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奈弗太太,客廳裡坐滿了她的忠實信徒,剛剛安排好惠斯特牌局,當差的,那個男爵
薦來的退伍軍人,進來通報道:
「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到。」
瓦萊麗暗中大吃一驚,趕快衝到門口叫著:
「啊!表哥!……」
走到巴西人前面,她輕輕的囑咐他:
「你只當是我的親戚,要不然咱們就散伙了!」然後她挽著他走到壁爐架前面,提高了
嗓子:「啊!亨利,你還在嗎?
人家說你淹死了。我哭了你三年啦……」
「你好哇,朋友,」瑪奈弗向巴西人伸著手說。巴西人的功架不愧為一個真正的巴西百
萬富翁。
亨利·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從熱帶氣候秉承得來的體格和皮色,就跟舞台上的
奧賽羅一樣,陰沉的氣息非常可怕,但這純粹是相貌作用;骨子裡他極和善極溫柔,生就那
種給弱女子敲詐的性格。他臉上的驕橫,精壯結實所表現的體力,所有的氣勢都是只向男人
發揮而長女人威風的,她們就是最喜歡這一套,所以攙著情婦上街的男人,都要裝得雄赳赳
氣昂昂的得意非凡。他的服裝完全勾勒出他的身腰:藍色上裝,繫著實心的金鈕子,底下是
黑褲子,細緻的皮靴擦得雪亮,照著時行的款式戴著手套;這位男爵身上的巴西氣息只有一
顆價值十萬法郎的大鑽石,在富麗堂皇的藍綢領帶上象明星一般發光,白背心敞開一點,露
出非常細潔的襯衫。突出的額頭宛如半人半羊神的腦門,正是愛情極其固執的標識;黑玉般
的頭髮,亂糟糟的賽似未經開發的森林;一對閃閃發光的明淨的眼睛,獷野兇猛,似乎他母
親懷孕的時期,受過什麼豹子的驚嚇。
這個葡萄牙民族留在巴西的優秀樣品,背靠著壁爐架的那種姿態表示他是老巴黎;一手
拿著帽子,一手放在壁爐架的絲絨毯上,他彎著身子跟瑪奈弗太太輕輕談話,全不把那些討
厭的資產階級放在心上,只覺得他們擠在客廳裡大煞風景。
巴西人的登場,那副姿態那副神氣,使克勒韋爾和男爵又詫異又著急。兩人都有同樣的
表情,同樣的預感。這對癡情漢的反應,因為同時表演的緣故,格外滑稽,明眼人一看便知
端倪。克勒韋爾雖然當了巴黎區長,始終脫不了小市民和生意人氣味,他的表情不幸比他的
同事更持久了一點,無意之中洩漏天機,給男爵看了去。這一下,對於存心要跟瓦萊麗算賬
的老情人,又是兜心一箭,多了一重打擊。
「今晚上非見個分曉不可……」克勒韋爾理著牌也在那麼想。
「你有的是紅桃!……」瑪奈弗對他嚷道,「怎麼墊牌了?」
「啊!對不起!」克勒韋爾說著想重新抓起他丟下的牌。可是他心裡仍在想:「這個男
爵明明是多餘的。瓦萊麗跟我的那個男爵勾搭,那是替我報仇出氣;而且我有方法擠掉他;
可是這個老表哪!……明明是多出了一個男爵,我不願意人家拿我打哈哈,我要知道他究竟
是什麼樣的親戚!」
那天晚上,靠了惟有漂亮女人才有的好運氣,瓦萊麗裝扮得鮮艷無比。雪白的胸脯在鏤
花的輕綃下面發光,輕綃的色調黃裡帶紅,襯托出美麗的肩膀上玉色緞子般的皮膚;那些巴
黎女人不知用什麼方法,長了肥美的肉還能保持窈窕。黑絲絨的長袍彷彿隨時要從肩頭卸落
下來,她頭上戴著花邊,又堆滿了鮮花。兩條豐腴而玲瓏的手臂,伸在花邊鼓得老高的袖子
外面。她好似那些美果,供在一張漂亮盤子裡那麼妖嬈,教個個人饞涎欲滴。
「瓦萊麗,」巴西人咬著少婦的耳朵說,「你瞧,我一片誠心找你來了;我的叔叔死
了,我比動身的時候家產又多了兩倍。我要住在巴黎,老死在巴黎,陪著你,為著你。」
「輕一點,亨利!我求你!」
「嚇!你要我把這些人從窗裡摔出去嗎?我今晚非同你談一談不可,尤其是我花了兩天
功夫才把你找到。我留在這兒了,是不是?」
瓦萊麗對她的假表哥笑了笑,說:
「你得記住,你是我姨母的兒子,她是在於諾將軍1征伐葡萄牙的時候嫁給你父親的。」
1於諾(1771一1813),拿破侖時代名將,曾出征意大利與埃及。一八○七年攻陷
葡京里斯本。
「我,蒙泰斯·德·蒙泰雅諾,曾祖是征略巴西的英雄,你要我扯謊?」
「輕一點,要不然咱們就散伙啦……」
「為什麼?」
「瑪奈弗瘋瘋癲癲的跟我死膩,你知道快死的人都要抓住最後的一個慾望……」
「這個下流東西?……我給他錢就是……」巴西人是知道瑪奈弗底細的。
「你瞧你這麼霸道!」
「啊!啊!你這些場面哪兒來的?……」巴西人終於發覺了客廳裡豪華的氣派。
她笑了出來:「亨利,你說話多難聽!」
她給兩道妒火中燒的目光釘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對兩顆受難的靈魂望了望。牌桌上克勒
韋爾是和瑪奈弗一夥,對方是男爵和科凱。雙方沒有什麼輸贏,因為克勒韋爾與男爵都心不
在焉,接一連二的打錯牌。兩個老人的癡情,在瓦萊麗調度之下隱藏了三年,這一下可完全
暴露了;而她跟第一次使她心跳的、初戀的情人久別重逢,也隱藏不了眼中那點子快樂的光
彩。這些幸運的男子,只消他們佔有過的女人在世一天,就一天不肯放棄他們的權利。
一個是依仗財力,一個是憑借所有權,一個是靠年富力強、財產與優先權:處在這三道
激烈的熱情中間,瑪奈弗太太指揮若定,好似拿破侖圍攻芒圖1時的精神,除了要應付兩支
軍隊以外,照樣想把城池圍得水洩不通。滿臉嫉妒的於洛,殺氣騰騰,不下於蒙柯奈元帥當
年指揮騎兵衝入俄軍方陣時的氣概。以美男子的資格,參議官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嫉妒,正
如繆拉將軍2從來不知道害怕。他自以為是風月場中的常勝將軍。在約瑟法那裡,他是生平
第一遭失敗,但覺得那是由於女人的貪財;提到埃魯淮爾公爵,他只承認輸在百萬家財手
裡,而非輸在那個矮東瓜手裡。可是這次,他為了嫉妒頓時頭暈腦脹,衝動到極點。他把身
子從牌桌轉向壁爐架的動作,像米拉波3一樣激烈,而當他放下紙牌,用挑戰的眼光瞪著巴
