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薄呢小靴、灰色絲襪、上等料子的綢衣衫,頭上盤著髮辮,戴一頂黃緞夾裡的絲絨
帽,李斯貝特穿過榮軍院大街望聖多明各街走去,一路盤算奧棠絲的剛強能否因氣餒而屈
服,也考慮文賽斯拉的愛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楊花水性到了無所不為的階段而動搖。
奧棠絲和文賽斯拉住著一個樓下的公寓,在聖多明各街盡頭,快到榮軍院廣場的地方。
這屋子從前是度蜜月最合適的場所,現在卻半新半舊,傢具陳設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婦是最
會糟蹋東西的,他們無意之中糟蹋周圍的一切,像糟蹋他們的愛情一樣。一味的自得自滿,
他們想不到將來,那是直要擔上了兒女的責任才操心的。
李斯貝特別的時候,奧棠絲剛剛給小文賽斯拉穿好衣服,帶到花園裡。
「你好,貝姨。」奧棠絲自己來開門。廚娘買東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僕正在
洗衣服。
「你好,親愛的孩子,」李斯貝特擁抱了奧棠絲,「文賽斯拉是不是在工作室裡?」她
又咬著耳朵問。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諾在客廳裡談話。」
「咱們別跟他們在一塊兒行嗎?」
「來,到我房裡去。」
臥房牆上白地紅花綠葉的波斯綢,給太陽久曬之下,和地毯一樣褪色了。窗簾好久沒有
洗過。滿屋子的雪茄煙味。文賽斯拉既是天生的貴族,又成了藝術界的巨頭,把煙灰到處亂
彈,沙發的靠手上,最美麗的傢具上,觸目皆是,顯得他是家庭中的寵兒,可以為所欲為,
也表示他有錢,毋須愛惜東西。
「好,談談你的事情吧,」貝特看見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裡不出一聲,「怎麼啦,孩
子?你臉上沒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兩篇文章,把文賽斯拉攻擊得體無完膚;我看了就藏了起來,免得他灰
心。人家說蒙柯奈元帥的大理石像糟透了,他們惡毒得很,故意讚美浮雕部分,恭維文賽斯
拉的裝飾天才,借此加強他們的意見,說正宗的藝術是與他無緣的。斯蒂曼禁不住我苦苦央
求,說了老實話,他承認他的意思跟一般藝術家、批評家、和公眾的輿論完全一致。中飯以
前他在花園裡對我說:要是文賽斯拉在明年的展覽會中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棄大型的
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飾、珍玩、和高等金銀細工!——這個判決使我難受極
了,因為文賽斯拉永遠不肯接受這個意見的,他有多多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們不能拿理想去開發伙食賬呀,」李斯貝特插言道,「我從前跟他說得舌敝唇
焦……付賬是要錢的。而錢是要靠做成的東西換來的,做成的東西又要討人喜歡才有人買。
要謀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擺什麼群像人像,還不如有一個燭台,壁爐前面的擋灰架子、桌
子等等的模型;因為這些東西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幾個月才能碰到一個收藏
家,換到錢……」
「你說得不錯,親愛的貝姨!你跟他說吧;我,我沒有勇氣……況且像他對斯蒂曼說
的,倘使他再去幹裝飾藝術,做小品雕塑,就得放棄研究院,放棄大創作,而凡爾賽、巴黎
市、陸軍部,給我們保留的三十萬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搶過去的
人,教人寫出兩篇該死的文章,使我們受到這樣的損失。」
「可憐的孩子,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貝特親著奧棠絲的額角;「你要他做一個在藝
術界稱霸的貴族,做一個雕塑界的領袖……是的,說來多好聽……可是要做這樣的夢,非得
一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而你們現在只有兩千五,在我活著的時候;將來我死了,你們也只
有三千。」
奧棠絲湧上幾滴眼淚,貝特瞧著恨不得上去舐干,好像貓舐牛奶一樣。
下面是他們初婚時期的簡史,一般藝術家讀了也許不無裨益。
勞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領域內追奔逐鹿,是人類最大努力之一。在藝術中值得稱揚的,
——藝術二字應當包括一切思想的創造在內——尤其是勇氣,俗人想像不到的勇氣,而我這
番說明也許還是第一次。受著貧窮的壓迫,受著貝特的箝制,好似一匹馬戴上了眼罩、不能
再東張西望,給這個狠心的姑娘、貧窮的代表、平凡的命運鞭策之下,文賽斯拉雖是天生的
詩人與夢想者,也居然從觀念過渡到實踐,不知不覺的跨過了藝術領域中的鴻溝。空中樓閣
的設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好比吞雲吐霧,抽著奇妙的雪茄,也好比蕩婦過
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著兒童一般的嫵媚,有著欣欣向榮的喜悅,芬芳嬌艷
不下於鮮花,漿汁的飽滿不下於未曾到口的美果。這便是所謂玄想和玄想的樂趣。凡是能用
言語把胸中的計劃形容出來的,已經算了不起的人。這種能力,一切藝術家與作家都有。可
是生產、分娩、撫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餵飽了奶給孩子睡覺,每天早上以無
窮的母愛去擁抱他,不怕骯髒的舐他弄他,永遠把撕破的衣衫換上最漂亮的。換句話說,藝
術家不能因創作生活的磨難而灰心,還得把這些磨難製成生動的傑作,是雕塑吧,要能和所
