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個人全身濕冷又打顫地站在舊警察局前。自從賽蒙與恩尼斯在前一天晚
上飛抵此地後,雨勢就沒停歇過——灰色的雨絲,在風的吹襲下,順著瓷磚屋頂流
下,流入窄小街道的排水溝中,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真是一場普羅旺斯式的傾盆
大雨。巴西耶一片沉寂,沒有貓,沒有狗,也沒有人在活動。整個村落被籠罩在陰
郁的朦朧之中,而這種情景通常是多晴的地方在沒有陽光時會產生的現象。
他們一整個早上都耗在公證人辦公室,依據海關的規定,排在冗長的隊伍之中,
一關關地進行,最後,合約終於擬定,並且簽署完成,銀行抽了大約五十英鎊,他
們仔細考慮,覺得還可以接受,舊警察局於是就這樣轉手到賽蒙的手上。現在,他
們得跟妮珂推薦的建築師見面。他遲到了。
賽蒙自己覺得,必須為這樣的天氣負責。「嗯,我很抱歉,今天可沒什麼好風
景看了。」
恩尼斯望著籠罩盧貝隆的厚厚雲層。他說:「這讓我想起布萊頓的八月銀行節。
但是,我要說,這的確是個美妙的地方。有無限的可能。趁此等待空檔,我要到樓
下瞧瞧。」他快樂地哼著歌,消失了蹤影。
妮珂對著賽蒙微笑,「恭喜你,老闆先生。」她吻了他冰冷的唇、溫熱的舌。
「不後悔?」
他們身後有人發出咳嗽聲,回頭一看,門口有位渾身滴著水的高大身影,一邊
甩著小傘上的水滴。「兩位好!」
法蘭西·布朗克比其他巴黎建築師早幾年明瞭,晴朗而美麗的荒煙之地與富裕
的客戶,提供了在紐利蓋辦公大樓與公寓以外的另一個愉悅、高利潤的選擇。他把
重心移過來之後,在密特朗上台那幾年,倒是過了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因為當時
人們都不怎麼花錢。不過,現在已是大有收穫,有些人說簡直大發利市。由於他的
好品味,使得他在賬單與估價差距甚大時,得以安然脫身。他的理由是從不延遲完
工,而這也就是妮珂選上他的緣故。
他在蓬亂棕髮下瘦長的臉,於他們交互握手時顯得生氣勃勃。賽蒙心想,真是
個令人馬上喜歡的人,如果他待在廣告公司,一定會和客戶處得很好。他們一面走
過建築物,這位仁兄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起空間、景觀及所有可能性。真是個專業、
熱誠的建築師。賽蒙頗為認同這種人,並立即給了這個人善意的回應。他自己也是
個銷售人員,也立即對具有類似特質的人給予適度的回應。
他們下了樓,發現恩尼斯走來走去,在砂石地上量測。當他看見賽蒙便停下腳
步。「你有沒有看見那拱型的天花板?那會是餐廳的理想地方。我現在就可以看得
出來。這種迷人的氛圍,加上絕美的視野……」
「嗯,這位是建築師布朗克先生。」
兩位男士握了手,像兩隻瘦骨磷峋的送子鳥,朝對方點了點頭。
「久仰,這位是?」
恩尼斯說:「艾尼斯。」
賽蒙笑了,艾尼斯。他很快的就能入境問俗。很高興看他如此興奮。
下午的時光,他們就在房間裡緩緩巡視,布朗克解說,妮珂翻譯,恩尼斯絮絮
叨叨著每一個提議。賽蒙很高興,他們彼此相處得很融洽。他心想,這樣的關係應
該能維持很久,他有足夠的信心。為什麼不呢?不管怎麼說,他們彼此都可以獲利,
根本無需競爭。只要恩尼斯跟妮珂合得來,可以一起共事,就是最重要的事。他看
