人,」她回答道。
「啊!很對不起,男爵夫人。您請坐。我馬上就來。」
瓦萊麗·阿塞爾曼等待著,一面審視這間辦公室。這差不多是空蕩蕩的:一張桌子,兩把舊圖椅,牆上沒有什麼裝飾,沒有卷宗,也沒有一點兒廢紙,一部電話機就是唯一的裝飾品與唯一的工具。一個煙灰缸裡,滿是高級香煙的煙頭,整個房間裡散發出微妙的清香。
後面的那個簾子被掀起來了,吉姆·巴爾內特衝出來,動作敏捷,滿臉微笑。他仍然穿著磨損了的男禮服,戴著同樣的現成領帶,穿著不合身的外套。單片眼鏡繫在黑繩末端。
他趨前去吻那只伸出來的戴著手套的手。
「您好嗎?男爵夫人。這對我來說是真正的快樂……但是,發生了什麼事呢?您穿著喪服?我希望,這不是真的吧?啊!天哪,我真糊塗!我記起來了……阿塞爾曼男爵夫人,不是嗎?多大的災難呀!一個那麼有魅力的男人,他多麼愛您!那麼,我們上次談到哪裡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很小的記事本,翻閱起來。
「阿塞爾曼男爵夫人……好極了……我記起來了……假珍珠。丈夫是竊賊……漂亮的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她應該給我打電話……
那麼,親愛的夫人,」他總結道,語氣越來越隨便,「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
瓦萊麗再次被這個人弄得狼狽不堪。她不願意裝出一副被丈夫去世嚇壞了的女人的樣子。她仍然感到痛苦,而且對前途焦慮不安,對貧窮感到恐懼。她剛剛度過了可怕的半個月,破產與不幸的景像在腦際縈迴,總在做惡夢,悔恨不已,憂慮不安,非常失望;這一切在她憔悴的臉上無情地留下了印跡……她現在面對一個愉快、放肆、眨巴著眼睛的小人,他看起來完全不理解她眼下的處境。
為了給談話定適宜的基調,她非常莊重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避免指責她的丈夫,只是把公證人的話重複了一遍。
「好極了!很好!……」偵探打斷她的話,贊同地微笑著……「好極了!……這一切都串起了,叫人讚歎。看到這動人的戲劇在哪方面展開,真是件樂事!」
「樂事?」瓦萊麗問道,越來越心慌意亂。
「是的,這件樂事,我的朋友貝舒警探應該有強烈的感覺……因為,我設想,他已經給您解釋過了吧?……」
「什麼?」
「怎麼,什麼?那是戲中情節的組結,事件的原動力!嗯,不是相當離奇滑稽嗎?貝舒大概要發笑吧!」
吉姆·巴爾內特由衷地笑了,總之,他笑了。
「啊!在洗臉盆上設圈套!而且,這是一個發明!這與其說是場戲,倒不如說是場滑稽歌舞劇!但是,設計得多麼巧妙啊!我老實對您說,當初您對我提到一個管子工時,我就立即覺察到其中的奧秘,我馬上看出修理洗臉盆與阿塞爾曼男爵的計劃之間的關係。我想道:『啊,媽的,關鍵就在這裡!男爵在策劃掉換項鏈的同時,已經準備好藏匿真珍珠的好地方!』因為,在他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如果他只是奪取珍珠扔到塞納河裡,就像人們想擺脫沒有什麼價值的一包東西那樣,那只算報了一半的仇。為了徹底報仇,幹得乾脆漂亮,他應該把珍珠藏在他隨手可取的地方,放在離他最近又真的難以接近的隱藏處。果然他就這樣做了。」
吉姆·巴爾內特很開心,笑著繼續說道:
「就像這樣做了,全憑他下達的指令。您聽聽銀行家對管子工的談話吧:
「喂,朋友,你仔細看了我洗臉盆下面的排水管嗎?它一直向下直到牆踢腳板,從我的盥洗室斜斜地通到外面,斜度幾乎看不出來,不是嗎?那麼你把那斜度減小一點,你甚至在這點,在這暗角裡把管子升高點,形成一個如死胡同的彎頭,必要時可以把一個東西放進那裡。如果擰開水籠頭,水流出來,馬上填滿那個彎頭,便能沖走那個東西。明白了嗎,我的朋友?明白了?那麼,你在管子靠牆的那邊、為了不讓別人發覺,給我鑽一個一厘米見方的洞……就在這個地方……好極了!對了!現在你用一個橡皮塞子替我把這個洞堵上。行了嗎?好極了,朋友。餘下的事情就是我要謝謝你,了結我倆之間的這件小事。大家意見一致,不是嗎?不對別人說一個字。守口如瓶。拿著這筆錢,買一張今晚六點去布魯塞爾的火車票吧。這裡有三張支票,要在那邊領取,一個月一張。三個月後,你自由地回來,再見,朋友!……』
他一邊說,一邊握著管子工的手。
當天晚上,您聽見小客廳裡有響聲的那個晚上,他偷換了項鏈,把真項鏈藏進了預先準備好了的隱藏處,也就是說那排水管的彎頭!那麼,您明白了吧?男爵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就把你叫來:『請給我倒一杯水。不,不要水瓶裡的……而要那裡的水。』您照辦了。而這就是懲罰,由您親手擰開水籠頭執行懲罰。水流出來,沖走了珍珠,男爵狂喜地嘟噥道:『你聽見嗎?它們離去了……它們跌進黑暗裡了。』」
