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0一年 紐約 聖誕夜
他醉了,但他並不真的在乎。街上洋溢著聖誕節的熱鬧氣氛,但他也不在乎。
艾德坐在他新買不久的汽車裡,手摸著方向盤,茫然地注視著對街的雷氏大宅。坦白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通常他能夠成功地避免去想歐莎菲。自從引誘她的這四個月來,他已經成為逃避的專家。但今天是聖誕夜,突然間他再也不想在牌桌上瞎混,或是和另一個沒有臉孔的濃妝艷抹的女人度過。他喝了不少酒,開著他的汽車兜風,突然就發現自己停在雷氏大宅的對面。
他納悶她現在過得怎樣了?納悶她是否曾想過他——是否後悔發生的事?或是和他一樣痛恨發生的事?
在他明白自己想做什麼之前,他已經下了車,越過第五街,走向雷氏大宅的大門,一路上仍在問自己該死地在做什麼。他真的想再見到莎菲,知道她有多麼輕蔑他嗎?老天,他仍無法相信她真的拒絕了他的求婚。坦白說,他真的不在意娶她。如果他一定要結婚,莎菲會是他的選擇。但這顯然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莎菲拒絕了他。她怎麼說的:「我不能在沒有愛的情形下結婚。」想想他居然曾自大、傲慢地認為她愛他!事實證明了他錯得多麼離譜呀!
應門的是管家金森。看到他,這位教養良好的管家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才恢復平常道貌岸然的表情。
「莎菲在嗎?」他問。
「小姐不在。」
「我不相信。」艾德道,搶在金森關上門之前邁進了玄關。今天是聖誕夜,莎菲應該在家的。
金森試著要攔阻,迭聲道:「先生……」同時珊娜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誰呀,金森?」人隨聲到,雷家的女主人也已經到了玄關。
艾德的身軀緊繃,準備應付一場不愉快的對峙。
看見他,珊娜立刻一股怒容。「你在這裡做什麼?」
艾德平平地道:「我來見莎菲。」
珊娜怔了怔。「她不在這裡。」
「我不相信你。」
「她確實不在這裡,」珊娜的語氣是得意洋洋的。「她去了巴黎——攻讀藝術。那一直是她的夢想。」
輪到艾德愣住了。莎菲去了巴黎?但她不是早就告訴他她的夢想是去巴黎學畫?他的心恍若被利刃凌遲。在蛤蜊灣的那天早上,她不就告訴他了嗎?
我並無意結婚,艾德。明年五月我就二十一歲了,我要到巴黎學畫。我很抱歉……我不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結婚。
「她在那裡過得很快樂,」珊娜道,打斷他的思緒。「她最近才來信給我。他的老朋友范保羅也在那裡。她在當地受到巴黎藝術界的熱誠歡迎。不要再去招惹她,她現在很快樂,儘管你所做的一切。」
艾德眨眨眼,面對莎菲憤怒的母親。「我很相信她很快樂,」他道,無法掩飾語氣裡的苦澀。「當然她在巴黎和她的藝術朋友在一起,一定很快樂。不過如果你認為我會追她到巴黎,那你是多慮了,」艾德挺直肩膀。「我只是來和她說句聖誕快樂。」
珊娜充滿戒意地看著他。
艾德鞠了個躬,大步走向門口。他匆忙下了台階,越街到對面他的車上,彷彿被鬼追趕般。說得似乎他會追莎菲追到巴黎!他是狄艾德。他從不曾追過女人,只有女人倒追他。他更絕不會追某個骨瘦如柴、古怪透頂的女畫家到巴黎去。她既然偏好她的藝術,就讓她在巴黎如魚得水吧!
艾德決定回鮑夫人俱樂部。他可以在那裡找個女人,度過聖誕夜。反正莎菲有她的畫可以當床伴!隨她去吧!他也要過他自己的生活!