有的眼睛說話;是文學吧,跟所有的智慧交談;是繪畫吧,喚起所有的回憶;是音樂吧,打
動所有的心。要達到這些目標,便全靠製作和製作的苦功。手要時時刻刻的運用,要時時刻
刻聽頭腦指揮。然而,正如愛情的有間歇性,頭腦也不能隨時隨地都有創造的準備。
這種創作的習慣,可以叫做不知厭倦的母愛(拉斐爾最懂得這個偉大的天性),也可以
叫做腦力方面的母性,是極難養成而極易喪失的。靈感,是天才的女神。她並不步履蹣跚的
走過,而是在空中象烏鴉那麼警覺的飛過的,她沒有什麼飄帶給詩人抓握,她的頭髮是一團
烈火,她溜得快,像那些白裡帶紅的火烈鳥,教獵人見了無可奈何。所以工作是一場累人的
戰鬥,使精壯結實的體格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往往為之筋疲力盡。現代一個大詩人提到這種
可怕的勞作時,說:「我拿到工作就絕望,離開工作又難受。」世俗的人聽著吧!如果藝術
家不是沒頭沒腦的埋在他的作品裡,像羅馬傳說中的居爾丟斯1衝入火山的裂口,像兵士不
假思索他衝入堡壘;如果藝術家在火山口內不像地層崩陷而被埋的礦工一般工作;如果他面
對困難呆著出神,而不是一個一個的去克服,像那些童話中的情人,為了要得到他們的公
主,把層出不窮的妖法魔道如數破盡;那麼,作品就無法完成,只能擱在工場裡腐爛,生產
不可能了,藝術家誰有眼看自己的天才夭折。羅西尼2,這個與拉斐爾可稱為兄弟行的天
才,以他窮困的早年和他富裕的成年相比,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偉大的詩人所以和偉大的
軍人得到同樣的酬報、同樣的榮譽、同樣的桂冠,就為這個理由。
1傳說公元前四世紀末,羅馬發生強烈地震,中央廣場地面陷落,現一深淵。為了
平息諸神的怒火,一位名叫居爾丟斯的羅馬貴族全身披掛,驅馬躍入火山裂口。
2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曾蜚聲樂壇數十年。王政復辟時期,他
的作品在巴黎演出,獲得巨大成功。
天性耽於幻想的文賽斯拉,在李斯貝特專橫的控制之下,為了生產、學習、工作,消耗
過多少精力,一朝享受到愛情與幸福,便立刻有了反響。他的本性又抬頭了。斯拉夫民族的
懶惰、閒散、優柔寡斷,從前給老師的戒尺趕得無處存身的,此刻又舒舒泰泰的佔據他的精
神了。最初幾個月,藝術家愛著妻子。奧棠絲與文賽斯拉,憑著名正言順的、幸福的、過度
的愛情,瘋瘋癲癲的恣意享受。那時奧棠絲第一個教文賽斯拉丟開工作,雕塑是她的情敵,
她還為了戰勝情敵而得意呢。可是藝術家一受女人的愛撫,他的才氣就煙消雲散,毅力會崩
潰,強健的意志會動搖。六七個月過去了,藝術家的手沒有再拿鑿子的習慣。等到生活的壓
迫使他非工作不可,等到紀念像委員會主席維桑布爾親王,要看他的雕像了,文賽斯拉便搬
出那句懶人的老話:「我要開始了!」於是他胡扯一陣,天花亂墜的形容他的藝術計劃,把
奧棠絲聽得出神,更加愛她的詩人了。她心目中已經看到一座莊嚴偉大的蒙柯奈元帥像。當
然蒙柯奈是剛強英武的理想化,騎兵的典型,像繆拉一樣勇敢。嚇!一看到這座雕像,等於
看到了拿破侖的全部武功!而且是何等了不起的手法!稿圖是容易設計的,鉛筆是很聽話的。
至於真正的人像,他先造出了一個可愛的小文賽斯拉。
趕到要上大石街工場去捏粘土,做一個雛型試一試的時候,打岔的事可就多啦:一下子
為了親王的時鐘,非到佛洛朗-沙諾工場去一趟不可,作品正在那裡鏤刻呢;一下子又是滿
天烏雲,光線不合;今兒有事出門,明兒家庭聚餐,且不提那些或是精神不得勁或是身體不
得勁的日子,以及和嬌妻說笑玩兒的日子。直要元帥維桑布爾親王生了氣,說事情要重新考
虐了,才把他的模型逼了出來。又經過委員會幾次三番的埋怨和措辭嚴厲的催促,才看到了
石膏像。每做一天工作,斯坦卜克回來總是非常疲倦,怨這種泥水匠的苦工,怨身體的不
行。結婚第一年,家裡還過得相當舒服。斯坦卜克伯爵夫人對丈夫如醉如癡,在愛情滿足而
得意忘形之下,詛咒陸軍部長;她親自去見他,告訴他偉大的作品不能像大炮一般製造,政
府應該像路易十四、弗朗索瓦一世、萊昂十世那樣聽天才支配。可憐的奧棠絲以為她臂抱中
的男人是一個菲迪亞斯1,對文賽斯拉象母親一樣護短,把愛情變做了盲目的崇拜。
1菲迪亞斯,公元前五世紀希臘最偉大的雕塑家。
「你不用忙,」她對丈夫說,「我們的將來全靠這座像,你從從容容的,做出一件傑作
來吧。」
她也上工場。癡情的斯坦卜克便丟下工作,七小時中花了五小時對妻子描寫他的雕像。
這樣,他一共花了十八個月方始完成這件他自以為的傑作。
澆好石膏以後,奧棠絲眼見丈夫花了那麼些精力,健康受了影響,把身體、手臂、手,
都折磨夠了,當然覺得作品美極了。父親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一樣的外行,都大聲叫
好,說是傑作;陸軍部長被他們請了來,受了他們的催眠,對於那座配著適當的光線,襯著
綠布幔的石膏像,也表示滿意。不幸在一八四一年的展覽會中,這件作品在那般氣不過文賽
斯拉爬得太快的人嘴裡,引起了一片嬉笑怒罵的批評。斯蒂曼想從旁指點,文賽斯拉卻認為
是忌妒。奧棠絲覺得報紙上的指摘全是醋意作怪。斯蒂曼這個熱心朋友,拉人寫了幾篇文
章,駁斥那些批評,說從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時候,雕塑家往往大加改削,所以將來還得拿出
大理石像來展覽。克洛德·維尼翁說:「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過程中,往往精華變成糟粕,
腐朽化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大理石像是印好的書。」
兩年半中間,斯坦卜克造了一座人像和一個孩子。孩子是美妙絕倫,人像是不堪入目。
親王的時鐘與蒙柯奈像,還掉了青年夫婦的債。那時斯坦卜克對於應酬、看戲、意大利
劇院等等,都上了癮。他關於藝術的討論出神入化,在上流社會心目中,他是一個高談闊
論,以批評與說明見長的大藝術家。巴黎自有一般靠清談過日子的天才,以博得交際場中的
榮譽為滿足。斯坦卜克一味模仿這些迷人的太監,對工作一天天的厭惡。想開始一件作品的
