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的前一天,莎菲難過得想吐。她一直就害怕面對批評家及觀眾。過去離個展還有一段日子時,她還可以放寬心,但現在不只是畫展已進入倒數計時,而且個展後的次日,她和艾德就要去法官面前結婚。今早她把早餐的吐司全吐了出來,而且一整天胃都不舒服。
她和艾德的關係並沒有改善。亨利錯了。艾德不愛她,從來不曾,亨利的看法太荒謬了。
每天有數次,艾德用他的鑰匙進套房看艾潔。他對莎菲非常禮貌,幾乎就像對陌生人一樣。她在最近著手畫的一幅油畫裡捕捉了他身上那份爆炸性的張力。事實上,艾德進入房間,他們之間的空氣就變了,變得濃濁熾熱,像是要吞噬了兩人,化為熊熊烈焰。
莎菲試著假裝不在乎他在場,就像她假裝她沒有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有若垂涎糖果的孩童。但當他背對著她時,她知道自己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他。她從不曾以她的慾望為恥,現在也不會。但她會不計一切代價地隱藏它。
莎菲沿著第五街走向舉行畫展的地方。她想和杜喬爾一齊做最後的巡視。她很後悔把婚禮訂在這樣一個愚蠢的日期。這次的畫展應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但她卻要在次日和一個只想該他女兒姓氏保護的男人結一個沒有愛的婚姻。但莎菲不敢向艾德提起婚姻延期,害怕他另一次的暴怒、發作。
杜喬爾在畫廊等著她。「親愛的莎菲,」他喊道,快步走向她。他擁抱了她,親吻她的雙頰。「你的臉色好蒼白。你在害怕?」
「怕死了。」莎菲坦白地承認。
喬爾挽著她的手臂,帶著她走向展覽室。「不用害怕。一般來說,美國的批評家比巴黎的友善多了,而且我們極力宣揚你是留法的畫家;你知道美國的批評家及買家有多麼崇拜法國畫家。我有預感明天的展覽會是個大成功。」
「我希望你是對的。」莎菲走進展覽她全部作品的大房間。
這次她總共展出了三十三件作品。十二幅油畫、十二幅炭筆畫、六幅粉彩畫及三幅水彩畫。除了兩幅靜物畫外,其他的都是人物畫,而且其中有八幅是艾德。她轉到每一個方向都看到他,如此地陽剛美麗,奪走了她的呼吸。一如以往,一陣混雜著痛苦和歡愉的感受襲了上來。
而後莎菲怔住了。兩名工人正在將一幅巨幅油畫掛在遠處牆上唯一剩下的空位。那是她在蒙馬特為他畫的裸畫。
喬爾看見她在瞪著那幅畫,微笑道:「令人無法抗拒的作品。」
「不!」莎菲喊道,懊惱不已。
「親愛的。」
莎菲衝到畫前面。四尺五寸的面似乎凌駕了週遭所有的畫。畫中的艾德望著她。他的右臂倚著一堵油漆剝落的牆,他身後是一扇窗子,可以看到蒙馬特的風車。他一膝微屈,隱藏住男性器官,用另一腿支撐著全身重量。以裸體畫而言,這浮畫其是很保守。
畫的右下角是一張被褥凌亂的床鋪。整個房間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但莎菲用了偏藍色的色調,並刻意使得背景模糊。她在艾德身上採取強而有力的溫暖色調。床腳突出一張猩紅色的毛毯。艾德的筆觸是寫實精確的,更顯得他氣勢不凡地主宰了整幅畫。
他的眼神閃著光彩。明顯地他在想事情。莎菲已經忘了這幅作品有多麼好了。
喬爾來到她身後。「這絕對會是你最好的作品,美麗、有力。這是你的代表作,莎菲。」
莎菲轉向喬爾。「我們不能展示它。」
「我們必須!」
莎菲的心跳得又重又急。「喬爾,我並沒有得到狄先生的允許做這幅畫——更不用說展示它。」
喬爾睜大了眼睛。「他沒有當你的模特兒?」
「不。他當過一幅畫的模特兒——就是你許久以前賣出的那一幅。他也當過『戴爾明克』那幅畫的模特兒。」
「是的,我記得。『新堡海灘的紳士』。戴夫人還親切地借我們那幅面做展示。」
「那太棒了,」莎菲道。「但我們真的不能展出那幅裸體畫,喬爾。」
「莎菲,你為什麼不問你的未婚夫是否在意你展示它?」
莎菲不能告訴喬爾她和艾德幾乎不說話了——或許只除了討論天氣。她知道大部分的紐約人都知道她住在艾德的套房,還帶著個孩子——問話一定多得很——也知道他們已經訂婚了。傑明也來過,致上他的恭賀及祝福。麗莎仍然蹤影全無,傑明顯然憔悴了許多,珊娜也試著要見她,但莎菲拒絕和她見面。對莎菲來說,自從珊娜想拆散她和艾潔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她的母親了。
