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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寫作的雅癮

  作家僅次於失意的政客,算是世上最愛表達意見,也最愛發明的牢騷大王。他 舉目所見,儘是苦難和不公。他的經紀人不(夠)愛他。空白的紙張是他的死對頭。 出版社是最愛賴帳的小氣鬼。評論家個個是他的大冤家。老婆不瞭解他。連酒保也 不瞭解他。
  這些只是幾樣職業作家共通的抱怨罷了;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聽見有 人提出那牢騷之最也:就是這一輩子為了要寫出一點字來,得花費的驚人開銷。
  這對你們許多人可能是件意想不到的事,你們還以為作家的配備就只限於紙、 筆,外加一瓶威士忌,或許再加上一件蘇格蘭呢休閒外套,在有人訪問時穿吧。才 不止於此呢!
  而所有的問題,其實都衍生自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用來寫作的時間,原來是該 用來賺錢謀生的。即使是華爾街地位最低下的苦力,一個月賺的錢也比90%的作家 一年賺的錢還要多。路旁的乞丐,若看見有個作家拖著腳朝他走來,也會埋頭在自 己的破爛行頭裡找找看,是不是能分出個一毛錢出來。銀行的貸款主管一見他便會 往桌子底下躲,因為不想再一次拒絕這位失魂落魄、走投無路的傢伙;這人正在找 門路救急,幫他撐到他的偉大小說完筆之時。他知道文人不是低風險的放款對象。 「作家」和「金錢」聯起來,就像「軍事情報」一樣,不會有絲毫說服力的。
  當然,人生是隔三差五就會出錯的。有些錢原來是撥出去完成某一種成人級、 划得來的使命的,中途卻拐了個彎,落入某個作家的口袋裡了。這落腳的時間不長, 其中的緣故,任何一位作家都會告訴你,絕不是胡亂揮霍掉了,而是全因職業需要。
  這第一樣需要,便是清靜;這在現下這年頭並不好找。城市生活有礙注意力集 中。而作家在城市裡傳統的蝸居之地,頂層的小閣樓,現在也已經負擔不起了;房 東動不動就來捶門,索討他那一個月2000美元的房租。而在他下次再來前的這段短 短時間內,會有蟑螂在光禿禿的床板上製造吵死人的噪音,有漏水的水龍頭滴滴答 答如魔音穿腦;有八級強風呼嘯穿過破窗戶上塞的牛皮紙,凍得牙齒格格打戰。移 居鄉間是唯一的辦法。看看梭羅的結果嘛!
  但是,也不能住到瀝青油紙布搭的老舊棚子裡,遠離市集和人煙有好幾哩。這 樣也太清靜了。其實,清靜到這地步,反而會逼得一個人在獨處一天之後,喃喃自 語摸進林子裡去找一棵樹聊一聊。能夠安安靜靜當然再好不過啦,只要工作做完能 有個地方去,在那地方能找到有人願意聽你訴苦。而又有誰會比他更願意傾聽,比 他更有同情心呢?就同樣也是作家的人啊!他知道這有多苦。他瞭解的。
  就是因為這樣,才有作家村出現。而作家村一旦成立,勢必會吸引經紀人、編 輯人、出版商,以及名士派餐廳的老闆往該處犯集,外加準備大撈一把的不動產商 人。安靜,以及鄉村簡單的生活情調,漸漸就消失了。這時,鄉下的酒吧會冒出一 盆盆羊齒植物,也開始供應百味雜陳的調和飲料;整個地方就此沉淪,萬劫不復。 又該搬家了。
  可是,我們作家是不會任憑這些內亂妨礙創造的行為;天知道喲,干擾已經夠 多了。
  我們就舉個例子吧,像是調查研究的問題。在外人看來,這可能是指在圖書館 裡花上幾個小時,或是打上六七通電話。或許在過去這樣就可以了吧。但在今天, 作家理應——豈止,必須——提出所有細節全都有事實根據的作品。想像以及幾筆 地方色彩,是絕對不夠的;讀者要知道作家到過該地,做過該事。唯有個人親身的 體驗才算數,只要有一點點不是,你就別想在那位精明的年輕編輯前面矇混過關。 你想要寫一本長篇小說,講一段玻利維亞邊界愛與死的故事?很棒吧?你去吧!6 個月後再見,別忘記霍亂預防針還有醫療保險。
  作家投身水深火熱的調查研究時,通常便等於必須出現在這世上一些最不堪、 最險惡的角落裡。(因為某種緣故,大概是開銷的問題吧,難得有研究會選在麗池 大飯店或是棕擱泉進行。)貝魯特,尼加拉瓜,燜燒鍋一樣的香港,烤箱一樣的澳 洲內陸,要在這些地方,你才可以找到他拚命在汲取當地的氣氛,伏身專心寫他的 筆記。不過,你若一時興趣湊在他的肩膀上偷看,以為應該會看見字字珠機的短句, 或是精闢的觀察,那你可能會大失所望。這可憐的傢伙有可能是在做他的算術題, 看看他稿費的預付金是不是供得起他吃一盤豆子外加一罐啤酒。