莎菲從不曾度過這麼寂寞孤單的聖誕夜。保羅一家人和樂融融。他們熱誠地招待她,但她只覺得像個局外人,並更加思念艾德。
數個小時後,她和保羅道了再見,準備回到自己的家。突然間,對艾德的思念高漲到無可遏抑。瑞雪早已離開去過聖誕節。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她改而向畫室走去。她想畫畫。她想要畫下艾德,把對他的思念全寄托在畫中。
她進到畫室,燃亮油燈,取出了鎖在箱子裡數月的那張素描。那是在颶風的前一夜,艾德當她的模特兒,背景設定在戴爾明克的那張畫。素描裡簡單數筆勾勒出他的臉、他悠閒的姿態。莎菲僵住了,想起了那個下午,彷彿昨日。
莎菲不睬流下面頰的淚水。她已經知道自己必須做的。她必須立刻畫完這幅畫,在她忘記那個燦爛神奇的下午之前。
莎菲套上工作服,拿起畫筆,心裡已經有了腹案。她打算用強烈的色調,鮮艷的粉紅色及亮麗的紅色。她還會在畫的前方加侍者上的手臂,給觀畫者一種身歷其境的感覺。
數個月來第一次,她拿起了畫筆——並且數天沒有停歇。
「莎菲!莎菲!你還好嗎?」
莎菲睡意惺忪地睜開眼睛,一開始不確定自己在哪裡。而後她想起了。她在畫室裡;畫完後筋疲力竭地睡著了。她迎上瑞雪憂慮的目光,勉強坐了起來。
「你好幾天沒有回公寓去,」瑞雪道。「今天早上我回去後才發現。我先去找保羅。他說你聖誕前夕就離開了,沒有再看過你。莎菲——你在這裡幾近一個星期了!」
莎非完全醒了過來。「我在畫畫。」
瑞雪放寬了心。「我可以看得出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走向那幅油畫。
莎菲可以由她躺的沙發上看到那幅畫,她的心跳加快。畫裡的艾德對她微笑,笑意一直延伸到他眼裡,笑容溫暖、性感和誘惑。他穿著一身白,亞麻桌巾也是白色的。但他身後的餐廳卻是一片燦爛的粉紅、紅及紫色——其他女士身上穿的禮服的顏色。侍者的手出現在畫的下方,栩栩如生。
瑞雪轉向莎菲。「他是誰?」
「他叫狄艾德。」
瑞雪看著他。「他真的像畫中的英俊——陽剛?」
莎菲的心跳漏了一拍,臉色毫無血色。
「親愛的,我們不要再偽裝了,」瑞雪來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嗎?我並沒有被愚弄,從一開始就沒有。保羅也許不知情。不過男人一向比較遲鈍,但女人不然。」
莎菲看著瑞雪。畫艾德的過程中,她已經流了太多的淚,如今已經沒有淚可流了。「是的,我懷著他的孩子。」她低語道。
瑞雪抿起唇。「你知道現在太遲了。數個月前,我還可以帶你去看醫生,他可以替你打掉孩子。」
「不!我要這個孩子,瑞雪,非常想要!」
瑞雪溫柔地笑了。「這是件好事。」
「是的,非常好的事。」她道。
好一晌,她們沒有談話,只是看著畫中的男人。「他知道嗎?」瑞雪最後問。
莎菲僵住了。「知道什麼?」
「知道你懷著他的孩子?」
莎菲幾乎無法開口。她潤了潤唇。「不知道。」
瑞雪看著她,雙眸裡充滿了智慧。「你不認為他應該知道?」
莎菲用力吞嚥,再次看向了那幅畫。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我也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許久了。」
「而你找到的答案是?」
莎菲面對著她美麗世故的朋友。「他當然必須知道。但為了某些理由,我害相告訴他。我害怕他會不在乎。我害怕他會在乎得大多。」
瑞雪拍拍她顫抖的手。「我想你會做你必須做的。」
「是的,我會做我必須做的,」她抽回手,雙臂抱胸。「但嬰兒要到七月底才出世。我還有的是時間。」
瑞雪的眼神銳利。
「保羅,我累了。我今天真的不想去南特。」
但范保羅不睬她,遞給她一條披肩。「你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小傢伙,」他拉著她出了前門。「特別是對你這種情況的女人。」
莎菲歎了口氣,認命地跟著他走向街角的酒吧。「我著手畫『戴爾明克』時,並沒有料到一旦我開始畫了,就無法停手。」
