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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垂死者非說不可的話

  若不是病人突如其來的動作使他大吃一驚,奧德利先生會胡思亂想到哪兒去,那可 只有天知道了。病人從床上撐起自己的身體,叫喚他的母親。
  老婦人渾身一震,醒了,睡意矇矓地轉過身來瞧她的兒子。
  「什麼事啊,盧克親愛的?」她撫慰地問道。「吃藥的時間還沒到哩。道森先生說, 他走後兩個鐘頭,你才需要吃藥;他走了還不到一個鐘頭哩。」
  「誰說我要吃藥?」馬克斯先生不耐煩地嚷道。「我要問你點兒事情,媽。你可記 得去年九月七日的事?」
  羅伯特嚇了一跳,焦急地望著病人。為什麼他老是講這禁止講的課題呢?為什麼他 堅持要追憶喬治被謀殺的日子呢?老婦人腦子一片混亂,搖搖頭。
  「咳,盧克,」她說,「你怎麼能問我這種問題呢?這八九年來,我的記性一直不 管用了;我從來不是記住某月某日或類似這種事情的那號人。一個幹活的窮女人,幹嗎 要記住這些東西?」
  盧克·馬克斯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媽,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那就好了,」他生氣地說道。「難道我沒有叫你記 住那日子嗎?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有朝一日,會叫你去作證的,會叫你把手按在《聖 經》上起誓的?媽,難道我沒有關照過你嗎?」
  老婦人絕望地搖搖頭。
  「如果你這麼說,盧克,我相信你是關照過的,」她露出和解的微笑,說道:「可 是我的腦子想不起來了,寶貝。我的記性,先生,這九年裡一直不中用了,」她轉向羅 伯特·奧德利補充道。「我不過是頭可憐巴巴的牲口了。」
  奧德利先生把他的手按在病人的手臂上。
  「馬克斯,」他說,「我再一次告訴你,你不必為這件事操心了。我壓根兒不問你 什麼問題,我也不想聽到什麼情況。」
  「然而,如果我要把某些情況講出來呢?」盧克用狂熱的勁頭兒嚷道,「如果我覺 得我不能心裡留著秘密死去,要求見見你,目的就是要把秘密告訴你;如果是這樣的話, 你就啥也不用猜想,便知道全部真相了。我寧可被活活燒死也不肯告訴她。」他咬牙切 齒地說了後面這些話,說話時野蠻地橫眉怒目。「我寧可先被活活燒死。我要叫她為她 的傲慢無禮付出代價,我要叫她為她那裝腔作勢的神氣和風度付出代價,我決不把秘密 告訴她--決不,決不!我自有辦法要挾她,我留著這一手;我掌握著秘密,我因此得 到好處;她對我或我掌握的秘密,稍有疏忽怠慢,我沒有不是二十倍地報復的。」
  「馬克斯,馬克斯,看在老天爺份上,千萬要鎮靜呀,」羅伯特誠摯地說道:「你 在說什麼呀?你本來要告訴我的是什麼啊?」
  「我就要告訴你了,」盧克擦擦乾燥的嘴巴,說道,「給點水喝,媽。」
  老婦人倒了些涼水在一個杯子裡,遞給她的兒子。
  他迫不及待地把涼水喝了下去,彷彿他感覺到他剩下的短促生命,必定是同殘酷無 情的健步者--時間--之間的一場競走了。
  「你就待在老地方,」他指點著床腳邊的一張椅子,對他的母親說道。
  老婦人聽從他的話,溫順地坐在奧德利先生的對面。她拿出她的眼鏡匣子來,把眼 鏡擦亮,戴上,然後平靜地對她的兒子莞爾微笑,似乎她心裡還抱著微微的希望,經過 這樣一番磨蹭,就可以助長她的記憶了。
  「媽,我要再問你一個問題,」盧克說,「如果你回答不出來,我認為那就奇怪了; 你可記得我在阿特金森農莊幹活的時候?我還沒有結婚,你知道,我那時就在這兒跟你 一起生活。」
