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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冰封雪理的日子
  我們訂了一份《普羅旺斯日報》。第一版通常刊登本地足球賽的成績啦,地方 小政客不著邊際的談話啦, 扣人心弦的超級市場搶劫案啦 (搶案發生在卡維隆 Cavaillon, 此城素有「普羅旺斯的芝加哥」之稱)。有時候.還會有關飛車黨飄 車致死的驚心動魄的描述。
  二月初的一天,尋常新聞全都消失不見,頭版頭條與體育、犯罪、政治等一概 無關。
  「雪封普羅旺斯! 」標題赫然醒目,字裡行間隱藏著一分喜悅。天氣反常,各 種意外事故時有發生,雪埋汽車,母子受困一夜安然無恙;老人凍僵,幸得鄰居助 人為樂伸出援助之手;登山人迷路,直升機將他們從凡圖山救出;郵差克服難關, 遞送電費通知單;白頭翁舊事重提——上一次大雪成災可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讀 者似乎可以想見寫稿的記者如何挖空心思,努力在文章裡多加幾個驚歎號的樣子。
  節日般熱鬧的新聞旁邊還附了兩張照片。其一是尼斯蔚藍海岸的散步街,人行 道上棕桐樹覆滿雪花,像一列白羽織成的巨傘。其二是在馬賽,一個穿著肥大衣裳 的人,用繩子拖著帶滑輪的暖氣機在雪地裡走,活像拉一條寧死不屈的狗散步。
  沒有鄉村雪景的照片, 原因是鄉村道路不通,鏟雪機具只有300公里以北的裡 昂才有。習慣在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駕車奔馳的普羅旺斯人,既便是身為勇猛的新聞 記者,也不敢冒冰上跌跤的危險,而寧肯待在家裡或隔壁的小酒館裡。不管怎麼說, 冰封雪埋的日子不會太久。這是氣候偏差,像老天爺不小心打了個嗝,卻給準備出 門沖冒風寒的人有了借口,在咖啡裡多加一匙奶精,或是喝一杯濃烈的酒,壯壯膽 氣。
  冬日軼事
  我們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沉寂寥落,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層寂靜, 整個地區彷彿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被我們獨佔,雪地上偶然印著松鼠和 兔子的足跡,毫不猶豫地穿越山徑。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足跡。上個月還經 常見到的獵人,現在也深居簡出,不再武裝起來與大自然搏鬥。我們曾以為聽到槍 聲,卻原來是樹枝不堪雪壓而折斷的聲音。除此之外便全然寂靜——馬索後來形容, 靜得連老鼠放屁都聽得到。
  我們家的附近, 積雪厚達膝蓋, 風吹雪翻成波浪。 出門步行往梅納村 (Menerbes)買一條麵包得花兩個小時,途中見不到一輛移動的汽車。蓋滿白雪的 汽車綿羊般乖乖地停在路旁。
  這片宛如聖誕卡印出來的風景感染了居民,他們興沖沖地試著在光滑的街道上 行走,腳步錯亂,個個像醉漢溜冰。
  太陽出來了,市政府派出清潔隊,拿掃把清理通往幾個重要據點——肉店、面 包店、雜貨店和咖啡館的道路。村裡人三五成群,互祝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度過災難。 一個腳踩滑雪板的人從市政廳方向出現,與除他之外唯一擁有輔助運輸工具——一 輛古老雪橇——的人撞個正著。可惜《普羅旺斯日報》的那位記者不在場,否則他 可能會寫下這樣的標題:
  「車禍新聞:兩車伕因大雪而相撞」
  而且他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咖啡館裡觀看整個事情的經過。
  狗兒們很快適應了雪,像小熊似地鑽進雪堆,染白了身子出來,大踏步躍過田 野。它們還學會了滑冰。我們的游泳池,幾天以前我還打算清洗好準備早春一到就 試游,現在結滿藍綠色的冰。此景誘惑著狗兒們,先放兩隻前爪上去看看,接著是 小心翼翼的第三隻,終於最後一隻也跟上來了。它會在上面呆立幾秒——想來,頭 一天還能喝的東西,第二天卻變成可以站立其上的東西,這事情豈不值得稍加思索? 不一會兒,尾巴便開始興奮地打轉,滑冰技術大有長進。
  我總覺得狗的身體是根據四輪轉動的汽車原理設計的,每一隻腳都有同等的推 進力,但力量最大的還是後腳;冰上滑動的狗,前半身可能打算直線前進,後半身 卻完全失去控制,尾部左搖右晃,有時候幾乎要翻車。
  我們像是被放逐到景色如畫的冰海上漂流,極目四望,令人眼花緣亂。在白天, 一切都很愉快;我們散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砍柴時,吃豐盛的午餐,絲毫 不覺得冷。但到了晚上,雖然烤著火,穿著毛衣,吃更豐盛的晚餐,寒意卻從腳下 的石板和四周的石牆滲出, 凍麻了腳趾、凍僵了肌肉。我們常常9點鐘就上床,而 清晨坐在早餐桌上,一呼吸便是一小團霧氣。
  如果曼尼古酉的理論正確,這世界比以前平坦了,那麼以後的冬天都會是這麼 冷。我們不能再假裝自己住在亞熱帶,要向暖氣的誘惑投降了。
  我打電話給曼尼古西先生,他憂心沖忡地問起我的水管狀況,我告訴他,水管 好好地掛在那兒。 「那我就放心了,」他說:「因為現在氣溫零下5℃,開車很危 險,而我已經58歲了,還是待在家裡的好。」旋即他又說:「我在家裡吹木蕭呢。」 每天吹木蕭,讓他的手指保持敏捷,也可忘卻管道工作的煩惱困頓。他開始大談巴 赫、亨德爾等作曲家,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思緒誘到我們需要暖氣這個世俗的 問題上。最後我們商議,等馬路上的雪一掃乾淨,我就上他家去一趟。他家裡存有 各式各樣的暖氣設備——用瓦斯的、用油的、最近更進了一種新式太陽能暖氣板, 全可以展示給我看,還可以見見他的妻,一位出色的女高音。看來,我要在眾多暖 氣機和水龍頭環境下,欣賞一場音樂會了。
  石桌印象
  這幾天天氣彷彿轉暖,我們立刻聯想到夏天,計劃把有圍牆的後院改建成露天 茶座。
  院子的一頭原有一隻烤肉爐和一個吧台,所缺的只是一張堅固耐用的大桌子。 我們站在15公分厚的積雪中,想像著八月裡在這裡吃午餐的情景;桌子應有一公尺 半見方, 才坐得下8個古銅色肌膚的赤足漢子,放得下大盤大碗的沙拉、餡餅夾乳 酪、橄欖油烘麵包,還有一瓶一瓶的冰鎮葡萄酒。
  北風呼嘯著吹掃過庭院,夾雜著雪花消失得毫無蹤跡,我們便在此時商量定了; 一張方桌,桌面是整塊的石板。
  盧貝隆山區盛產石材,種類很多,應用廣泛,令人歎為觀止,我們也是一樣。 塔佛礦石坑產的寒石平滑細密,色呈灰褐;來何村產的火石則粗糙質軟,色近乎白。 兩者之間尚有約20種,深淺與質地各異。做壁爐。做游泳池、砌牆。鋪地板、花園 涼椅、廚房水槽,都有合適的石材可用。有些地方,英國或美國的建築工人會使用 木材、鐵材或塑膠的,在這裡都用石頭。我們發現,它唯一的缺點是冬天透寒。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它的價格。以面積計算,石材比油毛氈還便宜。這一大發現 讓我們喜出望外,決定不等大地回春,就在風雪漫天的日子裡,親赴礦坑尋石。
