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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賽斯拉到一點才回家。奧棠絲從九點半起就開始等。九點半至十點,她留神馬車的聲 音,心裡想文賽斯拉到沙諾-佛洛朗家吃飯從來不會這麼晚回來的。她在兒子的搖籃旁邊縫 綴東西,現在她自己縫縫補補,免得僱人做散工了。十點至十點半,她起了疑心:「他真的 在沙諾-佛洛朗家吃飯嗎?他今兒戴上最漂亮的領帶,最體面的別針。他花了那麼多時間穿 扮,好似一個女人要裝得比天生的還要俏……噢!我瘋了,他愛我的。……他不是來了嗎!」
  可是她聽到的那輛車沒有停下又去遠了。從十一點到半夜,奧棠絲害怕到萬分,因為他 們的區域很冷落。她想:
  「要是他走回來,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撞在階沿上,或者掉在窟窿裡,都可以 送命。藝術家都是粗心大意的!……也可能給路劫的強盜攔住!……他第一次讓我一個人在 家待了六個半鐘頭……呃,我急什麼?他明明只愛我一個人。」
  在所謂崇高的精神領域中,真正的愛情能產生不斷的奇跡;就憑這一點,在夫妻相愛的 家庭中,男人就應當對妻子忠實。一個女子對於心愛的丈夫,彷彿夢遊病者受了催眠的人擺 布,不復感受周圍的環境,而意識到在夢遊病中所窺到的現象。熱情可以使女人神經過敏到 出神的境界,她的預感等於先知眼中的幻影。她知道自己受騙了,可是由於愛得太深,她不 相信自己,懷疑自己。她否認她先知預見的力量。這種愛情的極致是應當崇拜的。心胸高尚 的人,倘能賞識這種神妙的現象,就不會對妻子不忠實。秀美通靈的女子,靈魂的表現到了 這種境地,叫人怎麼能不崇拜呢!……清早一點,奧棠絲憂急的程度,使她一認出文賽斯拉 打鈴的方式,馬上衝到門口,把他摟在懷裡,像慈母一般抱著他,半晌才開出口來:
  「啊!你終究回來了!……朋友,以後你上哪兒我都跟你一塊去;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等 待的痛苦……我看到你撞在階沿上,砸破了腦袋!又看到你給強盜殺死!……真的,再來一 次,我一定會發瘋的……沒有我跟著,你玩得很高興嗎?壞東西!」
  「有什麼辦法,我的好乖乖!畢西沃是笑話百出;萊翁·德·洛拉還是那樣滔滔不竭; 還有克洛德·維尼翁,蒙柯奈元帥的紀念像,只有他寫了一篇捧場文章。還有……」
  「沒有女客嗎?」奧棠絲緊跟著問。
  「就是老成的佛洛朗太太……」
  「你說在牡蠣巖飯店,結果卻在他們家裡?」
  「是的,在他們家裡,我早先弄錯了……」
  「你回來沒有坐車?」
  「沒有。」
  「那麼你是從圖爾內勒街走回家的?」
  「斯蒂曼跟畢西沃陪我一路走一路談,從大街走到瑪德萊娜教堂。」
  「大街,協和廣場,勃艮第大街,一路上都很幹嗎,嗯?
  你腳上一點沒有泥漿。」奧棠絲打量著丈夫的漆皮鞋。
  外面下過雨,但從飛羽街到聖多明各街,文賽斯拉是不會弄髒鞋子的。
  「你瞧,這從是五千法郎,沙諾很慷慨的借給我的,」文賽斯拉急於要岔開近乎審問一 般的問話。
  他早已把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分做兩包,一包給太太,一包自己留下,因為他還有奧棠 絲不知道的五千債務。他欠著助手和工匠的錢。
  「現在你不用急了,親愛的,」他擁抱了妻子。「明兒我就開始工作!噢,明兒我八點 半出門上工場。為了起早,我想馬上去睡覺,你答應我吧,好貝貝?」
  奧棠絲心裡的疑團消滅了。她萬萬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瑪奈弗太太!她根本沒有這念 頭。她替文賽斯拉擔心的是那些交際花。畢西沃,萊翁·德·洛拉,是兩個出名胡鬧的藝術 家,聽見他們的名字她就擔憂。
  下一天早上,看見文賽斯拉九點鐘出了門,她完全放心了。她一邊替孩子穿衣服一邊想:
  「他上工啦。嗯,不錯,他挺有勁呢!好吧,我們即使沒有米開朗琪羅那樣的榮譽,至 少也夠得上卻利尼!」1
     1卻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擅長人像和金銀首飾的製作。
  給一相情願的希望催眠之下,奧棠絲以為前途樂觀得很;她對著二十個月的兒子咿咿啞 啞的逗他發笑。十一點光景,沒有看見文賽斯拉出門的廚娘,把斯蒂曼讓了進來。
  「對不起,太太,怎麼,文賽斯拉已經出去了?」
  「他到工場去了。」
  「我特意來跟他商量我們的工作呢。」
  「讓我派人去找他,」奧棠絲請斯蒂曼坐下。
  她心裡暗自感謝上天給予她這個機會,好留住斯蒂曼打聽一下昨天晚上的詳細情形。斯 蒂曼謝了她的好意。她打鈴要廚娘到工場去請先生回來。
  「你們昨天玩得很痛快吧?文賽斯拉過了一點鐘才回家。」
  「痛快?……也說不上,」藝術家回答,他昨晚本想把瑪奈弗太太勾上的,「一個人要 有了目標才會在交際場中玩得高興。那瑪奈弗太太極有風趣,可是輕狂的厲害……」
  「文賽斯拉怎麼碰到她的?……」可憐的奧棠絲強作鎮靜,「他一點沒有提起。」
  「我只告訴你一點,我覺得她極有危險性。」
  奧棠絲臉色發了白,像一個產婦。
  「那麼,昨天……你們是在瑪奈弗太太家,……不是在沙諾家。……而他……」
  斯蒂曼不知道自己闖的什麼禍,只知道的確闖了禍。伯爵夫人話沒有說完,就暈了過 去。藝術家打鈴把貼身女僕叫來。正當路易絲設法把太太抱到臥房去的時候,她渾身抽搐, 大發肝陽,情形非常嚴重。斯蒂曼無意中揭穿了丈夫的謊,還不信自己的話竟有這等力量; 他以為伯爵夫人身體本來不行,所以稍不如意就會引起危險。不幸,廚娘回來大聲報告,說 先生不在工場。伯爵夫人在發病的當口聽見了,又開始抽搐。
  「去把老太太請來!越快越好!」路易絲吩咐廚娘。
  「要是我知道文賽斯拉在哪兒,我可以去通知他,」斯蒂曼無可奈何的說。
  「在那個女人家裡呀!……」可憐的奧棠絲叫道。「他今天的穿扮就不像到工場去。」
  熱情往往使人有那種千里眼似的本領。斯蒂曼覺得她的想法不錯,便奔到瑪奈弗太太 家。那時瓦萊麗正在扮演大利拉。他很機警,決不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他急急的走過門房, 奔上三樓,心裡想:「如果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一定回說不在家。如果冒冒失失說找斯坦卜 克,準會碰釘子;還是開門見山為妙!」門鈴一響,蘭娜來了。
  「請你通知斯坦卜克伯爵要他回去,他太太快死了!」
  蘭娜跟斯蒂曼一樣機靈,假癡假呆的望著他。
  「先生,我不明白你說的……」
  「我告訴你,我的朋友斯坦卜克在這裡,他的太太暈過去了。為了這種事,你去驚動女 主人是不會錯的。」
  斯蒂曼說完就走,心裡想:「哼!他的確在這裡!」
  斯蒂曼在飛羽街上等了一會,看見文賽斯拉出門了,便催他快走,把聖多明各街的悲劇 說了一遍,埋怨斯坦卜克不曾通知他瞞著隔夜的飯局。
  「糟啦糟啦,」文賽斯拉回答,「我不怪你。我完全忘了今天跟你有約會,又忘了告訴 你,應該說昨天是在佛洛朗家吃飯。有什麼辦法!瓦萊麗把我迷昏了;唉,親愛的,為她犧 牲榮譽,為她受罪,都是值得的……啊!她……天哪!現在我可是為難啦!你替我出出主意 吧,應當怎麼說?怎麼辯白?」
  「替你出主意?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斯蒂曼回答,「你太太不是愛你的嗎?那麼她什 麼話都會相信。告訴她,說我上你家的時候,你到了我家去。這樣,今天早上你的模特兒事 件總可以敷衍過去了。再見吧。」
  在伊勒蘭-貝爾坦街轉角,李斯貝特得到蘭娜的通知,趕上了斯坦卜克。她擔心波蘭人 的天真,怕他和盤托出,牽連自己,便叮囑了幾句,使他快活得跟她當街擁抱。她準是教了 藝術家什麼妙計,讓他度過這個閨房之中的難關。
