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回到多塞特郡告訴她的父親:他的獨生子在九月九日坐海船到
澳大利亞去了,很可能人還活著,會回來請求父親的原諒的;他可從來沒有特別厲害地
傷過父親的心,只是他在婚姻問題上犯了個可怕的錯誤,對自己的青春年華產生了致命
的影響。
哈考特·托爾博伊斯先生相當為難。布魯特斯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處境;鑒於倣傚
他喜愛的模範人物也無法擺脫這一困境,托爾博伊斯先生不得已而生平難得合乎天性、
順乎人情一番:他承認自從他同羅伯特·奧德利談話以來,他心裡為他的獨生子感到十
分不安和痛苦,不論可憐的兒子什麼時候回到英國來,他都要熱烈地把他抱在懷裡。然
而,他什麼時候才可能回來呢?他怎麼跟他通訊聯繫呢?那可是個問題。羅伯特·奧德
利記起了他設法登載在墨爾本和悉尼報紙上的廣告。如果喬治活著重新進了這兩個城市
之一,怎麼會一點也不注意到他登的廣告呢?難道他的朋友會對他的不安無動於中麼?
不過,話又說回來,也可能喬治·托爾博伊斯恰巧沒看見這個廣告;而且,他是以假名
旅行的,同船的旅客和船長,都無從認明他就是廣告裡要聯繫的人。怎麼辦呢?難道他
們必須等到喬治變得對流浪感到厭倦,回到熱愛他的朋友們身邊來嗎?要不,可有什麼
措施催促他趕緊回來呢?這是羅伯特·奧德利的過錯!也許,在發現他的朋友脫險而心
靈上感到難以形容的寬慰時,他沒有能超過上天的維護這一事實而看得更加高瞻遠矚些。
他抱著這種心情到多塞特郡對托爾博伊斯先生作一次訪問;老先生心血來潮,出於
慷慨大方的衝動,竟情不自禁地邀請他兒子的朋友來享受方方正正的紅磚大廈的一本正
經的慇勤好客。
托爾博伊斯先生對喬治的故事內容只有兩點感觸:一是想到他的兒子已經得救了,
自然而然地感到安慰和喜悅;二是一本正經地希望那位爵士夫人是他的妻子,如此則他
倒有興致把她搞成一個儆戒的實例。
「奧德利先生,我是不該來責備你的,」他說道,「你把這犯罪的婦人偷運到法律
範圍之外去了;這樣,我可以說,就逃避了國家法律的制裁。我只能這樣說,如果這位
貴夫人落在我手裡,她就會得到截然不同的處理。」
時值四月中旬,羅伯特·奧德利發覺自己再一次的在黑蒼蒼的冷杉樹下了,自從他
和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初次相見以來,他的遐思時常遊蕩到那些樹下來的。如今樹籬上
盛開著報春花和早紫羅蘭;而他初來時冰凍、堅硬得像哈考特·托爾博伊斯的心一樣的
溪水,也解凍融化了,像那位老紳士一樣,在四月變幻莫測的陽光裡,歡樂地奔流於黑
刺李樹叢之下。
在那方方正正的大廈裡,羅伯特佔有了一間整潔的臥室和一間毫不含糊的化妝室;
每天早晨他在一個金屬彈簧墊子上醒來(這墊子始終給他睡在樂器上的感覺),眼看著
太陽透過方方的白色遮簾照射進來,照亮了裝飾那藍色鐵床腳的兩個紅漆小壺,光輝燦
爛,活像是古羅馬時期的兩個小小的黃銅燈。
到哈考特·托爾博伊斯家作客,與其說是同錫巴裡斯人1關於人生享樂的觀點十分
吻合,倒不如說是回到了童年和寄宿學校的時代。同樣是沒有窗簾的窗子;同樣是床邊
狹狹的一條地毯;同樣是早晨擋擋的鈴聲;同樣是毫不含糊的僕人們魚貫而入長長的餐
室參加那或許是同樣的禱告;在托爾博伊斯公館裡已經有了太多的「為教會和軍隊而設