  朋友介紹來何村一個叫皮埃羅的人,說他的手藝好,價格公道;又形容他有創 意,有個性。我們跟他約好一大早八點半,趁著礦坑還沒上工時去找他。
  石材世界
  我們遵照路線指示。從來何村彎上一條小道,穿過橡樹林,便是一片開闊的原 野。看來不像工業礦區。我們正打算掉頭回去,卻差一點跌進我們要找的地方—— 是一個大坑,散放著石塊,有的是原材,有的已做成墓石、紀念碑、花壇、帶翅膀 的天使、小型凱旋門或者粗短的圓柱。一間小屋瑟縮在大坑一角,窗戶年復一年落 滿灰塵,已經不透明了。
  敲門進去,皮埃羅便在裡面。他臉上毛髮濃密,留了一嘴黑色的大鬍子,眉毛 粗黑鋒亮,頗有海盜氣勢。他口稱歡迎,用一頂揉得不成形狀的呢帽拍打兩張椅子 上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蓋住桌上的電話機。
  「英國人,嗯?」
  我們點頭。他傾身過來,神秘兮兮地說:
  「我有一輛英國車,艾斯頓·馬丁老爺車,棒極了。」
  他親吻自己的指尖,大鬍子上沾了些白灰。又在桌上的紙堆裡東翻西找,搞得 塵埃飛揚。他在找那張汽車照片。
  電話驟然響起,皮埃羅救援似地從帽子底下取出了它,」愈聽臉色愈嚴肅。
  「又有人定做墓石,」放下電話,他說:「都是天氣不好。老年人受不了這冷。」 他四下尋找那頂帽子,在自己頭頂上找到,放回電話機上,像是要把壞消息蓋起來。
  然後他注意著我:「聽說你要一張桌子。」
  我已經把心目中的理想畫成一幅詳細的草圖,尺寸標明得清清楚楚。就一個只 有五歲小兒藝術才能的人來說,這幅圖真是傑作。皮埃羅略看了看圖上的數字,搖 搖頭。
  「不行。這麼大的一塊石板,厚度得加倍。而且,不要五分鐘,你的桌腳就會 ——吩!垮下來。因為桌面重達……」他在我的草圖上作了些計算:「三四百公斤。」 他把紙翻過來塗抹:「呶,你要的是這個。」圖樣推過來,比我畫的高明多了,是 一張漂亮的巨型石桌,方形,線條簡單,比例正確。
  「1000法郎,運費在內。」
  我們握了手。我答應過幾天送支票過來。
  送去那天,已是傍晚,要收工的時候。我發現皮埃羅整個人換了顏色,從頭上 那頂呢帽到腳下的靴子全是白的,通體白灰,好像剛在粉糖堆裡打了個滾似的。我 生平鮮見辛苦工作一天便老了25歲的人。據我們的朋友說,皮埃羅每晚回家,他太 太都要用吸塵器吸遍他全身;又說他家所有的傢具,從搖椅到浴盆,莫不是用石頭 做的。
  這些話我原來將信將疑,但此時此刻,卻確信無疑了。
  自殺樂園
  普羅旺斯的深冬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氛圍。寂靜加上空曠,給人一種與世隔絕之 感,像是脫離了生活的常軌。就是在森林裡迎面遇見精靈,或在月圓的晚上看到雙 頭山羊,似乎也不值得驚訝。與過去夏天裡來度假的情形相比,自有另一番意趣。 不過,別人可能認為冬天無聊、沮喪,甚至更糟——沃克呂茲省的自殺率據說是全 法國最高的。住在三公里外的一個男子,便在某天夜晚懸樑自盡了。消息傳來,。 所謂自殺率忽然有了超越統計數字之外的意義。
  地方上有人過世,商店和一些人家的窗戶上會貼出小小的告示。教堂的鐘聲響 起,送葬的人穿著不經常穿的正式服裝,列隊緩步向山村墓地行進。墓園通常位於 村子的最佳據點。一位老人解釋:「死人應該擁有最好的景觀,因為他們要待很久 很久。」他格格大笑,笑得簡直岔了氣,我不禁擔心他是否也會就此加入他們的行 列。