  「是,是,」馬克斯老太太勝利地點點頭,答道。「我記得的,親愛的。那是去年 秋天,大的恰好是小巷對面果園裡採摘蘋果的時候,大概是你穿上新的枝葉花紋緊身背 心的時候。我記得,盧克,我記得的。」
  奧德利先生不知道這樣的東拉西扯會扯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他坐在病床旁邊,聽這 場對他毫無意義的對話要聽多久。
  「媽,你既然能記起那麼多,那麼,也許你還能記起更多的事情來,」盧克說道, 「你能想得起來有一夜我帶個人回家嗎?那時阿特金森家正在堆最後一批麥垛。」
  奧德利先生再次猛吃一驚,這一回他認真地望著說這話的人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地,他竟屏息靜氣,懷著奇怪的興趣,靜聽著盧克·馬克斯正在說的話。
  「我記得你帶菲比回家,」老婦人勁頭兒十足地答道,「我記得你帶菲比回家喝一 杯茶,吃一點兒便餐,好多次哩。」
  「去他媽的菲比,」馬克斯先生嚷道,「誰講菲比來著?菲比是什麼東西?誰都為 了她搞得不痛快!你可記得,九月裡的一個夜間,十點鐘以後,我帶回家來一個紳士? 這個紳士渾身濕透,滿身都是污泥和泥漿,綠色的粘泥和黑色的腐蝕土,從頭頂上直到 腳跟上,到處都是,他的胳膊斷了,他的肩膀腫得可怕;這樣一副狼狽相,誰也認不出 他是什麼人了。這個紳士,他的衣服,有幾處須得割下來了;他坐在灶火旁邊,瞪眼瞧 著煤塊,彷彿他不是瘋了,便是傻了,不知道他身在哪兒,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什麼人; 須得像一個嬰孩似的受人照料,給他穿衣,給他揩乾身體,洗滌乾淨,硬是撬開他緊閉 的牙齒,用白蘭地一調羹一調羹地餵他,才能叫他重新有點兒活氣。媽,你可記得那情 況?」
  老婦人點點頭,嘴裡喃喃地說話,意思是如今盧克這麼一提,她把這些個情況活龍 活現地記起來了。
  羅伯特·奧德利狂喊一聲,在病人的床邊跪下了。
  「上帝啊!」他突然叫道,「我感謝你,感謝你神奇的大慈大悲。喬治·托爾博伊 斯仍舊活在世界上啊!」
  「等一下,」馬克斯先生說道,「你別說得太快了。媽,請你把五斗櫥上邊兒擱板 上的那個鐵皮盒子給我們拿下來,好嗎?」
  老婦人照辦了,她在破碎的茶杯和牛奶壺、沒有蓋的木製棉花匣、雜七雜八的破布 和瓶瓶罐罐之間摸索著,找出了一個鐵皮鼻煙盒,盒蓋是可以滑動的;這盒子是夠破爛 骯髒的了。
  羅伯特·奧德利仍舊雙手掩面跪在床邊。盧克·馬克斯打開了鐵皮盒子。
  「太可惜了,盒子裡沒有錢,」他說,「如果有了錢,也不會讓它久留的。然而, 裡邊有點兒東西,也許你覺得跟錢同樣的有價值哩。一頭喝醉的野獸,對於待他仁愛的 人們,是能夠產生感謝之情的;我就是要把它交給你,來證明這一點。」
  他拿出兩張折疊好的紙頭,交到羅伯特·奧德利的手裡。
  這是兩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頭,上面是鉛筆寫的字,照奧德利先生看來,字體 十分奇怪。那是一種痙攣、僵直而又潦草的筆跡,倒彷彿是種田佬寫出來的。
  「我不認識這種筆跡,」羅伯特迫不及待地把第一張紙攤開來時說道。「這紙跟我 的朋友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把這些紙給我看呢?」
  「你不妨先看看信,」馬克斯先生說道,「然後再問我關於信的問題。」
  羅伯特·奧德利攤開來的第一封信,是用他十分陌生的、痙攣而又潦草的筆跡寫的, 內容如下:
  「我的親愛的朋友:我在也許無人經歷過的、全然混亂的心情中給你寫這封信。我 無法把我遭遇到的事情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出了點事,這事將把我這傷心斷腸的人 逐出英國,到世界上去尋找一個角落,以便我在那兒可以無人知曉、被人遺忘地生活和 死去。我只能要求你忘了我。如果你的友誼能對我有什麼裨益,我會訴之於你的;如果 你的忠告能對我有什麼幫助,我會向你吐露真相的。但,友誼也好,忠告也好,都幫不 了我的忙;而我能對你說的只是:願上帝為了過去而保佑你,並且教會你在將來忘記我。 喬·托·
  第二封信是寫給另一個人的,內容比第一封還要簡短。
  海倫,--願上帝憐憫並寬恕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像我一樣的真正寬恕你。安心過 太平日子吧。你將再也聽不到我的消息;從此以後,對於你也好,對於世界也好,我將 成為你今天所指望的那樣。你無需害怕來自我這一方面的干擾。我離開英國了,永遠不 回來了。喬·托·
  羅伯特·奧德利坐在那裡,以絕望的惶惑之情呆看著這幾行字。它們不是他所熟悉 的、他朋友的筆跡;然而它們號稱是他朋友寫的信,而且還有他朋友縮寫姓名的簽字。
  他仔細打量著盧克·馬克斯的臉,心裡懷疑這或許是耍弄他的什麼把戲。
  「那信不是喬治·托爾博伊斯寫的,」他說。
  「不,」盧克·馬克斯答道,「是托爾博伊斯先生寫的,每一行都是他寫的;他親 手寫的;不過用的是左手,他沒法兒用右手寫字,因為右臂折斷了。」
  羅伯特突然抬起頭來,他臉上懷疑的陰影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說道,「我明白了。統統告訴我吧。把我可憐的朋友如何得救的 情況統統告訴我吧。」
  他還不能認識到他所聽到的情況可能是真實的。他難以相信:他那麼沉痛地悼念的 這個朋友,當過去的黑暗廓清以後,仍舊可能在幸福的將來同他握手。他起初是茫茫然 昏昏然,無法理解這突然露出曙光來的新希望。
  「統統告訴我吧,」他大聲說道,「看在上帝面上,把一切都告訴我吧,讓我盡力 去弄個明白,如果我弄得明白的話。」
  「去年九月,我在阿特金森農場幹活,」盧克·馬克斯說道,「幫助堆好最後一批 麥垛。因為從母親的小屋到農場去的最近的路,是穿過莊院背後的牧場,我慣常走那條 路;而菲比也慣常站在菩提幽徑背後的圍牆門口,她知道我回家的時間,有時就在那兒 跟我閒談。有時她不在那兒,有時我就跳過那分隔園子和牧場的、乾涸的護邸溝渠,闖 到僕役大廳裡,可能的話,就在那兒喝一杯淡色啤酒,吃一點兒晚餐。
  「我不知道九月七日晚上菲比在幹什麼--我記得那日期,是因為那天農場主阿特 金森把工資一股腦兒發給了我,我得在他交給我的一張收條上簽字--我不知道她在干 什麼,但她不在菩提幽徑外的園門口,所以我就繞到園子的另一邊,跳過乾涸的溝渠, 因為那天夜間我特別要見她,為的是我第二天就要到切爾姆斯福特外的一個農場去幹活 了。我穿過阿特金森的農場和莊院之間的牧場時,奧德利教堂的鐘打了九下;我進入菜 園子時,必定已經是九點一刻光景了。
  「我越過園子,進入菩提幽徑;到僕役大廳去的最近的路,要穿過灌木叢林,經過 桔井。這是一個漆黑的夜,但我對這老地方的路是夠熟悉的,在黑暗中,僕役大廳窗子 裡的燈光看起來是紅紅的和舒適的。我走近枯井井口時聽到一個聲音,使我渾身都起了 雞皮疙瘩。這是一種呻吟的聲音,一個男人痛苦的呻吟聲,他躲在灌木林裡躺在什麼地 方。我不怕鬼,一般說來,我什麼也不怕;但聽著這呻吟聲總覺得有股冷氣直衝到我心 裡,有一會兒,我突然被弄得昏頭昏腦,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但,我又聽到這呻吟聲了, 於是我開始在灌木叢林之間尋找。我發現有個男人躺著躲在茂盛的月桂樹下,我起初覺 得他是個不幹好事的人,想扭住他,押他到府邸裡去,這時他抓住我的手腕,卻無力從 地上站起身來,只是十分誠懇地瞧著我(我從他在黑暗中把臉轉向我的神態中看得出 來),問我是誰,是幹什麼的,跟府邸裡的人可有什麼關係。