立的、供士紳子弟學習的私人學院」的氣氛了。 1錫巴裡斯是意大利古城,毀於公元前五一○年,以奢侈逸樂著名。
但,如果這建築得方方正正的紅磚大廈是阿米達1的王宮,而整潔古板的、穿著亞
麻布茄克衫的僕人由一群妖艷美女扮演,那麼,看來羅伯特·奧德利也不見得會對這種
款待感到更加滿意的。 1典出塔索(1544-1595)所著敘事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阿米達為一美麗的
女巫,撒旦僱傭她來迷惑、引誘理那爾多和十字軍。
他隨著鐺鐺的鈴聲醒來,在殘酷的早晨的陽光裡盥洗,那陽光明亮而並不令人感到
愉快,叫人眨眼而並不使人溫暖。他竭力倣傚哈考特·托爾博伊斯先生,用冷水洗淋浴,
出浴後像老紳士本人一樣,身上乾乾淨淨,皮膚發青,大廳裡的鐘敲七下,便到筆挺的
植物園的冷杉樹下參加大廈主人早飯前的保健活動。
但通常總有個第三者來照料這些保健散步;這第三者便是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她
往往行走在她父親的身旁,比早晨還要美麗--因為早晨有時陰暗多雲,而她始終是清
新明媚的--她戴一頂寬邊草帽,藍色緞帶飄動著,四分之一英吋的這條緞帶,都會使
奧德利先生奉為至寶,認為迄今為止,沒見過一個意中人的鈕孔上的裝飾物能像它那麼
令人值得自豪。
作這些早晨的散步時,時常談到失蹤的喬治,而羅伯特·奧德利在長長早餐桌旁就
座時,難得不想起他第一回坐在這房間裡的早晨,嘴裡講著他朋友的不幸遭遇,心裡抱
怨著克萊拉·托爾博伊斯的冷靜沉著。現在他對她更瞭解了,知道她是屬於婦女中最高
尚最美麗的。然而,她可曾發現,在她哥哥的朋友的心目中,她有多麼可愛可貴?羅伯
特時常心裡納罕:他是否可能迄今還沒有洩漏自己的心事?他滿腔深情熱愛,這使她的
近在眼前對他產生魔術般的影響,而某種不經意的眼色,聲音裡某種下意識的顫抖(仿
佛他對她說話用的是另一種腔調),凡此都沒有使這份深情讓人家意會出來--這種情
況究竟是否可能呢?
建築得方方正正的大廈裡的生活是沉悶的,僅僅不時舉行一些呆板的宴會,以資調
劑。少數鄉村裡的人聚攏來,出於共同默契,在宴會上互相使彼此厭煩;偶然有早晨的
來訪者闖了進來,他們橫衝直撞地猛攻會客室,佔領會客室達半個鐘頭之久,使奧德利
先生狼狽不堪,徹底敗北。那位紳士對臉色紅潤的年輕鄉紳的話題特別心懷憤恨,逢到
這種場合;鄉紳總是同他們的媽媽和姐妹們一起來的。
當然,要這些年輕人進人克萊拉棕色眼睛所及的範圍而不瘋狂地愛上她,是不可能
的;因此,要羅伯特·奧德利不把他們當作無禮魯莽的敵人和入侵者,不憤怒地憎恨他
們,這也是不可能的。他對闖入寧靜的棕色眼睛所居住的領域的任何人,每一個人,都
抱著妒忌之心;他妒忌那四十八歲的胖鰥夫,他妒忌那生著紫紅色連鬢鬍髭的、年齡不
小的從男爵;他妒忌克萊拉所拜訪照顧的老婦人;他妒忌暖房裡的花卉,它們佔去了克
萊拉太多時間,轉移了她對他的注意力。
起初他們倆彼此以禮相待,僅僅在談到喬治的冒險經歷時才是熟悉的和友好的;然
而,漸漸地,兩人之間產生了愉快的親密之感,羅伯特來訪的最初三個星期還沒有完全
過去,托爾博伊斯小姐已經使他感到幸福了:她嚴肅認真地握住他的手,責備他過了那
麼長久的漫無目的的生活,浪費了上天賦予他的天才和機會。