  我告訴他美國加州的墓園是錢付得多風景便好,否則便蕭落冷漠。他不怎麼驚 奇。「到處都有傻瓜,」他說:「死人和活人一樣。」
  鍋爐的故事
  斗轉星移,卻無冰融雪化跡象。不過,農夫們駕駛的耕作機已經把路面清出兩 條黑色的軌跡,汽車可以在兩側雪堆之間單線行駛。我因此有緣見識到法國人開車 的習性風範;極沉得住氣,或者說是頑固,與他們參加賽車時那份勇往直前,毫不 畏懼的雄風相去十萬八千里。
  我是在村外的馬路上目睹了這種景況;一輛車沿著路中央的清楚軌跡小心行駛, 另一輛車從對面開來,兩車鼻子對鼻子停住,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冒陷入積雪之險 讓到路旁,他們只是隔著擋風玻璃互相瞪視,默默期待第三輛車開到自己身後,形 成數量上的優勢,勢單力孤的對方便不得不退後,讓路給多數先行。
  我旁觀了一陣,便自顧自輕踩油門,往曼尼古西先生藏有暖氣機的家駛去。他 在房門口迎接我,羊毛軟帽拉下來遮住耳朵,圍巾直纏到下巴上,戴手套、蹬長靴, 一副用個人絕緣法這種科學手段力抗寒潮的模樣。他稱讚了我的煙斗,我也對他的 木蕭表示仰慕之後,他引我進屋,檢閱整齊排列的各式管狀物,和堆放在牆角。用 途不明的各種器械。曼尼古西猶如活動式錄放機,滔滔不絕地講述每一機種的功能 和熱能等,一些大大超乎我理解能力之外的東西,我只得如聞梵音,諾諾不已。
  天使梵唱終告結束:「好,就是這樣啦。」曼尼古西說完,期待地看著我。全 世界的中央系統暖氣任我抉擇,而他相信我已掌握全部資料,抉擇必然明智。我無 言以對,只得問他自己家裡裝的是哪一種。
  「啊,」他誇張地拍打著前額說:「問這句話可真不笨哪。賣肉的吃哪一種肉?」 留這個未獲答覆的問句在空中,他逕自帶我到隔壁他的住家。真的很暖,暖到有點 悶人。曼尼古西演戲似的脫去兩三層衣物,抹著額頭,帽子上翻,露出耳朵。
  他走過去,拍拍暖氣機頂部:「摸摸看,鑄鐵的喲,可不是他們現在用的那種 廢料。還有鍋爐——你一定要看看鍋爐。不過請注意,」他忽地沉默下來,還用他 演說家的手指戳戳我說:「那不是法國貨。只有德國人和比利時人會造鍋爐。」我 們進入鍋爐室,那上了點年紀的機器正靠著牆噴氣,我盡情地稱讚一番。「有了它, 就算外面溫度降到零下6℃,室內也總維持21℃。」他推開屋門,放一點點零下6℃ 的空氣進來。這位天才演說家擅長運用實物示範,好像他面前是個愚不可及的孩子 (不過談到鉛管啦、暖氣啦什麼的,他對我採取這種方式倒挺合理)。
  見過鍋爐,我們回房去見夫人。是個個頭矮小的女人,說話聲很大,但很動聽。 要不要來點藥草茶、杏仁餅乾,還是一杯葡萄酒?我真正想要的是觀看曼尼古西先 生戴著軟呢帽吹木蕭,可是這事得改天再說。這一天到來以前,我須多花心思考慮 暖氣機種種問題。告辭出門,抬頭望向屋頂,看見那使用中的太陽能暖氣板也凍得 結結實實,忽然很渴望有一座裝了鑄鐵暖氣機的房子。
  石桌的魅力
  回到家,發現一件形如史前巨石的東西安置在車庫外面。我訂製的桌子送來了。 1.5公尺見方,13公分厚,巨大的基部成十字形。它被安放的位置與我們期望的位 置相去十幾公尺。搬運起來不啻十幾公里之遙。院子門不寬,容不得任何機械運輸 工具進入,高高的院牆和傾斜的廊簾也讓起重機無用武之地。皮埃羅說過,這桌子 會重達300公斤左右;現在它看起來還不止。
  那晚,他打電話來。
  「桌子還不錯吧?」
  是啊,桌子很棒,不過有個問題。
  「你們把它擺好沒有?」
  沒有,這就是問題所在。他有沒有什麼好建議?