著他們兩個,他倆都是金髮,舉止優雅,賽蒙看著恩尼斯試著用洋經濱法文及比手
劃腳,向建築師形容比較複雜的事情,不禁笑了出來。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他們的會面以笑容、保證與握手告結。據布朗克自己的說法,他很高興有這個
機會,接下這麼一個吸引人的案子,而且是與這麼可愛的客戶合作。雖然明天是禮
拜天,但是他會回到舊警察局,做細部的測量工作。一分一秒都不容浪費。一定要
盡全力讓工程及早完成。他精力充沛地舉起那把小傘,消失在迷濛之中。
他們跟著他出門,進入空蕩的咖啡館,坐了下來,距離他們三尺遙的窗邊還有
雲朵飄蕩。年輕的女孩拉開酒吧後面的窗簾,在他們點咖啡時,打量著妮可身上衣
服的價值。
恩尼斯用手帕擦擦他的臉,然後用一根手指沿著眉毛,抹去殘留的雨滴。「我
要說,儘管天公不作美,我還是可以看見這地方的魁力。我一點也不沮喪。一點也
不!」
「嗯,等你見到那迷人的景觀視野再說吧!」賽蒙轉身向著妮珂,為她撥去額
前濕漉的髮絲。「小姐,你覺得咱們的建築師能在明年夏天前完成嗎?」
她說:「布朗克向以準時完工著稱,當然他也是貴得出名。但是如果你僱用十
幾二十個人,而且週末加班,自然費用較高。」
女孩送上咖啡,對著賽蒙微笑,然後又一扭一擺地回到酒吧。他已經對女孩的
父親提出邀約,在下次來訪時喝一杯。讓這位仁兄站在他們這邊,是很重要的,而
且要讓他覺得沒有將他排除在外?更何況小村落的市長是得罪不起的。
恩尼斯把一塊方糖在咖啡裡浸泡一下,接著若有所思地輕輕咀嚼。「我知道現
在言之過早,但是這件事我們絕不能留到最後一分鐘。」他抬頭看著賽蒙與妮珂。
「我們要如何稱呼這華麗而享樂的避難所?我的休閒天地?巴西耶希爾頓?我們必
須起個名稱。」
賽蒙想,他說的沒錯。如果他們想讓飯店在初夏便能曝光,雜誌便需要提早幾
個月知道一些細節,或至少是旅館名稱。他試著回憶在旅遊指南上看過的當地旅館
名稱。其中有一兩家遊憩區,幾家農莊、一家農舍。最好避開這些已經是一長串的
名稱。
妮珂建議,「警察局旅館?」
恩尼斯附議:「嗯,我們可以讓年輕的服務生穿上警察的制服。非常簡樸,褲
縫車上紅條。」
「認真一點,恩,別離題了。」賽蒙搖搖頭,「它應該與普羅旺斯有所關連,
不僅僅是跟法國有關。要是非常特殊,容易記得的……」
妮珂則說:「而且要讓外國人容易發音的。」
「沒錯,如果可能,要簡短,可以令你聯想到強而有力的標誌。」
妮何不解。賽蒙握握她的手。他說:「抱歉,那是廣告術語。意思是一種商標,
有些名稱就是比較適合當做商標。雖然這只是小細節,但是我們通常會在上面花許
多錢——在信紙、餐巾、毛巾、簡介、煙灰缸、火柴盒。明信片甚至建築物本身,
秀出其名稱與標誌。許多飯店會走有想像空間的路線,我則認為我們應該試試比較
原創的風味。」
恩尼斯把他的思路大聲說了出來,「聽聽看——薰衣草、百里香、迷迭香、明
亮的光線、晴朗的太陽——我知道,這可不是合適提起的天氣,但是希望春天可以
永恆, 賽尚,米斯特拉爾(Frederic Mistral,法國普羅旺斯語詩人,曾獲一九0
四年諾貝爾文學獎)、梵谷……」
妮珂可聳聳肩,「茴香酒?」
恩尼斯傾身靠向她,「什麼?」
「茴香酒,它源於普羅旺斯,別處沒有的。」
賽蒙說了一句「茴香酒」,還強調語氣地重複了一次,「茴香酒。」
那女孩從酒吧那邊喊叫著,三杯茴香酒?