  奧棠絲一看見急急忙忙趕到的母親,立刻嚎啕大哭。鬱積一經發洩,肝陽就減輕了許 多。她說:
  「親愛的媽媽,我受了騙!文賽斯拉,向我發誓不到瑪奈弗太太家去的,昨天竟在那兒 吃飯,直到清早一點一刻才回來!……你知道,隔夜我們並沒有吵嘴,而是大家講明了。我 對他說了那麼動人的話,告訴他:就是忌妒的,不忠實的事會把我氣死;我生性多疑;他得 尊重我這些弱點,因為那都是為了愛他的緣故;我有母親的血,可也有父親的血;一知道受 了欺騙,我會發瘋,我會報復,把他、我、孩子、一齊玷辱;而且我也會殺了他然後自殺 的!這樣說過之後他還是去,此刻又在她那兒!……這個女人要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昨 天,哥哥嫂子抵押了產業,才收回七萬二千的借票,為那個婊子欠的債……真的,媽媽,人 家要告爸爸,把他關起來了。那該死的女人刮了父親的錢,叫你流了多少淚,還不夠嗎?干 嗎還要搶我的文賽斯拉?……我要上她家去,把她一刀扎死!」
  奧棠絲氣壞了,不知不覺把應當瞞著母親的秘密洩漏了出來。於洛太太聽了傷心之極, 可是以她那樣偉大的母親,照樣忍著自己的痛苦,把女兒的頭捧在懷裡,不住的親吻。
  「孩子,等文賽斯拉回來,就什麼都明白了。事情不至於像你所想的那麼嚴重!我,親 愛的奧棠絲,我也受過騙。你覺得我美麗、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經把我丟了二十三年,為了 那些珍妮·卡迪訥,約瑟法,瑪奈弗!……你知道嗎?……」
  「你!媽媽,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頭,不說下去了。
  「孩子,學學我的榜樣吧。溫柔、馴良,可以使你良心平安。一個男人臨死會對他自己 說:我太太從來沒有給我一點兒痛苦!……上帝聽到這些最後的歎息,會替我們記下來的。 要是我大哭大鬧像你一樣,結果怎麼樣?……你父親會惱羞成怒,也許會離開我,不會怕我 傷心而有所顧忌,我們今天所受的苦難,可能提早十年;給人家看到夫婦分居,不成為一個 家,那是多難堪多丟人的事。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立業……我犧牲了自己,那麼勇敢的 犧牲了,要沒有你父親最後這一樁,人家還以為我很幸福呢。我故意的,勇敢的扯謊,至此 為止保全了你的父親;他還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回老年人的癡情的確太過 分了。他的風魔,恐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風推倒,顯露我們的真相……我把這個屏風撐持了二 十三年,躲在後面吞聲飲泣,沒有母親,沒有知己,除了宗教以外沒有別的幫助,而我給家 庭撐了二十三年的面子……」
  奧棠絲瞪著眼聽著母親。平靜的語調,含垢忍辱的精神,把少婦初次受傷的刺激解淡 了;她眼淚象泉水一般湧上來。震於母親的偉大,她肅然起敬的跪下,抓著母親的衣裾親 吻,好似虔誠的舊教徒吻著殉道者聖潔的遺物。
  「起來吧,奧棠絲;有你女兒這樣的表示,多少傷心的回憶都消滅了!只有你的痛苦壓 著我的心,來,靠在我懷裡吧。可憐的女兒,你的快樂是我唯一的快樂;為了你的絕望,我 把永遠埋在心頭的秘密洩露了。是的,我預備把痛苦帶入墳墓,像多穿一襲屍衣似的。為了 平你的氣,我開了口……求上帝原諒我吧!噢!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只求你的一生不要像我 的一樣!……我相信,男人、社會、變化莫測的人事、世界、上帝,都要我們拿最慘酷的痛 苦,作為愛情的代價。我用二十三年的絕望和連續不斷的悲傷,償還我十年幸福的債……」
  「你還有十年,親愛的媽媽,我只有三年!」多情而自私的女兒回答。
  「孩子,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等文賽斯拉來吧。」
  「媽媽,他扯了謊!他騙了我……他告訴我決計不去的,可是他去了。他還是在他兒子 的搖籃前面說的!……」
  「男人為了作樂,什麼卑鄙、懦怯、罪惡的事都做得出;好像是他們生性如此。我們女 人天生傾向於犧牲。我以為我的苦難完了,卻又來了;因為我料不到要在女兒身上受到雙重 的痛苦。你應當拿出勇氣來,一聲不出!……奧棠絲,你得向我發誓,有苦只告訴我一個 人,絕對不在第三者前面流露……噢!你得學學你母親的傲氣。」
  這時奧棠絲聽見丈夫的腳聲,她發抖了。
  「我上斯蒂曼家去,他卻到這兒來了,」文賽斯拉進門就說。
  「真的?……」可憐的奧棠絲惡狠狠的挖苦他,正如一個受了傷害的女人把說話當做刀 子一般的用。
  「是啊,我們剛在路上碰到,」文賽斯拉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那麼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騙了你,聽憑你母親來裁判吧……」
  這一下的坦白把奧棠絲的心放鬆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歡真話而不喜歡謊話, 不願意她們的偶像失掉尊嚴,而是以受偶像控制為榮的。
  俄國人對於他們的沙皇,也有這種心情。
  「聽我說,親愛的母親……」文賽斯拉接著說,「我多麼愛我溫柔賢慧的奧棠絲,不得 不把我們的艱難瞞她一部分。有什麼辦法!她還在餵奶,悲傷對她是很不好的。婦女在這個 時期所遭遇的危險,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嬌嫩、健康,都受到威脅。瞞著她能算錯 嗎?……她以為我們只欠五千法郎,可是我還另外欠五千……前天,我們簡直到了絕望的地 步……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肯借錢給藝術家的。他們既不放心我們的幻想,也不放心我們的才 具。我到處碰壁。李斯貝特答應把積蓄借給我們。」
  「可憐的姑娘!」奧棠絲嚷道。
  「可憐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著。
  「可是李斯貝特的兩千法郎有什麼用?……在她是傾其所有,在我們是無濟於事。於是 貝姨講起了瑪奈弗太太,那是你知道的,奧棠絲,說她為了愛面子,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 處,不願意收利錢……奧棠絲想把鑽石送進當鋪,可以押幾千法郎,可是我們缺一萬呢。這 一萬法郎,不用利息,一年為期,有在那裡呀!……我心裡想:別讓奧棠絲知道,去拿了來 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請我去吃飯,她表示李斯貝特已經提過,錢不成問題。還是讓奧棠絲 為了沒有錢而苦悶呢,還是去吃這頓飯呢?我毫不遲疑的決定了。事情就是這樣。怎麼,二 十四歲的奧棠絲,——嬌嫩、純潔、賢慧,我一向當做我的幸福我的光榮的,從結婚以來我 沒有離開過的,——竟以為我,什麼?會丟下她去愛一個豬肝色的、乾癟的、濫污的女 人?」他用畫室裡這個不堪入耳的俗語,迎合婦女的心理,故意把那女的罵得狗血噴頭,表 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親會對我說這種話!……」男爵夫人嚷道。
  奧棠絲不勝憐愛的撲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對啦,要是你父親說了這種話,我就是這樣對他。」接著男爵夫人又換了嚴重的口 氣:「文賽斯拉,剛才奧棠絲幾乎死過去。你看她多麼愛你。可憐她整個兒交給你了!」說 著她深深的歎了口氣,心裡想:「她的幸福與苦難,都操在他手裡。」那是所有的母親在女 兒出嫁時都想到的。她又高聲說:「我覺得我的苦已經受夠,應當看到孩子們快樂的了。」