時候,他先看到所有的困難,叫自己心灰意懶。靈感、那點子創造狂,一看到這個萎靡不振
的情人便溜之大吉。
雕塑和戲劇一樣,是一切藝術中最難而又最容易的。只消把一個模特兒依樣葫蘆的捏下
來,便可成為一件作品;但是要給它一顆靈魂,把一個男人或女人造成一個典型,那簡直和
普羅米修斯盜取天上的靈火一樣困難。雕塑史上這一類的成功,是和大詩人同樣寥寥可數
的。米開朗琪羅、米歇爾·科侖、冉·古戎、菲迪亞斯、伯拉克西特列斯、波利克萊特、皮
熱、卡諾伐、阿爾布萊希特·丟勒、和彌爾頓、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塔索、荷馬、莫
裡哀等等1都是兄弟行。雕塑的規模之大,只要一座雕像就能造成一個人的不朽,彷彿費加
羅、洛弗拉斯、和曼儂·萊斯戈,一個人物就足以使博馬捨、理查遜、和普雷沃神甫名垂千
古。2淺薄的人(藝術家中這種人太多了)說雕塑是只靠裸體存在的,從古希臘滅亡以後它
就消滅了,現代的服裝使雕塑根本不可能。殊不知古代雕塑家的傑作中間,有的是全部穿衣
的人像,如《波呂許尼亞》3,《朱麗》4等,而這一類的作品,我們發現的還不及原來的
十分之一。其次,真愛藝術的人不妨到佛羅倫薩去看看米開朗琪羅的《思想家》,到美因茲
的大寺中去看看阿爾布萊希特·丟勒的《童貞女》,——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衫之下,雕
出一個生動的女人,微波蕩漾的頭髮,那種柔軟的感覺絕非人間的梳妝所能比擬。外行人看
過之後,都會承認天才能夠在衣服上、鎧甲上、長袍上,留下一縷思想,給它們一個血肉之
體,正如一個人在衣飾上能表現他的性格和生活習慣。關於這一點,在繪畫上獨一無二的成
就只有拉斐爾。而雕塑所要實現的就是拉斐爾這種成就。要解決這個難題,只能靠有恆的、
孜孜矻矻的工作;因為物質的困難要絕對克服,手要不辭勞苦,磨練得隨心所欲,而後雕塑
家方能和他所要表達的對象,那個不可捉摸的精神境界肉搏。在小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帕格尼
尼5,倘使三天不練習,他的樂器便會像他所說的,喪失他的音域:這是說明在琴、弦、
弓,與他之間,有著極密切的關係;這一點關係破滅了,他就會突然之間變成一個普通的提
琴家。持續不斷的工作是人生的規律,也就是藝術的規律;因為藝術是最精醇的創造。所以
偉大的藝術家與詩人,既不等定貨,也不等買主,他們今天、明天,永遠在製作,從而養成
勞苦的習慣,無時無刻不認識困難,憑了這點認識,他們才和才氣,才和他們的創造力打成
一片。卡諾伐是在工場中起居生活的,像伏爾泰在書齋中一樣。荷馬與菲迪亞斯,想必也是
如此。
1以上提到的均為著名藝術家和詩人。米歇爾·科侖(1430—1512),法國雕刻
家;冉·古戎(約1510—1568),法國雕刻家、建築家;伯拉克西特列斯,公元前四世紀
希臘雕刻家;波利克萊特,公元前五世紀希臘人像雕刻家、建築家;皮熱(1620—1694),
法國雕刻家;卡諾伐(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阿爾布萊希特·丟勒(1471—1528)
德國畫家、雕刻家;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1—前19),拉
丁詩人;塔索(1544—1595),意大利詩人。
2費加羅,十八世紀法國作家博馬捨(1732—1799)的名劇《費加羅的婚姻》和《塞維
勒的理髮師》中的人物,聰明機智的僕人典型。洛弗拉斯,十八世紀英國作家理查遜(1689
—1761)的小說《克拉麗莎·哈洛》中的男主角,一個卑鄙無恥的好色之徒。曼儂·萊斯
戈,法國作家普雷沃神甫(1697—1763)所寫小說《曼儂·萊斯戈》中的女主人公,美艷絕
倫但生活放蕩。
3波呂許尼亞,抒情詩歌女神,其像呈沉思狀。
4朱麗,羅馬皇帝奧古斯特的女兒,以淫蕩著稱。
5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
偉大的人物都走過了荒沙大漠,才登上光榮的高峰;文賽斯拉·斯坦卜克被李斯貝特幽
禁在閣樓上的時節,已經踏上那一段艱苦的路。可是幸福,借了奧棠絲的面目,教詩人回復
了懶惰,回復了一切藝術家的常態:因為他們的懶惰是胡思亂想,照樣忙得很。那有如土耳
其總督在後宮中的享受:他們溺於幻想,醉心於智慧的遊戲。像斯坦卜克一流的大藝術家,
受著夢想的侵蝕,可以名副其實的稱為夢想家。這批自我麻醉的癮君子個個以窮途潦倒收
場;但在冷酷的環境鞭策之下,個個可以成為大人物。而且這些半吊子的藝術家非常可愛,
博得人人喜歡,個個恭維,比著有個性,有蠻勁,反抗社會成法的真正的藝術家,反而顯得
高明。因為大人物是屬於他們的作品的。他們對一切的漠不關心,對工作的熱誠,使愚夫愚
婦把他們當做自私;因為大家要他們和花花公子穿起同樣的衣服,過著隨波逐流而美其名曰
循禮守法的生活。大家要深山中的獅子象侯爵夫人的哈巴狗一樣的梳理齊整,灑上香水。這
些很少對手而難得遇到對手的人,勢必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在大多數人眼裡變得不可解
了,而所謂大多數原是些傻瓜,愚夫愚婦,妒賢害能的人與淺薄無聊的人。經過了這番分
析,處在例外的大人物身旁,一個女人應該負起怎樣的任務,你們可以明白了吧。她應當象
五年中間的李斯貝特,再加上愛,又謙卑、又體貼、永遠在那裡侍候著、微笑著的愛。
奧棠絲鑒於母親的痛苦,受著貧窮的壓迫,終於後悔無及的發覺了她過度的愛情無意中
所犯的錯誤。但她不愧為她母親的女兒,一想到要文賽斯拉受罪,她就心疼;她太愛他了,
不能做她親愛的詩人的劊子手,可是眼見悲慘的日子快要臨到,臨到她,她的孩子,和她的
丈夫頭上。
貝特看見姨甥的漂亮眼睛含著淚,便說:「啊!啊!你不能絕望。你哭出一杯子眼淚也
換不到一盤湯!缺多少呢?」
「五六千法郎。」
「我至多只有三千。此刻文賽斯拉在幹什麼?」
「有人出六千法郎,叫他和斯蒂曼合作,替埃魯維爾公爵做一套點心盤子。欠萊
翁·德·洛拉和勃裡杜兩位的四千法郎,沙諾答應代付,那是一筆信用借款。」
「怎麼?你們拿了蒙柯奈元帥紀念像和浮雕的錢,還沒有還這筆債?」