恩尼斯說:「你知道嗎,我從來沒喝過。」
「嗯,今天正是品嚐的好日子。」賽蒙朝那女孩點點頭,「是的,謝謝你!」
他看著酒吧後排列整齊的酒瓶。就像其他法國南部的咖啡館,在這兒,茴香酒總是
佔有一席之地。他算一算,總共有五種牌子,他認得的有理卡、柏納及卡薩尼斯,
另外的加尼耶與昂利·巴度安,大概是當地的品牌,他從來沒見過。他說:「這不
是喝茴香酒的理想天氣,應該再熱一些。那是我對它的想法,那是一種陽光下的飲
料。」
那女孩在桌上擺了三個酒杯、一碟橄欖與一瓶側面扁平的玻璃酒瓶。賽蒙加了
點水,看著液體變得晦暗。酒瓶老舊而且有刮痕,以鮮藍色為底,襯著鮮黃色的理
卡品牌。他說:「看見這些顏色了嗎?陽光與天空,這就是普羅旺斯的代表,不是
嗎?」他將酒瓶遞過桌子,向著妮珂。「瞧,這就是我所說的商標的意思。」
她研究了半晌,轉過頭,「所以這就是你的旅館名稱,茴香酒店。有黃色有藍
色。」
賽蒙靠向椅背。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名字,簡短、易記,而且任何一位厲害的
藝術總監都可以據此發揮出相當搶眼的圖案。況且這與普羅旺斯直接相關。一點也
不差。「嗯,你覺得呢?」
恩尼斯從嘴裡吐出一顆橄欖核,並且把它和其他橄欖核排放在他的面前成一列。
「嗯,就算是如我們的朋友喬登之流,絲毫不懂得法文,也可以不用牙齒打架,就
能發出這個音。而且我喜歡黃色與藍色。是的,我覺得非常不錯。好極了!小姐!
來顆橄欖吧。」
賽蒙對著他們微笑。像這樣的一個決定,在廣告公司,可能需要花上好幾周的
時間,開十幾次會議,還要有研究報告。他舉杯向妮珂,「就是『茴香酒店』了,
敬『茴香酒店』!」
那天晚上,吃完飯後,他們送恩尼斯回飯店,妮珂和賽蒙坐在廚房的餐桌上,
喝著最後一杯酒,翻看著今天記下的重點。明細表一長串,又昂貴,突然之間令人
有些卻步。賽蒙初始的興奮之情,已被更實際的心情取而代之。其中可能一步錯,
步步錯。光是整建就可能花掉他所有積蓄,而他必須用股票去借貸。而恩尼斯則賠
上了他的工作。要離開廣告公司也相當複雜,如果飯店「經營不善,要重作馮婦已
經不可能。季格樂(無疑會受到喬登的支持)絕對不會妥協的。
妮珂看著賽蒙邊看筆記邊皺眉,酒碰也沒碰,雪茄早已在煙灰缸上熄了火。
她說:「你看起來又像是廣告人了,又累又煩!」
賽蒙把筆記放在一旁,又把雪茄重新點上。他說:「這只是一時之間的衝擊,
很快就會過去。但是還有天殺的一堆事情要處理。而且這是個新工作、新國家、新
生活。」他看著煙氣變成一個花環,朝餐桌上方的燈緩緩飛昇。「我自然有權利緊
張。」他側過身子吻了她側面的頸項,「這是我的中年危機。所有成功的中年主管
都會經歷。」
「你昨天晚上看起來並不像中年人。」妮珂執起他的手,輕咬了他的大拇指根
部的肉。
「你真是個無恥而不知滿足的女人!」
妮珂伸出她的舌頭,「是的,請享用。」
恩尼斯及賽蒙經過了兩名空姐及一名曬得一身古銅的座艙長——恩尼斯不以為
然地悄聲說道:「妝化得太濃了!」並且在一席柔軟簾幕前的座位上安頓了下來—
—這是搭乘馬賽往倫敦航班會員艙的推一可見好處。今天天氣好多了,事實上,是
個美麗的天氣,而恩尼斯也第一次由舊警察局看見那迷人似幻的絕佳景觀。他欣喜
若狂,三分鐘都說不出話。之後,便滔滔不絕,午餐時,不斷盤算著如何設計飯店
的景觀,而且因為紅酒與興奮的緣故,顯得有些陶醉。他的熱情會傳染,賽蒙也覺
得樂觀了起來。這回要向妮珂道別,就更加依依不捨了。他依了她的建議,在她的
住處留了一些衣服。他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賽蒙傾聽著恩尼斯對於花園裡雕像的想法:只要一尊很棒的就好,也許可以活
潑一點,仁立在絲柏木之間,運用照明燈,凸顯出石雕與綠色植物之間的對比。噴
水池怎麼辦呢?