  「放心,親愛的媽媽,」文賽斯拉看見一場大禍結束得如此容易,高興到極點。「兩個 月之內,我一定把這筆錢還給那該死的女人。有什麼辦法!」他用一種波蘭人的可愛的風 度,又說了一遍這句純粹波蘭人的口頭禪,「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向魔鬼借錢。歸根結底, 這還是自己家裡的錢。人家客客氣氣請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還能借到這筆代價多高 的錢嗎?」
  「喲!媽媽,爸爸害得我們好苦呀!」奧棠絲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奧棠絲立刻後悔自己的失言:母親以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的態度包庇著父親,倒是由女兒來第一個加以責備。
  「再見,孩子們。雨過天青了,你們不能再生氣嘍。」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賽斯拉夫婦倆回到臥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講給我聽吧!」奧棠絲說。
  她一邊聽一邊覷著文賽斯拉的臉,女人在這種情形之下自然還有許多脫口而出的問句。 奧棠絲聽完了他的話,不禁上了心事,她意會到風月場中自有魔鬼般的誘惑,使藝術家流連 忘返。
  「文賽斯拉,你老實說!……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韋尼賽,還有誰?……總 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著我們的一萬法郎,暗暗的說:那奧棠絲不用急啦!」
  這番盤問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著奧棠絲一時高興,問道:
  「那麼你,小乖乖,萬一你的藝術家對不起你了,你怎麼辦?……」
  「我嗎,」她裝做堅決的神氣,「我就找斯蒂曼,當然不是為了愛他!」
  「奧棠絲!」斯坦卜克冷不防的站起來,像做戲似的:「你沒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殺死 了。」
  奧棠絲撲向丈夫,緊緊抱著他,跟他親熱了一陣:
  「啊!你是愛我的,文賽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別再提瑪奈弗。從此你不能再踏 進那個陷人坑……」
  「我發誓,親愛的奧棠絲,我直要到還錢的時候再去……」
  她撅著嘴板著臉,但這不過是借此撒嬌而已。文賽斯拉經過這樣一早晨,乏味已極,便 不管太太撅嘴,懷中揣著鉛筆稿,逕自上工場做《參孫與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藝術家正在 一股勁兒捏好粘土的時候,奧棠絲惟恐弄假成真,惹惱文賽斯拉,也趕到了工場。一看見太 太,他趕緊抓起濕布把雛形遮了,摟著奧棠絲:
  「啊!咱們沒有生氣嗎?小乖乖?」
  奧棠絲看到濕布蓋著的泥塑,沒有做聲;可是離開工場之前,她回來抓起濕布把雛型瞧 了一眼,問:
  「這是什麼?」
  「一組人物,偶然想起的。」
  「幹嗎藏起來不給我看呢?」
  「預備完工之後再給你看。」
  「那女的倒好看得很!」奧棠絲說。
  無數的疑慮又在她心頭湧起,好似印度地方一夜之間就長起了高大茂密的植物。
  大約過了三星期,瑪奈弗太太對奧棠絲大生其氣。這一類的女人也有她們的自尊心,她 們要人家親吻魔鬼的足趾,最恨正人君子不怕她們的魔力,或膽敢跟她們鬥法。文賽斯拉絕 足不上飛羽街,甚至在瓦萊麗做過模特兒以後,也不照例去踵門道謝。李斯貝特每次上斯坦 卜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和太太整天在工場裡。貝特直接上大石街,趕到小鳥們的窠裡,看 見文賽斯拉精神抖擻的在工作;她從廚娘嘴裡知道太太從來不離開先生。文賽斯拉給專制的 愛情拴住了。這麼一來,瓦萊麗單為自己著想,也跟貝特一樣把奧棠絲恨如切齒。女人對於 你爭我奪的情人是決不肯放鬆的,正如男人對於好幾個公子哥兒都在追求的女人決不死心一 樣。所以,凡是涉及瑪奈弗太太的議論,同樣可以應用到為多數女人垂青的男子,他們實際 就等於一種男妓。瓦萊麗的任性變成了瘋狂,她尤其要她的那組人像,想有朝一日親自到工 場去看文賽斯拉,卻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對這等女人可以稱為戰果那樣的事情。瓦萊麗 的宣佈這個私人消息,是在跟貝特和瑪奈弗一起用早餐的時候。
  「喂,瑪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嗎?」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擁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他女人探出頭去把額角給他的方式,使他的親吻剛好滑在她頭 發上。
  「這一下,我的科長,我的四等勳章,都跑不掉啦!啊!我的乖乖,我可不願意讓斯塔 尼斯拉斯吃虧!可憐的孩子!……」
  「可憐的孩子?……」貝特叫道,「你七個月不看見他了;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還 把我當做他的母親呢;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招呼他!……」
  「這孩子每季要花我們三百法郎!……」瓦萊麗說,「可是瑪奈弗,這一個是你親生 的!他的膳宿費應當在你薪水裡出支……至於將來的一個,不但沒有開支,還會把我們救出 苦難呢!……」
  「瓦萊麗,」瑪奈弗學著克勒韋爾的姿勢,「我希望男爵負責照顧他的兒子,別再加重 一個小公務員的負擔;這次我要跟他認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險,太太!想法子要他寫一封 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為他對我升科長的事太不痛快了……」
  說完,瑪奈弗到部裡去了。靠了署長的交情,他挨到十一點光景才去應卯;並且因為他 是出名的飯桶,又不喜歡工作,他在部裡也很少辦公事。
  他走了,李斯貝特和瓦萊麗彼此望了一會,好似兩個卜卦的人推詳卦義。然後兩人哈哈 大笑。
  「噯,瓦萊麗,可是真的?還是做戲?」
  「有肉體為證!」瓦萊麗回答,「奧棠絲惹我冒火了!昨天夜裡,我打定了主意,要把 這個孩子當做炸彈一樣扔到文賽斯拉家裡去。」
  瓦萊麗回到臥房,後面跟著李斯貝特。她拿出一封寫好的信交給她看:
    文賽斯拉,我的朋友,我還是相信你的愛情,雖然你快有二十天不來看我。這表示 你瞧不起我嗎?大利拉覺得不是的。大概還是由於你女人的專制吧?你不是說你已經不愛她 了嗎?文賽斯拉,以你這樣的大藝術家,決不能這樣受人控制的。夫婦生活是斷送光榮的墳 墓……瞧瞧你自己,還像不像長老街的文賽斯拉?你把我父親的紀念像做壞了;可是你情人 的本領遠過於藝術家的本領,你對付蒙柯奈的女兒倒是成功的:親愛的文賽斯拉,你做了父 親了!倘使在我這種情形之下你不來看我,你在朋友前面一定要被認為薄倖;可是我太愛你 了,永遠沒有詛咒你的勇氣。我還能說永遠是你的瓦萊麗嗎?