  「他說話的腔調告訴我,他是個紳士,儘管我不知道他的模樣兒長得怎樣,也看不 清他的臉;我客客氣氣地回答他的問題。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他說,『不給任何活人看見,記住啊。我從今天四點鐘 起一直躺在這兒,我是半死半活的,但,請你記住,我要從這兒出去,還不要給人看 見。』
  「我告訴他出去是夠容易的,但我想到我最初對他的估量說不定歸根結蒂是挺正確 的,他若不是干了壞事就不會想到要那麼悄沒聲兒地偷偷溜走。
  「『你能不能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我可以在那兒換一身乾衣服,』他說,『而且至 多只有五六個人知道這件事?』
  「這時他撐起來像要坐的樣子,我看得出他的右臂鬆弛無力地掛在一邊,他疼痛得 很。
  「我指指他的手臂,問他是怎麼回事;但他回答得十分平靜,『斷了,小伙子,斷 了。這倒不太厲害,』他用另一種腔調說道,不大象是跟我說,倒極像是跟他自己說的。 『斷臂之外,還有心碎腸斷,那可是不容易治癒的。』
  「我告訴他,我可以把他帶到母親的小屋裡去,他可以在那兒烘乾他的衣服,受到 歡迎。
  「『你母親能保守秘密嗎?』他問。
  「『她能把一個秘密保守得牢牢的,如果她能記得那秘密的話;』我告訴他道, 『但你今夜不妨把一切共濟會成員、森林宮、慈善機關成員,以及真正的英國秘密共濟 會成員的秘密,統統都告訴她,明天早晨她便把它們統統都忘記乾淨了。』
  「他似乎對這話很滿意,他依賴著我站起身來,因為他的四肢抽搐得厲害,看來幾 乎全使不出勁來了。他碰到我身體時,我感覺他的衣服是潮濕而又污穢的。
  「『你跌到魚池裡去了,先生,是嗎?』我問。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甚至他似乎沒聽見我的問題。現在我看得見他自己站立的模 樣了,他是個高大的人,體格健壯,比我高出一個頭兩個肩膀。
  「『把我帶到你母親的小屋裡去吧,』他說,『如果你有辦法,再替我搞幾件干衣 服來;麻煩你的地方,我會給你酬勞的。』
  「我知道鑰匙多半是留在園牆木門上的,所以我就領他走這條路。他起初走也走不 動,只是沉重地靠在我肩膀上,才勉強走動的。我帶他穿過木門,沒用鑰匙把門鎖上; 我相信機會湊巧,不會被園丁副手察覺;那人掌管著鑰匙,是個夠粗心大意的小伙子。 我領他穿過牧場,帶他上這兒來;一路上仍舊離村莊遠遠的,在田野裡行走,在夜間這 麼晚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會看見我們;我就這樣的把他帶到我樓下房間裡,母親正坐在 爐火邊給我準備一點兒晚餐哩。
  「我把這奇怪的小伙子安置在爐火旁一把椅子裡,第一次好生看看他。我以前從來 沒有看見什麼人像他這樣狼狽的。他渾身上下綠油油的,又濕又髒,他的雙手都被擦破 了,皮開肉綻的。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替他把衣服脫下來,因為他在我手裡簡直像個孩 子,他坐在那兒呆望著爐火,自己無能為力,就像任何嬰兒一般;只是不時的發出長長 的沉重的歎息,彷彿他的心就要爆裂了。他似乎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他似乎既沒聽 見我們說話,也沒看見我們;他只是坐在那兒筆直地呆望著前邊兒,可憐巴巴的斷臂松 弛地掛在身旁。