「你不能問他嗎?」喬爾微笑道。「老天,那會是如此地浪漫——波西米亞女士及鑽石國王狄艾德!批評家早已愛上了你的故事——他們會更加愛這個的。問狄先生是否介意展示這幅裸畫。他當過你的模特兒,知道這種事的。而且他很精明。他會瞭解這對你的事業意義重大。」
莎菲想像走向艾德,問他是否反對展示他的裸體畫——在她現在的情況下。事實上,莎菲一點也不希望艾德來看她的展覽;而如果他知道她的畫展上有他的裸體畫,他一定會來。她不希望他看到她有多麼經常用他來激發靈感。如果他看到了,他會立刻察覺到她愛他。
「我不能問他,」莎菲終於道。「拜託,不要問我為什麼。」
「你必須展示這幅裸畫,莎菲,」喬爾爭辯道。「這件作品會讓你一舉成名,親愛的!裸體畫是最具爭議性的題材,尤其是這一幅!它是如此地親暱!你的愛人的裸畫——而且作畫者是個女的!它是太好的話題了!你需要的就是這種宣傳——」
無論這幅畫對她的事業多麼有幫助,她知道沒有艾德的允許,她不能展出它。「不,我很抱歉。喬爾,拜託把這幅畫拿下來。」
喬爾沮喪地看著她。
莎菲忍不住感到一陣後悔。她抬頭看著那幅裸體像。它是如此地出色——有力、美麗,而且親暱——彷彿觀眾被允許瞥見艾德的臥室。這無疑是她最好的作品。他是最好的男人的化身。她知道她的朋友布拉克、畢卡索會勸她改變主意展示它,但她不能。「我們明天見了。」她道。
喬爾歎了口氣,點點頭。「但我可以私下展示它吧?」
「是的,」莎菲道。「但只能給認真的買者,喬爾。」
喬爾笑了。「那總比什麼都沒有好。最後一件事,親愛的,你還沒為這幅畫定標題。」
莎菲沒有遲疑。她望進艾德那對燦爛的藍眸。「純真之後。」她柔聲道。
艾德的身軀繃得緊緊的,他的車子也開得比以往快。他生氣莎菲丟下他,一個人去她的畫展。他是她的未婚夫,應該由他護送她的。他應該在這樣重要的場合上站在她身邊。但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在她身邊支持她,共享她的勝利。
真難以想像她能在紐約首屈一指的畫廊舉行畫展。那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艾德認識了羞怯膽小的莎菲。當時的她把自己藏在藝術及跛腳之下。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她有若破繭而出的蝴蝶,綻放成璀璨耀眼的女人。而這名璀璨耀眼的女子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並因此不快樂得很。
每一次艾德走進房間,都看到她的悲傷、不快樂。
但他很堅決。堅決要和莎菲結婚,給艾潔他的姓。該死了!終有一天莎菲會高興這個結果的,他對天發誓。明天他們會到法官面前結婚,而艾德會開始對她證明婚姻並沒有那麼糟——它有其優點在。
艾德不再多想他們的婚姻。他放慢車速,畫廊就在前方了。第五街上已經停滿了車,艾德必須再開過一條街才能並排停車。但他的心裡非常高興。明顯地莎菲的個展在紐約非常轟動。
他下了車,一顆心提到了喉間。他知道這次的畫展對她有多重要。彷彿她第一次帶杜喬爾到她的工作室看畫只是昨日。今天她一定緊張不已。
艾德走向畫廊。他看見一對穿著體面的夫婦離開了畫廊,那名女子低聲急促地說著,男子點點頭。艾德經過他們身邊時聽見那名婦人一直道:「太駭人聽聞了!這樣公開地畫那個男人——我再不要看歐莎菲的作品了!」
艾德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他非常高興自己來了。莎菲需要他。他希望那名婦人的反應只限於她一人。
他穿過大門,走向擁擠的展覽室。他在人群中搜索莎菲的影子,但沒有著見她。來看畫的人極多;大家都靜靜觀賞。他的心跳加速。他停在門口處,被一對衣著華美的夫婦擋住了路。他們正在激烈地談話,沒有注意到他們擋了艾德的路。艾德正要擠過去時,看見那名女士的臉興奮地脹紅了,對她的男伴道:「哈利,我們『必須』要買它!感謝喬爾把它展示給我們看!我們必須買它,即使只是把它掛在衣櫥裡。我們不能讓那麼優秀的作品離開我們的國家!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不能!」