「唉,這三年中間我們每年花到一萬二,收入只有兩千四。元帥的紀念像,除掉一應開
支,淨到手一萬六。老實說,要是文賽斯拉不工作,我們的前途簡直不堪設想。啊!要是我
能夠學會雕塑,我才會拚命去抓粘土呢,」奧棠絲說著,伸出一雙美麗的手臂。
由此可見少女並沒在少婦身上變質。奧棠絲眼睛發著光,依舊是那副剛強驃悍的性格;
她的精力只能用來抱孩子,她覺得委屈。
「啊!親愛的小乖乖,一個懂事的姑娘要嫁一個藝術家,必須等他發了財而不是在他要
去發財的時候。」
這時她們聽到斯蒂曼和文賽斯拉的腳聲和談話,他們送走了沙諾,又回進屋子。斯蒂
曼,這個在新聞記者、有名的女演員、和時髦的交際花中間走紅的藝術家,是一個漂亮青
年,因為瓦萊麗有心羅致,已經由克洛德·維尼翁引見過。斯蒂曼剛和大名鼎鼎的匈茲太太
分手,幾個月以前她嫁了人,到外省去了。瓦萊麗和李斯貝特,從克洛德·維尼翁嘴裡聽到
這個消息,認為這個文賽斯拉的朋友大有拉攏的必要。可是斯蒂曼為了避嫌疑,難得上斯坦
卜克家,而他和克洛德·維尼翁那次上飛羽街,貝特又不在場,所以這一天貝特還是與他初
次見面。她把這個知名的藝術家打量之下,發覺他望著奧棠絲的那種眼神,很可能派他去安
慰奧棠絲,要是文賽斯拉欺騙太太的話。的確,在斯蒂曼心中,倘使文賽斯拉不是他的老朋
友,這位年輕的伯爵夫人倒是一個挺可愛的情婦;但是朋友的義氣把這個慾望壓下去了,使
他不敢多到這兒走動。貝特注意到他那種拘謹的態度,正是男人見了一個不好意思調戲的女
人的表示。
「這個青年人長得挺不錯哪,」貝特咬著奧棠絲的耳朵。
「真的?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斯蒂曼,我的好朋友,」文賽斯拉咬著他的耳朵說,「咱們之間不用客套,我有事跟
這個老姑娘商量。」
斯蒂曼向兩位太太告辭之後,走了。
「事情談妥了,」文賽斯拉送客回來說;「可是這活兒要花六個月功夫,咱們先得有六
個月的糧食。」
「我有鑽石呢,」年輕的伯爵夫人像一切疼愛丈夫的女子一樣,拿出那種了不得的熱誠。
文賽斯拉跟中亮出一顆眼淚。他坐下抱著妻子,回答說:
「噢!我會工作的。讓我做些大路貨應市,做一件定婚的禮物,或是做幾座人物的銅
雕……」
「親愛的孩子們,」李斯貝特說,「你們將來是承繼我的,我一定留一筆大大的財產給
你們,要是你們肯促成我跟元帥的親事,——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們跟阿黛莉娜都可
以寄飯在我家裡。啊!咱們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塊過日子。至於眼前,聽我一句老經驗的話:
千萬不能上當鋪,那是借債的末路。我親眼看見窮人到了展期的時候付不出利息,把東西全
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們借到五厘起息的錢,只要寫張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們得救了!」奧棠絲說。
「那麼,我的孩子,你讓文賽斯拉去見一見債主,她是看我面子才借的。我說的是瑪奈
弗太太;只要恭維她幾句,她就挺高興幫你們忙,因為她像暴發戶一樣好虛榮。親愛的奧棠
絲,到那邊去一下吧。」
奧棠絲望著文賽斯拉,神氣就像待決的囚徒踏上斷頭台。
「克洛德·維尼翁介紹斯蒂曼去過。據說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地方。」
奧棠絲把頭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覺只有一個字可以說明,那不是一樁痛苦,而是一種
病。
「哎,親愛的奧棠絲,你得學一學人情世故!」貝特懂得奧棠絲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要不然你得跟你母親一樣,呆在冷宮裡,像卡呂普索在尤利西斯動身以後那樣的哭哭啼啼
1,而且到了那個年紀,還沒有忒勒瑪科斯2來安慰你呢!……」她學著瑪奈弗太太那套缺
德話,「你得把世界上的人當做家用的器具,有用就拿過來,沒用就扔掉它。孩子們,把瑪
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過後再離開她得了。文賽斯拉多愛你,難道你還怕他有野心,對一個
大你四五歲,像一束苜蓿一樣乾枯,而且……」
1尤利西斯,即荷馬史詩《奧德修紀》中的奧德修,特洛亞戰爭的英雄。戰後回國
時海上遇難,為一海島女仙卡呂普索所救,留在海島七年。後在宙斯的干預下,卡呂普索忍
痛割愛,讓尤利西斯回國。
2尤利西斯的兒子。
「我寧可當掉我的鑽石。噢!文賽斯拉!你不能去……那裡是地獄!」
「奧棠絲說得不錯!」文賽斯拉一邊說一邊擁抱他的妻子。
「謝謝你,朋友,」年輕的妻子快活到了極點。——「貝姨,你瞧,我丈夫是一個天
使!他不賭錢,我們到處都是一塊兒去,要是他能盡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幹嗎要到
父親的情婦家裡去,她搾光了父親的錢,害得我們英勇的母親好苦!」
「孩子,害你父親的不是她,先是那個歌女,後來是你的婚事!天哪,瑪奈弗太太對他
很有好處呢,哼!……可是我不應該說這些話的……」
「你替誰都要辯護,親愛的貝姨……」
孩子在花園裡哭喊,把奧棠絲叫了去。屋內只留下貝特和文賽斯拉。
「你太太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你得好好的愛她,永遠不能讓她傷心。」
「是的,我多愛她,所以把我們的境況都瞞著她,可是李斯貝特,對你不妨直說,即使
把太太的鑽石送進了當鋪,還是無濟於事。」
「那麼向瑪奈弗太太去借啊……勸勸奧棠絲讓你去,或者,老實說,別給她知道,你自
顧自去!」
「我就是這麼想,」文賽斯拉說,「我剛才說不去,是免得奧棠絲難受。」
「你聽著,文賽斯拉,我太喜歡你們兩個了,不能不把危險預先告訴你。要是上那兒
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為那個女人是一個妖精;個個人一看見她就愛上她;她那樣的壞,