男爵夫人一言不發地聽著,大驚失色;她的丈夫對她的仇恨與怨恨在這個故事中顯露得無以復加,更加叫她害怕。她記起了一件事,是從那些事實中推斷出來的,非常準確,準確得嚇人。
「那麼,你早就知道了?」她喃喃地說道……「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當然囉,」他說道,「我是幹這一行的嘛。」
「但是,你什麼也沒有說啊!」
「怎麼!正是男爵夫人您阻止我說出我所知道的,或者說我將要知道的,是您把我攆走的,態度還有點粗暴。我是個謹慎的人,我沒有堅持。然後,我不應該證實一下嗎?」
「你作了證實嗎?」瓦萊麗結結巴巴地問道。
「哦!作了。只是出於好奇罷了。」
「哪一天?」
「就在當天晚上。」
「當天晚上?你能夠潛入我家嗎?到了那個臥室?但是,我沒有聽見……」
「我慣於無聲無息地行動……阿塞爾曼男爵照樣什麼也沒有聽見……然而……」
「然而?」
「我為了弄個明白,我把排水管上的那個洞弄大了……您知道嗎?……就是他先前放珍珠進去的那個洞。」
她渾身打顫。
「結果呢?……結果呢?……你看見了?……」
「我看見了。」
「見到珍珠?」
「珍珠都在那裡。」
瓦萊麗低聲地聲音哽塞地問:
「結果,如果珍珠都在那裡,結果你能夠……把它們拿走……」
他坦率地承認道:
「天哪,我相信如果沒有我吉姆·巴爾內特,它們恐怕就要遭到阿塞爾曼先生在他死前安排的命運,他已經描述過這種命運……您還記得吧……『它們走了……它們掉進黑暗裡……水往下衝……』於是,他的報復就會成功,那真是遺憾。一串這麼漂亮的項鏈……一件寶貴的收藏品!」
瓦萊麗不是一個愛突然發脾氣,易於動怒,從而打破其心理平衡的女人。但是,在這種情形下,她氣憤極了,一下子衝向巴爾內特先生,試圖抓住他的衣領。
「這是盜竊!你只是個冒險家……我早就料到了……一個冒險家!一個騙子!」
「騙子」這個詞使那青年人高興極了。
「騙子!……妙不可言……」他低語道。
但是,瓦萊麗沒有住嘴。她氣得發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高聲說道:
「我不是好欺負的!您把它還給我,馬上就還!不然,我就報警。」
「啊!忘恩負義的計劃!」他驚呼道,「像您這樣漂亮的女人,怎麼能夠對一個非常忠誠與十分廉潔的男人如此絕情!」
她聳了聳肩膀,並且命令道:
「還我項鏈!」
「它由您支配,見鬼!您以為吉姆·巴爾內特搶劫賞臉僱用自己的人嗎?喔唷!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怎麼會呢?它受到歡迎,正是基於它廉正的聲譽與徹底無私的精神。我沒有向委託人要過一個銅板。如果我留下您的珍珠,那我就是一個竊賊,一個騙子。而我是一個正直的人。您的項鏈在這裡。」
他拿出一個布袋,裡面裝著找到的珍珠,把布袋放在桌子上。
「親愛的男爵夫人」驚呆了,用顫抖的手一把抓住這寶貴的項鏈。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這個人歸還了項鏈,她能接受這個想法嗎?……她突然害怕他只不過是故作高姿態,於是連忙向門外逃去,邁著一衝一衝的步伐,也不說聲「謝謝」。
「您是多麼匆忙!」他笑著說道,「你連數也不數一下!總共三百四十五顆。一顆也不少……都是真的,這次可不是假的……」
「是的,是的……」瓦萊麗說道,「……我知道……」
「您確信,不是嗎?這正是您的珠寶首飾商估價五十萬法郎的那串珍珠嗎?」
「我確信……正是那串珍珠。」
「您保證是那串嗎?」
「我保證,」她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在這種情況下,我向您買這串珍珠。」
「你向我買這串珍珠?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您因為沒有財產了就會被迫買掉珍珠。您賣給我的話,我會比別人出更高的價錢……是原價的二十倍。我不是出五十萬,而是出一千萬。哈!哈!您都驚呆了!一千萬,這是個可觀的數字啊。」
「一千萬!」
「據說,這正是阿塞爾曼先生遺產的總價值。」
瓦萊麗在門前停下腳步。
「我丈夫的遺產,」她說道,「……我明白其中的關係……請說明原由。」
吉姆·巴爾內特抑揚頓挫地柔聲說道:
「解釋只有幾個字。您要作出選擇:是要珍珠項鏈,還是要遺產?」
「珍珠項鏈……遺產?……」她重複道,不明白其中的涵義。