西人與瓦萊麗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存著又好奇又害怕的心,彷彿隨時要演出動武的場面。冒
充的老表望著參議官,好似打量一個大肚子的中國花瓶。這個局面拖下去是一定要鬧事的。
瑪奈弗怕於洛男爵,正不下於克勒韋爾的怕瑪奈弗,因為他決不肯以副科長的職位結束他的
一生。為日無多的人總自以為前程遠大,好像苦役犯總以為能夠自由。這傢伙不顧一切的要
當科長。克勒韋爾和參議官那番沒有聲音的表演,也真有理由使他害怕,於是他站起身來,
咬著妻子的耳朵說了一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瓦萊麗帶了巴西人和丈夫進了臥室。
1芒圖,意大利城市,一七九六年被拿破侖所圍,城內除守軍外,尚有維爾姆塞將
軍所率的敗軍。被圍六個月以後,該城終被法軍攻克,意大利戰役亦宣告結束。
2繆拉(1767—1815),法國元帥,拿破侖的妹夫,作戰英勇,曾被封為那不勒斯國王。
3米拉波(1749—1791),法國大革命時代第三等級的議員,當時最傑出的演說家之
一。
「瑪奈弗太太對你提起過這個老表沒有?」克勒韋爾問於洛。
「從來沒有!」男爵答著話站了起來。他又補充上:「不玩了,我輸兩個路易,拿去
吧,在這兒!」
他把兩塊金洋望桌上一扔,走去坐在便榻上,那神氣明明是教大家走路。科凱夫婦倆唧
噥了兩句,離開了客廳,克洛德·維尼翁無可奈何也跟著他們走了。這兩批一走,那些不識
時務的客人也覺得無法再留。結果只剩下男爵和克勒韋爾一聲不出的僵在那裡。後來,於洛
竟忘記了克勒韋爾,躡手躡腳想去靠在房門上偷聽,卻又後退不迭的縮了回來,因為瑪奈弗
打開房門,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見只剩了兩個人表示很奇怪:
「怎麼,不喝茶了嗎?」他說。
「瓦萊麗哪兒去了?」男爵氣咻咻的問。
「我的女人嗎?她上樓到今姨那兒去了。」瑪奈弗回答。
「幹嗎把我們丟在這兒,去找那個蠢姑娘?」
「令姨從男爵夫人家回來,有點兒不消化,瑪蒂裡訥來要了茶,瓦萊麗上去瞧瞧是怎麼
回事。」
「老表呢?……」
「走了!」
「真的?……」男爵問。
「是我把他送上車的!」瑪奈弗扮了一個醜惡的笑臉。
街上傳來馬車駛過的聲音。男爵根本把瑪奈弗看做零,便上樓找李斯貝特去了。一個人
在妒性大發之下,往往有些觸機的念頭。瑪奈弗的無恥,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婦倆
通同著鬧鬼。
瑪奈弗發覺只有克勒韋爾一個人了,便問:「那幾位先生太太都怎麼了?」
「太陽下山,雞鴨進窠,」克勒韋爾回答,「瑪奈弗太太不見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
來,咱們玩一會皮克吧1,」克勒韋爾想賴著不走。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還在屋裡。瑪奈弗跟他玩起牌來。區長的精明不下於男爵;他可
以跟丈夫賭錢,在這兒無窮無盡的待下去;至於丈夫,自從賭場禁閉以後2,只能靠交際場
中的小賭局過過癮。
1皮克,法國的一種紙牌戲。
2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巴黎賭場被全部取締。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貝姨的公寓;可是門關著,隔門問訊的手續,使那些警覺而狡獪的女
人盡有時間安排一個喝著茶鬧病的場面。貝特病得很凶,把瓦萊麗嚇壞了,惟恐有什麼不測
似的,所以男爵氣沖沖的進來,瓦萊麗簡直沒有在意。遇到大吵大鬧的時候,疾病是女人最
常用的屏風。於洛偷偷的到處張望,貝姨臥室裡並沒一處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你的不消化,貝特,替我太太那頓夜飯增光不少,」他打量著老姑娘說。她明明是好
好的,卻裝做一面喝茶一面胃臟抽搐,不住的作嘔打嗝。
「幸而咱們的貝特住在我一起!沒有我,可憐她命都沒有啦……」瑪奈弗太太說。
「你以為我裝病是不是?……簡直是侮辱……」貝特對男爵說。
「為什麼?」男爵問;「敢情你知道我為什麼上樓的?」他在眼梢裡偷覷盥洗室的門,
門上的鑰匙給拿掉了。
「你在講外國話嗎?……」瑪奈弗太太傷心的表情,彷彿她的溫情與忠實都受了誣蔑似
的。
「可是,親愛的姊夫,的確是你把我害到這個地步的,」貝特一口咬定。
這句話轉移了男爵的目標,他莫名其妙的瞪著老姑娘。
「你知道我對你怎麼樣,」貝特接著說,「我人住在這兒,就是真憑實據。我拚著一生
最後的精力照顧瓦萊麗的利益,也就是你的利益。她這個家,照這個場面,比旁人家要省十
倍的錢。沒有我,哼!姊夫,你兩千法郎決計不夠,非得花上三千四千的。」
男爵表示不耐煩:「這些我全知道,你在種種方面照顧我們,」他說著,走到瑪奈弗太
太前面摟著她的脖子,「不是嗎,我的小美人?……」
「真的,」瓦萊麗嚷道,「我以為你瘋了!……」
「好吧,你沒有懷疑我的忠心,」李斯貝特又說;「可是我也愛我的姊姊阿黛莉娜,我
今天看見她在哭。她有一個月不看見你了!這太不像話了。你讓可憐的阿黛莉娜沒有錢。你
的女兒差一點暈過去,因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們才有夜飯吃!今天你家裡開不出伙食!阿黛
莉娜決意犧牲,預備自謀生路。她對我說:我可以跟你一樣做工!這句話揪緊了我的心,想
到一八一一年代的她和一八四一年代的她,三十年功夫!這樣我的夜飯就下不去了……我熬
著痛苦想挺過去;可是一到這兒,我真要死了……」
「你瞧,瓦萊麗,」男爵說,「為了愛你,我攪到什麼地步!