  「我認為他身體很壞,想去請道森先生來替他治病,我跟母親提起此事。然而他心 裡似乎十分古怪,他迅速抬頭看望,盡力做到機警敏捷,嘴裡連聲說不,不,除了我們 母子倆,別讓什麼人知道他在這兒。
  「我問他要不要我跑出去搞瓶白蘭地回來;他說,好的,你去買吧。我跑到酒店裡 已經近十一點鐘了,我到家時正好鐘敲十一下。
  「我把白蘭地搞來,是件好事情,因為他正哆嗦得可怕,酒杯的邊緣格格的碰在他 牙齒上。他牙關緊閉,我不得不從牙齒縫裡硬把酒灌進去,他這才能把酒喝下肚去。最 後他昏昏沉沉地打盹兒了,那是一種傻乎乎的睡眠,對著爐火上下擺動著腦袋,所以我 就去拿一條毯子把他裹起來,弄他在房間裡的一張折疊床上躺下。我叫母親去睡覺,我 坐在爐火旁守護著他,添添煤,叫爐火一直維持到破曉。破曉時他渾身一震,突然驚醒 過來,說是他必須走了,立刻就走。
  「我求他別考慮這種事情,我告訴他,他永遠不適宜走這麼長的路了;但他說他必 須走,他站起身來,儘管搖搖晃晃的,開頭他連兩分鐘也站不穩,可他還是撐著沒倒下。 他睡熟時,我已經把他的衣服盡可能洗乾淨、烘乾了,因此他叫我幫他穿衣服。我終於 設法給他穿上了,但他的衣服都損壞得可怕極了,他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怕的模樣兒,臉 色蒼白,前額上一個大口子,我給他洗乾淨後扎上了一塊手帕。他穿外套也只能在頸子 周圍把鈕扣扣上,因為他的斷臂不能伸進袖子裡去。他雖然不時的呻吟,但他把一切都 堅持下來了;他雙手上抓破撞腫的傷痕,他前額上的大口子,他僵硬的四肢和斷臂,他 可有許多傷痛要呻吟的哩。這時候,天已大亮,衣服穿好了,他準備走了。
  「『去倫敦的路上,哪個小城離這兒最近?』他問我。
  「我告訴他,最近的小城是布倫特伍德。
  「『那麼,很好,』他說,『如果你陪我到布倫特伍德,領我到外科醫生那兒去接 合我的手臂,為了這件事和其他種種麻煩,我要給你五英鎊鈔票,作為酬謝。』
  「我告訴他,我準備做、也情願做他要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還問他,要不要由我到 鄰居家去看看,能否借一輛車送他上那兒去,因為,走路的話,我告訴他,他要足足走 六英里多呢。
  「他搖搖頭。不,不,不,他說,他不要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事情;他寧可走去。
  「他果真走去了;他走得也極像一個健康的人;然而,我知道,六英里的每一步, 他都走得痛苦之至。但他像以前一樣的堅持下來了;我這有福氣的一生裡,從來沒有看 見第二個像他這樣堅持不懈的人。有時候他不得不停下步來,靠在人家大門口喘過一口 氣來;但他仍舊堅持下去,一直堅持到我們終於到達布倫特伍德,於是他對我說:『領 我到最近的外科醫生診所去吧。』我領他去了,我等候著,看醫生給他的斷臂安上夾板, 這手術做了好長的時間。外科醫生要他在布倫特伍德待到手臂好一些時再走,但他說不 能讓人風聞這件事,他必須一分鐘也不耽擱地趕到倫敦去;所以,外科醫生考慮到要盡 力弄得他舒適方便,便用一個吊帶托住他的斷臂。」
  羅伯特·奧德利吃了一驚。他訪問利物浦時的一個有關情況突然像閃電似的回憶起 來了。他記得那個叫他回來的職員跟他說過:有一位旅客,在「維多利亞·裡奇亞號」 一個鐘頭之內就要啟旋的時候,買了張船票登船的;那是個青年人,一條手臂用繃帶吊 著,他自己報的姓名很普通,羅伯特把它忘了。
  「他的手臂包紮好以後,」盧克繼續說道,「他對外科醫生說,你能給我一支鉛筆, 讓我臨行寫幾句話嗎?外科醫生微笑搖頭。『你今天絕不可能用這手寫字的。』他指指 剛才包紮的手臂,說。『也許不行,』年輕小伙子挺平靜地答道,『但我可以用左手寫 字。』『能不能由我來替你寫?』外科醫生說。『不,謝謝你,』另一位答道,『我非 寫不可的是不足為外人知道的私事。如果你能給我兩個信封,我就十分感謝了。』