  「多幾個人幫忙,」他說:「想想金字塔是怎麼建成的。」那當然。我們只須 找15000個埃及奴隸,這事兒不消片刻便辦成了。
  「好吧,如果你們沒有好辦法,我認識卡卡松尼城的橄攬球隊。」他大笑著掛 斷了電話。
  我們又去看看那龐然大物,設想要多少人才能把它搬到院子裡去。6個?8個? 必須側著搬才通得過院門。我們腦中出現好多人砸斷腳趾,還有人力盡腸脫的景象, 這時我才知道為什麼在我們選定放置那不朽物之處,以前的房主只擺了一張輕便、 可折疊的桌子。現在怎麼辦?我們在爐火前斟一杯酒,尋找靈感。桌子留在外面、 料想沒人偷得走。
  改建廚房
  事情的演變有時出人意料,援助人員不久便出現眼前。早幾周我們決定改建廚 房,為此與建築師商談多次,學得許多法文的建築術語,從廚櫃、加高、天花板、 垃圾管道到粉刷、鋪石板、上工字小梁和未加利用的角落空間等,不一而足。起先 我們興高采烈,到後來卻因改建計劃一再受阻而漸漸興味索然了。廚房始終原封未 動,原因包括:天氣不佳延期施工,泥水匠去滑雪度假,磚石工頭騎摩托車或者玩 足球摔斷了手臂,還有材料商冬季懶得出門。建築師是從巴黎移居而來的,他警告 過我們,在普羅旺斯蓋房子好比築防守戰壕,長日無聊,偶然被爆發的槍戰打斷。 現在,我們停留在西線無戰事的階段已經很久,正期待著槍戰發生。
  攻擊部隊終於抵達,帶來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這時,曙光初露,我們睡眼惺忪 地跑出屋看是什麼東西倒下來了,模模糊糊辨認出是一輛卡車的形狀,凸露出載運 的長條材料。一個公牛似的壯漢從駕駛座上下來,顯得非常愉快。
  「梅爾先生嗎?」
  我回答「是我,沒錯!」
  「太好了,動手修廚房吧!」
  車門口,一隻長耳獵犬跳下來,後面跟著三個男人。工頭兒走上前,一陣鬍子 水的香味奔襲而來。他胡亂握著我的手,自我介紹並引見他的夥伴。他叫狄第埃, 助手名艾裡克,還有那壯實的年輕人是學徒柯洛德。芳名叫潘妮的那隻母狗,當即 在屋前撒了一泡長尿,宣告開工。
  戰事就此開始。
  工作組的形象
  從沒見過建築工人這麼拚命的,每一件工作都是高速進行。太陽還沒完全露臉, 梁木已經豎起,厚木板的斜坡也已鋪成;再過幾分鐘,廚房的窗子和水槽都不見了。 到十點鐘,第一層石子地面已經平整鋪好,狄第埃正向我們解說施工計劃。他敏捷 強悍,」留著小平頭,腰桿兒挺直,像個軍人。我可以想像他如在軍中擔任土官長, 會怎樣操練那些懶散的兵士,直到他們哭著求饒為止。他說話衝擊力強,多有擬聲 字如tok, crak,boum等法文裡用來形容撞擊或破裂的字,而此刻他將這兩種情形 發揮得淋漓盡致。
  天花板要拆,地面要墊高,廚房裡所有的陳設都要移出去。這是一次大改造的 工程,廚房要全部搬空——哇!經由那剛才還是窗戶的洞口。一面三夾板的薄牆釘 起來,封住通往其他房間的孔道,至於飲食大事,轉移到後院的烤肉爐那兒舉行。
  看著三位工匠心情愉快地使用大錘殘酷粉碎一切,令人心痛的事。他們在掉落 的石塊和懸垂的樑柱之間敲打、吹口哨、唱歌、講髒話,只在中午不大樂意似地停 工吃飯。不過吃飯時他們也投注同樣的熱情,風捲殘雲一掃而光——為他們準備的 可不是寒酸的三明治,而是大籃的雞塊、香腸、配酸菜,外加沙拉和麵包,用全套 的瓷器和餐具進食。他們都不喝酒,這一點頗讓我們寬慰。否則,將近20公斤重的 大錘子掌握在醉醺醺的工匠手裡,豈不教人害怕?他們清醒的時候就夠危險的了。
  午飯後重新動工, 一直到將近7點,從不小憩。我問狄第埃,他是不是經常一 天工作7或11個小時。他說,冬天才如此。夏天呢?每週6天,每天12到13個小時。 我告訴他,英國人做工時開工遲,收工早,中間還停下來好幾次,喝茶吃點心。他 樂了:「好短的一天!」。他還問有沒有英國磚石工可以和他一道工作,他願意領 教領教。我料此人選難求。
