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輛在巴黎街頭新流行的叫做爵爺的馬車,在大學街上走著,車
上坐了一個中等身材的胖子,穿著國民自衛軍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風雅為人詬病的巴黎人中間,居然有一些自以為穿上軍服比便服不知要體面多
少,並且認為女人們目光淺陋,只消羽毛高聳的軍帽和全副武裝,便會給她們一個好印象。
這位第二軍團的上尉,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派心滿意足的神氣,使他紅堂堂的皮色和著實
肥胖的臉龐顯得更光彩。單憑這道靠買賣掙來的財富罩在退休的小店老闆們額上的金光,我
們便可猜到他是個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區的助理區長之類。所以,像普魯士人那樣
鼓得老高的胸脯上,榮譽勳位的綬帶是決計少不了的。趾高氣揚的坐在車廂的一角,這個佩
帶勳飾的男子左顧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就在這種情形下遇到一些滿面春風的笑臉,其實那
副笑臉是為他心中的美人兒的。
爵爺到了狩獵街和勃艮第大街中間的一段,在一座大房子門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園的
舊宅空地上新起的,舊宅本身並沒改動,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另一頭保持原狀。
只要看上尉下車時怎樣接受馬伕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開外的人了。有些顯而易見
的笨重的舉動,像出生證一樣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黃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門房問訊,
逕自朝屋子底層的石級走去,神氣彷彿是說:「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門人的眼力是很高明
的,凡是佩帶勳飾,穿著藍衣服1,腳步沉重的人,他們決不阻攔;總之他們認得出有錢的
人。
1藍色是國民自衛軍制服的顏色。
底層全部是於洛·德·埃爾維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時代當過後勤司令兼軍法
官,在隊伍裡當過軍需總監,現任陸軍部某個極重要的署的署長,兼參議官,榮譽勳位二級
勳章獲得者,其他頭銜,不勝備載。
於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埃爾維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區分開來。哥哥是有名的於洛
將軍,前帝國禁衛軍上校,一八○九年戰役之後由拿破侖冊封為福芝罕伯爵。這位長兄為照
顧弟弟起見,以父親那樣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軍事機關,後來由於弟兄兩人的勞
跡,男爵得到了拿破侖應有的賞識。從一八○七年起,他已經是駐西班牙大軍的軍需總監。
按過門鈴,民團上尉1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凸起的肚子牽動得前翻後卷的衣服恢復原狀。
一個穿號衣的當差一看見他,馬上請進,這個威風十足的要人便跟著進去,僕人打開客廳的
門通報:
「克勒韋爾先生到!」
1當時的國民自衛軍全由中產階級及工商界組成,故亦稱民團。
一聽到這個名副其實的姓氏1,一位高身量,金頭髮,保養得很好的女子象被電擊了似
地忙不迭的站起,急急忙忙對在旁刺繡的女兒說:
「奧棠絲,好孩子,跟你貝姨到花園裡去吧。」
奧棠絲·於洛小姐很文雅的對上尉行過禮,帶著一個老處女從玻璃門出去了。那乾癟的
老姑娘雖然比男爵夫人小五歲,看上去卻蒼老得多。
「那是關係你的親事呢,」貝姨附在甥女奧棠絲耳邊說。男爵夫人打發她們時對她隨隨
便便的態度,她似乎並沒有生氣。
這種不拘禮數的待遇,可以從她的衣著上得到解釋。
老處女穿一件科林斯2葡萄乾顏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滾邊都是王政復辟時代的款式,
一條挑繡領圍大概值三法郎,一頂繫著舊緞帶結子的草帽,結子周圍鑲著草辮,像巴黎中央
菜市場上的女菜販戴的。看到那雙式樣明明是起碼鞋匠做的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貝姨當做
主人的親戚招呼,因為她完全像個做零工的女裁縫。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樣對克勒韋爾
先生打一個親熱的招呼,克勒韋爾先生會心的點點頭,說:「你明天來的吧,斐歇爾小姐?」
1Crevol(克勒韋爾)與Creve,讀音相仿,前者是姓氏,後者意思是大胖子。
2科林斯,希臘地名,以盛產葡萄著稱。
「沒有外客嗎?」貝姨問。
「除了你,就是我幾個孩子。」客人答道。
「那麼,」她回答說,「我一定去。」
民團上尉對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個禮,說道:
「夫人,我特來聽你的吩咐,」說話之間他向男爵夫人飛了一個眼風,活像飾演答爾丟
夫1的外省戲子,在普瓦捷或庫唐斯一類的城裡,以為非這樣望一眼艾爾密耳,就顯不出他
角色的意義。
1答爾丟夫,莫裡哀喜劇《偽君子》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偽君子,想把
奧爾恭的太太艾爾密耳和她的女兒一齊騙到手。
「先生,請隨我來,談正經事還是那兒比客廳好,」於洛夫人一邊說一邊指著隔壁的一
間房,從屋子的格局來看,那應當是打牌的房間。
和小房隔開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間窗子臨著花園的上房。於洛太太讓克勒韋爾等
著,因為她覺得上房的窗和門應當關嚴,免得有人偷聽。她還鄭重其事的關上大客廳的玻璃
門,順便對坐在花園深處舊亭子裡的女兒和貝姨微微一笑。回來,她敞開打牌間的門,以便
有人進來,就可聽見大客廳的門聲。這樣來來往往的時候,沒有什麼旁觀的人在場,所以男
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擺明在臉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會因她的慌亂而吃驚的。但她從客廳
的大門走向打牌間時,臉上立刻掛起一道莫測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亥子,連最爽直的在
內,都會運用自如的。
她這些準備工作看起來真是古怪得很。那時,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廳裡的傢具陳設。本是
紅色的綢窗簾,給太陽曬成了紫色,縐褶快要磨破,地毯的顏色已經褪盡,傢具上的金漆已
經剝落完了,佈滿污點的花綢面子露出大塊的經緯:看到這些,暴發商人平板的臉上,天真
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滿,而後是希望的表情。他照著帝國式舊座鐘上面的鏡子,把自
己上上下下端詳一番,忽然一陣子衣衫窸窣的聲音報告男爵夫人來了,於是他立刻擺好姿勢。
男爵夫人揀了一張三十年前當然很漂亮的小雙人沙發坐下,讓客人坐在一張靠手盡頭雕
著斯芬克司1的頭、大片的漆已經剝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1斯芬克司,即獅身人面像。
「太太,你這樣的防範周密,倒很像招待一個……」
「招待一個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話。
「這樣說還差點兒勁,」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著眼睛,那神氣在一個冷靜的女子看
來是永遠要發笑的,「情人!情人!