那樣會迷人!……她有藝術品那樣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錢,可不能把你的靈魂做抵押。要是
我的甥女兒受了欺騙,我要一輩子的過意不去……呃,她來了!咱們別提了,你的事由我去
安排就是。」
「你得謝謝貝特,」文賽斯拉對妻子說,「她答應把積蓄借給我們,救我們的急。」他
對貝特遞了一個眼色,貝特懂了。
「那麼我希望你開始工作,我的寶貝,嗯?」奧棠絲說。
「歐!明天就動手!」
「就是明天這兩個字害了我們,」奧棠絲笑道。
「啊!親愛的,你自己說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礙,都有事兒?」
「是的,你說得不錯,親愛的。」
「我這兒有的是念頭!……」斯坦卜克敲了敲腦袋。「噢!我要叫所有的敵人吃驚。我
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紀的德國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許多草蟲,安放許多孩子,穿插
許多新奇的,名副其實的噴火獸,實現我們的夢境!……啊,這些我都拿穩了!做出來一定
是又精緻,又輕巧,又複雜。沙諾臨走聽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勵,最近那篇關於蒙
柯奈紀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極點。」
那天,在奧棠絲走開一會只剩李斯貝特與文賽斯拉兩人的時候,藝術家和老姑娘商量
好,準備第二天就去拜訪瑪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應他去,要就瞞著她去。
瓦萊麗,當夜得知了這個勝利的消息,逼著男爵把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和斯坦卜
克請來吃飯。她現在可以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就像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辦法叫他們
跑遍全城,把誰都央求得來滿足她們的利益或虛榮。
第二天,瓦萊麗全副武裝,那種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來賣弄她們的姿色的。她把自
己細細端詳,好似一個男人去決鬥之前,把虛虛實實的劍法溫習一遍。沒有一絲皺痕,沒有
一條褶襉。瓦萊麗把皮膚收拾得像凝脂白玉,那麼柔軟,那麼細膩。再加上幾顆惹眼的痣。
大家以為十八世紀的美人痣業已失傳或者過時,其實並不。現在的女人比從前的更精明,會
運用大膽的戰略勾引人家的手眼鏡。某人第一個發明緞子結,中間扣一顆鑽石,整晚的引人
注目;某人又開始復古,戴上發網,或在頭髮中間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別針,叫人聯想到她的
束襪帶;某人用黑絲絨做袖口;某人又在頭巾上綴墜子。等到這一類的鉤心鬥角,賣弄風騷
或表示愛情的戰術,演變為中下階級的時候,心思巧妙的創造者又在發明別的玩意了。瓦萊
麗存著必勝的心,那晚點了三顆痣。她用藥水把淡黃頭髮染成灰黃。斯坦卜克太太的頭髮是
赭黃的,瓦萊麗要顯得處處地方與她不同。經過了這番改造,她渾身有點兒特別刺激的,異
樣的情調,使她的信徒們暗暗驚奇,蒙泰斯甚至問她:「你今晚怎麼的?……」此外她戴了
一條相當寬闊的黑絲絨項鏈,襯托她雪白的胸脯。第三顆痣,像我們祖母時代的款式,貼在
眼睛下面。1在當胸口最可愛的部位,系一朵最美麗的薔薇,叫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
視。
「這不是可以上譜、可以入畫了嗎?」她一邊說一邊對鏡子做各種姿態,活像一個舞女
練習屈膝的動作。
李斯貝特親自上中央菜市場;那頓夜飯,應當象瑪蒂裡訥在主教款待鄰區教長時做得一
樣精美。
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斯坦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點光景同時到了。換了一個普通
的或是老實的女人,聽見渴望已久的人來到是一定會馬上出見的;可是從五點起已經在臥室
裡等待的瓦萊麗,有心把三位客人丟在那兒,明知他們不是在談論她就是在心裡想她。客廳
的佈置是由她親自指揮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別處製造不出的東
西,暗示女主人的風度,好似代她通名報姓一般。用琺琅質和珠子鑲嵌的小骨董;盆子裡盛
著各式可愛的戒指;塞夫勒窯或薩克森窯的名瓷2,是由佛洛朗與沙諾精心裝配的:還有小
人像、畫冊、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癡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舊好的時節,重價定
做得來的。瓦萊麗為了諸事順利,快樂得有些飄飄然。她答應克勒韋爾在瑪奈弗死後嫁給
他;而癡情的克勒韋爾已經在她名下存了一筆利息有一萬法郎的款子,那是他當初想獻給男
爵夫人的資金,三年中在鐵路股票上所獲的盈利。因此瓦萊麗有了三萬二千法郎的收入。克
勒韋爾又新許了一個願,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願。在兩點到四點,給他的公爵夫人(他
給德·瑪奈弗太太起了這個外號,來補足他的幻象)迷得魂靈出竅的高潮中,——因為瓦萊
麗在太子街的表現打破了她的紀錄,——他認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許下願
心,說要在獵犬街買一所精緻的小住宅,是一個冒失的包工造好了,虧了本預備出賣的。瓦
萊麗已經看到自己住著這所前有庭院後有花圈的公館,外加自備馬車!