  「你看怎麼樣?我想把這封信,等只有咱們親愛的奧棠絲一個人在工場裡的時候送 去,」瓦萊麗問李斯貝特。「昨天晚上我聽斯蒂曼說,文賽斯拉今天十一點要到沙諾那兒去 跟斯蒂曼商量事情;那麼這個臭婆娘是一個人在那裡了。」
  「你來了這樣一手之後,」李斯貝特回答說,「為了體統,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 我得跟你分手,不該再跟你見面,甚至也不該跟你說話。」
  「不錯;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當了元帥夫人,咱們照樣可以來往了;現在他們都希望這件事成 功;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你得勸勸他。」
  「說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鬧僵啦。」
  「只有奧利維埃太太能使這封信落在奧棠絲手裡,」李斯貝特說,「到工場之前,要她 先上聖多明各街。」
  「噢!咱們的小嬌娘一定在家的,」瑪奈弗太太打鈴,教蘭娜去找奧利維埃太太。
  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鐘,於洛男爵來了。瑪奈弗太太像貓一般撲上去,勾住了老人 的頸項。
  「埃克托,你做了父親了!」她咬著他的耳朵。「你瞧,吵了架,講了和,反而……」
  男爵將信將疑的愣了一下,瓦萊麗馬上把臉一沉,急得男爵什麼似的。他直要再三盤 問,才把千真萬確的證據一件一件的逼出來。等到老人為了虛榮而相信之後,她提到瑪奈弗 的威嚇了:
  「真的,我的老軍人,你的代表,或者說咱們的經理,你再不提升他為科長、給他四級 勳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損失;他喜歡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頂討 厭了。除非你願意給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當然是產權歸他,利息歸 我羅。」
  「我要給存款,也寧可給我的兒子,不給那個小畜生!」男爵說。
  這句不小心的話,——我的兒子這幾個字好像一條氾濫的河,越漲越大,——到一小時 談話的末了,變成了正式的諾言,男爵答應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給未來的孩子。隨 後,在瓦萊麗嘴巴裡,表情上,那句諾言好像孩子手裡的小鼓,給她傾來倒去的搬弄了二十 天。
  正當於洛男爵,快活得像剛結婚一年巴望有個兒子的丈夫似的,走出飛羽街,奧利維埃 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的信叫奧棠絲攔了去。少婦花了二十法郎代價才截下這封信。自 殺的人的鴉片,手槍,煤,總是自己出錢買的。奧棠絲把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見白紙上塗著 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這張紙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宮燒燬了,明 晃晃的照著紙,四下裡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賽斯拉的哭喊,好像來自一個幽深的山 谷,而她自己在一個高峰上。僅僅二十四歲,以她全盛時期的姿色與純潔忠貞的愛情,居然 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簡直要了她的命。第一次的打擊純粹是神經性的,肉體受不 住妒性的擠逼而抽搐;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打擊心靈的,肉體已經給消滅了。奧棠絲在這 種煎熬之下過了十分鐘。母親的影子在腦海中掠過,突然使她心情為之一變:她沉住了氣, 恢復了理性。她打鈴把廚娘叫來:
  「你跟路易絲兩個,趕快把我所有的東西,跟孩子用的一齊包紮起來。限你們一小時。 預備好了,去雇一輛車,再來通知我。不用多嘴!我離開這兒,把路易絲帶走。你跟先生留 在這兒,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裡寫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說明我離家的理由。
  你看到這幾行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你家裡了,我帶著孩子去依靠母親。
  不要以為我還有考慮的餘地。倘使你認為這是青年人的衝動、鹵莽、愛情受了傷害的反 應,那你完全錯了。
  半個月來,我對人生、愛情、我們的結合、我們相互的義務,都深深的思索過了。母親 的犧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對我說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來,她沒有一天不過著堅忍卓 絕的生活;可是我自己覺得沒有力量學她的樣,並非因為我愛你不及母親愛父親,而是為了 性格關係。我們的家會變成地獄,我會失掉理性,甚至會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們的 孩子。我不願意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在她那種生涯中,以我的個性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個於洛,不是一個斐歇爾。
  隻身獨處,不看見你的荒唐之後,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是照顧著孩子,在勇敢偉大 的母親旁邊。她的一生,對我騷擾不寧的心緒會發生影響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個良 母,好好撫育我們的孩子,依舊活下去。在你家裡,妻子的意識可能壓倒母性,無窮盡的爭 吵會弄壞我的性情。
  我寧可立刻死掉,不願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像母親一樣。你在三年專一的不斷的愛情 之後,能夠為了你岳父的情婦而欺騙我,將來你還有什麼女人不愛?啊!先生。這種沉湎女 色、揮霍無度,玷辱家長的身份,喪失兒女的尊敬,結果是恥辱與絕望的生活,你竟開始得 比我父親更早。
  我決不是無可挽回的。固執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生命不應該有 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獲得榮名與財富,如果你能放棄娼婦,不走下流溷濁的路, 你仍可以找到一個無負於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舊家的骨氣,不致要求法律解決。所以,伯爵,請你尊重我的意志,讓我住 在母親身邊;你千萬別上門來。那個無恥的女人借給你的錢,我全部留給了你。再見!