受到自己所熱愛的女人的訓斥,那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在她面前羞辱和貶低自己,
又是多麼愉快的事!而多麼高興的是:得到這麼一個好機會作出暗示,如果有個目標促
使他的生活神聖化,那麼他確實就會努力使自己更上一層樓,不復作一個在沒有特定目
標的光滑小徑上無所事事地閒逛的人;如果有幸而達到一種結合,這種結合會賦予他生
存的每時每刻以莊嚴的目標,那麼他確實就會嚴肅認真地毫不畏縮地奮身戰鬥的。他通
常總是以一種憂鬱的暗喻結束他的話,大意是:唯一可能的結局,便是在一天下午他從
聖殿花園的邊緣上安安靜靜地掉到了河裡,那時河流在斜陽裡是明亮而又平靜的,小孩
子們回家去喫茶點了1。 1英國人習慣於下午五時至六時喫茶點,正式茶點有肉食冷盆。
「托爾博伊斯小姐,你認為我能一直抽溫和的土耳其煙草、讀法國小說,一直渾渾
噩噩地活到七十歲嗎?」他問道。「你認為,會不會有朝一日,我將覺得海泡石煙斗惡
臭難聞,法國小說異乎尋常的愚蠢,而我的生活又是那麼沉悶單調,因此我要想方設法
擺脫它呢?」
我要十分抱歉地點明,這位表裡不一的年輕大律師一面以沮喪的情調滔滔不絕地說
下去,一面在精神上賣光了他這單身漢子的獨特財產,包括米歇爾·萊維1所出版的書
籍以及半打結實的鑲銀海泡石煙斗,讓馬隆尼夫人領了養老金退休,並且留出兩三千英
鎊以便購買幾畝蒼翠的灌木叢林和坡狀草坪,草坪中間應該懷抱著一座小巧玲瓏、裝飾
精美的村舍,它那鄉村式的窗子微光閃爍,看得見在紫紅色湖光裡的倒影。 1米歇爾·萊維出版過福樓拜的小說,其中《包法利夫人》最初出版於一八五七年。
當然,克萊拉·托爾博伊斯遠沒有發現這些鬱鬱不樂的哀訴背後的意向。她建議奧
德利先生勤奮讀書,嚴肅考慮他的職業,並且認真地開始他的生活。也許她推薦的是一
種艱苦的乾巴巴的生存之道;一種嚴肅工作和專心致志的生活,他在這種生活裡須得努
力使自己對同胞有利有益,並且為自己贏得一份名聲。奧德利先生想到這麼一種枯燥乏
味的前途,差點兒做了個鬼臉。
「這一切我都會幹的,」他心中想道,「而且幹得認認真真,只要我的辛辛苦苦管
保能得到一種嘉獎的話。如果我贏得了名譽她會接受這種名譽,如果我奮力拚搏時她以
親密的伴侶之情支持我。但,如果她叫我出去拚搏,她卻在我轉身離去時嫁給某個鄉紳
了,那怎麼辦呢?」
奧德利先生天生一種猶猶豫豫拖拖拉拉的性情,他害怕講出來,害怕打破未定之天
的魅力(儘管並不是始終大有希望,可也極難得是大為絕望),若不是在一個毫無戒備
的時刻,一陣衝動促使他充分承認了由衷的真情,真不知道他可能把這秘密保守多久哩。
他在格蘭其荒原待了五個星期,按照通常的禮儀,他覺得他不能再待下去了;所以
他就在五月裡的一個愉快的早晨整理他的行裝,並且宣佈他要告辭了。
托爾博伊斯老先生不是那種對客人即將離去發出任何熱情橫溢的歎息的人,但他表
達了一種淡淡的親切之情,在他說來,這已經是友誼的最強烈的告白了。
「奧德利先生,我們相處得很好,」他說道,「在我們秩序井然的家庭裡安靜的常
規之中,你一直高高興興,顯得十分快樂,不僅如此,你還很有風度地遵守我們小小的
家規,我禁不住要說,我把這一點看作是對我的特別讚賞。」
羅伯特彎腰鞠躬。他是多麼感謝他運道好,從來沒有讓他睡過了頭,聽不見鐺鐺鈴
聲的信號,也從來沒有讓他突破時鐘所指示的範圍,錯過了托爾博伊斯老先生規定的就
餐時刻!