  收工了,我和妻穿起厚衣,好像要在北極野餐似的,在院子裡做臨時廚房的第 一頓晚餐。
  這裡有烤肉爐和冰箱,兩個瓦斯爐座,基本道具都齊全,只是沒有牆,不能遮 擋零度以下的寒風。不過葡萄籐枝在爐子裡燒得旺旺的,燉羊肉的香味混合著迷迭 香的氣息,紅酒在身體裡漸漸變成熱流,我們開始覺得自己既耐霜寒,又富於冒險 精神了。這份錯覺一直持續到吃完飯,該去洗碗碟的時候才驟然消失。
  來自英倫的聲音
  春天到來的第一個信息,既沒有展現在開花的枝頭,也不曾藉著馬索家屋頂下 的老鼠來傳達,而是來自英國。
  抑鬱的一月過完了,倫敦的人們開始研究度假計劃,你想像不到有那麼多人把 普羅旺斯列入計劃之中。電話聲愈來愈常在我們剛坐下來進晚餐時響起——打電話 的人漫不經心地忽略了法國與英國之間的時差。話筒內傳出一個快要從我記憶裡消 失的聲音,某個相識而不相熟的人以輕快的語調詢問,我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游泳了。 我盡量含糊其辭,因為若告訴對方我們正坐在冰凍區內,季風從廚房的窗洞口呼號 而入,臨時搭建的三夾板牆有傾覆的危險,便會破壞了他們的幻想,讓人灰心喪氣。
  電話內容有固定模式,很快就變得可以預測了。首先,對方會問,復活節或勞 動節(或其他任何對方心目中的理想日子)我們在不在家。這一點確定之後,接下 來便是我們已經聽怕了的句子:「我們正考慮那時候來玩……」句尾留下一段空白, 滿懷希望地停在那兒,等待一個勉強維持禮貌的回答。
  這些人在我們居留英國的那麼些年裡,從來沒有想到來看我們,現在卻忽然表 現出對我們的極端熱情,這很難讓人覺得是一種榮寵。
  然而我們不知如何應付:對享受陽光之後還要求免費食宿的這些厚臉皮之人, 一般的社交推辭是不管用的。那星期恰好另有客人?沒關係,我們延後一周來。你 家裡有好多建築工人在做工?不要緊,反正我們白天都待在游泳池邊上。你在游泳 池裡養了食人魚,車道上挖了大坑,坦克車都掉得進去?你現在吃全素,一點葷都 不沾?你怕你家的狗身上帶有狂犬病菌?不管我們怎麼說,對方會決意前往,毫不 動搖。
  我們把有人要來侵襲的事,告訴較早遷來的同胞,他們都經驗豐富。他們說, 遷來的第一個夏天,總是猶如生活在地獄一般。那以後,你就學會了拒絕。否則, 你會發現自己從三月的復活節直到九月,彷彿經營著一家小旅館,只是絕無利潤可 言。
  說得有理,卻無法實施,這會更讓人沮喪。我們神經緊張地等候下一次電話鈴 響。
  工匠們各盡風流
  生活起了變化,工人居功自傲。早上要六點半起來,才能寧靜地吃早餐。稍有 遲延,廚房傳來的音響便阻止了任何交談。一天早晨,鑽子和錘子叮哨聲不絕於耳, 我看到我妻的嘴唇在動,卻無一字傳入我耳中。最後她遞過一張字條:趁著灰塵沒 掉進杯子,快把咖啡喝了吧。
  工程確有進展。廚房剝成空殼之後,工人開始以同樣的喧囂重建。所有的材料 都經由木板搭成的斜坡,從離地三公尺高的原來窗口運進來。他們力大無窮,而狄 第埃似乎可以充當一架起重機用。把裝滿濕水泥的獨輪手推車推上斜坡時,他嘴角 銜著煙,另一邊嘴角卻自然地吹著口哨。我實在不明白這三人如何能在侷促的空間、 寒冷的天氣、惡劣的環境下工作,而仍然保持絕對愉快的心情。
  廚房結構逐漸有了規模。第二批部隊開到,審視一番,然後各施絕技,展開後 續工作。他們是泥水匠雷蒙、油漆工馬斯托、瓷磚工特律斐、木匠詹七,還有那親 率學徒堂堂前來的鉛管師傅曼尼古西先生。他們常常聚在碎石破磚之間同時發言, 爭論哪一天誰該來。建築師克裡斯欽則充任調節人。