  「於是外科醫生去取信封,年輕小伙用左手從外套口袋裡摸出一個筆記本來;筆記 本的封面又潮濕又骯髒,但裡邊的紙張夠清潔的,他撕下兩頁紙,寫了你所看到的字; 他用左手書寫,他寫來笨拙得可怕,他寫來慢吞吞的,但他千方百計地把你所看到的那 些話寫完,然後他把那兩封信分別裝進外科醫生給他拿來的信封裡,把它們封好了,他 在一個信封上面用鉛筆做了個十字記號,另一個信封上沒做什麼記號。接著,他給外科 醫生付了酬勞;外科醫生說,可還有什麼要他效勞的,能勸他在布倫特伍德待到手臂好 一些時再走嗎?但他連聲說,不,不,不可眼於是,他對我說,『陪我上車站去吧,我 在那兒把我答允的酬勞付給你。』
  「我就陪他上火車站去。我們正好及時趕上了八點半鐘在布倫特伍德停靠的火車, 還有五分鐘迴旋餘地。他把我叫到月台的一角,說道:『我要你替我專送這兩封信。』 我說我願意效勞。『很好,很好,』他說,『聽著,你認識奧德利莊院府邸吧?』『認 識的,』我說,『我應該認識,因為我情人住在那兒,她是爵士夫人的貼身侍女。』 『哪位爵士夫人的侍女?』他問。因此我就告訴他是『爵士夫人的侍女;新的爵士夫人, 過去她是道森先生家的家庭教師。』『那就很好,』他說,『這件信封上做了個十字記 號的信,是要送給奧德利夫人的,但你要保證讓她親手收到這信,而且要留神不給任何 人看見你送信。』我答允照辦,他就把第一封信遞給我。接著他又說,『你可認識奧德 利先生,就是邁克爾爵士的侄兒?』我就說,『是的,我聽說過他,我聽說他是個正宗 的紈持子弟,但和藹可親、說話無拘無束』(因為,你知道,我聽見人家講起過你),」 盧克附帶說明道。「『你聽著,』年輕小伙說道,『你把另一封信送給羅伯特·奧德利 先生,他現在住在村子裡的「太陽飯店」裡。』我就告訴他,沒有錯兒,我從嬰兒時起 就認識『太陽飯店』了。然後他把第二封信交給了我,信封上什麼記號也沒有;根據諾 言,他給了我一張五英鎊的鈔票;接著他說,『再見了,種種麻煩,多謝多謝。』他上 了一節二等車廂,我看到的他那最後一面是一張蒼白得像書寫紙的臉,前額上一大塊十 字形的橡皮膏。」
  「可憐的喬治!可憐的喬治啊!」
  「我跑回奧德利村,直奔太陽飯店,要求見你,那時,我的天啊,我是存心要忠誠 地把這兩封信送出去的;但是,旅館老闆告訴我,那天你大清早就動身到倫敦去了,他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又不知道你在倫敦的住址,雖然他認為總是屬於法院的什麼房 屋,例如威斯特敏斯特大廈,民法博士會館,以及諸如此類的地方。所以,我怎麼辦呢? 我沒法兒把信郵寄,因為我不知道投遞的地址;我也沒法兒把信送到你自己手裡,而且 他還特別囑咐過我:別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我寧可不動聲色,只是等待著看你是 否回來,耐心等待著把信送給你的時機。
  「我想起我該在晚上到府邸裡去看看菲比,從她那兒打聽一番,什麼時候我有機會 可以看到爵士夫人,因為我知道,只要她樂意,她是能設法辦到的。所以那天我沒去農 場幹活,儘管我應該把活兒幹完的;我吊兒郎當地一直瞎混閒逛到近黃昏的時候,這才 走到莊院背後的牧場上去,我在那兒果然看到菲比等候在圍牆木門口,正在那兒張望著 我哩。
  「我和她一同走進灌木叢林,我正要轉彎向古井走去,因為有一個夏季,我們都習 慣於坐在磚墩子上的,但,菲比突然臉色發白,白得像鬼一樣,說道,『不到那兒去! 不到那兒去!』於是我就問:『為什麼不到那兒去?』她回答說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 但那天晚上她覺得心神不安,而且她聽說古井有鬼魂出現。我告訴她那是一派胡說八道; 可是她說,不論是真是假,她可不願到古井那邊去。所以我們就回到木門口,她靠在門 上跟我聊天兒。