應當說神魂顛倒的情人……」
「聽我說,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經勁兒使他笑也笑不出來,「我知道你今
年五十,比於洛小十歲;可是在我的年紀,一個女人再要胡鬧,必需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
為了美貌,便是為了年輕,為了名望,為了功跡,為了一點子沖昏我們的頭腦、使我們忘掉
一切,甚至忘掉我們年紀的烜赫的光華。你雖然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齡也把你的財富
抵銷了;女人認為必不可少的條件,你一樣也沒有……」
「有愛情還不成嗎?」他站起身來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愛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兒!」男爵夫人打斷了他的話,不讓他老是無聊。
「對啊,就是愛情的死心眼兒呀,並且還不止這一點,還有權利……」
「權利?」於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輕蔑,又是憤慨。「得了吧,這一套說下
去是沒得完的;我請你來,也不是舊話重提,要談當初使你這位至親不能上門的那回
事……」
「我倒以為……」
「又來了!先生,我能這樣輕鬆的,滿不在乎的提到情人,愛情,那些使女人最為難的
題目,你難道還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嗎?我甚至毫無顧忌,不怕跟你兩人關在這間屋裡。
沒有把握的女人會這樣嗎?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
「不知道,太太,」克勒韋爾扮起一副冰冷的臉,抿緊了嘴,重新擺好姿勢。
「好吧,我的話不會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著克勒韋爾說。
克勒韋爾帶著譏諷意味行了個禮。這一下,內行人就可看出他從前當過跑街的氣派。
「我們的兒子娶了你的女兒……」
「怎麼,還要重新來過嗎?」克勒韋爾說。
「那我怕這頭親事不會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當的回答。「可是你也沒有什麼好抱
怨。我的兒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師,並且已經當了一年議員,在國會裡初期的表現相當
精彩,不久就有當大臣的希望。維克托蘭做過兩次重要法案的報告員,要是他願意,他早已
當上最高法院的首席檢察官。
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說你攪上了一個沒有財產的女婿……」
「哼,一個要我維持的女婿,」克勒韋爾回答,「我覺得這個比沒有財產更糟,太太。
我給女兒的五十萬法郎陪嫁,二十萬天知道花到哪兒去了……令郎拿去還債,把屋子裝扮得
金碧輝煌,——一所五十萬法郎的屋子,收入還不到一萬五,因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
份;他還欠二十六萬法郎的屋價……收來的房租只夠付屋價的利息。今年我給了女兒兩萬法
郎,她才敷衍過去。我女婿當律師的收入一年有三萬,哎,聽說他為了國會倒不在乎業務
了……」
「先生,這些仍不過是閒文,只能岔開我們的本題。總括一句,倘使我兒子當了大臣,
給你的榮譽勳位勳章晉一級,再給你弄一個巴黎市政府參議,那麼,像你這樣花粉商出身的
人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這個來了。對,我是做小買賣的,開舖子的,賣杏仁餅,葡萄牙香水
跟頭痛油的,我應當覺得很榮幸,把獨養女兒攀上了於洛·德·埃爾維男爵的公子,小女將
來是男爵夫人呀。這是攝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宮廷派!好極……我喜歡賽萊斯蒂納,就像
人家喜歡一個獨養女兒一樣,因為我疼她,因為連兄弟姊妹都不想給她添一個,所以雖是在
巴黎鰥居多麼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強的時候,太太!)我照樣忍受;可是請你明白,
儘管我溺愛女兒,我卻不肯為了你的兒子動搖我的產業,在我做過買賣的人看來,他的用度
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務部裡,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諾先生,從前在倫巴第街上開藥鋪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人說:「因為我,賽萊斯坦·克勒韋
爾,本是賽查·皮羅托老頭手下的大夥計,他的鋪子是我盤下的;皮羅托是包比諾的丈人,
包比諾當時在店裡不過是個小夥計,而這些還是他跟我提的,因為他,說句公平話,對有身
家的人,對一年有六萬法郎進款的人並不驕傲。」
「那麼先生,可見你所謂的攝政王派的觀念已經過時了,現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價
值;你把女兒嫁給我的兒子也是為此……」
「你才不知道那頭親事是怎麼成功的呢!……」克勒韋爾大聲說道。「啊!單身漢的生
活真是該死!要不是我生活亂七八糟,今天賽萊斯蒂納早已當上包比諾子爵夫人了!」
「告訴你,既成事實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斬釘截鐵的說。
「我要談的是我氣不過你那種古怪的行為。小女奧棠絲的親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
在你手裡,我以為你寬宏大量,以為你對一個心中只有丈夫沒有別人的女子,一定會主持公
道,以為你能夠體諒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牽累,以為你能夠顧到至親的體面,而促成奧棠
絲和勒巴參議官的婚事……卻不料你先生竟壞了我們的事……」
「夫人,我不過是老實人說老實話。人家問我奧棠絲小姐的二十萬法郎陪嫁能不能兌
現。我說:『那我不敢擔保。於洛家裡把那筆陪嫁派給我的女婿負擔,可是他自己就有債
務,而且我認為,要是於洛·德·埃爾維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婦就要餓肚子。』就是這
樣,好太太。」
於洛太太眼睛釘住了克勒韋爾,問道:
「先生,倘使我為了你而有損婦道,你還會不會說這番話呢?……」
「那我沒有權利說了,親愛的阿黛莉娜,」這個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話,「因
為在那個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裡找到那份陪嫁了。」