  我們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如果他們騰得出一點點時間,憑他們強壯的筋骨,一 定可以把石桌搬進院子裡去。我一提出這個要求,立刻得到他們的合作。何不現在 就搬?他們說。是啊,為什麼不?我們爬出廚房窗洞,圍在鋪了一層白霜的石桌旁。 12只手抓緊桌板往上抬。絲毫不動。每個人都狐疑地咂著舌頭,繞著桌子打量。最 後是曼尼古西用手指出問題所在。這石頭是透水的,他說,像海綿一樣吸滿了水。 水結成冰,石頭跟著凍住,和地面凍成一片。天哪!那真是奈何它不得。你得等它 解凍。也有人斷斷續續提到用吹管、用鐵鍬什麼的,但曼尼古西制止了談話,斥之 為「胡扯」之類的。隊伍解散了,我的心願只能留存心內。
  主廚伊鳳阿姨
  週一到週六,家裡都充斥著噪音和灰塵,星期天便像綠洲般特別受到歡迎。我 們可以奢侈地在床上賴到七點半,直到狗兒吵著要出去散步為止;我們隨時可以交 談,不必到外面去說;我們還可以安慰自己:距混亂與騷擾的結束又近了一周。不 過有一件事我們不能做:受限於廚具不足,不能像一般法國人,花很長的時間烹調 一頓午餐。我們以臨時廚房太簡陋為借口,欣然養成週日外出吃飯的習慣。
  身為美食愛好者,我們參閱餐館評介,而且愈來愈信賴戈氏指南。米什蘭指南 也是無價之寶,在法國旅遊不可不隨身攜帶這本書,可惜它只列舉了各家餐館的價 格、等級和名菜,猶如有骨無肉。戈氏指南則不然,它會告訴你有關廚師的各種情 況:他多大年紀,在哪兒學的手藝;他是否已成大師,目前是停滯不前還是不斷追 求進步。書中甚至談到廚師的妻子,告訴你她是笑臉迎人或是冷若冰霜。這樣你便 多少明白這是什麼樣的一家餐廳,窗外有沒有好風景,有沒有漂亮的花園陽台。作 者評斷餐館的服務和顧客水準,議論價格高低和氣氛好壞,還常常詳細討論菜單和 酒單。書中所述不見得絕對正確,作者一定也難逃個人偏見,但是內容精采、引人 入勝,又因為是用法文寫的,對於初學這種語文的人,也就是像我這種人,是很好 的課外讀物。
  1987年版的戈氏指南介紹了5500家餐廳和旅館,我們發現有一家本地餐館赫然 名列其中, 看起來非得去拜訪一下不可。那是在蘭貝斯村(Lambesc),距此約半 小時車程,廚師是個女子,書中形容她「善做普羅旺斯最著名的佳餚美點」,她的 烹調「富於太陽的熱力」,她的餐館是一間磨坊改裝的。這些推薦詞已經充滿了誘 惑力,但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廚師的年齡:她80歲了。
  開車到蘭貝斯那天,是多雲有風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如果待在家裡,會讓我們 深感內疚。但這個星期天蕭瑟又淒涼,街道上鋪著一層薄薄的前些時下的雪,村民 從麵包店買了麵包,都是抱在胸前急奔回家,雙肩盡力前縮以御風寒——這是享用 豐盛午餐的理想天氣。
  酒美菜香人好
  我們來得早,拱圓形屋頂的大餐室裡空蕩蕩,靜謐無聲。傢具是漂亮的普羅旺 斯古董,沉重、深黑,光可鑒人。大餐桌參差排列,給人各桌之間相去遙遠、互不 干擾的感覺,這氣派通常只在豪華大餐館裡才會有。廚房傳出人聲和鍋鏟鏗鏘聲, 香味撲鼻而來,使人饞涎欲滴。顯然營業時間還沒到,我們踮起腳尖,打算出去找 家咖啡館先喝點東西再來。
  「是誰呀?」一個聲音問。
  廚房裡走出一個老人,打量著我們,門口射進來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我們說, 我們預訂了午餐的桌位。
  「那麼,請坐吧。你們不能站著吃。」他輕快地朝空著的桌子揮手。我們順勢 坐下,等候他步履瞞珊地拿來兩份菜單。他坐在我們身旁。
  「美國人?德國人?」
  「英國人。」