「我知道,小傢伙,」保羅道,一手扶著她臃腫的身軀,走下狹小的樓梯。「我知道你畫得多麼勤奮,也知道它對你身體的負擔,但你真的畫出了出色的作品。」
保羅瞭解她有多麼投入她的畫作,因為他幾乎天天到她的畫室。他並不是她唯一的訪客。現在莎菲交了許多朋友,大部分是藝術家或詩人。他們不時地造訪她的畫室,但其中最勤快的還是席喬治。
莎菲寧可不去想喬治頻頻造訪的原因。她告訴自己他是迷上了瑞雪。那也是可能的。他和她調情就像他和其他女人一樣。只除了莎菲。他不再像她初抵巴黎時那樣地逗她——自從他知道她懷孕就不。
席喬治是名詩人,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總是笑口常開。而且他令莎菲聯想起狄艾德。他有著和艾德一樣的藍眸,以及同樣瀟灑自若的魅力。
現在畫畫是她的生命,生活恢復了去年狄艾德闖入前的平靜。
畫「戴爾明克」本來是為了排遣對艾德的思念,但思念並沒有消失。相反地,莎菲覺得比以前和他更親近。也許是因為在她肚子裡成長的孩子。自從莎菲第一次感覺到她在肚子裡動起來,她就感覺她是個母親,並熱切地期盼著「她」的出生。她深信孩子是個女孩。
莎菲從不曾感覺像現在一樣地和艾德親近。她不自覺地一直等著他。她刻意不給自己空閒的時間。她不是在上課、去羅浮宮模仿繪畫、在畫室作畫,就是和朋友泡在咖啡座或是他們的畫室。莎菲總是等到筋疲力竭,才回到她的小公寓。然而臨睡前浮現她腦海的仍舊是艾德英俊的面容。
在「戴爾明克」之後,她還完成了許多世態畫,瑞雪及保羅的肖像畫,以及描繪波西米亞人生活方式的畫,然而她也一再地以艾德為作畫的主題。她甚至畫了他的裸畫——她一直渴望那麼做。莎菲發現艾德的畫往往是她作品中最好、最出色的。
藍安德看到「戴爾明克」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它。他是保羅認識的畫商。保羅竭力向他推薦「戴爾明克」。安德知道她的畫在紐約是經杜喬爾經手後,出價一千法郎買下「戴爾明克」。保羅向她保證她沒有和喬爾簽下代理她所有作品的經紀約,她可以隨意賣畫給其他人。
「戴爾明克」立刻在藝術界裡引起了一番騷動,即使安德仍未賣出它。瑞雪驕傲得像只老母雞。她告訴莎菲他們認識的每個畫家都在稱讚「戴爾明克」大膽的用色,而且它成為蒙馬特的咖啡座及畫郎裡最熱門的話題。事實上,喬爾的父親波特不久後就出現在她門口,堅持要看她其他的作品。杜波特和藍安德之間一直存在明爭暗鬥。不過杜氏畫廊更加成功、有名氣得多。老波特先在藝術之都巴黎發跡了,才派他的兒子到紐約發展。
莎菲已經完成了瑞雪及保羅的粉彩畫,以及艾德裸體的油畫,波特全部買了下來,包括所有的素描。他給了一筆可觀的金額,並試著說服她由杜氏畫廊代理她所有的畫作。莎菲答應會考慮。波特出了一個優渥的條件,令她大為心動——杜氏畫廊可以為她開畫展。波特提出這個條件後,莎菲接連數夜夢見了她的畫展大為成功。而在這些夢裡,艾德總是站在身側,驕傲地微笑。
「安德告訴我有許多人對『戴爾明克』有興趣。」他們離開屋子時保羅道。
莎菲的心一揚。「過去兩個星期來,他的幾名客戶都表示有興趣買下它。」
莎菲試著不要懷著大大的希望。「戴爾明克」一月起就在畫廊裡展售了,一開始被兩家畫商爭相爭取的興奮已經消退了許多。「波特前天通知了我。我父親和麗莎的那幅畫終於在紐約賣出去了。一位匿名的買家買下的。」
「那是個好消息。」保羅微笑道。
屋外頗為溫暖。莎菲取下了披肩。這是個明亮的春日,路旁及窗邊的花朵盛開。他們來到蒙馬特的中心區。數名穿著無袖襯衫、圍著圍裙的小販在門邊賣書、古董或畫。莎菲及保羅經過時,他們微笑打招呼。「早安,保羅,莎菲,今天還好吧?」
莎菲微笑著揮揮手。
保羅嚴肅地看著她。「你的家人呢?」
莎菲想著她的母親。「我想麗莎正在戀愛。她的追求者來頭不小——英國的康諾伯爵朱利安。就她的信看來,這名伯爵已成功地贏得了她的芳心。」
保羅咕噥了一聲。「你的母親呢?」
莎菲的身軀緊繃。「她終於放棄命令我解雇瑞雪了。」
他們轉過轉角,一名男孩跑向他們,向他們乞討一個銅錢。莎菲給了他一個。兩名衣衫破舊的女人自一戶人家的門口看著他們——無疑地是妓女。他們快步走過。