  奧棠絲·於洛。
  這封信在極困難的情形之下寫成,奧棠絲止不住流淚,止不住熱情夭折的呼號。凡是遺 囑式的書信裡極意鋪張的愛情,奧棠絲想用平淡樸素的口吻表白出來,所以她幾次三番的擱 筆。心在叫喊,在怨歎,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絲來通知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少婦便慢慢的往小花園、臥房、客廳,到處走了一 遭,瞧了最後一眼。然後她叮嚀備至地囑咐廚娘,務必好好照顧先生,如果誠實不欺,日後 必有重賞。然後她上車回娘家,心碎腸斷,哭得使女僕都為之難受,她把小文賽斯拉如醉如 狂的親吻,顯出她始終愛著孩子的父親。
  從李斯貝特嘴裡,男爵夫人已經知道女婿的過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見女兒歸來 並不驚異。她贊成這種辦法,答應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見溫柔與犧牲從來沒有能阻攔埃克 托,——她對他的敬意也已開始淡薄——覺得女兒換一條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內,可憐的 母親接連受了兩次重創,其痛苦遠過於她歷年所愛的磨難。男爵已經使維克托蘭夫婦應付為 難;他又,據李斯貝特的說法,促成了文賽斯拉的荒唐,教壞了女婿。這位家長的尊嚴,多 少年來靠了太太的溺愛才勉強維持的,如今卻是掃地了。小於洛夫婦並不痛惜金錢,而是對 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顧慮。這種顯而易見的情緒,使阿黛莉娜非常難受,預感到家庭的分 裂。靠了元帥的資助,她把女兒安頓在飯廳裡,把穿堂改做了飯廳,像許多人家一樣。
  文賽斯拉回到家裡,讀完了兩封信,頗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離的廝守之下, 他對於這種貝特式的新監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愛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個月他也在 思索,覺得家庭的重負有些受不了。剛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說瓦萊麗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 曼的居心是不問可知的,他覺得應當把奧棠絲丈夫的虛榮心捧它一捧,才有機會去安慰他所 遺棄的太太。文賽斯拉為了能夠回到瑪奈弗太太跟前而滿心歡喜;但也回想到純潔美滿的幸 福,回想到奧棠絲的盡善盡美、她的賢慧、她的天真無邪的愛情,的確很捨不得。他想奔到 岳母家中去央告討饒,但跟於洛和克勒韋爾一樣,結果是去見了瑪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帶 給她看,證明她闖了禍,預備拿這件不幸的事去要挾情婦,勒索歡情。在瓦萊麗家,他碰到 了克勒韋爾。得意非凡的區長在客廳裡踱來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樣子。他擺好 姿勢,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他紅光滿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彈著玻璃。他大為感動 的,不勝憐愛的瞧著瓦萊麗。幸而李斯貝特走進來給了克勒韋爾一個機會。他附在她耳邊說:
  「貝姨,你知道沒有?我做了父親啦!我覺得對賽萊斯蒂納不像從前那麼喜歡了。噢! 心愛的女人給你生一個孩子,那真是!靈肉一致的結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訴瓦萊麗,我要 為了這個孩子大大的幹一番,我要他有錢!她說根據許多預兆是一個男孩子!要是真的,我 要他姓克勒韋爾,我要跟公證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愛你,」貝特說,「可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得穩重一點,別老是搖頭擺 尾的。」
  趁李斯貝特和克勤韋爾在一旁唧唧噥噥,瓦萊麗乘機向文賽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著他 的耳朵,幾句話就使他轉悲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藝術家可以結婚嗎?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愛 你,親愛的詩人,包你不會想太太。可是倘使你像許多人一樣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負責叫奧 棠絲回來,在短時期內……」
  「噢!要是辦得到的話!……」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萊麗擺出一副儼然的神氣,「你可憐的岳父,從哪方面看都是 完了: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還有人愛他,還有一個情婦,對這一點他虛榮透頂,因此 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還很愛她的老頭兒埃克托,(我感覺上彷彿老是在講《伊利昂 紀》1的故事),所以兩老可以勸奧棠絲回心轉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裡再有什麼風 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來看你的情婦……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個世家子弟把一個女人 害到這個地步,總該對她表示敬意,尤其在她煞費周章要保全名譽的當口……好,在這兒吃 飯吧,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為你犯了這樁太惹眼的過失,我應當特別對你冷淡。」
     1荷馬史詩《伊利昂紀》中特洛亞的英雄名埃克托(又譯赫克托)。在特洛亞戰爭 中為阿喀琉斯所殺。
  當差的通報蒙泰斯男爵來了;瓦萊麗跑過去迎接,咬了一會耳朵,把囑咐文賽斯拉特別 持重的話也囑咐了他一遍;因為巴西人那天裝出一副外交家的態度,來配合那個使他快樂之 極的消息,他嗎,他相信孩子絕對是他的!……