1法國婦女的痣是用薄綢剪成各種花式貼在臉上的。
2塞夫勒是法國城市名,薩克森是德國地區名,均以瓷器著稱。
「我問你,哪一種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夠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輕而易舉的得到這些?」她
裝束快完時對李斯貝特說。
貝特那天在瓦萊麗家吃飯,為的是替瓦萊麗把一個人不能自己說的話說給斯坦卜克聽。
瑪奈弗太太滿面春風,不卑不亢的走進客廳,後面跟著貝特,渾身穿著黃黑兩色的衣服,用
畫室裡的成語來說,替她做著陪襯。
「你好,克洛德,」她對那個曾經名噪一時的批評家伸過手去。
克洛德·維尼翁,像多少旁的男子一樣,變成了一個政客,這個新名詞是用來指初登宦
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於十八世紀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為沙龍。
「親愛的,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貝特把瓦萊麗只裝不曾瞧見的文
賽斯拉介紹了。
「我一見便認得是伯爵,」瓦萊麗風致嫣然的對藝術家點了點頭,「在長老街我時常看
見你,我也很榮幸的參加了你的婚禮。」她又對貝特說:「親愛的,只要見過一次你從前的
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著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這麼匆促的
邀請,居然肯賞光;可是緊要關頭是談不到禮數的!我知道你是他們兩位的朋友。跟生客同
桌是頂掃興的事。我特意約你來陪他們;可是下次你得專程來陪陪我,是不是?……你答應
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會,彷彿只關心他一個人。陸續來的客人有克勒韋爾,於洛男爵,和
一個叫做博維薩熱的議員。這位外省的克勒韋爾,給人家找來充數的那種傢伙,在國會裡是
跟在參議官吉羅與維克托蘭·於洛後面投票的。他們兩人想在龐大的保守黨內組織一個進步
分子的小組。吉羅早在瑪奈弗太太家走動,她竟想把維克托蘭·於洛也找來。可是至此為
止,清教徒式的律師總是推三阻四拒絕父親和岳父的邀請。他覺得在一個使母親落淚的女人
家裡露面是一樁罪惡。維克托蘭·於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個虔誠的女子眼滿嘴
上帝的人不同。博維薩熱,從前阿爾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學會一套巴黎作風,在議會裡從不
缺席,彷彿會場中的石柱一樣。他在美艷誘人的瑪奈弗太太門下受訓:受了克勒韋爾的催
眠,聽著瓦萊麗的指導把他當作榜樣,當做老師,樣樣請教他,請他介紹裁縫,模仿他,學
他的姿勢;總而言之,克勒韋爾是他的大人物。瓦萊麗,在這些人物和三個藝術家環繞之
下,再由李斯貝特陪襯之下,在文賽斯拉眼中特別顯得了不起,因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維
尼翁還在他面前替瑪奈弗太太打邊鼓。
「她兼有德·曼特儂夫人1和尼儂的長處!」那位當過批評家的說,「討她喜歡不過是
一個黃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氣,可是得到她的愛,那不但使你揚眉吐氣,而且做人也有了意
義。」
1德·曼特儂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龍的遺孀,後成為
路易十四的情婦,對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響。
瓦萊麗表面上對老鄰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動了他的虛榮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為她
並不識得波蘭人的性格。這個斯拉夫人的脾氣,有一方面很像兒童;凡是出身野蠻,自己並
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廁身於文明人之列的種族,都是如此。這個民族象洪水氾濫似的佔據了地
球上一片廣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涼地帶是那麼遼闊,使它自由自在,不像在歐洲那樣肩摩
踵接;可是沒有思想的摩擦,沒有利害的衝突,也就沒有文明的可能。烏克蘭、俄羅斯,多
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區域,是歐亞兩洲之間、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接壤地帶。所
以,波蘭人雖是斯拉夫族內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脫不了年輕民族的幼稚與反覆無常的性格。
它有勇氣,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輕浮之後,它的勇氣、才情、魄力,就變得既無條
理,又無頭腦。波蘭人的動搖不定,可以比之於吹在它那片池沼縱橫的大平原上的風;雖然
有掃雪機一般的威力,能夠把房屋村舍席捲而去,但象大風雪一樣,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
化了。人總免不了感染環境的影響。和土耳其人不斷戰爭的結果,波蘭人愛上了東方的豪華
富麗,他們往往為了華美的裝飾而犧牲必需品,濃裝艷服,穿扮得像女人;其實氣候的酷烈
使他們的體格不下於阿拉伯人。在苦難中才顯得偉大的波蘭人,能咬緊牙關挨打,叫打的人
筋疲力盡;他們十九世紀的歷史,等於初期基督徒歷史的重演。倘使波蘭人那麼爽直那麼坦
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國人的狡獪,今日雙首鷹徽統治的地方,都可以移歸白鷹徽管
轄。1只要些少的權術,波蘭就不會把奧國從土耳其人手中救過來,讓它日後侵略自己;也
不會向重利盤剝、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魯士借債;同時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時候,因內訂
而自行分裂。大概波蘭誕生受洗之時,一般善神對此可愛的民族賜了許多優點,可是冷落了
那有名的惡煞卡拉博斯2,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對波蘭下了毒咒,說:「好吧,我的姊妹們給
你的贈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即使波蘭在反抗俄羅斯的英勇
鬥爭中得勝了,它現在也會自相殘殺,像他們從前在議會中爭奪王位一樣。這個民族的美
德,僅僅是不怕流血的勇氣。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樣的人,3接受他,讓他來一下專制的