白太太不贊成瑞雪,更加不贊成蒙馬特區。一回到紐約,她就向珊娜告狀。珊娜立刻寫信過來,要莎菲解雇羅瑞雪那個「狂野的紅髮女孩」——白太太的形容詞。珊娜也要她離開亂七八糟的蒙馬特區,禁止她和那些假裝是畫家或詩人的瘋子交往。
莎菲已經和瑞雪成辦好朋友,並無意割捨這份友誼。她寫信給珊娜,向她保證是白太太誇大其詞,儘管事實上白太太並沒有。毫無疑問地,蒙馬特是個龍蛇雜處的貧民區;這裡有的是娼妓、窮人及酒鬼。但當初那些藝術家及詩人搬過來正因為這裡的房租低廉。這裡逐漸地成為藝術家的大本營。毫無疑問地,聚集在這裡的藝術家大多有些狂氣,而且相當離經叛道。但他們的共同點是都熱愛著藝術。他們聚在咖啡座裡高談闊論他們的理念,毫不虛假偽裝,或迎合世俗的潮流。莎菲在蒙馬特過得很快樂——從沒有這麼快樂過。她無意搬離蒙馬特。
他們停在下一條街,等待一輛載貨的驢車通過。保羅扶住她的手臂。「你母親會來嗎?你的情況不應該獨自一個人。」
莎菲道:「我不是獨自一個人。我有你,而且我有瑞雪,」莎菲讓他挽著手臂過街。她打心裡感激這位授業恩師。在巴黎,保羅處處給了她幫助,而且他非常地關心她——特別是自從知道她拜孕。她感覺他甚至比她親生的母親更關心她。「也許她不來還比較好,」莎菲道。「如果她看見了我住的地方——及蒙馬特的生活方式,她會命令我搬走。」
保羅只是堅定地道:「你不應該獨自一個人。」
莎菲拒絕去想艾德。現在不,今天不。
他們走進了南特酒吧。現在還早,但小酒吧裡已經擠滿了人,有的人還坐在桌子上,或站在吧台旁邊。看見保羅及莎菲,他們熱烈地打招呼。保羅喜歡這裡熱鬧的氣氛及同伴。一開始莎菲還無法適應——一名淑女坐在酒吧裡和其他人一起來杯小酒,但她很快地愛上了這裡。南特的顧客主要是一些年輕、熱誠的畫家及詩人。莎菲立刻被他們接納,受到熱烈的歡迎。
「我們的波西米亞人來了。」某人喊道,其他人也高興地附和。
莎菲懊惱地笑了。這個暱稱是喬治剛認識她不久後取的,結果大家也跟著這樣叫她。她小心地避開喬治的視線,知道他正目她身邊看著她。喬治對她的這個暱稱有著玩笑的意味。她根本不是波西米亞人,認識她的人也很快地明白這一點。雖然她的畫風大膽而獨特,打破了古典畫的所有規則,莎菲仍然緊緊抓著她從小被教養的生活規範,儘管她人在前衛、激進的蒙馬特。
有時候莎菲感覺和週遭格格不入。有時候她希望能生活得像瑞雪或其他人一樣,快樂、高興地過每一天,管他明天怎麼樣,盡興就好——典型的法國人的個性。但莎菲沒有辦法,不管她如何嘗試。
「你會加入我們吧?」喬治問,臉上沒有笑容。和其他人在一起時,他是個迷人的惡棍,但不是和她。但莎菲還是喜歡他。他是個好詩人,並經常提筆捍衛現代藝術。
莎菲坐在瑞雪及他的旁邊。一起在座的還有喬治的兩名好友,畢卡索及布拉克。保羅也拉了張椅子坐下。
莎菲一坐下來,和她同桌的男子也開始放開嗓子唱歌,包括一向鬱鬱寡歡的布拉克在內。莎菲的臉龐緋紅,明白到他們唱的是「生日快樂」,而且全酒吧的人都加入了他們。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她刻意不對任何人提起。然而保羅在紐約教了她許多年,不可能忘了日期。他緊握著她的手,歷經滄桑的面容上浮現個傻傻的笑。酒吧的老闆端了個插滿蠟燭的小蛋糕到他們的桌上,紅撲撲的雙頰變得更紅了。生日歌唱完後,大家一起起哄歡呼。瑞雪來到她身後。她的好友擁抱她,吻了一下,眼裡充滿了感情。
莎菲告訴自己不能哭。大家是如此地親切、體貼,她沒有權利哀傷。她擁有新的人生、新的朋友。她擁有她的藝術,而且她很快還會有她心愛的孩子。她不是已經擁有了她所能渴望的一切了?她眨回淚水,對每個人微笑。「謝謝。非常地謝謝,我親愛的朋友。」
瑞雪走到酒吧窗邊的老鋼琴,開始彈奏出一首輕快的曲子。她跟著曲語輕哼,腳下打著拍子。酒吧裡的一些男人站起來,拉著女伴,跟著音樂跳舞。喬治也伸手抓住莎菲的手腕。
莎菲僵住了。喬治有著和艾德一樣湛藍的眸子,而那對藍眸裡寫著她從沒有料到的熱切光芒。
「和我跳舞。」
莎菲睜大了眼睛,沒有移動。喬治等著她回答。他的目光像在燒灼著她。莎菲搖了搖頭。她的脈搏狂跳,震驚不已。發生了什麼事?喬治追求的是瑞雪,不是嗎?「謝謝你,但是不要,喬治。」她必須潤潤唇。