  當情夫的男人都有特殊的虛榮心,瓦萊麗針對這種虛榮心所定的戰略,使四個男人在她 的飯桌上個個歡天喜地,興高采烈,自認為最得寵的男人。瑪奈弗在李斯貝特前面,把他自 己也包括在內,開玩笑說:五個干爺都自以為是孩子的親爺。
  只有於洛男爵一人,到場的時候臉上有著心事。原因是這樣的:離開辦公室之前,他去 看人事處處長,和他同事三十年的一位將軍。科凱已經答應辭職,他便提到提名瑪奈弗為科 長的事。他說:
  「親愛的朋友,在我們沒有商妥,得到你同意之前,我不願意向元帥討這個情。」
  「親愛的朋友,」人事處長回答說,「我大膽提醒你一句,為你自己著想,你不應當堅 持這個任命。我的意見早已對你說過。部裡對你跟瑪奈弗太太的事已經太關切了,這一下更 要鬧得滿城風雨。至於你我之間,我不願意揭你的痛瘡,也不願意有什麼事不幫你忙,我可 以行動為證。要是你堅持,非教科凱讓位不可,——而這個,對部裡的確是一個損失,他是 一八○九年進部的;——我可以請半個月假,下鄉一趟,讓你在元帥面前便宜行事,他對你 真像對兒子一樣。那麼我可以不算贊成也不算反對,同時我也不致於做出一件有乖職守的 事。」
  「謝謝你,你的話我去考慮一下。」
  「我所以敢說這番話,親愛的朋友,是因為這件事對你個人的利害關係大,對我的職權 或自尊心的關係小。第一,元帥是主人。第二,朋友,外邊批評我們的事多得很,也不在乎 多一樁少一樁!我們不是沒受過攻擊。王政復辟時代,任命過多少官員都是拿錢不做事 的!……而且咱們是這麼多年的弟兄……」
  「是的,」男爵回答,「就是不願意傷了咱們寶貴的老交情,我才……」
  「好吧,」人事處長看到於洛為難的臉色,「我出門旅行一趟就是了……可是小心!你 有的是敵人,就是說有人眼紅你這個肥缺,而你只有一座靠山。啊!要是你像我一樣當著議 員,就不必顧慮了;所以你得留神……」
  這番極見交情的話,給參議官一個極深刻的印象。
  「喂,羅傑,究竟有什麼事?別跟我藏頭露尾了!」
  那個他叫做羅傑的,望著於洛,抓起他的手握著說:
  「以咱們這樣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勸你一句。你想保持地位,就得自己留好後步。換了 我,我非但不要求元帥讓瑪奈弗接替科凱,反而要仰仗他的大力,設法保住參議官的職位, 那是可以太平無事的當下去的。至於署長那塊肥肉,寧可扔給逐鹿的人讓他們去搶。」
  「怎麼!元帥會忘了……」
  「朋友,元帥在內閣會議中費了那麼大的力支持你,沒有人再想把你免職了;可是這句 話已經提過!……所以你不能授人把柄……我不願意再多說。現在你還來得及提條件,臂如 當參議官兼貴族院議員之類。要是等久了,或是給人拿住了什麼,那我就不敢擔保了……究 竟要不要我去旅行呢?」
  「不忙,讓我先去見元帥,再托我哥哥到老總前面探一探口風。」
  因此男爵上瑪奈弗太太家時的心緒是可想而知的;他幾乎忘了老年得子的事,羅傑剛才 拿出朋友的真情點醒了他。可是瓦萊麗的影響,使男爵吃飯吃到一半也附了大家的興,而且 因為要忘記他的心事,起哄得格外厲害。可憐蟲想不到那天晚上已經夾在他的幸福和人事處 長所說的危險中間無處可逃,就是說在瑪奈弗太太與他的地位之間,他必需有所選擇。
  十一點光景,客廳裡高朋滿座,正是晚會頂熱鬧的時節,瓦萊麗帶了埃克托坐在便榻的 一角咬著他的耳朵:
  「我的好人,你女兒因為文賽斯拉到這裡來了大生其氣,丟下他不管了。奧棠絲脾氣這 麼壞!你不妨向文賽斯拉把那個糊塗姑娘寫給他的信要來看看。他們夫婦的分居,人家一定 要說是為了我,你想這對我多麼不利,良家婦女攻擊人的時候就是用的這種手段。我除了把 一個家弄得賓至如歸以外,又沒有別的錯;她卻裝做吃了大虧,把罪名加在我頭上,真是豈 有此理!要是你愛我,你得把小夫妻勸和,替我洗刷清楚。我又不希罕招待你女婿,是你把 他帶來的,替我帶回去吧!要是你在家裡還有一點兒威嚴,你很可以叫你太太去轉圜。你替 我告訴她,告訴你那個老伴:如果人家冤枉我拆散夫妻,離間家庭,說我養了丈人又養了女 婿,那麼老實不客氣,我有我的作風,要名副其實的把她們幹一下!貝特不是在說要離開我 了嗎?……她覺得家庭比我更要緊,那我不怪她。她跟我說,除非小夫妻和好,她不能再在 這兒待下去。咱們可有趣啦,開銷要加上三倍!……」
  男爵聽見女兒出了事,便說:「噢!這個嗎,我會去安排的。」
  「好,那麼再談第二件……科凱的位置呢?」
  「這個,」男爵眼睛低了下去,「就不說辦不到,也是很難很難!……」
  「辦不到?」瑪奈弗太太咬著男爵的耳朵。「親愛的埃克托,你還不知道瑪奈弗鋌而走 險,會做出什麼事來呢。我現在完全落在他手裡;利益所在,他是象多數男人一樣不顧廉恥 的;就因為他卑鄙、無能,所以仇恨的心特別狠。你如今把我弄成這個局面,我只好由他處 分。我不得不跟他敷衍幾天,可能他從此守在我屋裡不走呢。」
  於洛聽到這裡不禁大跳一下。
  「他只有當了科長才肯把我放鬆。這是他卑鄙,可也是勢所必然。」
  「瓦萊麗,你愛我嗎?」
  「在我眼前這種情形之下你還提出這種問句,簡直是下等人的侮辱……」
  「噯,要是我嘗試一下,光是嘗試一下,去向元帥要求瑪奈弗的位置,我馬上就得下 台,瑪奈弗馬上就得開差。」
  「我以為你跟親王是知交呢!」
  「當然,他對我不能再好了;可是孩子,元帥上面還有別人……譬如說,還有內閣會 議……多等一些時候,多繞幾個圈子,我們才好達到目的。要成功,必須等人家有求於我; 那時我可以說:好,禮尚往來,公平交易……」
  「可憐的埃克托,要是我把這些話告訴瑪奈弗,他一定會跟我們搗亂的。要麼你就自己 去對他說,叫他等吧,我不管。噢!我知道要倒霉了,他有方法治我的,他要守在我屋裡……
  喂,別忘了孩子那筆存款。」
  於洛覺得自己的快樂受了威脅,便把瑪奈弗邀到一邊;一想到這癆病鬼會呆在他漂亮女 人的屋裡,他害怕得不得了,以至他素來對待瑪奈弗的氣焰,也破題兒第一遭收了起來。
  「瑪奈弗,我的好朋友,今天我們談到了你的問題!你一下子當不成科長……要等些時 候。」
  「我一定要當科長,男爵,」瑪奈弗斬釘截鐵的回答。
  「可是,朋友……」
  「我一定要當科長,男爵,」瑪奈弗冷冷的重複一遍,望望男爵又望望瓦萊麗。「你使 我女人不得不來遷就我,我就把她留下了;因為,我的好朋友,她可愛得很呢,」他刻薄萬 分的補上一句。「我是這兒的主人,不像你在部裡作不了主。」
  男爵那時心裡的痛苦,好似最劇烈的牙痛,幾乎眼淚都掉下來。在扮演這短短一幕的時 間,瓦萊麗咬著亨利·德·蒙泰斯的耳朵,告訴他瑪奈弗的意思,以便把蒙泰斯暫時擺脫幾 天。
  四個信徒中間,惟有克勒韋爾不受影響,他有他那所小房子;所以他擺出一副得意忘 形,肆無忌憚的神氣,全不理會瓦萊麗擠眉弄眼的警告。他五官七竅,沒有一處不表示他的 為父之樂。瓦萊麗過去湊著耳朵埋怨了他一句,他卻抓著她的手回答說:
  「明天,我的公爵夫人,你的公館好到手啦!……因為明兒是正式標賣的日子。」
  「那麼傢具呢?」她笑著問。