……在家裡作了這樣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願意嫁人呀!」貝特幸災樂禍的嚷著,「你是一個挺好的男人,阿黛莉
娜是一個天使,哪知赤膽忠心得到這種報應。」
「一個老天使!」瑪奈弗太太輕輕補上一句,她又溫柔又挖苦的望著埃克托。他卻在那
兒把她仔細端詳,好像預審官打量一個被告似的。
「可憐的太太!九個多月我沒有給她錢了;為了你,瓦萊麗,我卻照樣張羅得來,而且
付了什麼代價!永遠不會再有人這樣愛你的,而你回過頭來教我傷心!」
「傷心?那麼你把幸福叫做什麼?」
男爵不理會瓦萊麗的回答,繼續說:「你從來沒有提到那個所謂的老表,我不知道你們
是什麼關係。可是他一進門,我的心就像給人紮了一刀。儘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
你的眼裡,他的眼裡,我看得明明白白。那個猴子的眼皮中間閃出一點子光,射在你身上,
而你的眼神……噢!你從來沒有那樣的瞧過我,從來沒有!這樁秘密,瓦萊麗,早晚會揭穿
的……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忌妒的滋味,所以你不用奇怪我對你說的話……可是還有一
樁秘密正在迷霧裡顯露出來,我覺得簡直是下流……」
「你說罷!你說罷!」瓦萊麗嚷著。
「就是克勒韋爾,這堆臭肉,這個混蛋,也愛著你,而你接受他愛情的程度,使這個傻
瓜居然當眾顯出他的癡情……」
「一共是三個了!還有旁的嗎?」瑪奈弗太太問。
「也許還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韋爾愛我,那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權利;即使我接受他的愛情,也是一個風流
艷婦分內的事,你就有許多地方不能滿足她……所以,要麼你就連我的缺點一起愛,要麼就
一刀兩斷。倘使你還我自由,你跟克勒韋爾都不許再來;我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認為我
們有過因緣。好罷,再見,於洛男爵。」
她站了起來,可是參議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不能丟了瓦萊麗去再找一個;她
對他比吃飯睡覺都更重要,他寧可糊里糊塗把疑問擱在那裡,不願看到有一點點證據,坐實
瓦萊麗的不忠實。
「瓦萊麗,你不看見我為什麼難受嗎?我只要求你洗刷一下……只要你說出充分的理
由……」
「好,那麼你到樓下去等我,你總不見得想呆在這兒,看我們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續
吧?」
於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風流,你也不問問你孩子們的消息!」貝特嚷道,「你對阿黛莉娜打算怎麼辦?我
嗎,我明天先把我的積蓄送過去。」
「至少,一個人對待太太白麵包總不能不給,」瑪奈弗太太微笑著說。
李斯貝特那種口吻,對他像約瑟法的一樣不客氣,男爵卻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覺得
躲過了難堪的問話很高興。
外門一上鎖,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著一包眼淚,一副可憐相。顯而易見他什麼話都
聽見了。
「我知道你不會再愛我了,亨利!」瑪奈弗太太把手帕蒙著臉,哭了。
這是真正的愛情的呼聲。女人絕望之下的哭哭啼啼總是那麼有效,能夠教男人回心轉
意、寬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輕、貌美、袒胸露臂、穿著一舉手就可顯出夏娃本相的夜禮服。
「要是你愛我,幹嗎不為我丟開一切呢?」巴西人問。
這美洲人像所有生長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樣,只知道單純的邏輯,他摟著瓦萊麗的腰,馬
上把客廳裡的話接下去。
「你問我幹嗎?……」她抬起頭來,脈脈含情的眼神把亨利吸住了,「噯,我的小乖
乖,我是有夫之婦;我們是在巴黎,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個
愛人,獨一無二的愛人,你聽我啊。這個丈夫,陸軍部的副科長,他要當科長,要得榮譽勳
位四級勳章,我能阻止他這點兒野心嗎?你知道他當時不干涉咱們是為的什麼,(快有四年
了,記不記得,你這壞東西?……)現在為了同樣的理由,瑪奈弗硬要我接受於洛。這討厭
的臭官僚,呼氣象海豹,鼻孔裡長著須,年紀已經六十三,為了要年輕,三年中間反而老了
十歲,這丑傢伙,我只能等到瑪奈弗升了科長,得了四級勳章之後才好把他一腳踢開……」
「當了科長,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給他三千法郎終身年金,讓咱們離開巴黎到……」
「到哪兒?」瓦萊麗有模有樣的撅著嘴,那是女人對她們有把握的男人發威的表示,
「只有在巴黎,咱們才能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我把咱們的愛情看得太重了,決不能讓它在沙
漠中冷掉;聽我說,亨利,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愛你一個人,這一點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腦殼上
記下來。」
女人把男人變做了綿羊,卻永遠使他們自以為狠似獅子,硬似鋼鐵。
「現在你得聽我說!瑪奈弗活不了五年,他連骨髓都爛到了家:一年十二個月,倒有七
個月吃藥,又是藥茶,又是法蘭絨內衣,總而言之,醫生說刀子已經架在他脖子上,隨時可
以回老家;對一個健康的人最輕淺的病,對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經壞了,命根已經動搖。五
年功夫我沒有讓他擁抱過一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婦,這日子是不遠的了。一個有六
萬法郎進款,我要他東他不敢說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過婚;可是告訴你,哪怕你像於洛一
樣窮,像瑪奈弗一樣害著大麻瘋,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還是嫁給你,我只愛你一個,我要