為表示說到做到,胖子克勒韋爾當堂脆下,捧著於洛太太的手親吻;她氣得說不上話,
他卻當做她遲疑不決。
「用這個代價來換我女兒的幸福?……噢!先生,你起來,要不然我就打鈴了……」
老花粉商很費事的站起身子,那種尷尬局面使他大為氣憤,立刻擺好了姿勢。差不多所
有的男人都會裝出某種功架,以為能夠顯出自己的美點。克勒韋爾的功架,是把手臂擺成拿
破侖式,側著四分之三的腦袋,學著畫家在肖像上替拿破侖安排的目光,望著天邊。他裝做
不勝憤慨的樣子,說:
「嚇!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個好色……」
「信任一個值得信任的丈夫,」於洛太太打斷了克勒韋爾的話,不讓他說出一個她不願
意聽的字眼。
「呃,太太,你寫信叫我來,你要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氣,用
那麼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態度逼我。你不是當我奴才看嗎?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權利
來,來……追求你……因為……嘔,不,我太愛你了,不能說……」
「說吧,先生,再過幾天我就四十八歲了,我也不是什麼假貞潔的傻女人,什麼話都能
聽……」
「那麼你能不能拿貞潔做擔保,——唉,算我倒霉,你的確是貞潔的女人,——你能不
能擔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洩露是我告訴你的秘密?」
「假使這是揭穿秘密的條件,那麼你等會告訴我的荒唐事兒,我發誓對誰都不說從哪兒
聽來的,對我丈夫也不說。」
「對啦,因為這件事就跟你夫婦倆有關……」
於洛太太立刻臉色發了白。
「啊!要是你還愛於洛,你要難受的!我還是不說的好。」
「說吧,先生,因為照你的說法,你應當表明一下為什麼要對我講那些瘋話,為什麼你
死乞白賴,要折磨一個像我這等年紀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兒,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經在傷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高貴美麗的人哪!」克勒韋爾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規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於洛大人跟我是怎麼認識的嗎?……
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克勒韋爾用舞台上說白似的音調重複了一遍,同時舉
起右手比了一個手勢。
「那麼以後呢,先生?」男爵夫人語氣的鎮靜,叫克勒韋爾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遠不會瞭解偉大的心靈的。
「那時我已經鰥居了五年,」克勒韋爾象講故事一般的說,「我挺喜歡女兒,為了她的
利益,我不願意續娶,也不願意在家裡發生什麼關係,雖然我當時有一個很漂亮的女賬房;
這樣,我就弄了一處俗語所說的小公館,養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工,簡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兒,
老實說,我愛她愛得魂都沒有了。所以,太太,我把鄉下的姨母接出來,跟小媳婦兒一塊
住,監督她,使她在這個……這個不三不四的地位上盡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樂天
才,我替她請了教師,給她受教育。(總得有點事兒給她解解悶啊。)再說,我想同時做她
的父親,恩人,兼帶……推開天窗說亮話,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個情婦,不是一舉兩得
嗎?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戲院發財,除了說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潑雷1,
我沒有法子形容。單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兩千法郎。她使我對音樂著了迷,為了
她和我的女兒,我在意大利劇院長期有一個包廂,今天帶賽萊斯蒂納去,明天帶約瑟法
去……」
1杜潑雷(1806—1896),當時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
「怎麼,就是那個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韋爾很得意的回答,「這個有名的約瑟法哪一樣不是靠了我……
話說回來,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歲,我以為她對我永遠不會變心了,我把她也寵得厲
害,想給她一點兒消遣,介紹她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戲子珍妮·卡迪訥,珍妮的命運跟她有
好些地方相像。她一切都靠一個後台費盡心機培養成功的。這後台便是於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鎮靜的聲音,一成不變。
「噢……!」克勒韋爾越來越詫異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沒有,你那個老妖精的丈夫
照顧珍妮·卡迪訥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
「那麼先生,以後呢?」
「珍妮·卡迪訥認識約瑟法的時候,兩人都是二十歲,男爵從一八二六年起,就像路易
十五對待德·羅曼小姐,那時你比現在還要小十二歲……」
「先生,我放任於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這種謊話,沒有問題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筆勾銷,使你升天堂,」克勒韋
爾狡獪的神氣,使男爵夫人紅了臉。「我敬愛的偉大的太太,你這句話可以對旁人說,卻不
能對我克勒韋爾老頭說。你得明白,我跟你那個壞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決不會不
知道你的好處!兩杯酒下肚,他有時會一五一十說出你的優點,把自己罵一頓。呃!我對你
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個天使。把你跟一個二十歲的少女放在一起,一個好色的人也許還
委決不下,我可決不猶豫。」
「先生!……」