「露絲,」那名紳士道。「我們的衣櫥裡已經有同樣優秀及同樣驚世駭俗的考伯特的書了。」
「拜託,」那名女士道,抓著他的手臂。「我們必須買下那幅畫,即使我們不能在家裡展示它!」
他們回到了展覽會場,談話聲逸去。
艾德看著他們的背影,納悶他們談的是哪一幅畫,並很高興那名女士堅持要買它。他想像莎菲今天至少賣出了一幅畫。
艾德走進會場。他首先看到的是掛在牆上的數幅油畫——而且其中兩幅是畫他。
他的心跳停止了。他驚喘出聲。
他首先認出了「戴爾明克」那幅畫。走近後,他看見油畫下方標著:「借展物,非賣品。」艾德的脈搏開始狂跳。他看著那幅畫好一晌。再次地,她將他浪漫化了,顯得他比真實的他更加優雅、有吸引力,雖然畫中的他也顯得悠閒自在。
艾德震驚地打量著整個房間。三十多幅畫裡有八幅以他為主角。「戴爾明克」是唯一基於寫實背景的畫。在其他的作品裡,她畫的背景是他從沒有去過的地方——大部分是在咖啡廳,或其他一些社交場合。有時候會有其他的一些人物在背景裡,但大多數時候沒有。在每幅畫裡她似乎精確地捕捉了他某一刻的表情,但那些時刻從不曾發生過,是莎菲的想像。也或者她是由記憶中回想他的表情及心境變化——只有背景是幻想出來的?
那一刻,環顧著房間裡他的影像,艾德明白了。莎菲在過去的一年半里完成了這些作品——自從她拒絕了他第一次的求婚,負笈巴黎求學之後。他在南非的鑽石礦裡奴隸自己,時時刻刻想著她時,她並不是在酒吧裡和她的男朋友打發時間——這裡有太多作品證明她投入的心力,更不用提她還懷孕產女。她一定是一有空閒就作畫,而且是夜以繼日才能夠完成這麼多作品。他從不曾象此刻一樣為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撼動、驚訝。
但有件事是很清楚的。在他們分開的期間裡,她和他一樣執著於他——一樣地著迷。
莎菲一個人提早到了會場。她想過要求艾德和她一起來。她是如此害怕批評家及買者的拒絕,她想要挽著艾德的手臂進入會場,借重他的力量及支持。但她並沒有忘記她不希望艾德看到她的作品。
莎菲在展覽開始前半小時到達,一顆心懸在了喉間。她甚至無法和喬爾談話。他也正忙著打點畫展最後的一些細節,重新掛好幾幅油畫。分秒過去,卻又像數年一般。突然間門打開來,第一批觀眾進來了。
畫廊裡很快就擠滿了人。莎菲在人群中瞥見傑明及珊娜。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有料到會看到他們兩人。她還有什麼話對珊娜說,但她必須感謝她的繼父今天來捧她的場,還有他送給她當結婚禮物的那個大紅包。她走向他們,才明白到康諾伯爵也和他們在一起。
「親愛的莎菲。」珊娜喊道。
莎菲簡潔地對她點了點頭,掂起腳尖,親吻傑明的面頰。他顯得更加憔悴、消瘦。莎菲的眼底湧上了淚水。她想要告訴他麗莎安然無恙。傑明是如此地擔心她。而後她感覺到康諾伯爵冰冷的目光,知道他在等著她說出麗莎的下落。她握住傑明的手。「謝謝你們來——也謝謝你慷慨的禮物。」
他強擠出笑容。「我很高興看到你終於要結婚了,莎菲,而且——」他瞄著房間。「現在我可以看出狄艾德正適合你。我祝你幸福快樂,親愛的。」
莎菲想哭。她點了點頭,再次謝謝他。如果傑明可以由她的作品看出她愛艾德,是不是其他人也會?明天他們就要結婚了。或許那會是很自然的假設。也許大家認為他們是為了愛結婚,她和他生了個非婚生子的醜聞會很快過去——或者大家會知道事實是可憐的歐莎菲無望地愛著一名不可救藥的浪子。
珊娜再次試著得到她的注意力。「拜託,莎菲。」
莎菲瞥了眼她蒼白的臉龐及痛苦的眸子,轉身背對她。她想起艾潔,憤怒立刻戰勝了憐憫。她提醒自己珊娜先拒絕她及她的孫女。
莎菲試著保持鎮靜。為什麼她沒有想到珊娜會出現?她忍不住納悶她母親是否仍然不喜歡、誤解她的畫。隨即她告訴自己她不在乎。
「親愛的莎菲,我相信這次的畫展會是個大成功。」喬爾的聲音響起,他已經來到了她身後。
莎菲轉過身,笑容有些軟弱無力。「我不知道。我相信這裡有些女士只感到厭惡,因為我的生活方式,以及我竟然這麼常畫我孩子的父親狄艾德。我想她們今天是來嚼舌根,好在明天有更多閒話可以說出去。」