賽蒙說:「嗯,噴水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在噴水池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
干呢。」他對著送上塑膠封裝晚餐給餓昏頭的乘客的空服員搖搖頭。「噴水池、樹
木與雕像都還算容易。重要的是找對人。『』
恩尼斯說:「啊!我也正在思索這個問題。」他彎下身,從座位底下的提包裡
拿出他的備忘錄筆記本。在蕭氏集團除了送公文的以外,每個人都有一本備忘錄,
只不過恩尼斯的是鴕鳥皮的封面,那是綠色植物與花草供應商送給他以示感謝的禮
物。
「讓我瞧瞧。」恩尼斯翻開一覽無遺的計劃表,一張是本年度,另一張是下個
年度。「現在是十一月初,在帕利茲緊鑼密鼓的學習兩個月,就到了一月中,正是
倫敦最可怕的時節。離開最好不過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吉奔太太要凍壞了。她
最討厭冬天。鬧關節炎啊!」
「我們也不想讓吉奔太太受苦。所以你說,你一月就要搬過來。」
「我會和妮珂與那位迷人的布朗克先生緊密合作,確定所有事情都能完成。」
他緊抿著嘴,從他用來閱讀的老花眼鏡上方看著賽蒙。「而且是妥善完成。你是知
道我的。必要時,我會是個嚴格的人。」
賽蒙笑了笑,記起上一次恩尼斯展現其組織天賦的情形。那一次是把三百位員
工搬到新的辦公室。不管是誰,從建築師以下,他一律鐵面無私。辦公室經理聲稱
上班時間不人道,憤而辭職,而這也是賽蒙惟—一次見到建築包商差點發狂。而那
次的搬遷準時完成。如果恩尼斯能到現場監工的話,旅館包準能在夏天開張。
賽蒙說:「我們兩個的其中一個必須多費心,只不過我要離開公司的難度高一
些。」
恩尼斯拍拍賽蒙的膝蓋。「親愛的,別擔心,你可以想到理由的。以前你總是
有辦法可想的。」
「但是以前我從沒離開過公司啊!」
「我就是知道,這會比你想的容易。你瞭解他們每一個人,尤其是我們那位西
裝會自己站起來的朋友。」賽蒙點點頭。喬登一定樂壞了。「他們每個人都會往上
升一級,這不就是他們想要的嗎?他們也許會假仁假義地流下幾滴眼淚,接著他們
就會開始爭論,到底誰可以接手你的車子。記住我現在說的話。」
恩尼斯相當不以為然,回到自己的記事本上。賽蒙則利用剩餘的飛行時間,思
索著自己離開公司的策略。他不能存有幻想,他一旦離開。所有該他的錢都會爭論
不休。他會變成毫無生產力的資源,接著他會聽到有關其他廣告公司試圖減少付給
離開的總監薪水的種種傳言。而他也會背上棄公司於不顧的罪名,這種事情是可以
說而不可以做的。
雖然恩尼斯相當樂觀,但事情不會那麼容易。為了公司著想,還不能造成公開
的不合,以免造成客戶的緊張。整件事情必須朝使公司發展成歐洲最大的廣告網絡
的方向發展。很好。他已經想好了新聞稿。賽蒙列出他共進午餐的名單。是該開始
啟動這可笑機器的時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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