「好,我不說了……可是告訴你,聖潔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會把太太的事一
古腦兒說給情婦們聽,把她們笑痛肚子的。」
於洛太太美麗的睫毛中間,亮起又羞又憤的淚珠,克勒韋爾頓時把話嚥了下去,連擺姿
勢都忘記了。
「言歸正傳,」他又說,「因為娘兒們的關係,我跟男爵交了朋友。像所有的好色鬼一
樣,男爵和氣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時我多喜歡他,這小子!真的,他玩意兒多得很。過
去的回憶不用提啦……總之,我們兩個象弟兄一樣……這壞蛋,一派攝政時期1的作風,拚
命想教壞我,在男女關係上宣傳那套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話,告訴我怎樣叫做王爺氣派,
宮廷氣派;可是我,憑我對那小姑娘的愛情,真想把她娶過來,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話。以當
時的交情,我們兩老怎麼不想結個兒女親家呢?賽萊斯蒂納嫁了三個月之後,於洛(我簡直
不知道叫他什麼好,這混蛋!他把你我兩個都欺騙了,太太!……),歐,這混蛋把我的小
約瑟法偷上了。那時珍妮·卡迪訥在舞台上越來越走紅,那壞東西知道她的心已經給一個年
輕的參議官和一個藝術家(真是飢不擇食!)佔去了,他便來搶我可憐的小情人,一個如花
似玉的美人兒;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劇院看見過,那是靠他的情面進去的。你的丈夫可不像
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條的像一頁五線譜,(他為了珍妮·卡迪訥已經破費不少,每年花
上近三萬法郎。)這一回,你知道,他為了約瑟法終於把錢攪光了。約瑟法,太太,是猶太
人,姓彌拉(Mirah),是希蘭(Hiram)一字的顛倒,人家為了辨認起見特意做的猶太標
記,因為她是小時候被人丟在德國的。(我的調查,證明她是一個猶太銀行家的私生女
兒。)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規矩,不大花錢;可是一進戲院,再加珍妮·卡迪訥、匈茲
太太,瑪拉迦、卡拉比訥一夥人教會了她怎樣應付老頭兒,把她早期希伯來人喜歡金銀珠
寶,喜歡金犢的本性點醒了。成名以後的歌女,變成貪得無厭,只想搞錢,搞大錢。人家為
她揮霍的,她決不拿來揮霍。她拿於洛老太爺做試驗品,軟騙硬詐,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說
那般專捧約瑟法的無名的群眾;該死的於洛先得跟凱勒家裡的一個弟兄和埃斯格裡尼翁侯爵
鬥法,兩人都是給約瑟法迷住了的;而後,來了一個大財主,自命為提倡藝術的公爵,把她
搶了去。你們叫他什麼的……矮東瓜是不是,那個埃魯維爾公爵?這位闊佬存心要把約瑟法
獨佔,風月場中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別的方面
一樣,他完全蒙在鼓裡:情人,跟丈夫一樣,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現在,我所謂的權利,
你懂了吧?好太太,你丈夫把我的幸福,自從我鰥居以後唯一的樂趣奪去了。是的,要不是
我倒霉,遇到這個老風流,到現在約瑟法還是我的;因為,告訴你,我永遠不會送她進戲
院,她不會出名,她會安安分分的守著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經質
的,金黃的皮膚真像安達盧西亞2美女,烏油油的頭髮象緞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間發出
閃光,舉止大方,好比一個公爵夫人,又樸素,又莊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憐愛。由于于洛大
爺一人之過,這些風韻,這種純潔,一切變了陷人坑,變了銷金窟。這小女人像俗語所說
的,變成了淫惡之母。現在她油腔滑調,從前她什麼都不懂,連油嘴滑舌這個字眼都不知道
的。」
1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宮廷風習極為奢糜腐化。
2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地名。
說到這裡,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淚。痛苦的真實性感動了於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
了回來。
「你想,太太,一個人到了五十二歲,還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寶貝嗎?在這個年齡,愛情
的代價要三萬法郎一年,這個數目是從你丈夫那裡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歡賽萊斯蒂納了,
不能讓她的財產受到損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們的晚會上一看見你,我就不明白於洛這小子
為什麼要養一個珍妮·卡迪訥……你氣概象皇后……太太,你還不到三十歲,看上去年輕得
很,而且真美。老實說,那天我真動了心,私下盤算著:『要是我沒有約瑟法,那麼於洛老
頭既然把他的女人丟在一邊,她對我倒像手套一樣合適。』啊!對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
口頭禪。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馬腳,嚇得我不敢再想當議員。——對兩個像我們這樣的老
夥計,朋友的情婦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麼卑鄙的欺騙了,我就發誓要
把他的妻子弄上手。這才公道。男爵沒有話說的,咱們倆應當扯直。不料我剛開口說出我心
裡的話,你就把我當癩狗一樣趕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強了我的愛情,加強了我的死心
眼兒,如果你喜歡這麼說;而且你遲早是我的。」
「怎麼會?」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訴你,太太,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的,蠢頭蠢腦的花粉商,
(已經告老的,別忘了!)比那種念頭成千累萬、聰明伶俐的人,要強得多。我為你瘋癲
了,而且你是我報仇的工具!這等於把我的熱情增加了一倍。我這是開誠佈公對你說的,拿
定了主意說的。正如你對我說:『我決不會是你的』,我對你的說話也是一樣的冷靜。總
之,像俗語所說的,我把牌攤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個時期,你一定是我的……噢!