  「我有一千股凡爾賽鐵路股票,一百二十五法郎買進的;我得到內幕消息,兩條路線要 合併,股票好漲到三百法郎。你的屋子將來要裝修得像王宮一樣!……可是你得專心向我一 個人,是不是?……」
  「是的,胖子區長,」她笑著說,「可是你放穩重一點!你得尊重將來的克勒韋爾太 太。」
  「親愛的姊夫,」貝特過來對男爵說,「明天一早我就上阿黛莉娜家;你明白,我再留 在這兒不像話了。我替你哥哥管家去吧。」
  「我今晚回家。」
  「那麼我明兒來吃中飯,」李斯貝特笑著回答。
  她知道明天家裡那一幕不能少了她這個角色。她清早就上維克托蘭家報告奧棠絲與文賽 斯拉分居的消息。
  男爵十點半左右回去,碰上瑪麗埃特與路易絲忙了一天正在關大門,所以不用打鈴就進 去了。為了不得不規規矩矩回家,他滿肚子不高興,逕自走向太太的臥房。從半開的門內, 他瞥見她跪在十字架下一心一意在禱告。她那個極有表情的姿態,大可作為畫家或雕刻家傑 作的模特兒,使他們成名。阿黛莉娜激昂慷慨的,高聲念著:
  「我的上帝,求你大慈大悲,指點他回頭吧!……」
  原來男爵夫人在那裡為她的埃克托祈禱。此情比景,跟他剛才離開的景象多麼不同;她 的禱告又顯然是為了當天的事;男爵感動之下,歎了一口氣。阿黛莉娜滿面淚痕的回過頭 來,真以為禱告有了靈驗,縱起身子,欣喜若狂的抱住了她的埃克托。以妻子而論,阿黛莉 娜早已興趣全無,苦惱把她的回憶都趕跑了。她心中只剩下母性,家庭的名譽,一個基督徒 的妻子對一個誤入歧途的丈夫的最純潔的感情,那是女人萬念俱灰之後始終不會消滅的。這 些情緒我們都不難猜想得到。
  「埃克托!你還會回來嗎?上帝能不能哀憐我們這一家?」
  「親愛的阿黛莉娜!」男爵把太太扶在他身旁一張椅子裡坐下,「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 聖潔的女子,我久已配不上你了。」
  「不用你費什麼事,朋友,」她拿起於洛的手;她拚命發抖,好似害了什麼神經性的痙 攣,「你一舉手之間一切都可以恢復舊規……」
  她不敢往下再說,覺得每句話都像責備,而她不願意這次會面給她的快樂有一點兒殘缺。
  「我是為了奧棠絲回來的,」男爵接著說,「這孩子輕舉妄動,對我們的影響可能比我 為瓦萊麗的癡情更糟。咱們明兒再談。瑪麗埃特說奧棠絲已經睡覺,不用驚動她了。」
  「對,」於洛太太說著,只覺得一陣心酸。她猜到男爵回來不是為了看看家裡的人,而 是另有作用。「明兒再讓她歇一天吧,可憐的孩子教人看了也不忍,整整哭了一天。」
  下一天早上九點半,男爵教人通知了女兒,在空蕩蕩的大客廳裡等著。他踱來踱去地盤 算用什麼理由才能克服這個最難克服的固執;受了侵犯決不甘休的少婦,心念之堅正如一個 清白無辜的青年,既不懂得情慾與勢利的玩意兒,也不懂得社會上委曲求全的苦衷。
  「我來了,爸爸!」不勝痛苦、臉色慘白的奧棠絲,聲音還在發抖。
  於洛坐在椅子上,摟著女兒的腰,硬要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吻著她的額角:
  「噯,孩子,夫妻之間一吵嘴,咱們就發脾氣了嗎?……一個有教養的姑娘決不如此。 我的奧棠絲不應該事先不請示父母,自顧自採取決絕的行動,像離開家庭、拋棄丈夫一類的 事。要是你來看了賢慧的母親,你決不致使我這樣傷心!……你不知道社會的可怕。人家可 以說是你丈夫把你送回娘家的。像你這樣在母親膝下長大的孩子,比旁的孩子長成得更慢, 因為你不瞭解人生!像你對文賽斯拉那種天真活潑的熱情,什麼都不加考慮,單憑一時的沖 動。心裡一有氣,頭腦就昏了。一個人為報仇,能夠忘記了法庭,把巴黎放火燒起來。我做 父親的活了這麼一把年紀,等到我說你有失體統,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是不錯的;而我還沒跟 你提到我的辛酸我的痛苦呢,因為你把罪名加在一個女人頭上,可是你既不知道那女人的 心,更不知道她的敵意可能狠毒到什麼地步……唉,你啊,那麼坦白、天真、純潔,你什麼 都沒有想到;你可能受到污辱,受到譭謗。並且,我的小天使,你把玩笑當了真;我,我敢 向你擔保,你的丈夫根本沒有什麼錯。瑪奈弗太太……」
  至此為止,男爵象外交家一樣把責備說得非常婉轉。他安排好一個巧妙的引子,然後提 到那個名字;可是奧棠絲一聽到名字,就像給人觸到了傷口似的渾身一震。
  「你聽我說,我是有經驗的,我一切都看在眼裡,」男爵不許女兒開口,繼續說他的。 「那位太太對你丈夫很冷淡。你是上了當,不信,我可以拿證據給你看。昨天,哪,文賽斯 拉在那兒吃飯……」
  「在那兒吃飯?……」奧棠絲站了起來,不勝厭惡的望著父親。「昨天!看過了我的信 還?……噢!天哪!……幹嗎我要結婚,不進修道院?可恨我有了孩子,我的生命已經不屬 於我了!」說到這裡她嚎啕大哭了。
  這些眼淚落在於洛太太的心上,她從房裡出來把女兒抱在懷裡,哀痛之下,便胡亂的說 了一大堆慰問的話。
  「呦,哭起來了!……」男爵心裡想,「本來什麼都順順當當的!現在,女人一哭不就 完了嗎?」
  「孩子,」男爵夫人說,「聽你爸爸說呀!他是愛我們的,得啦……」
  「呃,奧棠絲,我的好孩子,別哭了,你要哭得難看了。哎,哎,拿出一點理性來。乖 乖的回家去,我保證文賽斯拉永遠不再上那兒走動。如果對心愛的丈夫,原諒他最輕微的過 失,也算得是犧牲的話,我就要你犧牲一下。我要你看在我的白頭髮面上,看在你所孝敬的 母親面上……你總不願意我到了老年再過辛酸的日子吧?……」
  奧棠絲像瘋子一般,奮不顧身的撲倒在父親腳下,把沒有拴好的頭髮都抖散了,絕望的 伸著手求告:
  「父親,你要我的命了!要我命也可以,至少得讓它清清白白的,我一定很高興的獻給 你。可是別叫我羞辱了自己,犯了罪再死!我不像母親!我不能把侮辱吞下去!要是我回 家,妒性發作起來,我會把文賽斯拉殺死,或者做出更要不得的事。請你不要把我力量做不 到的事逼我。不要在我活著的時候哭我!因為至少我要發瘋……我覺得馬上要發瘋了!昨 天!昨天!看了我的信他還上那女人家裡吃飯!……別的男人是不是這樣的?……我願意把 性命獻給你,可不要叫我含羞蒙垢而死!……說他的過失輕微?……跟這個女人有了孩子還 是過失輕微?」
  「孩子?……」於洛倒退了兩步。「呃!這明明是開玩笑!」
  這時維克托蘭和貝姨一齊來到,看到這副景象都愣住了。女兒伏在父親腳下。男爵夫人 一聲不出,母女的天性與夫妻的感情使她左右為難,嚇得只會落眼淚。
  「李斯貝特,」男爵抓了老姑娘的手,指著奧棠絲,「你正好來幫我忙。可憐的奧棠絲 氣糊塗了,以為瑪奈弗太太愛上了文賽斯拉,其實瓦萊麗只想要一座雕像。」
  「大利拉!」奧棠絲叫道,「我們結婚到現在,他一口氣趕成的作品就只有這個。他老 人家不能為了我,為了他的孩子工作,卻一股熱忱的替這個賤人工作……噢!父親,把我殺 了吧,你每句話都是一把刀。」
  李斯貝特向維克托蘭和男爵夫人搖搖頭,意思之中是指男爵不可救藥。