姓你的姓。無論你要什麼愛情的擔保,我都可以給你。」
「那麼今晚……」
「噯,你這個巴西孩子,為了我從原始森林裡跑出來的豹子,」她抓起他的手親著,摩
著,「能不能對你將來的老婆尊重一點?……你說,我將來是不是你的老婆,亨利?」
「是的,」巴西人給那番瘋瘋癲癲的情話征服了。他跪了下來。
「好,亨利,」瓦萊麗抓著他的一雙手,睜著眼睛死釘著他,「你能不能在這兒起誓,
當著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的姊姊李斯貝特的面,發誓在我守寡的期限滿了以後正式娶
我?」
「我向你賭咒。」
「這不算數。你得拿你母親的骨殖,拿她的靈魂救賭咒,你得以聖母馬利亞的名字,以
你自己的天主教徒靈魂賭咒!」
瓦萊麗知道巴西人起了這個誓一定會信守的,哪怕她將來怎樣的墮落,怎樣的下流。巴
西人果然賭了這個莊嚴的咒,鼻子幾乎碰到瓦萊麗雪白的胸脯,眼睛似乎受了催眠一般;他
醉了,一個人花了四個月飄洋過海才看到他的情人,自然要醉了。
「好了,現在你給我安靜一點。你得在瑪奈弗太太身上,尊重一個將來的蒙泰雅諾男爵
夫人。別為我花一個錢,我不允許。你待在這兒,躺在外間那張小榻上,等到你可以離開的
時候,我會親自來通知你……明天早上,咱們一塊兒吃早飯,到一點鐘光景你走,好像是中
午來看我的。不用怕,門房是我的人,好比我爹媽一樣……我此刻下樓去招呼客人喝茶。」
她對李斯貝特遞了個眼色,要她送到樓梯口。在那裡,瓦萊麗咬著老姑娘的耳朵:
「這黑炭來早了一年!沒有替你報奧棠絲的仇,我決不甘心!……」
「你放心,親愛的小妖精,」老姑娘吻著她的額角,「愛情和報仇是成雙作對的,決不
會不成功。奧棠絲叫我明天去,她手頭緊得不得了。為了到手一千法郎,文賽斯拉會擁抱你
一千次。」
於洛和瓦萊麗分手之後,一口氣跑進門房,在奧利維埃太太前面突然出現。
「奧利維埃太太?……」
聽到達威嚴的口吻,又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勢,奧利維埃太太走出門房,跟男爵走到院
子裡。
「你知道,將來能幫助你兒子弄到一個事務所的只有我;
靠了我,他才當上三等書記,把法律也念完了。」
「是的,男爵;我們的感激,男爵可以相信的。沒有一天我不祈禱上帝為男爵降福。」
「閒話少說,老媽子,要真憑實據。」
「有什麼事要我辦呢?」奧利維埃太太問。
「有個男人今晚坐了車來的,你認得不認得?」
奧利維埃太太當然認得那是蒙泰斯;她怎麼會忘了呢?在長老街,每次他清早離開屋
子,早得有點不像話的時候,總塞給她五法郎。倘使男爵問到奧利維埃先生,也許原原本本
都可以問出來。可是奧利維埃睡覺了。在下層階級中,女人不但比男人高明,而且差不多永
遠支配男人。奧利維埃太太久已決定,遇到兩位恩人衝突的時候她應當怎麼辦,她認定瑪奈
弗太太的勢力更大。
「認得?……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怎麼!在長老街的時候,瑪奈弗太太的表兄從來沒有來看過她?」
「啊!她的表兄!……」奧利維埃太太嚷道,「說不定他來過,可是我剛才沒有認出
來。下一次,先生,我一定留神……」
「他等會要下來的,」男爵打斷了奧利維埃太太的話。
「他早走啦,」奧利維埃太太這時全明白了。「車子不在這兒啦……」
「你看見他走嗎?」
「怎麼不看見?他對他的跟班說:上大使館!」
這個語氣、這番保證,使男爵不勝欣慰的歎了一口氣,他抓著奧利維埃太太的手握了一
握。
「謝謝你,奧利維埃太太;可是還有……還有克勒韋爾先生。」
「克勒韋爾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你聽我說!他愛著瑪奈弗太太……」
「不會的,男爵!不會的!」她合著一雙手。
「他愛著瑪奈弗太太!」男爵一口咬定,「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的;可是我要知道,而
你也一定能打聽出來。要是你查出他們私情的線索,包你兒子當公證人。」
「男爵,別這樣多心,」奧利維埃太太說,「太太是愛您的,而且只愛您一個;她的用
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們都說您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因為,不用說啦,您知道太太好到怎
麼樣……啊!真是太好了!……她每天十點鐘起床;她吃早飯,過後她花一個鐘點梳妝,這
樣就到了下午兩點;那時她上杜伊勒裡花園散步,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到四點她回
家等您來……噢!這些都安排得像時鐘一樣準確。她什麼事都不瞞她的貼身老媽子,她的貼
身老媽子蘭娜又什麼事都不瞞我。是的,蘭娜不會瞞我的,因為她對我兒子很好……所以您
瞧,要是太太跟克勒韋爾先生有什麼不清不楚,我們一定會知道的。」
男爵滿面紅光的回到瑪奈弗太太那兒,以為這個下賤的娼婦,跟海中的美人魚一樣狡
詐、一樣美麗、一樣有風情,只愛他一個人。
克勒韋爾與瑪奈弗正開始第二局皮克。克勒韋爾當然是輸的,像一切心不在焉的賭客一
樣。瑪奈弗知道區長心不在焉的原因,老實不客氣趁火打劫:他先偷看要抓的牌然後換牌;
先偷看對家手裡的牌然後出張。每把輸贏是一法郎,男爵回進去時他已經刮了區長三十法郎。
「嗯,只有你們兩個嗎?那些人呢?」男爵很奇怪沒有一個旁人在場。
「你的好脾氣把大家都嚇跑了,」克勤韋爾回答說。
「不是的,那是為了我女人的表哥,」瑪奈弗插嘴道,「他們以為瓦萊麗和亨利分別了
三年,應當多談談,所以很識趣的溜了……要是我在,我會把他們留下的;可是也不行,李
斯貝特每次都是十點半來招呼喝茶的,她一鬧病,什麼都弄糟啦……」
「李斯貝特真的不舒服嗎?」克勒韋爾氣沖沖的問。
「人家這麼說就是,」瑪奈弗不關痛癢的態度,表示他根本不把女人當做人。
區長望了望鐘,算出男爵在貝特那兒耽擱了三刻鐘。看到於洛的得意,克勒韋爾覺得埃
克托,瓦萊麗,和李斯貝特都有嫌疑。
「我剛看過她,可憐的姑娘病得很凶,」男爵說。
「好朋友,你這紅光滿面的氣色,倒像是幸災樂禍似的。」克勒韋爾話中帶刺地接著
說,「李斯貝特是否有生命危險?據說你的女兒是承繼她的。現在你簡直換了一個人。你走
的時候臉色象奧賽羅,回來象聖普樂1……我倒很想瞧瞧瑪奈弗太太的臉……」
1聖普樂是盧梭小說《新愛洛伊絲》中的男主人公,愛情的同義語。奧賽羅是莎士
比亞名劇《奧賽羅》中的主人公,嫉妒的象徵。
「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瑪奈弗理好了牌望克勒韋爾前面一放。