哪怕你五十歲吧,你還是要做我的情婦,沒有問題,因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於洛太太對這個老謀深算的市儈,害怕得直瞪著眼,克勒韋爾以為她瘋了,不敢再往下
說。
「這是你自己招來的,你瞧不起我,挑撥我,教我不得不說!」他覺得剛才幾句狠毒的
話,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男爵夫人嚷著,聲音像一個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簡直弄不明白了,」克勒韋爾接著說。「約瑟法給騙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頭
雌虎給人搶去了小虎兒……對啦,就跟你現在一樣。哼,你的女兒!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
不錯,我破壞了你女兒的婚姻!……沒有我幫忙,她休想嫁人!
不管奧棠絲小姐生得多美,總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憐,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問男爵要一萬法郎試試看,」克勒韋爾說著又擺好了姿勢。
他歇了一會,像戲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後他尖著喉嚨:
「即使他有,也是要給替補約瑟法的女人的。走上了這條路,還會懸崖勒馬嗎?先是他
太喜歡女人了!(咱們的王上說得好:一切都有個中庸之道。1)再加虛榮心作怪!他是一
個美男子呀!他為了自己快活,會叫你們睡草墊的。而且,你們已經走上救濟院的路了。你
瞧,自從我不上門之後,你們就沒有能換這客廳的傢具。所有椅套的鑲邊上,都擺明著窮酸
兩字。上等人家的窮是最可怕的,你這種遮掩不了的窘相,哪個女婿見了不嚇跑?我開過鋪
子,我是內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你是沒有錢
了,」他把聲音放低了說。「處處看得出,從你們當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還有一件瞞著你
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訴你?……」
1法王路易-菲力浦即位初期曾經這樣說明他的不左不右的對內政策。即:「我們
將努力奉行中庸之道。」巴爾扎克在這裡提到王上顯然具有諷刺意味。
「先生,夠了!夠了!」於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濕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錢給他老子呢,開頭我說你兒子的用度,就是指這一點。可是我
決不讓我女兒吃虧……你放心。」
「噢!女兒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憐的女人叫著,沒有了主意。
「要嫁女兒,有的是辦法呀!」老花粉商說。
於洛太太抱著滿腔希望,瞅著克勒韋爾,按說這一眨眼之間轉悲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
這個男人的憐憫,而放棄他可笑的計劃的。
「你還可以漂亮十年,」克勒韋爾說著,重新擺好了姿勢,「只要你對我好,奧棠絲小
姐的親事就成功了。我已經說過,於洛給了我權利,可以老實不客氣的提出我的條件,他不
能生氣的。三年以來,我在調度我的資金;因為我的荒唐是有節制的。除了原來的家產之
外,我多了三十萬法郎,這筆錢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遠不許再在我面前出現。要不是你對奧棠絲的親事行為卑
鄙……是的,卑鄙……」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姿勢,便重複一遍。「你怎麼能對一個可
憐的女孩子,一個美麗的無辜的女孩子,下這種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這種行為的動
機,要不是我受傷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決不能再跟我說話,決不能再
上我的門。一個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譽,三十二年的清白,決不為你屈服,為你克勒韋爾先
生……」
「克勒韋爾,退休的花粉商,賽查·皮羅托的後任,聖奧諾雷街上玫瑰皇后的老闆,前
任助理區長,現任自衛軍上尉,特授榮譽勳位五級勳章,跟我的老東家一模一樣。」克勒韋
爾嘻嘻哈哈的說。
「先生,於洛規矩了二十年之後,可能對他的妻子厭倦,那只是我的事兒,跟旁人不相
干;可是你瞧,他還把他的不忠實瞞得緊緊的,因為我不知道在約瑟法小姐的心裡,是他接
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韋爾叫道,「用多少黃金買的,太太!……兩年之中,這個歌女花了他不
止十萬。哼!哼!你的苦難還沒有完呢……」
「這些話都不用提了,克勒韋爾先生。我要在擁抱孩子們的時候,永遠沒有一點兒慚
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愛戴,我要把我的靈魂一塵不染的還給上帝:這些我決不為你犧牲
的。」
「阿門!」克勒韋爾臉上惡狠狠的,又羞又惱,正如一般害單相思的人又碰了一個釘子
一樣。「你還沒有咂摸到最後一步的苦處呢,羞愧,……恥辱……我本想點醒你,想救你跟
你的女兒!……好吧,越老越昏的浪子這個新名詞,你將來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咂摸出它的滋
味。你的眼淚跟你的傲氣使我很感動,因為看一個心愛的人淌眼淚是最難受的!……」克勒
韋爾說到這裡,坐了下來。「我所能答應你的,親愛的阿黛莉娜,是決不做一件難為你或是
難為你丈夫的事;可是別打發人家來向我探聽府上的虛實。如此而已。」
「那可怎麼辦呢?」於洛太太嚷道。
至此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罰,因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
到恥辱。只要親家傲慢無禮的威逼她,她為了抵抗市儈的凶橫,倒還能鼓足勇氣;可是失意
的情人,受到屈辱的體面上尉,在無可奈何中忽然軟化,卻讓她緊張到快要破裂的神經鬆弛
了下來;她擰著自己的手,哭做一團,昏昏沉沉的,連克勒韋爾跪著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天哪!怎麼辦呢?」她抹了抹眼淚,「做母親的能夠硬著心腸眼看女兒憔悴嗎?她將