  「聽我說,姊夫,你要我住在瑪奈弗太太樓上替她當家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為 人;可是三年之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這女人真是一個婊子!她的卑鄙無恥,只有她那個丑 惡下賤的丈夫比得上。你蒙在鼓裡,給這些人當冤大頭,你才不知道他們要把你害到什麼田 地呢!我不能不對你說個明白,因為你已經陷入泥坑……」
  聽到李斯貝特這麼說,男爵夫人和女兒望著她的眼風,活像那些虔婆感謝聖母救命時的 眼風。
  「她,這個該死的女人,想拆散你女婿的家庭;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我沒有那種聰 明去瞭解這些那麼惡毒,那麼下流的陰謀詭計。瑪奈弗太太並不愛你的女婿,但是要他屈 膝,出她的惡氣。我剛才狠狠的罵了她一頓,一點不曾冤枉她。她是一個毫無廉恥的娼妓, 我已經告訴她,我要離開她的屋子,要顧全我的名譽……第一我是這個家庭裡的人。我知道 甥女離開文賽斯拉的消息,我就來了!你把瓦萊麗當做聖女,她可的確是這件悲劇的罪魁禍 首;我還能在這種女人家裡待下去嗎?親愛的奧棠絲,」她一邊說一邊故意碰了碰男爵的手 臂,「也許上了當,因為這一類的女人,單為要一樣小骨董就不惜犧牲別人整個的家庭的。 我不信文賽斯拉真有什麼罪過,但是他生性懦弱,我不敢擔保他將來不給她灌上迷湯。我已 經下了決心。你要送在這女人手裡的,她會叫你睡草墊,我不願意由我來幫你傾家蕩產,我 在那兒住了三年就是想挽救這一點。姊夫,你受了騙。只消你敢堅決聲明,絕對不管那下流 的瑪奈弗升級的事,你等著瞧罷,包你出事!他們為此預備好一套把戲要你出醜呢。」
  李斯貝特把姨甥扶起,熱烈的擁抱她,咬著她的耳朵說:
  「親愛的奧棠絲,拿定主意!」
  男爵夫人擁抱她的貝特妹妹,因為代她出了氣而表示很感激。當著父親,全家都不出 聲;以他的聰明,他自然懂得這個靜默的意義。他腦門上、臉上,佈滿了狂怒的氣息:根根 血管都爆起,眼睛發了紅,臉色青一塊白一塊。阿黛莉娜趕緊撲在他腳下,抓了他的手:
  「朋友,朋友,別生氣啊!」
  「你們都不把我當人了!」男爵流露出一句良心的呼聲。
  我們自己做的錯事總是肚裡有數。我們幾乎老是以為受害的人對我們一定恨如切齒;而 儘管我們多方作假,一受到突如其來的責罰,我們的嘴巴或是臉色自然會招供,好似從前的 罪犯在劊子手面前招供一樣。
  「我們的孩子,」他繼續招供,「結果變成了我們的仇敵。」
  「父親,」維克托蘭叫著。
  「你打斷了你父親的話!……」男爵瞪著兒子大吼一聲。
  「父親,聽我說,」維克托蘭聲音很堅決很清楚,正是清教徒議員的聲音,「我知道應 該怎麼尊重您,永遠不會對您失掉敬意。我永遠是您最卑恭最服從的兒子。」
  凡是到國會旁聽過的人都知道:用這種疊床架屋的話緩和對方的怒氣、以拖延時間,是 議會戰術的慣技。維克托蘭接著說:
  「我們決不是您的敵人;我跟岳父克勒韋爾鬧翻,因為向沃維奈贖回了六萬法郎借票, 而這筆錢,不消說是在瑪奈弗太太手裡。噢!父親,我決不埋怨您,」他看見男爵做了一個 手勢,便補上一句,「我只附和貝姨的意見,並且請您注意,雖然我對您的忠誠是盲目的, 無限的,不幸我們的財源卻是有限的。」
  「又是錢!」癡情的老人給這番理由駁倒了,望一張椅子上倒了下去。「而這還是我的 兒子!……你的錢,會還你的,先生!」說著他站了起來。
  他望客廳的門走去。
  「埃克托!」
  這聲叫喊使男爵回過頭來,突然老淚縱橫的面對著妻子,她絕望之下用力抱住了他,說:
  「你別這樣的走呀……別生著氣離開我們。我一句都沒有說你啊,我!……」
  一聽到這悲壯的呼聲,孩子們一齊跪倒在父親腳下。
  「我們都愛你的,」奧棠絲說。
  李斯貝特,一動不動好似石像一般望著這些人物,傲然微笑。這時候於洛元帥進了穿 堂,已經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了。全家的人都知道非瞞住他不可;當時的景象便立刻換了一幕。
  兩個孩子趕緊站起,而個個人都在設法遮掩他們的情緒。
  瑪麗埃特在門口和一個兵吵了起來,他叫叫嚷嚷的吵急了,廚娘只得走進客廳說:
  「先生,有一個從阿爾及利亞回來的軍需兵,一定要跟您說話。」
  「讓他等著。」
  「先生,」瑪麗埃特湊著主人的耳朵,「他要我輕輕的告訴您,說是為了您叔叔的事。」
  男爵打了一個寒噤,以為兩個月來私下問叔岳要的錢,預備還債的錢,送到了。他丟下 家人奔向穿堂,看見來人是一張阿爾薩斯人的臉。
  「是於洛男爵嗎?」
  「是啊……」
  「是男爵自己嗎?」
  「是啊。」
  軍需兵一邊說一邊從軍帽夾層裡掏出一封信,男爵急急的拆開,念道:
    侄婿青覽:我非但沒法送上十萬法郎,連我的地位都無法維持,如果你不採取斷然 行動救我的話。有一位檢察官跟我們找麻煩,滿嘴仁義道德,對我們的機關胡說霸道。沒有 辦法教這個臭官兒住嘴。要是陸軍部讓那些法官支配,我就完啦。送信的人是可靠的,你得 設法給他升級,他替我們出過力。別讓我落在烏鴉嘴裡!1
     1烏鴉是罵法官,因法官穿黑衣。
  這封信對男爵不啻晴天霹靂。他看出那是文武衙門開始明爭暗鬥,(阿爾及利亞至今還 是這種情形),必須立刻想出辦法應付當前的亂子。他要軍需兵明天再來,說了些給他晉級 之類的好話,把他打發走了,他回進客廳。
  「大哥,你好,我馬上要走了!」他對元帥說。——「再見,孩子們;再見,阿黛莉 娜。」——「貝特,你怎麼辦呢?」
  「我嗎,我去替元帥管家。這個也吧,那個也吧,我總得一輩子替你們當差。」
  「我沒有跟你商量好之前,你先不要離開瓦萊麗,」於洛咬著貝姨的耳朵吩咐。—— 「再見,奧棠絲,你這個不聽話的小鬼,放明白一點;我有了緊急公事,你的問題以後再談。
  你想一想吧,我的小貓咪,」他說著把她擁抱了一下。
  他離家時顯而易見那麼慌張,使太太和孩子們都非常著急。
  「貝特,」男爵夫人說,「我們要知道埃克托有些什麼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慌成這個 樣子;你在那個女人家再待兩三天吧;他對她是無話不談的,我們可以打聽出他為什麼突然 變色。你放心,你跟元帥的親事我們會安排的,那是非辦不可的了。」
  「我永遠不會忘了你今天這股勇氣,」奧棠絲擁抱著貝特說。
  「你替可憐的母親出了一口氣,」維克托蘭說。
  元帥看見大家對貝特這般親熱,只覺得莫名其妙;貝特卻把這一幕向瓦萊麗報告去了。
  這一段描寫,使一般清白純潔的人,看到瑪奈弗太太一流的女子對於家庭的種種禍害, 看到她們用什麼方法去侵害表面上渺不相關的,可憐的賢德的女人。如果把這些糾紛移到上 層社會,把君王的情婦所能促成的亂源想像一下,那麼,一個律身謹嚴,持家有法的賢君所 能加惠於人民的,也就不難瞭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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