他站了起來,倚近了她。「為什麼不?」
莎菲的眼眶被淚水灼痛,但她只是搖頭。她不能以跛腳做借口。因為喬治並不在乎,蒙馬特沒有人在乎。她也不能托辭的不會跳舞。喬治會提議教她——就像艾德曾經提議過的。但他不是艾德,永遠不會是艾德。
「我不要傷了孩子。」她最後道。
莎菲猛抬起視線,在他們的週遭,男男女女已經圍成個圈,放肆地起舞。莎菲轉身觀看,避開喬治灼熱的視線。她的身軀在顫抖。
但喬治托起她的下顎,強迫她看著他。「那麼你想出去走走嗎?」
她在喬治眼裡看到憤怒——男性的光亮。「我不認為。」她有些慌亂地道。
他的眼神變得更暗。「為什麼不?」
莎菲反問他。「你在做什麼?」
他突然拉著她站起來。「你要的是他,對不對?你要的只有你畫裡面的那個模特兒!我並不傻,也不天真!我看見『戴爾明克』時就明白了。他離開了你,不是嗎?」喬治憤怒地問。「他給了你什麼樣的承諾?又打破了什麼樣的承諾?」喬治的眼裡燃著憤怒的火花。「他引誘了你,讓你懷孕,而後拋棄了你。他不是個男子漢!他禽獸不如!」
莎菲驚恐地看著他。難道全世界都知道她和艾德是愛人了?是否他們都像喬治一樣,看過「戴爾明克」就明白了?難道她一點秘密也沒有了?
「和我出去走走,」他低聲道,聲音低沉堅決。「我會使你忘了他甚至存在過。」
莎菲的眼眶刺痛,太過震驚於他的話、他的語氣及他對她的感覺。她搖搖頭。「我無法忘記。」
「你能夠的。讓我幫助你,親愛的。」
他低沉的語音使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和艾德是如此地相像。「我不想忘記。」
他望著她,眼神哀傷、柔和。「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他道。「你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心愛的人。」他轉過身,走向吧台。
那天晚上,莎菲趴在枕上,哭得像個孩子。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的孩子還有六星期就出生,但她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她是在害怕——非常地害怕。她不想獨自一個人。她不想一個人生下孩子,她不想一個人過一輩子。她不夠堅強!
喬治向她告白的面容浮現在腦海,還有艾德的。她真希望她能忘記艾德!老天,她真的希望!
淚水逐漸流乾後,莎菲下了床,找出紙筆。她坐在桌子前,想著要怎麼寫信給艾德。她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須要知道。但她的信的內容必須輕描淡寫。她絕對不能讓他看穿她的心。莎菲開始寫信:
一九0二年五月二日
親愛的艾德:
距離我們最後一次交談,已經過了數個月。無疑地,我要為此負責。我道
歉。但搬到巴黎對我是一大步。我必須租房子、畫室,找到老師及女伴。一切
進行得非常順利。我現在有了許多朋友,包括我善體人意的女伴瑞雪,以及我
在紐約時的繪畫啟蒙老師範保羅。我現在跟著名畫家李傑拉學習,而他似乎也
對我的表現很滿意。更棒的是,我的畫作被兩位知名的畫商極力爭取經紀權。
你知道杜氏畫廊的杜波特。他甚至暗示會為我舉行畫晨——那是每個畫家的夢
想。另一位是藍安德。他代理過梵谷及高更的畫。他們兩位都很喜歡我的畫。
我不知倒你是否知道,你的肖像畫不久前在紐約賣掉了,還有我父親和麗莎的
那幅畫。
現在我必須說到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理由了。我希望你不會太過震驚。我懷
的孩子預期會在七月底出世。我想你可能想要知道。
祝你一切安好。
歐莎菲
她很快地簽了名字,摺好信,放到信封裡,害怕自己會失去勇氣。她用蠟封好信封,並慶幸沒有看到淚漬沾染在厚厚的白信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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