  「很好,」他說:「戰時我和英國人並肩作戰。」
  我們覺得自己像是通過了第一場測驗。只要再答對一題,就能閱覽到老人一直 抓著不放的那份菜單。我問他可否推薦什麼好菜。
  「樣樣都好,」他說:「我太太做的菜沒有不好的。」
  他交出菜單,起身去招呼另一對客人。我們興奮地指點著「燒小羊肉」、「紅 燜牛肉」、「木耳炒牛柳」,還有一道「主廚奇想」,卻不知是什麼。老人回來, 坐下,聽我們點菜,一邊點頭。
  「總是這樣,」他說:「男人都喜歡奇想。」
  我請他在上第一道菜時來半瓶白酒,以後再來些紅酒。
  「不對, 」他說:「這樣叫不對。」他告訴我們該喝什麼:維善(Visan)產 的隆河坡地紅酒。好酒和好女人都產在維善,他說。
  他站起身,從一個黑色的大櫥櫃裡掏出一瓶酒來。
  「就是這個。你們一定喜歡。」(後來我們發現,每位客人桌上都擺著這種酒。)
  人生遲暮樂融融
  這位全世界最老的領班走進廚房,把我們點的菜單交給大約是法國最老的現役 主廚。我們彷彿聽見廚房裡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可是卻無其他服務員。我們不知道 兩位年齡加起來超過160歲的老人, 如何能應付長時間辛苦的工作。而且,賓客漸 多時,上菜並未延誤,也沒有哪一桌遭到冷落。老人以他一貫遲緩而莊嚴的方式周 旋往來,不時坐下來與客人交談幾句。一道菜做好了,老太太會敲打廚房裡的一口 鐘,她的丈夫便假裝惱怒地把眉毛一揚。如果他還坐著說個不休,鐘聲會再次響起, 帶幾分堅持的意味,他便不得不起身,嘀咕著:「我來了,我來了。」
  食物恰如戈氏指南誇讚的那般好,老人推薦的酒也妙不可言,我們真的喜歡。 他送著乳酪切片(浸了藥草和橄欖油)來時,我們已經把酒喝完了。我要再來半瓶, 他不讚許地看著我。
  「等會兒誰開車?」
  「我太太。」
  他走到黑櫥櫃前。「沒有半瓶酒,」他說:.「你可以喝到這兒。」他用手在 新拿出來的那瓶酒中段比劃了一下。
  廚房的鐘聲不再敲響,老太太伊鳳阿姨出來了。被爐火熏得紅通通的臉上掛著 笑,問我們吃得好不好。她看上去只有60歲,夫婦倆站在一起,他把手放在她的肩 上。她碟碟不休地談論著屋裡的古董傢具,說那是她的嫁妝,有人則從旁打趣。他 倆融融樂樂,喜愛工作。遂讓人漸覺得,人生遲暮如此匆匆容容,也很坦然自樂。
  泥水專家
  泥水匠雷蒙仰面在一片搖搖欲墜的平台上,距廚房天花板只有手臂那麼長。我 遞了一罐啤酒給他,他側過身,用一隻手肘支撐著喝。這樣的姿勢不管是喝東西或 是做工都好像很不舒服,可是他說他習慣了。
  「反正,」他說:「你總不能站在地板上,把水泥往上摔。給基督大禮拜堂油 漆天棚的那位——你知道啦,那個意大利人——他一定這樣子仰著好幾個星期的。」
  雷蒙喝完啤酒(他今天的第五罐),遞下空罐子,打個嗝繼續做工。他做事緩 慢而有韻律,泥刀一下一下地在天花板上往復塗抹水泥,再用手肘充當滾筒,壓得 平平滑滑推來拉去。 他說,完工以後,看起來好像天花板100年來就是那樣的。除 了泥刀和他自己的眼睛以外,他不用其他任何曲直工具,他說他的眼睛錯不了。一 天晚上他收工回家後,我細心檢查他的成績:果然平整無暇,而又確乎出於人手, 非機器所能為。這人是個藝術家,有資格消耗大量啤酒。
  微風穿進牆上的窗洞,竟帶著幾分溫柔。我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走出屋外, 發現季節已經變換,石桌正在滲水,春天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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