來怎辦呢:這樣的人品,天賦那麼厚,在母親旁邊過著那麼貞潔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個
人在花園裡散步,就無緣無故的悲傷;我還發現她眼睛淚汪汪的……」
「她二十一歲啦,」克勒韋爾說。
「要不要送她進修道院呢?遇到這等危機,宗教也往往壓制不了天性,受過最虔誠的教
養的姑娘,也會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來呀,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
嗎?我對你厭惡到了極點,做母親的最後的希望都給你毀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來呢?……」他說。
於洛太太瞅著克勒韋爾,那副精神錯亂的表情,使他的心軟了一軟;可是想到那句我對
你厭惡到極點的話,他又把心中的憐憫壓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過於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
氣質,微言奧旨,去拐彎抹角的應付一個為難的局面。
「這個年月,像奧棠絲小姐那樣漂亮的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人要,」克勒韋爾板著臉
說,「她那種美女,做丈夫的見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貴的馬,需要太多的錢照料,決不
會有多少買主。你能攙著這等女人在街上走嗎?大家都要瞅著你,跟在你後面,打你太太的
主意。這種招搖,凡是不想跟情敵決鬥的男人都要覺得頭痛,因為結果,情敵決不止一個兩
個。照你的處境,要嫁掉女兒只有三條路:由我幫忙,你卻不願意!這是一條;找一個六十
歲的老頭,很有錢,沒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這種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還能碰上;養著約
瑟法和珍妮·卡迪訥的老頭兒有的是,幹嗎就找不到一個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這種傻事的
人?……要是我沒有賽萊斯蒂納和兩個外孫,我就會娶奧棠絲;這是第二條!最後一條路是
最方便的……」
於洛夫人抬起頭來,不勝焦急的瞅著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們象野生的植物,在法國土地上自生自發的長
起來;其中有的是無家無室的人才,有的是無所不為的勇氣,發財的勇氣……嘔,那些人
哪……(在下當年就是其中一個,我還認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耶有些什麼?
包比諾有些什麼?……兩個人都在皮羅托老頭鋪子裡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慾望以外,什麼資
金都沒有!可是我認為,志氣跟大資本一樣值錢!……資本是吃得完的,志氣是吃不完
的!……我自己又有些什麼?還不是一心向上,還不是一股勇氣罷了!杜·蒂耶,今天跟哪
個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傢伙包比諾,倫巴第街上最殷實的藥材商,當了議員,如今又當了大
臣……)嘔!巴黎只有那般做買賣的、寫文章的、畫畫的冒險家,才會娶一個不名一文的漂
亮女子,因為他們具備各種各樣的勇氣。包比諾先生娶皮羅托小姐的時候,根本沒有想要一
個錢的陪嫁。這些人都是瘋子!他們相信愛情,就像他們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自己的能力
一樣!……你不妨去找一個有魄力的人,他要是愛上了你女兒,會不顧眼前而娶她的。你得
承認,我這種敵人是夠慷慨的了,因為我給你出的主意對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韋爾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應該放棄你荒謬的念頭!……」
「荒謬?太太,不要自暴自棄,你看看你自己吧……我愛你,你早晚會依我的!我要有
朝一日能夠對於洛說:「你搶了我的約瑟法,我佔了你的老婆!……』這是以牙還牙的老法
律!我一定要實現我的計劃,除非你變得奇醜。而且我一定成功,你聽我的理由,」他重新
擺正姿勢,瞅著於洛太太,停了一會,又說:「你既找不到一個老頭兒,也找不到一個癡情
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兒,決不肯把她送給一個老色鬼擺佈;同時你,於洛男爵夫人,帝國
禁衛軍榴霰兵團司令的弟媳婦,決沒有勇氣招一個苦幹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
受不了,因為他也許只是一個普通工人——現在某個百萬富翁,十年之前就不過是一個機器
匠;——也許只是一個監工,一個什麼廠裡的工頭之類。等到後來,眼見你二十歲的女兒很
可能因衝動而失節的時候,你就會對自己說:『那還不如讓我來失節;如果克勒韋爾老頭肯
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賺到女兒的陪嫁,二十萬法郎,代價是十年的關係,跟這個從前的花粉
商,克勒韋爾老頭!……』我惹你心煩,我說的是極不道德的話,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
兒的熱情揪著你的心,你自會跟一般愛兒女的母親一樣,想出理由來依我……總而言之,奧
棠絲的利益,早晚會使你想出理由,逼你的良心投降的……」
「奧棠絲還有個舅公呢。」
「誰?斐歇爾老頭嗎?……他自顧還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
地方都給他搜括到了。」
「還有於洛伯爵……」
「噢!太太,你丈夫已經把老將軍的積蓄擠干了,裝修他歌女的公館去了……嘔,難道
你不給我一點兒希望就讓我走嗎?」
「再會,先生。你為我這種年紀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會棄邪歸正。上
帝保佑苦難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叫上尉非告辭不可,她把他逼進了大客廳。
「這種破落地方是美麗的於洛太太住的嗎?」
說罷他指著一盞舊燈,一座鍍金褪盡的吊燈,經緯畢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爛東西,使
這間白地描金的大客廳,成為帝政時代大場面的殘骸。
「先生,這些都照出貞潔的光輝。我不想要什麼富麗堂皇的傢具,而把承你誇獎的我的
美貌,變了陷人坑,變了銷金窟!」
克勒韋爾咬咬嘴唇,聽出那兩句是他剛才罵約瑟法貪心的話。
「苦苦守節,為著誰喲?」他說。