「我們已經相處得那麼好,我相信,」托爾博伊斯老先生重新說道,「你一定會在
你有興致的時候,再度光臨多塞特郡舍間的。你將在我的農莊上找到許多打獵的機會,
如果你高興隨身帶一支獵槍去的話,我的佃戶們一定會十分禮貌非常慇勤地接待你的。」
羅伯特極為熱誠地回答了這些友好的表示。他說世界上他最中意最喜歡的莫過於打
鷓鴣了,那麼好心好意地為他提供的好機會,他一定要好好享受一番,他真是太高興了。
他說這話時禁不住朝克萊拉直瞧。完美的眼瞼稍稍蓋住一點兒棕色的眼睛,一陣隱隱約
約的紅暈使美麗的臉容光煥發。
但,這是年輕大律師在幸福天堂裡的最後一天,要到九月一日他才可能有個借口重
來多塞特郡,這中間隔著許許多多的沉悶的白晝和黑夜,星期和月份啊。在這沉悶的間
隔期裡,臉色紅潤的年輕鄉紳或四十八歲的鰥夫會利用這一個對他大為不利的機會。所
以,這也沒有什奇怪,他懷著鬱鬱不樂的絕望沉思默想著這可怕的前途,那天早晨便成
了托爾博伊斯小姐的不討人喜歡的伴侶了。
然而,吃過正餐後的晚上,夕陽西下,哈考特·托爾博伊斯在書齋裡關起門來同他
的律師和佃戶洽談些法律上的事情,這時奧德利先生倒變得稍為令人高興一點了。他站
在克萊拉身旁,在客廳的一扇長窗子邊向外眺望,瞧著白晝將盡之際天空裡的陰影逐漸
加深、晚霞一刻紅似一刻。他不由自主地享受著寧靜的兩人相對的境界,儘管明天早晨
要帶他去倫敦的特別快車的陰影橫在他歡樂的道路上;在克萊拉的面前,他不由自主地
感到幸福;過去也忘掉了,將來也不管了。
他們談到一個始終把他倆聯接在一起的話題。他們談到她的失蹤的哥哥喬治。這天
晚上她以十分憂鬱的聲調講起他。她怎麼能不悲哀呢?須知如果他活著--她對這一點
甚至還沒有把握--他就是一個遠離一切熱愛他的人們的、孤獨寂寞的流浪者,而且不
論他到哪兒,心裡總是記憶著他那被摧殘的生活!在黃昏憂鬱的寂靜裡,她這樣的講起
了他,她雙手交叉緊握十指,淚水在她的眼睛裡抖動。
「我無法想像,對我哥哥的失蹤,我爸爸怎麼會這樣聽天由命,」她說道,「因為
他確是愛他的,奧德利先生;甚至你最近也必定看到他確實是愛他的。但我無法理解,
他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聽任他失蹤。如果我是個男子漢,我就會到澳大利亞去找他,把他
接回家來;如果仍舊可以在活人之中找到他的話,」她低聲找補了一句。
她轉臉不看羅伯特,卻向窗外遙望正在暗下來的天空。他把手按在她的手臂上。他
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他對她說話時,他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要不要我去尋找你哥哥?」他說。
「你!」她轉過頭來,透過淚水熱烈地瞧著他。「你,奧德利先生!難道你認為我
能要求你,為了我,或為了那些我所愛的人,作出這樣一種犧牲嗎?」
「那麼,克萊拉,你可認為,我竟會覺得:有什麼我為你而作出的犧牲居然是巨大
得過分的嗎?你可認為,如果我明明知道我航海歸來時你會歡迎我,因為我忠實地為你
效勞而感謝我,我竟會拒絕任何飄洋過海的遠行嗎?我一定要在澳大利亞陸地上從這一
頭走到那一頭,去尋找你的哥哥,只要這是你的意願,克萊拉;我決不活著回來,除非
我同你哥哥一起回來,並且有機會得到你為了我的勞累而給我的任何嘉獎。」
她耷拉著腦袋,過了好些時候才回答。
「奧德利先生,你是十分善良的,講義氣的,」她終於說道,「我覺得這個奉獻太