  「我跟她聊了不久,就發覺她不對勁兒,便直率的告訴她了。
  「『咳,』她說,『今兒晚上我情緒不正常,因為昨天我碰到一件七顛八倒的紛擾, 現在我還沒定下心來呢。』
  「『一件紛擾,』我說,『我猜是你跟爵士夫人吵架了吧。』
  「她並不直截了當地回答我,但她微微一笑,真是我所見到的最古怪的微笑,不久 她就開口了:
  「『不,盧克,壓根兒不是那種情況,更加重要的是,誰也不可能比爵士夫人對我 更友好的了;我覺得她幾乎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我覺得,不論是一小件農具或傢具或 諸如此類的東西,不論是一家好意贈送的小旅館,只要我求她,她是啥也不會拒絕的。』
  「我搞不明白她的話,因為,不過幾天以前,她就告訴過我,她那爵士夫人既自私 自利又奢侈浪費,我們說不定要等待好久好久,才能得到我們希望從她那兒得到的東西 哩。
  「所以我就跟她說,『呀,菲比,這可大突然了。』她說,『是的,是突然。』她 又微微一笑,仍舊像剛才那樣古怪的微笑。因此,我就嚴厲地轉過來瞧著她,說道:
  「『我的姑娘,我來告訴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吧,你把某些事情瞞著我哩;某些你聽 說過的、或是你發現的事情;如果你想試試跟我將這把戲繼續要下去,你就會發現,你 是大錯而特錯了;所以我要給你警告。』」
  「但她一笑了之似的,說道,『啊,盧克,究竟是什麼給你的腦袋裡裝進這種奇裡 古怪的想法的?』」
  「我說,『如果我腦子裡裝了古里古怪的想法,那就是你裝進去的;我再一次的告 訴你,我可受不了這種瞎胡鬧,如果你對你就要跟他結婚的男子漢,也要保守秘密,那 麼,你還不如嫁給別人、對別人去保密吧,因為你對我可保不了密,我告訴你,你可隱 瞞不了。』」
  「聽到這話,她開始嗚嗚咽咽地哭泣了,但我不理會她的哭泣,開始問她爵士夫人 的情況。因為我衣袋裡放著那封用鉛筆做了十字記號的信,我要找到如何送信的辦法。
  「『也許別人也能像你一樣的保守秘密哩,』我說道,『也許別人也能像你一樣交 上朋友的。昨天可有一個生著棕色鬍子的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一位紳士到這兒來看望你 的爵士夫人嗎?』」
  「我的堂妹菲比並不像個基督教徒似的回答問題,反而嚎啕大哭起來了;她絞緊雙 手,繼續大嚎大哭,哭得我挫了銳氣,不知道自己能否搞明白她的意圖。」
  「但,一點兒一點兒的,我逼她講出來了;因為我可不會忍受這種瞎胡鬧;於是她 告訴我:她坐在她小房間的窗子邊幹活;這房間在屋子的頂端,正好在一面三角牆裡邊, 下臨菩提幽徑、灌木叢林和古井。她看見爵士夫人正和一個陌生的紳士在散步,他們一 起散步了好長時間,一直到他們慢慢的--」
  「別說下去了,」羅伯特·奧德利大聲說道,「其餘的我都知道了。」
  「我說菲比把她所看到的都告訴了我,她告訴我,她後來幾乎立刻就遇到了爵士夫 人,她們兩人之間交談了幾句話,話不多,但足夠叫爵士夫人心裡明白,她所瞧不起的 僕人,已經發現了她的秘密,這就會使她直到生命的末日,都被控制在這僕人的手掌之 中。」
  「『盧克,她落在我的手掌之中了,』菲比說,『如果我們替她保守秘密,她就肯 為我們在這世界上做隨便什麼事情了。』」
  「你由此可知:爵士夫人也好,她的侍女也好,都認為那位紳士,那位我送他平安 地上火車去倫敦的紳士,掉在井底裡死掉了。如果我把信送出去,她們就會發覺事實恰 巧相反;如果我把信送出去,菲比和我便會失掉照夫人的牌頭而成家立業的好機會了。」