這個四十七歲就形銷骨立的傢伙,死氣沉沉的眼睛居然發出光來,冷冰冰軟綿綿的腮幫
透出一些暗淡的顏色,沒有牙齒的嘴巴張開一半,灰黑的舌頭上堆著一泡白沫,像鉛粉又像
乾酪。膿包這一發火,把區長嚇壞了;他已經是命若游絲,決鬥的時候大不了一拚完事,不
象克勒韋爾冒著整個身家財產的危險。
「我說,」克勒韋爾回答,「我想瞧瞧瑪奈弗太太的臉,而且我並沒說錯,你瞧你現在
的臉多難看。真的,你醜死了,親愛的瑪奈弗……」
「你可知道你不客氣嗎?」
「四十五分鐘贏了我三十法郎的人,我才不會覺得他好看呢。」
「啊!要是你十七年前看到我……」
「那時你是小白臉嗎?」克勒韋爾問。
「就為這個我倒了霉;要是長得跟你一樣,我也當上議員當上區長了。」
「對,」克勒韋爾笑道,「你跟妖精打架打得太多了。人家拜財神去求金銀,你卻是拜
了媒婆討藥吃!」
克勒韋爾說罷哈哈大笑。瑪奈弗失了面子會生氣,對這一類粗俗惡劣的玩笑卻不以為
忤;那是他和克勒韋爾針鋒相對說慣的。
「不錯,我吃了女人的大虧;但是老實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壽長壽短,那是我的
格言。」
「我可是喜歡福壽雙全的,」克勒韋爾回答。
瑪奈弗太太進來,看見丈夫跟克勒韋爾打著牌,連男爵一共只有三個人;她看了看區長
的臉就摸到區長的心事,立刻定下了步驟。
「瑪奈弗,我的乖乖!」她過來靠著丈夫的肩膀,把美麗的手指撩撥他灰得邋裡邋遢的
頭髮,撩來撩去也蓋不了他的腦袋。「夜深了,你該睡了。你知道明天要吃瀉藥,醫生吩咐
的,七點鐘蘭娜就得端藥茶給你……你想活下去,就得放下你的皮克……」
「咱們算五分吧?」瑪奈弗問克勒韋爾。
「行,我已經有兩分了。」
「這一場還有多少時候?」瓦萊麗問。
「十分鐘。」
「十一點啦。真是,克勒韋爾先生,你好像要把我丈夫害死似的。至少快一點吧。」
這句雙關話教克勒韋爾,於洛,連瑪奈弗自己都笑起來。
「你出去,親愛的;」瓦萊麗咬著埃克托的耳朵,「到飛羽街上去溜一會,等克勒韋爾
出了門你再回來。」
「我還是從正門裡出去,打盥洗室走到你房裡;你叫蘭娜替我開門。」
「蘭娜在樓上招呼貝特。」
「那麼我上貝特那兒等好不好?」
這兩個辦法對瓦萊麗都有危險。她算好要跟克勒韋爾有一番口舌,不願意於洛待在房裡
把話聽去,……貝特那兒又有巴西人等著。
「哎喲,你們這些男人,心血來潮的時候,走不進屋子,就恨不得把屋子都燒掉。貝特
那個樣子怎麼能招留你呢?……
你怕在街上傷風,是不是?……去吧,要不就不用來啦!……」
「各位再見,」男爵提高嗓子招呼了一聲。
老人的自尊心禁不起一激,他決定拿出老當益壯的氣概到街上去等。因此就出去了。
瑪奈弗預備去睡覺了,裝做親熱的樣子抓著老婆的手,瓦萊麗跟他握手時做了一個暗
號,意思是說:「替我把克勒韋爾打發走!」
「克勒韋爾,再見。別跟瓦萊麗坐得太久啊。我是很忌妒的……我妒性發得晚,可是來
勢不小……我等會再來看你有沒有走。」
「咱們有點生意要談,我不會待久的,」克勒韋爾回答。
「說話輕一點!你要我幹什麼?」
瓦萊麗兩句話是兩種口氣,她又高傲又鄙薄的瞪著克勒韋爾。
克勒韋爾,替瓦萊麗賣過多少力,想拿來丑表功的,吃不住她盛氣凌人的眼睛一瞪,馬
上又變得卑躬屈膝。
「那個巴西人……」
克勒韋爾給瓦萊麗滿面瞧不起的,目不轉睛的瞪著,嚇得說不下去了。
「怎麼啦?」她說。
「那個老表……」
「不是老表。在眾人前面,在瑪奈弗前面,他才是老表。即使他是我的情人,也輪不到
你開腔。一個市儈買一個女人來報仇,在我看,還比不上一個出錢買笑的男人。你根本不是
愛我,只認我是於洛的情婦。你買我,就像買一支手槍打你的敵人一樣。我需要錢,我就賣
了!」
「你沒有履行交易的條件,」克勒韋爾恢復了生意人面目。
「啊!你要於洛知道你搶了他的情婦,表示你報了約瑟法的仇?……這就是你卑鄙的證
據。你嘴裡說愛我,當我公爵夫人,實際你是要丟我的臉!哼,朋友,你想得不錯,我這個
女人比不上約瑟法。她不怕出醜,而我,我只能作假,只配抓到廣場上去當眾揍一頓。唉!
約瑟法有她的本領跟財產做保障。至於我,唯一的武器只有規矩本分四個字:至今我還是一
個有頭有臉、恪守婦道的女人;給你一張揚,我怎麼辦?我有錢的話,倒也罷了!可是眼前
我至多只有一萬五千進款,對不對?」
「比這個多得多呢,兩個月到現在,我把你的積蓄在奧爾良鐵路股票上賺了一倍。」
「嗯,在巴黎,要人家敬重,起碼得有五萬法郎進賬。我下了台,你是毋須賠償損失
的。我要什麼?要給瑪奈弗升做科長;他可以有六千法郎薪水;已經服務了二十七年,再過
三年,要是他死了,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法郎的恩俸。你得了我多少好處,多少溫柔,你竟
等不及!……還虧你管這個叫做愛情!」
「即使我開場的時候別有用心,」克勒韋爾回答,「後來我的確死心塌地做了你的小貓
小狗。那怕你拿腳踩我的心,把我壓扁了,嚇壞了,我還是愛你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愛過
別人。瓦萊麗,我愛你像愛賽萊斯蒂納一樣!為了你,我可以不顧一切……噯!咱們太子街
的約會不妨從一星期兩次增加到三次。」
「哎唷!你返老還童了,好傢伙……」
「讓我把於洛趕走,羞辱一頓,替你打發掉,」克勒韋爾不理會她的刻薄話,自顧自說
下去,「別再讓巴西人進門,你整個兒交給我,包你不會後悔。我可以馬上給你利息八千法
郎的終身年金,五年之後,你對我不變心的話,再把產權過戶給你……」
「老是生意經!贈送一道,資產階級竟永遠學不會!你想一輩子拿了存折,把愛情一節
一節的收買過來,像驛站上換馬似的!……啊!掌櫃的,賣頭髮油的!你樣樣東西都要貼上
標籤!埃克托告訴我,埃魯維爾公爵把利息三萬法郎的存單送給約瑟法的時候,是放在雜貨
商的三角包裡的!哼,我勝過約瑟法十倍!啊!愛情啊!」她拈著頭髮卷兒照鏡子。
「亨利是愛我的,只要我眼珠一轉,他會捻死你像捻死一隻蒼蠅似的!於洛也愛我的,
他讓老婆睡草墊!得了吧,你去做你的好爸爸吧。哦!你除了原有的傢俬,還有三十萬法郎
做尋歡作樂的資本,簡直是一筆私蓄,而你還在一心一意加增這個數目……」
「為了你啊,瓦萊麗!我現在就送一半給你!」他說著跪了下來。
「嚇,你還在這裡!」鬼怪似的瑪奈弗穿著睡衣出現了。
「你這是幹什麼呀?」
「他侮辱了我向我討饒。他看到無計可施,想拿錢來收買我……」
克勒韋爾恨不得像戲台上一樣,有扇門讓他一鑽鑽到台下去。
「起來吧,親愛的克勒韋爾,」瑪奈弗笑著說,「你這樣成何體統!看瓦萊麗的神氣,
我知道是沒有危險的。」
「你去放心睡覺吧,」瑪奈弗太太說。
克勒韋爾心裡想:「她真機靈,真了不起!她救了我!」