這時男爵夫人已經把老花粉商打發到客廳門口。
「為一個好色之徒!……」他補上一句,裝出一副百萬傢俬的正人君子的嘴臉。
「要是你的話不錯,先生,那麼我的守節也就不無可取了。
這不是說完了嗎?」
她像打發一個討厭人似的,對上尉行了禮,急急忙忙回身進去,不曾看到他最後一次的
擺姿勢,也沒有留神到他告別時帶著威嚇意味的態度。她跑去打開窗門,走路的神氣高傲而
莊嚴,彷彿羅馬鬥獸場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盡,在全部都是藍顏色的上房中,望便榻
上頹然坐下,好似一個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著眼,瞅著女兒和貝姨在那裡唧唧噥噥的破亭
子。
從結婚的最初幾天一直到這個時候,男爵夫人愛她的丈夫,像約瑟芬愛拿破侖一樣,是
那種欽佩的,母性的,一味護短的愛。她雖不知道克勒韋爾剛才說的細節,卻很知道二十年
來男爵幾次三番的對她不忠實;她故意閉上眼睛裝不看見,只是默默的流淚,嘴裡從來不溜
出一言半語的埋怨。這種天使般的溫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當做神明一般的禮讚。一
個妻子對丈夫的溫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傳染性的。奧棠絲一向把父
親當做一個模範丈夫。至於小於洛,從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誰都當他是輔翼拿破侖的一
個元勳。他知道靠了父親的姓氏,地位和庇護,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遠的
影響,他還見了父親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韋爾所說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為敬
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難,並且為了自己在這種問題上對一般男人的看法,還會加以原諒。
現在我們應當解釋為什麼這個又美麗又偉大的女子,對丈夫忠貞不二到這個地步。下面
便是她一生簡短的歷史。
在洛林省邊境的極端,靠著孚日山腳的一個村子裡,有三個姓斐歇爾的兄弟,都是農
夫,在共和政府徵兵的時候加入了萊茵部隊。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德烈,於洛太太的父親,因為妻子死了,把女兒交給
長兄皮埃爾·斐歇爾照顧。皮埃爾在一七九九年受了傷不得不退伍之後,靠了後勤司令於
洛·德·埃爾維男爵撐腰,在軍事運輸方面經營一小部分事業。於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
巧見到了斐歇爾一家。那時阿黛莉娜的父親和他的兄弟,都在阿爾薩斯省干供應糧秣的事。
十六歲的阿黛莉娜,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裡夫人1相比,同樣是洛林省出身。她是
那種十全十美,動人心弦的美人,是塔利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別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寶貴
的天賦:體面,高雅,嫵媚,細膩,大方,與眾不同的皮膚,調勻得特別美好的皮色。這一
類的美女彼此都很相像。比昂加·卡佩洛(她的肖像是勃龍齊諾的傑作之一),狄安
娜·德·普瓦蒂埃(冉·古戎把她作為維納斯的素材),奧林匹亞夫人(她的畫像藏在多里
亞美術館),還有尼儂,杜巴裡夫人,塔利安夫人,喬治小姐,雷卡米埃夫人,所有這些女
子,儘管上了年紀,儘管經過情海風波,儘管窮奢極欲,可是永遠光艷照人;她們的身段、
骨骼、美的品質,都有極明顯的相似之處,彷彿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
在同一陣浪花中產生出這些維納斯。2
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個,阿黛莉娜·斐歇爾,像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備最完美的優
點,蜿蜒曲折的線條,簡直是傾國傾城的人品,上帝傳給夏娃的那種金黃頭髮,皇后般的身
段,雍容華貴的氣派,輪廓莊嚴的側影,素淡的鄉村情調,會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視,
象鑒賞家遇到一幅拉斐爾作品那樣悠然神往。後勤司令一見阿黛莉娜·斐歇爾小姐,便在法
定期限滿期之後立刻把她娶了過去3,使那幾位崇拜上司的斐歇爾兄弟大為驚訝。
1杜巴裡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婦。
2據希臘神話傳說,維納斯是從海浪的水沫中出生的。
3法國民法規定,婚姻須先經區政府公開佈告,滿十日後方可舉行婚禮。此言滿期之後
立刻……,謂其迫不及待。
皮埃爾·斐歇爾,一七九二年入伍的軍人,維桑布爾1一役中受了重傷,對拿破侖和有
關革命大軍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安德烈和若安,提起於洛司令都敬重非凡,
並且他們的地位是全靠這位拿破侖的親信得來的;因為於洛·德·埃爾維覺得他們聰明誠
實,把他們從運輸隊中提拔起來,當緊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四的戰役中,三兄弟立了
功,戰後,於洛替他們在阿爾薩斯弄上這個供應糧秣的差事,當時並沒想到自己後來會奉派
到斯特拉斯堡準備一八○六年的戰事。
1維桑布爾,德國城名,一八七○年八月四日普魯士軍隊大破法軍於此。
這門親事,對年輕的鄉下姑娘簡直是白日飛昇。美麗的阿黛莉娜,從本村的泥淖中,平
步青雲,一腳踏進了帝室宮廷的天堂。那時後勤司令是一軍中最能幹、最誠實、最活躍的一
個,封了男爵,被拿破侖皇帝召入中樞服務,編入帝國禁衛軍。美麗的鄉下姑娘愛丈夫愛得
發瘋一般,竟然為了他而鼓足勇氣把自己教育起來。並且於洛就好似阿黛莉娜在男人身上的
翻版。他是屬於優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結實、金黃頭髮、藍眼睛裡那股熱情,那種變
化,那些微妙的表情,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奧爾賽,福爾班,烏弗拉爾一流
人中獨具一格,總之他是帝政時代美男子隊伍中的人物。情場得意的男子,對於女人又抱著
十八世紀末期的觀念,他為了夫婦之愛,居然有好幾年把風流艷事擱過一邊。
因此,在阿黛莉娜心目中,一開場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會有錯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