「也許,但媒體及批評家愛死了你的戀史!那真是段轟轟烈烈的戀愛,不是嗎?」
莎菲別開視線。轟轟烈烈的戀愛?它一點也不是。莎菲的心頭一陣酸楚苦澀。
突然間她感覺到有人看著她。莎菲吃了一驚,迎上那名男人熾熱的金色眸子。在麗莎的訂婚宴上,他也是這樣看著她。她抓住喬爾的手臂,心有所感。「喬爾,那個人是誰?你認識他嗎?」
喬爾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那名陌生人也注意到他們在看著他。他轉過身,融入了群眾中。「啊——他在你離開前往巴黎期間匿名買了你兩幅畫。」
莎菲的身軀劇顫。「他是誰?我必須要知道!」
「親愛的——你知道如果買主不想透露姓名,我不能——」
「我必須知道!」莎菲喊道。
「他叫韓傑雷。」
「傑克!」
傑克僵住,而後他非常緩慢地轉過身。珊娜抓著他的衣袖,她的眼裡閃著狂亂的光彩。他們倆在畫廊的門口。「你竟然有膽子來這裡。」
已經兩個星期了。自從兩個星期前的那個下午,他們瘋狂地做愛後,傑克就沒有再見到她。
即便是現在,他仍然不清楚一切怎麼發生的——不,他事實上是很清楚的。那天珊娜來找他,悲泣莎菲拒絕見她,哭著說她需要他的幫助。她是他的妻子——而且她愛他。然而如果不是他那天和艾德打完架和解後喝了太多酒,對她傾訴了他的一切,他的過去,那麼事情仍不會發生。或許是因為回憶挑起了舊情——畢竟他們曾做了那麼久的夫妻,有過莎菲,而不可諱言的,他還是渴望著她——他安撫哭泣的珊娜,她喃喃著說她始終是他的妻子,她愛他,她在傑明床上都想著他……就這樣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在瘋狂的數個小時後,他發覺那份空虛仍在——那份和每個女人睡過後,橫亙在心裡的空虛。或許在內心深處,他以為——他希望——自己是愛她的。也許二十年前他是愛她的,但現在剩下的只是慾望。愛已經死去——也許在十五年前珊娜和傑明再婚時就已經死去了。
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徹徹底底地結束了。
激情過後,珊娜重提要回到他身邊。傑克提醒她這會毀了她的一切,以及當年她有多麼痛恨他剝奪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這次不同了!這次你不是名貧窮的移民,而是富可敵國的大亨——」珊娜的回答令他畏縮了一下——同時也明白了。或許珊娜確實是愛他,但是以她自己自私自利的方式。她愛他——但財富、地位對她始終是不可或缺的。
結束了。那一刻他明確地知道他已經不再愛她。「回到傑明身邊吧!他現在才是你的丈夫,」他平淡地對她道。「至於我們的婚姻,我會指示我的律師安排一次秘密的離婚;這樣一來你就不是重婚者,你可以和傑明繼續過現在風光體面的生活!再見了——不,我想我們是不會再見了,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但珊娜拒絕承認結束,她發現她始終是他的妻子,她堅持。傑克離開了房間,離開他的豪華宅邸,等待她自行離去。珊娜的確回到了傑明身邊,繼續維持她的第二椿婚姻,但這期間,她也曾數次試著見他。然而傑克對門房下了嚴格的指令,不准珊娜進屋。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珊娜應該也瞭解——她只是拒絕去面對事實。她為所欲為慣了,拒絕相信有她得不到的事物。
此刻看著她,他感覺到的只有憐憫。「我必須來。我不能錯過莎菲最重要的一天。」
「那麼明天也會是重要的一天了?她將嫁給那個欺負了她、又讓她懷了孩子的畜生,」珊娜的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彩。
「我想明天會是更好的一天,」傑克只是平靜地道。「狄艾德熱烈地愛著她。他會讓她快樂的!」
珊娜的臉色慘白。「別告訴我除了朱利安外,他也是你的朋友!」
傑克點點頭。
「你瘋了!」她的眼眶湧上淚水。「你吩咐你那個可怕的門房不能見我,對不對?」
「珊娜,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不能那樣拒絕我!你不能,傑克!我不停地想著你想著我們!」