瑪奈弗回進臥房,區長便抓起瓦萊麗的手親吻,掉了幾滴眼淚在她手上,說道:
「全部給你吧!」
「哎,這才叫做愛情,」她咬著他的耳朵。「那麼以德報德,我也拿愛情回敬你。於洛
在下面街上。可憐的老頭兒,等我在窗口擺上一支蠟燭就進來。我現在允許你去告訴他,你
是我唯一的愛人;他一定不信,那時你帶他上太子街,拿證據給他看,奚落他一場;我允許
你這麼做,我命令你這麼做。老東西好不討厭,惹我心煩。你把他留在太子街過夜,細磨細
琢的收拾他,報你約瑟法的仇。於洛也許會氣死;可是咱們救了他的妻子兒女,免得他們家
破人亡。於洛太太在做工過日子呢!……」
「噢!可憐的太太!太慘了!」克勒韋爾露出了一點慈悲的本性。
「要是你愛我,賽萊斯坦,」她把嘴唇碰了一下克勒韋爾的耳朵,輕輕的說,「你得留
住他,要不我就糟了。瑪奈弗起了疑心,埃克托身邊有大門鑰匙,打算回來的!」
克勒韋爾把瑪奈弗太太摟在懷裡,快活之極的出去了。瓦萊麗依依不捨的送他到樓梯
口;然後,好似受著磁石的吸引,一直陪他到二樓,又一直送到樓梯下面。
「我的瓦萊麗!你上去,不能落在看門的眼裡!……你去呀,我的性命財產都是你的
了……我的公爵夫人,你上去呀!」
大門關上,瓦萊麗輕輕的叫奧利維埃太太。
「怎麼,太太,你在這裡!」奧利維埃太太不由得愣住了。
「把大門上下的梢子都插上,今晚別再開門。」
「是,太太。」
插上梢子,奧利維埃太太把男爵想收買她的事對瓦萊麗講了一遍。
「你對付得好,我的奧利維埃;咱們明兒再談。」
瓦萊麗象箭頭似的奔上四樓,在李斯貝特門上輕輕敲了三下,然後回到屋裡吩咐蘭娜;
對一個剛從巴西來的蒙泰斯,一個女人決不肯錯過機會的。
「媽的!只有大家閨秀才會這樣的愛!」克勒韋爾對自己說,「她走下樓梯,樓梯就給
她的眼睛照得發亮,她身不由主的跟著我呢!約瑟法從來沒有這一手!……約瑟法真是狗皮
膏藥!」他又露出跑街的口吻。「我說什麼?啊,狗皮膏藥……天哪!有朝一日我在王宮裡
也會說溜了嘴呢……真的,瓦萊麗要不把我教育起來,我簡直上不了台……還念念不忘想充
大老!……啊!了不起的女人!她冷冷的把我眼睛一瞪,我就七葷八素,像害了肚子疼……
喝,何等的風度,何等的機靈!約瑟法從來沒有使我這樣的動過感情。還有多少難畫難描的
妙處!……啊!是了,那邊不是我的老夥計嗎?」
他在巴比倫街的暗陬瞥見高個子的於洛,微微傴著背,沿著一所正在蓋造的屋子溜過
去;克勒韋爾逕自奔上前去。
「你早,男爵,已經過了半夜了,朋友!你在這兒幹什麼呀?……淋著毛毛雨散步,在
咱們這年紀可是不行的。我好心勸你一句:大家回府算了吧;老實告訴你,窗口的蠟燭火不
會出現的了……」
聽到最後一句,男爵才覺得自己有了六十三歲,也發覺大氅已經淋濕。
「誰告訴你的?」
「瓦萊麗啊,不是她還有誰?咱們的瓦萊麗現在只跟我一個人了。咱們這是一比一和
局,男爵;你要舉行決賽的話,我一定奉陪。你不能生氣,你知道我有言在先,要報復的,
你花三個月搶掉我的約瑟法,現在我奪了你的瓦萊麗……呃,這些甭提啦。現在我要獨享權
利了。可是咱們照樣是好朋友。」
「克勒韋爾,別開玩笑,」男爵氣得聲音都喊不出,「這個事兒是性命攸關的。」
「咦!你這麼看的?……男爵,你難道不記得,奧棠絲出嫁的時候你對我說的話嗎?—
—難道兩個老少年為了一個女人吵架嗎?那多俗氣,多小家子氣!……——咱們是,不消
說,攝政王派,藍衣派,蓬巴杜派,十八世紀派,黎塞留元帥1派,洛可可派,可以說是
《危險的關係》2派!……」
1黎塞留元帥(1696—1788),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以善享樂著稱。
2《危險的關係》,法國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小說。上文提到的,均為善於尋
歡作樂的代表。
克勒韋爾盡可把這一套文學名詞搬弄下去,男爵聽著他,像一個剛開始聽不見聲音的聾
子。在煤氣燈下看見敵人的臉發了白,勝利者才閉上嘴。在奧利維埃太太那番聲明之後,在
瓦萊麗瞟著他的最後一眼之後,這一下對男爵真是晴天霹靂。
「我的天!巴黎有的是女人!……」他終於叫了起來。
「當初你把約瑟法搶去以後,我對你就是這麼說的,」克勒韋爾回答。
「哎,克勒韋爾,這是不可能的……你拿出憑據來……我有大門的鑰匙能隨時進去,你
有嗎?」
男爵走到屋子前面,把鑰匙插進鎖孔;可是紋風不動,他推了一陣也是無用。
「別深更半夜的驚動四鄰了,」克勒韋爾很安靜的說,「喝,男爵,我的鑰匙比你的好
得多呢。」
「拿證據來!拿證據來!」男爵痛苦得快要發瘋了。
「跟我來,我給你證據。」克勒韋爾回答。
於是依照瓦萊麗的吩咐,他帶了男爵穿過伊勒蘭-貝爾坦街,向河濱大道走去。倒霉的
參議官走在路上,彷彿一個明天就得宣告破產的商人。瓦萊麗的心術壞到這個地步,他怎麼
也想不出理由;他以為落了人家什麼圈套。走過王家橋,他看到自己的生活那麼空虛,那麼
不堪收拾,債台高築,攪得一團糟,他幾乎動了惡念,想把克勒韋爾推進河裡,然後也跟著
跳下。
到了當時街面還沒有放寬的太子街,克勒韋爾在一扇便門前面停下。門內是一條走廊,
地下鋪著黑白兩色的石板,旁邊有一列柱子,走廊盡頭是樓梯間和門房,像巴黎許多屋子一
樣靠裡面的小天井取光。這天井跟鄰居的屋子是公用的,可是半邊大半邊小,分配很不平
均。正屋是克勒韋爾的產業,後面有幾間厚玻璃蓋頂的偏屋,因為緊靠鄰屋,不能起得太
高。突出的樓梯間與門房,把幾間偏屋完全遮掉,在外面一點兒看不見。
偏屋一向租給臨街兩個鋪面之中的一個,派作堆棧、工場、和廚房之用。克勒韋爾把這
三間屋子收回,教葛蘭杜改成一個經濟的小公館。進口有兩處,一處是街面上那個賣舊傢具
的鋪子,那是房租低廉而論月的,預備房客不知趣的時候好隨時攆走;一處是長廊牆上有扇
非常隱蔽,差不多看不出的門。小公寓包括飯廳、客廳、和臥室,都從上面取光,一部分造
在克勒韋爾的地上,一部分造在鄰居的地上。除了賣舊傢具的商人以外,房客都不知道有這
個小天堂存在。給克勒韋爾收買好的看門女人,是一個出色的廚娘。夜裡無論什麼時候,區
長先生可以在這所經濟的小公館裡出入,不用怕人家刺探。白天,一個女人穿得像上街買東
西的模樣,拿了鑰匙,可以毫無危險的走進克勒韋爾那兒;她看看舊貨,還還價,在鋪子裡
進去出來,萬一給人家碰上了也不會引起疑心。
等到克勒韋爾點上小客廳的燭台,男爵對著那個精雅華麗的場面愣住了。老花粉商把屋
子的裝修全權交託給葛蘭杜,老建築師拿出全副本領,設計成蓬巴杜式,一共花了六萬法郎。
「我要把這個地方收拾得使一個公爵夫人都要出乎意料……」克勒韋爾對葛蘭杜說。
他要有一所巴黎最美的樂園供養他的夏娃,他的大家閨秀,他的瓦萊麗,他的公爵夫人。
「一共有兩張床,」克勒韋爾指著一張便榻對於洛說;便榻下面,像櫃子的大抽斗似的
可以拉出一張床。「這裡一張,臥室裡還有一張。所以咱們倆好在這兒過夜。」