  「所以我就保留著信,保守著我的秘密,而爵士夫人也保守著她的秘密。不過,我 覺得,如果她對我慷慨大方,我要的錢,她若給得爽爽快快,手面很闊,我倒會把一切 都告訴她,叫她安心放心的。」
  「然而她並不那麼辦。她給我的不論什麼東西,都是扔給我的,倒像我是一條狗兒 似的。不論她跟我說什麼話,都彷彿是她在跟一頭狗兒說話哩,而且是一頭她看都不要 看的狗兒。她嘴裡吐出來的話,對我說得怎麼厲害難堪,她也不覺得過分。她對著我把 頭往後一扭,那神氣怎麼驕傲自大、瞧不起人,她也不覺得過分。我對她恨入骨髓,我 就保守我的秘密,讓她去保守她的秘密。我把這兩封信打開,我都看了,但我看不出多 少名堂來,我就把信藏了起來,直到今天夜裡,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這兩封信。」
  盧克·馬克斯講完了他的故事,十分平靜地躺著,他講得那麼長久,力氣都耗盡了。 他觀察著羅伯特·奧德利的臉,充分估計到對方會責備他或嚴厲訓斥他;因為他朦朧地 意識到他犯了錯誤。
  但羅伯特並不訓斥他,他認為自己不適合做這種事情,他絲毫不抱這種幻想。
  「明天早晨牧師到來的時候,牧師會同他談話,並且會安慰他的,」奧德利先生心 中想道:「如果這可憐的人需要一篇說教講道,出之於牧師之口,比出之於我嘴裡好。 我該跟他說什麼呢?他的罪孽反過來害到他自己頭上了;因為,如果讓爵土夫人安心放 心了,城堡旅館也就不會燒燬了。出了這件事以後,誰還敢試試安排自己的生活呢?在 這奇怪的故事中,誰看不出上帝的親手安排呢?」
  對於自己所作出的推論和照此辦理的行為,他倒十分謙虛,並不認為怎麼高明。他 記得他曾毫無疑問地信任自己的可憐巴巴的理智之光,但他也聊以自慰地記得,他是單 純而誠實地力圖完成他的責任的;對於死者也好,活著的人也好,他是同樣忠誠的。
  羅伯特·奧德利陪著病人坐了好久,一直坐到天亮。病人講完故事沒有多久,便沉 沉睡去了。老婦人在她兒子作懺悔的全過程中,瞌睡得挺舒服。菲比在樓下的折疊床上 也睡熟了;所以年輕的大律師是唯一的守護病人的人。
  他不能睡覺;他只能思索著他剛才聽到的故事。他只能感謝上帝保住了他朋友的性 命,祈求上帝使他得以去找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對她說:「你的哥哥仍舊活著,而且 已經找到了。」
  菲比在早晨八點鐘時走上樓來,準備到病床邊來照看,於是羅伯特·奧德利便走出 門來,到太陽飯店去找個床鋪睡覺。在最近這三天裡,他從來沒有舒舒服服地休息過, 只不過在火車車廂裡或供膳宿的輪船裡偶然睡那麼一會兒而已,所以他累得完全筋疲力 盡了。他長長的酣睡了一覺,連夢也沒有,醒來時已是近黃昏了。他穿衣打扮好了,這 才到小小的起居室裡去吃晚飯,幾個月以前,他和喬治一起在這小房間裡坐過的。
  旅館老闆侍候他吃正餐,並且告訴他,當天下午五點鐘,盧克·馬克斯死了。「他 去世得相當突然,」老闆說道,「但十分平靜。」
  當天晚上羅伯特·奧德利寫了一封長信,寄到維勒布呂默斯,請瓦爾先生轉交給一 位泰勒夫人;在這一封長信裡,他對那位生平用過許多名字、卻得用個假名以度餘生的 薄命女人,敘述了垂死者所講給他的故事。
  「聽到她的丈夫並未在風華正茂的時期死於她邪惡的手裡,也許對她是個安慰,」 他心中想道。「如果她自私自利的靈魂,對別人還能抱有任何同情之心、懊悔之情的 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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