  這樣過了幾個月後,加上有次還上醫院做過一次時間很短但費用昂貴的檢查, 看看是不是得了什麼異域的怪病,他看來像萬事俱備,可以開始動工了。厚厚一大 疊空白稿紙在等他。鉛筆一根根削得尖尖的。一部媲美史詩的長篇傳奇故事,專為 普利茲獎量身打造的素材,就在他的腦際盤旋。
  但是,他可有辦法把這混帳東西,從他腦袋裡請出來,送到紙上嗎?他來回踱 步。他呆呆瞪著窗外(作家一常常看天色)。他監視牆上一隻蒼蠅的動靜。到最後, 他終於悟出問題是在他得了一種嚴重的寫作阻塞症(writer』s
   block)。(或是 用格拉斯哥〔Arnold
  GIasgow]的說法,患了寫作痙攣症〔Wrier』s
   cramp〕: 「有的小說家兩耳之間會出現的痛苦症狀。」)他腦中的文字還沒準備好要誕生。 這需要用點催化劑,去引發文思流洩出來;而你可以確定,不管這催化劑是什麼, 這位作家絕對不會在他的房間裡找到它的。
  治療寫作阻塞的方法有很多,五花八門,但通常會扯上債務或是麻煩。女人和 酒,是兩樣歷史悠久的最愛;但是,大部分的作家,既然是才氣縱橫、創意豐富的 人,自然不願將就於直截了當的方法,而去找土產的女人,土產的灑。他們也要變 換一下場景,最好是能有幾天在紐約或巴黎,過一過高速運轉的痛快日子,暢飲生 命的美酒到一滴不剩,直到信用卡被撤銷為止。這就是海明威形容的,「由寫作的 重責大任而帶來的不負責任。」除此之外,在這裡,這寫作可壓根兒還沒開始哪, 不過,會開始的啦,會開始的啦!
  為了促進寫作順利,而且現在這研究都已經完成了,阻塞(我們希望)也已經 打通,敦請現代科技進場幫忙,此其時矣;這樣,文句才能和文思同步,滔滔不絕 泉湧而出。所以,那些原始的鉛筆應該要丟掉,換上最新的桌上型電腦,寫作所需 的套裝軟體一應俱全。為了這一點,連到銀行裡埋伏,活逮放款主管也都值得一試。 這樣就可以在生產效能上有飛躍的進步,而這些全只不過要那區區幾千塊錢罷了。
  好不容易啊,文句終於開始破繭而出,而且還嫌不夠快呢!因為截稿日期,現 在可是如鬼影隨行般糾纏不放;編輯打電話來的口氣以前是親切之至,現在則明白 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口氣。他話中的威脅呼之欲出:稿子交不出來,就交出( 早就用完的)預付金吧。
  由這開始,就接二連三出現連番的事情和情緒起伏,這是所有作家都很熟悉的。 一開始是驚慌,因為這時才如大夢初醒,錢和借口都用完了。驚慌之後便是振奮, 因為稿紙愈疊愈高,功成名就的希望看來愈來愈大——暢銷是一定的啦,可能還會 拍成電影呢。振奮之後便是輕鬆,因為稿子交出去了。輕鬆之後則是洩氣,因以為 會出什麼事情——而且也不會出什麼事情,這樣至少要6個月。洩氣之後,就是大 量的疑慮,大量的安慰。
  完稿和出書之間那段時間,日子煞是慘淡。再也沒人打電話來。論校稿還太早, 談評論也太早。再改動則太遲。作品已經消失,產後憂鬱症卻會輕易襲來,除非作 家的獎賞系統(reward
  system)啟動,幫助他度過這無人聞問的幾個月。
  這時,他可能又一頭栽進聲色場所或是出外旅行(這次不帶筆記本),或是投 入新嗜好,重燃舊情,或是二度蜜月。不論是什麼,都一定又要再去拜訪金主了, 因為沒有一種安慰,若是值得擁有,會是便宜的。但現在,成為富有的文壇祭酒, 起碼不是遙遙無期的美夢。
  偶爾吧,至少次數還可以鼓舞人心懷抱樂觀的期待吧,這美夢真的會成真;我 們真的會看到有位暢銷作家,一邊把玩一根6時長的哈瓦那雪茄,一邊等布林克(B rink)的運鈔車從車道開進來,為他載來版稅。但這機會非常渺茫。大多數的作家 可沒這麼好運。而他們也別無他法,只有再接再厲。要不然就是找份差事,結清帳 單,過正常規律的生活,大體上循規蹈矩,像個社會上負責任的一分子。
  我不知道別的作家是怎麼想的,但我是寧願待在我自己的工作室裡朝不保夕過 日子,也不願寄人籬下過得舒舒服服的。我在開會時的專注力已經退化,打領帶會 出疹子,辦公的例行公文會害我染上幽閉恐懼症,而且我深深厭惡公文包這東西, 外帶公文包暗示的一切。踏踏獨行的生命追求,不論代價何其高昂,其誘惑都難以 抗拒。這是雅癮?還是折磨?我不清楚。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作家的生涯就是我要 過的日子。寄支票時請用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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