大了,大得沒法兒感謝你了。但--你所講到的,是不可能實現的。我能憑什麼權利來
接受這種犧牲呢?」
「就憑那使我永遠成為你的奴隸的權利,不論你願意與否;就憑我對你所抱的熱愛
之情,克萊拉,」奧德利先生大聲說道,跪了下來--必須承認,頗為笨拙地跪了下來
--並且找到了一半兒藏在綢衣裳的衣褶裡的一隻柔軟小手,把熱情的親吻蓋了上去。
「我愛你,克萊拉,」他說道,「我愛你。你如果不願意,不妨喚來你的父親,此
刻就把我攆出屋子去;但我依舊要繼續愛你的,我要永遠永遠愛下去的,不論你願意與
否。」
小手縮回去了,但不是用一種突然的或憤怒的姿勢縮回去的,它輕輕地戰戰兢兢地
在他的黑頭髮上逗留了一忽兒。
「克萊拉,克萊拉!」他用低沉的懇求的聲調喃喃地說道。「要不要我到澳大利亞
去尋找你的哥哥啊?」
沒有回答。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在這種情況下,無聲勝有聲,沒有什麼比
無聲無語更意味深長了。每一刻的遲疑都是一種無言的首肯,每一個停頓都是一個溫柔
的認可。
「最最親愛的,咱倆一起去吧?咱倆作為丈夫與妻子一起去吧?我親愛的心肝,咱
們一起去,把咱們的哥哥接回咱們家來吧?」
一個鐘頭又一刻鐘後,哈考特·托爾博伊斯先生走進點上燈的房間,發覺羅伯特·
奧德利獨自一人在那兒,而且他還得聽一番使他感到十分意外的告白。像所有過於自信
的人們一樣,他還算情有可願地對他鼻子底下發生的事情統統視而不見,他充分相信他
自己的友好交往,相信他家裡的斯巴達式的規矩,都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使他的客人覺
得多塞特郡令人身心愉快。
因此,他倒頗為失望;但他很瀟灑地承受了這種失望,對於事情之如此轉變,表達
了一種平心靜氣的、不動聲色的滿意之情。
「我親愛的先生,我僅僅還有一個問題希望能獲得你的同意,」羅伯特在一切問題
幾乎都已愉快地解決時答道。「我們的蜜月旅行,如蒙允許,將在澳大利亞度過。」
托爾博伊斯老先生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當他向羅伯特伸出手去時,他從他冷漠的灰
色眼睛裡擦掉了一點兒象淚水凝成的霧氣似的東西。
「你要去尋找我的兒子,」他說道。「替我把我的長男找回來,那我就一定寬宏大
量地原諒你掠奪了我的小女兒。」
所以羅伯特·奧德利就回到倫敦,去出讓他在無花果樹法院的事務所,去打聽諸如
六月裡從利物浦開往悉尼的海船等等各種必要的訊息。
他回來時成了一個新人了,懷抱著新的希望,新的關懷,新的展望,新的目標;他
過著一種完全變化了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都自有一副光輝燦爛的玫瑰
紅的面目,他深感納罕,怎麼它一向都似乎是那麼沉悶灰暗的一個天地呢。
他在格蘭其荒原一直逗留到午餐以後,因此,當他進入陰暗的聖殿法院,摸索到自
己的事務所時,已是暮色蒼茫了。他看到馬隆尼夫人在擦洗樓梯,每逢星期六晚上她總
要擦洗樓梯的,於是他不得不在肥皂水蒸汽裡走上樓去,大律師所接觸到的,都是滑膩
膩的。
「先生,有好多信,」女傭說道,這時跪著幹活的她站了起來,身體平貼在牆上,
讓羅伯特得以走過去。「有些郵包;有一位紳士,他來過多次了,今夜正等著你呢,因
為我告訴他,你給我來過信,叫我給房間通通風透透空氣。」