「證據呢?」男爵問。
克勒韋爾端起燭台把朋友帶進臥房。在雙人沙發上,於洛瞥見瓦萊麗的一件漂亮睡衣,
在飛羽街穿過的。區長在一口嵌木細工的小櫃子上撥了一下暗鎖,掏了一會,找出一封信交
給男爵:「你念吧。」
男爵接過一張鉛筆的便條,寫的是:「我白等了你一場,你這個老糊塗!像我這樣的女
人決不等一個老花粉商的。又沒有預備下飯菜,又沒有紙煙。我要你賠償損失。」
「不是她的筆跡嗎?」
「我的天!」於洛垂頭喪氣坐了下來,「她所有動用的東西都在這兒,噢,她的睡帽,
她的拖鞋。喲!喲!告訴我,從什麼時候起的?……」
克勒韋爾會心的點點頭,在嵌木細工的小書桌內翻出一堆文件。
「你瞧,朋友!我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付的包工賬。前兩個月,這座美麗的小公館已經
落成啟用。」
參議官把頭低了下去。
「你們是怎麼安排的?她一天所花的時間,每個鐘點我都知道的。」
「那麼杜伊勒裡花園的散步呢?……」克勒韋爾搓著手,得意的很。
「怎麼?……」於洛張著嘴闔不攏來。
「你所謂的情婦上杜伊勒裡花園,從一點散步到四點是不是?可是眼睛一眨,她在這兒
啦。你該記得莫裡哀的戲吧?告訴你,男爵,你的綠頭巾一點兒也不虛假。」1
1莫裡哀有一出趣劇,叫做《幻想的綠頭巾》。
於洛無可再疑了,他沉著臉一聲不出。凡是聰明強毅的男人,遭了禍事都會自己譬解
的。精神上,男爵好似一個黑夜裡在森林中找路的人。不聲不響的發愁,消沉的氣色的變
化,一切都教克勒韋爾擔上心事,他並不要他的合夥老闆送命。
「我對你說過了,朋友,咱們這是一比一,來決賽吧。你要不要決賽,嗯?誰有本領誰
贏!」
「為什麼,」於洛自言自語的說,「為什麼十個漂亮女人至少七個是壞的?」
男爵心緒太亂,無法解答這個問題。美,是人類最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沒有平衡
的勢力,沒有阻礙而自由發揮的話,都會走上漫無限制與瘋狂的路。所謂專制,便是濫用權
力。女人的專制則是她想入非非的慾望。
「你沒有什麼好抱怨,老夥計,你有著最漂亮最賢德的妻子。」
「這是我的報應,」於洛對自己說,「我不知道賞識太太的好處,使她受苦,而她是一
個天使!噢!可憐的阿黛莉娜,人家代你報了仇!她一聲不出,孤零零的在那裡熬著痛苦,
她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愛,我應該……唉,她還是那麼美,那麼純潔,又跟少女一樣
了……嘔,幾曾看見過一個女人比瓦萊麗更賤,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個女流氓,一個淫婦,應該抓到沙特萊廣場上去抽一頓。可是好朋友,倘使我
們真是藍衣派、黎塞留元帥派、特律莫派、蓬巴杜派、杜巴裡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紀派,
那麼我們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該有警察的。」
「怎麼樣才能博得人家的愛呢?……」於洛自言自語的發問,根本不聽克勒韋爾的話。
「唉,朋友!要人家愛就是我們的糊塗,」克勒韋爾說,「她對我們不過是敷衍敷衍,
因為瑪奈弗太太比約瑟法還要壞一百倍……」
「而且更貪!她叫我花了十九萬兩千法郎!」
「多少生丁1呢?」克勒韋爾擺出銀行家的架子,覺得這數目還渺乎其小。
1法國貨幣單位,一法郎合一百生丁。
「你明明不是愛她,」男爵傷心的說。
「我嗎,我受用得夠了,她刮了我三十多萬呢!……」
「都到哪兒去了?這一切都花到哪兒去了?」男爵把手捧著腦袋。
「要是我們齊了心,學那些青年人的辦法,合夥湊點錢養一個便宜的婊子,決計花不了
多少……」
「這倒是一個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騙我們;胖老頭,你覺得那巴西人是怎
麼回事?……」
「啊!老油子,你說得不錯,咱們都受了騙,像……象公司裡的股東一樣!……所有這
些女人都是不出面的老闆!」
「那麼窗口的蠟燭等等是她跟你說的了?」
「我的好傢伙,」克勒韋爾擺好了姿勢,「咱們都做了冤大頭!瓦萊麗是一個……她要
我留你在這裡……我明白得很……她留著她的巴西人……啊!我不要她了,你抓住她手,她
就用腳來耍你!嚇!真是下流坯!不要臉!」
「她比娼妓還不如,」男爵說,「約瑟法,珍妮·卡迪訥,還有權利欺騙我們!她們原
是拿賣笑當職業的!」
「可是她呀,她裝做聖女,裝做貞潔!喂,於洛,你還是回到你太太跟前去,你的事攪
得很糟,外面說你有些借據落在一個放印子錢的沃維奈手裡,他是專門向婊子們放債的。至
於我,良家婦女的味道也嘗夠了。在咱們這年紀,還要這些妖精幹什麼?老實說,要她們不
欺騙我們是絕對辦不到的。男爵,你已經有了白頭髮,裝了假牙齒。我嗎,我的神氣象小
丑。還是去搞我的錢吧。錢決不欺人。每半年開一次的國庫,固然對大家都一視同仁,但它
至少給你利息,而這個女人卻吃你的利息……跟你,我的老夥計,我可以平分秋色,滿不在
乎;可是一個巴西人,說不定帶些要不得的殖民地貨色來呢……」
「女人真是一個不可解的謎!」男爵說。
「我能夠解答:咱們老了,巴西人又年輕又漂亮……」
「是的,不錯,我承認我們老了。可是,朋友,這些妖艷的娘兒們脫衣服的時候,眼睛
骨碌碌的打轉,一邊卷頭髮一邊從手指縫裡對你乖乖的笑一笑,她們擠眉弄眼,花言巧語,
看我們忙著正經,便說我們愛她愛得不夠,想盡方法教我們分心。這種美人兒,試問怎麼丟
得下?」
「是啊,這是人生唯一的樂趣……」克勒韋爾嚷道,「啊!一張小娃娃似的臉對你笑
著,對你說:我的親親,你知道不知道你多可愛!我的確跟旁的女人不同,不像她們專愛小
白臉,愛那些抽煙的、象下人一樣俗氣的人!他們依仗年輕,總是又狂又驕傲!……一下子
來了,道了一聲好又不見了……我嗎,你以為我輕佻,我可不要那些小娃娃,寧可挑五十上
下的男人,他們有長性,他們忠心,知道一個女人是不容易找到的,他們會賞識我們的好
處……所以我愛你啊,你這個壞東西!……——她們說著還加上一大套甜言蜜語和千嬌百媚
的做功……嚇!就像市政會議的計劃一樣虛假……」
「假話往往比真話好聽,」男爵看著克勒韋爾學做瓦萊麗的神氣,回想到她幾幕迷人的
表演。「編造謊話,在戲裝上縫些發亮的銅片,總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而咱們就是勾上了這些女騙子!」克勒韋爾惡狠狠的說。
「瓦萊麗是一個仙女,」男爵嚷道,「她使我們返老還童……」
「啊!是的,她是一條你抓握不住的鰻魚,但是一條最好看的鰻魚,又白又甜,像糖一
樣!而且精靈古怪,花樣百出!