「天哪,是的。這遺產,就像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取決於兩份遺囑,第一份遺囑對您有利,而第二份則對兩個年老的堂姐妹有利,她們富比王侯,但似乎惡毒甚於巫婆。只要找不到第二份遺囑,那麼第一份就有效。」
她暗啞地說道:
「明天寫字檯就要啟封。遺囑就放在那裡。」
「遺囑就放在那裡……或者不在那裡了,」巴爾內特冷笑道,「我甚至承認,依我的愚見,它不在那裡了。」
「這可能嗎?」
「很可能……甚至差不多是肯定的……我相信,我確實記得,就在我們交談的那天晚上,當我去觸摸洗臉盆排水管的時候,我乘機到您丈夫的臥室作了一番小小的搜查。他睡得多香甜呀!」
「你就拿走了遺囑?」她問道,渾身戰慄不已。
「我覺得事情就是這樣的,這就是那份草草寫好的東西,對吧?」
他展開一張印花公文紙,她認出紙上有阿塞爾曼先生的筆跡,能夠讀出下面的句子:
「銀行家萊昂—約瑟夫·阿塞爾曼簽字於下並宣佈,由於妻子沒有忘記的某些事實,她不能對我的財產提出絲毫的要求,而……」
她讀不下去了,聲音哽塞。她十分虛弱,倒在圈椅裡,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偷了這份文件!……我不願意充當你的同謀!……應該讓我可憐的丈夫的遺願得以實現!……應該那樣做!」
吉姆·巴爾內特激動地打了個手勢:
「啊!您做得很對,親愛的朋友!為了義務而犧牲!我向您充分證明……尤其是因為那義務實在太嚴酷,因為那兩個年老的堂姐妹不配享受這利益,而您本人又要為阿塞爾曼先生小小的怨恨做出犧牲。怎麼?為了那種年輕人的小過失,您要接受如此不公平的對待!美麗的瓦萊麗將要被剝奪她有權享受的奢華生活,淪落為赤貧的人!我仍然請您三思,男爵夫人。好好權衡一下您的行動吧,您會明白其全部意義的。如果您選擇項鏈,那就是說——為了我倆之間沒有什麼誤會——如果這項鏈離開了這個房間,公證人明天理所當然地會收到這第二份遺囑,您就無權繼承遺產。」
「如果不呢?」
「如果不呢,第二份遺囑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沒有了,您就繼承了全部遺產。多虧了吉姆,您還是能得到那一千萬法郎。」
他話音裡充滿了挖苦。瓦萊麗覺得被人抓住了,扼住了喉嚨,像個獵物一樣落到這個兇惡可怕的人的手裡,動彈不得。如果她不把項鏈留給他,遺囑就要公開。面對一個這樣的對手,任何祈求都無濟於事。他絕對不會讓步的。
吉姆·巴爾內特到被布簾遮住後間去了一下,又厚顏無恥地回來,臉上塗滿了油,然後慢慢地將油擦去,彷彿演員卸妝一般。
另一副面孔就這樣出現了,更加年輕,皮膚白皙健康,現成結的領帶換成了時髦的領帶。剪裁考究適身的上衣代替了油膩發亮的舊禮服。他的動作從容不迫,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君子,別人不能揭發他,也不能背叛他。他從來沒有如此有把握,瓦萊麗不敢對別人透露一個字,甚至不敢對警探貝舒講。秘密是揭不開的。
他俯身向著她,微笑道:
「選擇吧!我覺得您對事情的瞭解更清楚了。好極了!總之以後有誰知道富裕的阿塞爾曼夫人戴著假項鏈?您的女朋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您的男朋友中,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此,您取得了雙重勝利:同時保住了您的合法財產與大家都以為是真的那串項鏈。這難道不吸引人嗎?您的生活難道不是又恢復了那美妙樂趣嗎?那可愛的生活變化多彩,叫人開心,令人愉快,像您這樣年紀的人不是有權隨心所欲地玩各種花樣?」
瓦萊麗這時根本不想隨心所欲地去玩什麼花樣。她向吉姆·巴爾內特投去一道仇恨與憤怒的目光,站了起來,昂首挺胸,被貴婦人的尊嚴所支持,準備艱難地離開一個敵視她的客廳,她走了。
她在桌子上留下裝著珍珠的小袋子。
「這就是被人們稱為誠實的女人!」巴爾內特抱起雙臂,一本正經地表示憤慨道,「她丈夫剝奪她的繼承權,懲罰她的放蕩行為……而她卻不計較丈夫的用心!有一份遺囑……而她卻避開……!有一個公證人……而她卻跟他開玩笑,加以嘲弄!兩個老堂姐妹……她斷了她倆的財路!多麼可惡!扮演伸張正義者的角色多麼好呀!既執行了懲罰,又使物歸其所!」
吉姆·巴爾內特迅速使那項鏈物歸其所,也就是說放進他的口袋裡。然後,他穿好衣服,嘴裡叼著雪茄,戴上單片眼鏡,離開了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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