於丈夫:先是財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車馬,有了當時一切奢華的享用;然後是幸福,人人
知道丈夫愛她;然後是頭銜,她是男爵夫人;然後是聲名,在巴黎大家稱她為美麗的於洛夫
人;最後她還很榮幸的謝絕了皇帝的青睞,他賜了她一條鑽石項鏈,常常在人前提起她,不
時問:「美麗的於洛夫人,還是那麼安分嗎?」言下大有誰要在他失敗的事情上成功,他會
加以報復的意思。
所以,於洛夫人除了愛情以外對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麼聰明的人,就能在她純潔,天
真,優美的心靈中,找出它的動機。她先是深信丈夫永遠不會對不起她,而後她對她的創造
者存心要做一個謙恭、忠誠、盲目的僕人。她生來就極明事理,像平民那樣的明白事理,使
她的教育更紮實。在交際場中她不大開口,不說任何人壞話,不露鋒芒;她聽著人家,對每
件事情加以思索,以最規矩最有身份的女人為榜樣。
一八一五年,於洛和他的知交維桑布爾親王採取一致行動,幫著組織那支臨時湊合的軍
隊,就是滑鐵盧一仗把拿破侖的事業結束了的那支軍隊。一八一六年,男爵變成了費爾特大
人1的眼中釘,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進了軍需機構,因為對西班牙的戰爭需要他。
一八三○年,路易-菲力浦起用拿破侖舊部時,於洛又在內閣中出現。他是擁護波旁王室的
幼支2的,對路易-菲力浦的登台特別出過力,所以從一八三○年起,他成為陸軍部中一個
必不可少的署長。同時他已經得了元帥銜,除了任命他做部長或貴族院議員之外,王上也沒
有別的方法可以寵遇他了。
1費爾特(1765—1818),即克拉爾克將軍,當時的陸軍大臣。
2即路易-菲力浦的一支。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這段賦閒的時期中,於洛男爵在脂粉隊裡大肆活動。於洛夫人知
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實要追溯到帝政結束的時代。由此可見男爵夫人的寵擅專房,一
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後,她照樣受到往日的溫情:凡是妻子自甘隱忍,只做一個溫柔賢淑的
伴侶時,丈夫當然會對她保持一種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話,無論哪個情
敵都打發得了,可是她閉上眼睛,蒙著耳朵,不願知道丈夫在外邊的行為。總之,她對她的
埃克托有如一個母親對待一個驕養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對話的前三年,奧棠絲瞥見她的父親
在多藝劇院正廳的包廂裡陪著珍妮·卡迪訥,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錯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帥家裡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實她明明看到珍妮·卡迪訥;雖然發現她很美,男爵夫人並沒感到醋意,只暗忖道:
「埃克托這壞東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難受,常常暗裡氣憤得要死;但一
見埃克托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純粹的幸福,連一點點埋怨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很希望男
爵對她推心置腹,但為了尊敬他,從來不讓他覺察她知道他的荒唐。這種過分的體貼,只有
受了打擊不還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會有,她們的血裡還保留一點兒初期殉道者的血統。
世家出身的女人,因為和丈夫平等,存著睚眥必報的心,覺得需要把他們折磨一下,把她們
的寬容象記錄台球的輸贏一般,用幾句辛辣的話記下來,以便顯出自己的優越,或是保留日
後回敬的權利。
欽佩男爵夫人到極點的是她的大伯於洛將軍,前帝國禁衛軍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晚
年眼見要晉陞元帥的。一七九九到一八○○年之間,這位老人曾經在布列塔尼各省作過戰,
一八三○到一八三四年之間又當了一任同一地區的軍司令長官,然後回到巴黎住下,靠近著
兄弟,那是他一向象父親對兒子一般關切的。老軍人對弟媳婦極有好感,稱讚她是女性中最
聖潔最高尚的一個;他沒有結婚,因為想找一個阿黛莉娜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討跑過的地方
從來沒有能遇上。拿破侖提到他時曾經說:「於洛這個好漢是最固執的共和黨,可是他永遠
不會反叛我的。」為了不辜負這個一生清白、無可指摘的老共和黨的期許,阿黛莉娜即使遇
到比剛才更慘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這個七十二歲的老人,百戰之餘已經心力交瘁,滑鐵
盧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傷,只能做阿黛莉娜的一個崇拜者而非保護人。可憐的伯爵,除
了別的殘廢之外,只有靠了聽筒才能聽見人家說話。
只要於洛·德·埃爾維不失其為美男子,他的私情還不致影響他的財產;但到了五十
歲,就得在外表和風度上做功夫了。在這個年紀,老年人的愛情已經成為惡癖;其中還有荒
謬的虛榮心作祟。所以從那時起,阿黛莉娜發現丈夫對他自身的修飾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
著頭髮與鬢腳,束著腰帶,穿著胸褡。他不顧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從前他嘲笑人家的修
飾,現在他自己就把這一套講究得無微不至。最後,阿黛莉娜又發現男爵的情婦們揮金如土
的用度,原來都是刮的她的錢。八年之間,很大的一筆傢俬給花得乾乾淨淨,以致兩年前兒
子成家的時候,男爵不得不告訴太太,他們的全部財產只有他的薪水了。阿黛莉娜說了句:
「這樣下去,我們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辦公費留給你們;至於奧棠絲的陪嫁和我們將來的生活
費,讓我幹些買賣來張羅。」
丈夫的權勢、聲價、才能、勇氣,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時的憂慮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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