啊!」
「是呀,是呀,她真是機靈!」男爵再也想不起他的太太了。
兩個夥伴睡覺的時候,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互相把瓦萊麗的妙處一件一件的想起
來,想起她聲音的抑揚頓挫、她的撒嬌、她的手勢、她的怪腔怪調、她的捉摸不定的念頭和
捉摸不定的感情;因為這個愛情的藝術家頗有些興往神來的表演,彷彿一個歌唱家一天唱得
比另一天更好。兩人溫著迷人的春夢,在地獄的火光照耀之下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於洛說要上部裡辦公,克勒韋爾有事要下鄉。他們一同出門,克勒韋
爾向男爵伸著手說:
「你不會記恨我吧?咱們倆誰都不再想瑪奈弗太太了。」
「噢!完啦完啦!」於洛表示不勝厭惡。
十點半,克勒韋爾三腳兩步爬上瑪奈弗太太家的樓梯。他發現那混賬女人,那迷人的妖
精,穿著妖冶的便裝,跟亨利·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和李斯貝特,一同吃著精美的早
餐。克勒韋爾雖然看到巴西人覺得不大好受,卻照樣請瑪奈弗太太給他兩分鐘時間,讓他面
奏機密。瓦萊麗帶了克勒韋爾走進客廳。
「瓦萊麗,我的天使,」癡情的克勒韋爾說,「瑪奈弗是活不久的;要是你對我忠實,
等他一死,咱們就結婚。你考慮考慮吧。我替你把於洛打發掉了……你估計一下,巴西人是
不是抵得了一個巴黎的區長,他為了你預備爬上最高的位置,眼前已經有八萬以上的進款
了。」
「讓我考慮一下吧。我兩點鐘到太子街再談;可是你得乖乖的!並且,別忘了昨天答應
我的款子。」
她回到飯廳,背後跟著克勒韋爾,他很高興想出了獨佔瓦萊麗的辦法;可是在他們短短
的談話期間,於洛男爵也為了同樣的計劃來到了。參議官象克勒韋爾一樣要求面談片刻。瑪
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進客廳,對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說:「他們都瘋了,難道他們都沒
看見你嗎?」
「瓦萊麗,」參議官開口道,「我的孩子,這老表是美洲的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話,「瑪奈弗從來不是,將來也不是,也不可能再
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個愛的、唯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來了……這不是我的錯!可是你
把亨利跟你自己仔細瞧一瞧吧。然後你再問問自己,一個女人,尤其她真有愛情的時候,她
該怎麼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外室。從今天起,我不願意再像蘇珊娜一樣服侍兩個老頭兒
了。1要是你捨不得我,你跟克勒韋爾可以做我們的朋友;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經二十
六,從此我要做一個聖女,做一個端莊賢德的女人……像你太太那樣。」
1據《聖經》傳說,蘇珊娜是個美麗貞潔的猶太姑娘,被人誣告與兩個老人通姦。
「原來如此!嘿!你這樣對我,我這次來倒像教皇似的,預備寬宏大量,樣樣都原諒你
呢!……那麼好,你的丈夫永遠不會當科長,也不會得四級勳章……」
「咱們等著瞧吧!」瑪奈弗太太用一副異樣的神情望著於洛。
「咱們先別生氣,」於洛絕望之下又說,「我今晚再來,咱們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貝特那裡……」
「就李斯貝特那裡!……」癡情的老人回答。
於洛和克勒韋爾一同下樓,悶聲不響直到街上;到了階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們是兩個老瘋子!……」克勒韋爾說。
「我把他們攆走了,」瑪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飯桌對貝特說,又對亨利·蒙泰斯笑著:
「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也永遠不會愛別人。李斯貝特,我的朋友,你
不知道嗎?……我為了窮而墮落的事,亨利都原諒了。」
「那是我的錯,」巴西人說,「我早該匯十萬法郎給你的。」
「好孩子!」瓦萊麗嚷道,「我那時該做工的,可是我的手天生的不配做活……你問問
李斯貝特吧。」
巴西人出門的時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
中午,瓦萊麗和李斯貝特在富麗堂皇的臥室裡談話,那個陰險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
裝扮加一番最後的潤色。房門拴上,門簾拉嚴,瓦萊麗把晚上、夜裡、早上的經過,從頭至
尾說了一遍。說完了,她問貝特:
「你聽了滿意嗎,我的寶貝?將來我怎麼辦,做克勒韋爾太太,還是蒙泰斯太太?你看
怎麼樣?」
「克勒韋爾以他那樣的荒唐,決不能活過十年,蒙泰斯可年輕。克勒韋爾大概能給你三
萬法郎進款。讓蒙泰斯等罷,他做了你的心肝寶貝,也該知足了。這樣,到三十三歲光景,
我的孩子,你保養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給你的巴西人,憑了六萬法郎的進款,你一定能當個
數一數二的角色,何況還有一個元帥夫人替你撐腰……」
「不錯,可是蒙泰斯是巴西人,永遠幹不出大事來的。」
「我們這時代是鐵路的時代,」李斯貝特回答,「外國人在這兒早晚都得抖起來的。」
「等瑪奈弗死了,我們再看著辦吧。他的病也推不久的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報應,……呃,我要上奧棠絲家去了。」
「好,你去吧,」瓦萊麗回答說,「替我把藝術家找來!三年功夫進不了一尺一寸,咱
們兩人也夠丟臉的了!文賽斯拉和亨利,我的癡情就只有兩個對象。一個是為了愛情,一個
是為了好玩。」
「今天你多美!」貝特過來摟著瓦萊麗的腰,親了親她的額角。「你所有的快樂,財
產,裝扮,……我看了都覺得高興。
自從咱們結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這個雌老虎!」瓦萊麗笑著說,「你的披肩歪著呢……教了你三年,還不
會用披肩,虧你還想當於洛元帥夫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