統治,它才有救星。波蘭在政治上的表現,就是多數波蘭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尤其在大
難臨頭的時候。所以,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來愛著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當做上
帝一樣,一看到瑪奈弗太太對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氣,認為非使她青睞相加不可
了。比較之下,他覺得瓦萊麗勝過自己的太太。奧棠絲是一堆美麗的肉,像瓦萊麗對貝特所
說的;瑪奈弗太太卻是肉體中有精神,有淫蕩的刺激。奧棠絲的忠誠,在丈夫看來是對他應
當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愛情是無價之寶,正如借債的過了相當時間會把借來
的錢當做自己的。忠貞的節操變做日常的麵包,而私情有如珍饈美果一般誘人。一個目中無
人的女子,尤其是一個危險的女子,能夠刺激好奇心,彷彿香料能夠提出食物的鮮味。而
且,瓦萊麗表演得那麼精彩的驃勁,對享了三年現成福的文賽斯拉還是一樁新鮮玩意。總
之,奧棠絲是太太,瓦萊麗是情婦。許多男人都想兼有這個同一作品的兩個不同的版本;其
實一個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婦,便是他庸駑譾陋的證據。在這方面見異思遷是無能的標
記。恆久才是愛情的靈魂,才是元氣充沛的徵象,有了這種氣魄才能成為詩人。一個人應當
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紀的詩人把自己的情婦看作是美艷女神或書中美人一樣。
1雙首鷹徽是帝俄的國徽。白鷹徽是波蘭國徽。
2卡拉博斯,傳說中的駝背惡神。
3跨易十一為十五世紀法國國王,以善謀略著稱。一生事業在於削弱貴族,擴張王權。
李斯貝特看見姨甥婿著了迷,便問他:「喂,你覺得瓦萊麗怎麼樣?」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聽我的話。啊!我的小文賽斯拉,要是你當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這個
美人魚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萬法郎的進款現現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當然真的,」李斯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過你了,千萬別自投羅網!哦,
開飯了,你攙著我進去吧。」
再沒有比這番話更盅惑人心的了。因為波蘭人的脾氣,是只要一看到懸崖絕壁,就會跳
下去的。這個民族真有騎兵的天才,不論是怎樣的險阻,它都相信能夠衝鋒陷陣,得勝而
歸。貝特彷彿在馬腹上踢了一腳,挑起他的虛榮心,飯廳的場面又加強了一腳的作用:在閃
閃發光的銀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見識到巴黎奢華的極致。
「唉,我應該娶一個賽莉梅娜1的,」他心裡想。
1賽莉梅娜為莫裡哀的《恨世者》中人物,為風騷、美麗、機智、狡獪的典型。
吃飯的時候,男爵一團和氣,因為看到女婿在場而很高興,但更高興的是,以為一答應
瑪奈弗替補科凱的位置,就能使瓦萊麗回心轉意,對他忠實。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詼
諧,和藝術家的談鋒,跟慇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當然不甘落後,他賣弄才情,談笑風
生,盡量的炫耀,覺得很滿意;瑪奈弗太太好幾次對他微笑,表示領會他的妙處。精美的
菜、大量的酒,終於把文賽斯拉在此歡樂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沒了。飯後他帶著酒意望便塌上
一躺,身心雙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麼輕盈,那麼芬芳,千嬌百媚可以叫天使墮落的瑪
奈弗太太,居然過來坐在他身旁,越發使他喜出望外。她彎著身子和他低低的談話,幾乎要
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們不能談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後。在你,我,李斯貝特之間,我們盡可由你的
便,把事情辦妥……」
「啊!太太,你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用同樣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塗透頂,沒有
聽李斯貝特的話……」
「什麼話呢?」
「在長老街的時候,她說你愛著我!……」
瑪奈弗太太把文賽斯拉瞟了一眼,不勝羞怯的突然站了起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決
不肯讓一個男人對她存著唾手可得的心。把戀慕之情硬壓在心頭而假作端莊的舉動,比最瘋
狂的情話更來得意義深長。
所以,文賽斯拉在情慾大受挑撥之下,對瓦萊麗越發慇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眾人企慕
的女人。就因為此,女戲子有那麼大的魔力。瑪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像一個
受人喝采的女演員一樣:她儀態萬方,博得人人叫好,個個稱羨。
「怪不得我老丈那樣的風魔,」文賽斯拉對貝特說。
「你這句話,文賽斯拉,叫我一輩子都要後悔,不該幫你借這一萬法郎。難道你也要象
他們一樣為她發瘋嗎?」她指著那般客人說,「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敵了。再想想
你要教奧棠絲多麼傷心。」
「不錯,奧棠絲是天使,我是一個魔鬼!」
「家庭裡有了一個已經夠了,」李斯貝特回答。
「藝術家是不應該結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這就是我在長老街說的。你應該把你的銅像、你的傑作,當做孩子的。」
「你們在談些什麼呀?」瓦萊麗走過來和貝特站在一塊,「替我招呼茶吧,貝姨。」
由於波蘭人夜郎自大的脾氣,斯坦卜克想做得跟這位沙龍中的仙女非常親熱。他先目中
無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維尼翁,克勒韋爾,瞪了一眼,然後抓著瓦萊麗的手,硬要她在
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爺氣派!」她半推半就的說。
於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給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薔薇。「唉!