「很好,馬隆尼夫人,你給我搞一頓正餐和一品脫雪利酒,早點晚點隨你的便,還
要勞駕料理一下我的行李。」
他靜靜地走到他房間裡去看那客人是誰。不大可能是什麼舉足輕重的人。也許是個
討賬的人,因為他應托爾博伊斯先生的邀請而跑出去時,把他自己的事情亂七八糟地丟
在那兒了,而且他又高居於崇高愛情的天堂裡,記不得諸如裁縫的賬單之類的任何塵世
間的事情了。
他打開起居室的門,走了進去。金絲崔正在對夕陽唱著告別之歌,淡淡的黃色微光
在天竺葵的葉子上忽隱忽現。來訪的客人,不管他是誰,背著窗子坐在那兒,腦袋耷拉
在胸前。但,羅伯特·奧德利走進房間時,他便跳了起來;年輕的大律師發出一聲喜悅
和驚訝的叫喊,向他那失蹤的朋友喬治·托爾博伊斯張開了雙臂。
馬隆尼夫人不得不從她所光顧的酒菜館裡買來更多的酒和更多的菜,於是兩個年輕
人便在那寂寞已久的火爐邊一直坐到深夜。
我們知道羅伯特有好多事情要講。可他輕輕地溫柔地觸及了他知道對他的朋友是痛
苦得殘酷的問題;他對那位在比利時被人忘卻的城市的寂靜郊區裡度過她罪惡餘生的薄
命女人,說得很少。
喬治·托爾博伊斯對那個陽光明媚的九月七日說得十分簡短,那天他離開了躺在鮭
魚溪流旁睡覺的朋友,去譴責他虛情假意的妻子耍弄陰謀,幾乎使他心碎腸斷。
「老天爺知道,從我落入那黑暗深淵的那一刻起,明明知道這奸詐的手是要把我推
向死地,而我主要考慮的倒是這個背叛了我的女人的安全問題。我的雙腳落在一大攤淤
泥和污泥裡,但我的肩膀上的皮肉撞傷、青腫了,我的一條手臂在井壁上撞斷了。我暈
眩了一陣子,但我竭力使自己甦醒過來,因為我感覺到我所呼吸的空氣是致人死命的。
我在危險的處境中自有澳大利亞的經驗幫助我,我能像一隻貓似的爬行。砌井的石頭是
凹凸不平和不規則的,我把腳踏在石頭空隙裡便能往上爬行,我的背脊有時可以靠在背
面的井壁上,而我的雙手也能幫點兒忙,儘管一條手臂已經殘廢了。爬行是挺艱難的,
鮑勃,說也奇怪,一個久已自稱厭倦人生的人,竟花費那麼大的辛苦去保存自己的生命。
我想我必定往上爬了半個鐘頭才爬到了井口;我覺得這段時間彷彿是永恆的痛苦和危險。
不到天黑了無人看見時,我是無法離開這個地方的,所以我就躲藏在一叢月桂樹的底下,
躺在草地上,迷迷糊糊、渾身乏力,等待著黑夜降臨。在那個地方發現我的男子,羅伯
特,已經把其餘的情況告訴你了。」
「是的,我可憐的老朋友--是的,他全都告訴我了。」
歸根結蒂,喬治並沒回到澳大利亞去。他曾經登上「維多利亞·裡吉亞號」海船,
但他後來跟人換了船票,上了另一條屬於同一個老闆的海船,到紐約去了。當他能頂得
住流放所產生的厭倦之感,當他能忍受得了跟他以往所熟識的朋友全都隔絕的寂寞生涯
之時,他在紐約待了一段時光。
「喬納森對我很友好,鮑勃,」他說道:「我有足夠的錢能使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
安安靜靜地把日子過得挺好,而且我還想在這點錢用完時,到加利福尼亞采金地再弄點
錢。如果我樂意,我很可能交上許多朋友,但我的胸膛裡藏著老的子彈,對我的悲痛一
無所知的人們,我怎麼能從他們那兒得到同情呢?鮑勃,我渴望著緊緊握住你的手,渴
望著友好地握住你那曾經引導我穿過我生平最黑暗的窄徑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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