他沉重地道:「沒有『我們』。已經結束了,珊娜。結束了。你只是不願面對事實!」
「不!」
他轉身背對著她。
她突然間緊抓住他,用力到他往後一個踉蹌。她的力氣大得不自然。他滿懷戒意地面對著她。「珊娜?」
「你知道有時候我恨你比愛你更甚?」
他不安地看著她。
「我要你回來。」
「不!」
她氣憤不已,臉龐脹得通紅。「我做過一次——而且我會再做!」
他的寒毛豎起,全身緊繃。「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她得意地笑了。「你不知道,不是嗎?你從來就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從來就沒有來訪的英國軍官。」
傑克瞪著她,突然間,感到股可怕的預感——及令他作嘔的恐懼。「什麼?」
「十五年前。沒有來訪的英國軍官。」
他的心智能開始運轉。十五年前。一八八七年冬天。那一年他被一名訪問紐約的英國軍官卡靈頓爵士認出是通緝犯。那是多麼偶然的巧合,瘋狂的命運捉弄。他被迫逃離了國家,離開他的妻子、女兒。他的眼睛驚恐地大睜。傑克看著他的妻子。
珊娜笑了。「是我,沒錯——是我去密告的!」
傑克腳下的地板像是在搖晃。他無法呼吸——無法相信她所說的。「為什麼?老天,為什麼?」
她的眼眶湧上了淚水。她怒目瞪著他。「我恨那個舞廳女郎!」
傑克瞪著她,無法瞭解她說的話。舞廳女郎?他有過其他女人嗎?他不記得了。儘管她不貞在先,他仍對他忠實了許多年,但他模糊地記得他終於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尋找慰藉。老天!傑克閉上眼睛,感覺噁心極了。
那並不是巧合或命運!是珊娜!那個他愛過的女人——他那個惡意、報復成性的妻子。
「你這個愚蠢的傻瓜!」珊娜尖叫。「是我!是我密告的!而且我會再那麼做!我會的!你必須讓我回去!」
傑克張開眼睛看著她。而後他轉過身跑出門——再一次地逃走。
「親顯的莎菲,」喬爾喊道,奔向了她。「瞧那些觀眾!今天是個大成功!」
「是嗎?」
「是的!」他興奮地對她保證,拉近了她。「幾乎每個人都在讚美你的作品,而且有幾名大買主已經下了訂單。更重要的是,賀露絲迷上了『純真之後』。她告訴我如果我把它賣給別人,她將不會再到我的畫廊買畫!」
莎菲深吸了一口氣,震驚不已。賀露絲及她的丈夫是紐約最富盛名、最有影響力的收藏家。如果賀氏夫婦買了她的畫,其他收藏家也會對她感興趣。而且賀氏夫婦很少只買一位作家的一幅畫——他們通常是瘋狂地收購。「老天!」莎菲驚歎道。
「她必須說服她的丈夫。他們認為不能把那幅畫掛在沙龍。來吧,記者來了,還有幾位客戶想和你談話。」
莎菲茫然地跟著喬爾穿過房間。
「我們先認識幾位我們最好的顧客。」喬爾告訴她。他首先介紹他認識一位旅居紐約的德國男爵。
「我為你的作品著迷。」男爵道;札貌地鞠躬。莎菲看見他的十指上戴滿了珠寶。
「我愛煞了你油畫裡那位英俊的紳士。」一名穿著體面的婦女熱切地道。
「你的用色明亮、大膽,而且往往出人意料,」一名紳士插入。他對莎菲綻開個笑容。「我買了『咖啡座的男人。」
「謝謝。」莎菲低語,快要被她的成功搞得暈頭轉向了。
「歐小姐?」
莎菲轉頭微笑。
「我是羅格林,哈伯雜誌的記者。我們可以訂個訪談的時間嗎?我想要做一篇你的專欄報導。」
莎菲驚訝地眨了眨眼,最後點點頭。哈伯雜誌上的一篇專訪——聽起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莎菲感覺自己有若灰姑娘一般。而後她瞥見艾德大步向她走來,人群像紅海般為他自動分開。莎菲忘了記者,忘了那三名她熱情的畫迷,忘了喬爾,現實回來了。她不是灰姑娘——艾德也不是走向他心愛女人的王子。
他停在她面前,像個未婚夫般地挽住她的手臂。他看著她的目光是如此地溫柔,令她有些暈眩。莎菲僵住。艾德對她綻開個笑容——發自他眼底、心裡的笑容。「莎菲吾愛,」他道。「抱歉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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