我要是王爺,就不會以借債的身份到這兒來了。」
「可憐的孩子!我記得你在長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點兒傻。你的結婚,未免饑不
擇食。你一點不認識巴黎!瞧你現在落到什麼地步!你不聽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個巴黎
女子的愛,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極了。」
「你要一萬法郎不成問題,親愛的文賽斯拉;可是有一個條件,」她撫弄著她美麗的頭
發卷。
「什麼條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銅雕。你已經開始採用參孫的故事,幹嗎不把它
完成呢?……你可以表現大利拉割掉猶太大力士頭髮的一幕1!……既然你有志做一個大藝
術家——你聽我的話,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這個題目。那是要表現女人的威力。在這
個場合,參孫是不足道的。他不過是無知無覺的蠻力罷了,大利拉是情慾,情慾才能毀滅一
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紡過紗嗎2?現在這個副本——你們是不是這樣說
的,嗯?……」她問克洛德·維尼翁與斯蒂曼,他們是聽到談論雕塑而走過來的。「你想,
現在這個副本要比希臘神話美多少!……這段神話究竟是希臘從猶太王國傳來的呢,還是猶
太王國從希臘傳來的3?」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是要知道《聖經》的各個部分是什麼時代寫
成的。偉大的,不朽的斯賓諾莎4,有人無聊的說他是無神論者,實際他卻用數學證明了上
帝的存在,他呀,他說《創世記》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屬於摩西時代的,他拿出哲學的證
據指出後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猶太教堂門口給人刺了三刀。」
1猶太大力士即參孫,頭髮是他神力的源泉。大利拉是他寵愛的女人。後大利拉被
人收買,割掉了參孫的頭髮,大力士遂落入非利土人之手。
2赫丘利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氣和武功著稱。翁法勒是呂狄亞的女王,
曾強逼赫丘利答應在她膝下紡紗才嫁給他。
3古猶太王國所在地即今日之巴勒斯坦。
4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
「想不到我這樣博學,提出了一個這麼艱深的問題!」瓦萊麗因為和文賽斯拉的密談受
了打擾,大為掃興。
「女人靠了本能是無所不知的,」克洛德·維尼翁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像癡心的少女一樣小心翼翼的拿著斯坦卜克的手。
「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會向你要作品……」
「什麼作品呢?」克洛德·維尼翁問。
「一座小小的銅雕,」斯坦卜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參孫的頭髮』。」
「那可不容易對付,因為那張床……」克洛德·維尼翁發表他的意見。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萊麗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來吧!……」斯蒂曼說。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維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萊麗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佈局是這樣的,」瓦萊麗接著說,「參孫醒來的時候,頭髮全沒有
了,好似許多戴假頭髮的花花公子一樣。他坐在床邊,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
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時彷彿馬利烏斯站在迦太基廢墟上1,交叉著手臂,低
著頭,一句話說盡,就是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2大利拉跪著,有點像卡諾伐雕的瑪德萊
娜。女人一朝毀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猶太女子對一個威武有力
的參孫是害怕的,但他變了一個小娃娃,她就愛他了。所以,大利拉懺悔她的過失,想把頭
發還給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著他了,因為她知道參孫的軟弱就是已經寬
恕的表示。這一組像,再加上兇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釋清楚了。德性砍掉腦袋
3,邪惡只割掉頭髮。諸位,小心你們的假髮啊!」
1馬利烏斯(公元前156—前86)羅馬執政官戰功赫赫,為資族階級的代表人物希
拉所忌。較量的結果馬利烏斯敗,逃往非洲(迦太基)。後殺回羅馬,重新執政。
2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在滑鐵盧再度敗績,被放逐到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直到去世。
3《聖經》載,猶太女英雄朱迪特為救祖國而誘殺敵將何洛費爾納,故言德性砍人腦
袋。
她丟下兩位藝術家走了,讓他們和批評家異口同聲的讚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維尼翁說,「我從沒見過這樣聰明這樣迷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多難
得!多難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葉·莫潘是知交,尚且下這種斷語,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斯蒂曼
說。
克勒韋爾從頭至尾在那裡聽著,特意離開牌桌走過來:
「親愛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萊麗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郎買你一座。哎,哎,三千法
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博維薩熱問克洛德·維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兒才行……」斯坦卜克對克勒韋爾指著瓦萊麗。「你先去問問她。」
這時瓦萊麗親自端了一杯茶遞給斯坦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寵。女人請喝茶的
方式,包括許多不同的語言,在她們是最拿手的。所以,這個禮數表面上雖是極簡單,但她
們行此禮數的動作、姿勢、眼神、口吻、聲調,大有研究的餘地。從「你喝茶嗎?你要不要
喝茶?來一杯茶吧?」這一類冷淡的口氣和對於掌管茶壺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後宮的妃子
一般從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1,以誠惶誠恐的態度,用嬌滴滴的聲音,脈
脈含情的目光獻上去:這其間,一個生理學家可以觀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從厭惡或冷淡
起,直到傾吐瘋狂的熱情為止。女人可以隨心所欲的從中表現她的情感:或是輕蔑到近乎侮
辱,或是俯首帖耳類乎東方女奴。瓦萊麗不止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條化身為女人的蛇,她
親手捧了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就等於完成了她的妖法。藝術家站起身來,手指和瓦萊麗的
輕輕一碰,湊著她的耳朵說: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為要看你這個端茶的姿勢!……」
1巴夏,土耳其總督,泛指貴人。
斯坦卜克這種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可是臨了她又裝做若無其事。
「你說什麼模特兒呀?」她問。
「克勒韋爾老頭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銅雕。」
「他?花三千法郎買一座銅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兒。」
「我想他根本沒有懂,」她說,「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兒,他拿全部家產來還不賣給他
呢,因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韋爾的擺姿勢一樣,所有的女子都有一個得意的姿態,一個令人傾倒的,研究到
家的姿態。在交際場中,有的永遠望著她們內衣的花邊,把外衣的肩頭扯動一下;有的望著
牆壁高處的嵌線,賣弄她們眼珠的光彩。瑪奈弗太太,不像旁人一樣做面部表情。她一個翻
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貝特那邊去。這個舞女擺動衣袂的動作,當年征服了於洛,此刻誘惑了
斯坦卜克。
「你的仇報成了,」瓦萊麗咬著貝特的耳朵說,「奧棠絲要哭得死去活來,一輩子後悔
不該搶掉你的文賽斯拉。」
「我沒有當上元帥夫人,就算不得報仇;可是現在他們都盼望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
上我去過維克托蘭家。我忘了告訴你了。小於洛夫婦向沃維奈贖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抵
押,借了七萬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為期。房租的收入沒有了,小於洛夫婦要苦三年。
維克托蘭垂頭喪氣,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韋爾對這件孝順的行為一定要生氣,跟女兒女婿
就此翻臉也說不定。」
「男爵現在大概沒有辦法弄錢了吧?」她一邊向於洛裝著笑臉,一邊湊著貝特的耳朵說。
「我看他是攪光了;但他到九月裡又可以支薪了。」
「他還有壽險保單,展期過了!嗯,瑪奈弗升科長的事非趕緊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
他一逼。」
「姨甥,」貝特過去對文賽斯拉說,「你該走了,我求你。你太不像話,這樣望著瓦萊
麗簡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得厲害。千萬不能學你岳父的樣,回去罷,奧棠絲一定在等
你……」
「瑪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後,咱們三個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給你送過來吧,她丈夫老瞪著你,還是早走為妙。明兒早上十一點,你
把借票送來;那時瑪奈弗這小子上了辦公室,瓦萊麗不用操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兒
是不是?……你先到我家裡來……」貝特發覺斯坦卜克的眼睛正在向瓦萊麗打招呼:「啊!
我知道你心心唸唸的想攪女人。瓦萊麗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奧棠絲傷心啊!」
結過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場作戲,越聽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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