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奧德利茫然凝望著維勒布呂默斯與布魯塞爾之間的平坦沼澤地和淒涼白楊
樹,他所見到的景像要比身患熱病的旅人在一個奇怪的睡夢中分外詫異地張望著的那個
世界顯得更加不真實。這可能嗎,她作為女主人和王后統治他伯父的家都快兩年了,難
道他正在回到沒有這個女人的、他那伯父的家去嗎?他覺得彷彿是他拐走了爵士夫人,
秘密地暗中結果了她,如今他必須把從男爵深情地熱愛的女人的命運向邁克爾爵士作出
交代。
「我該告訴他什麼呢?」他心中考慮道,「我該把真相--把那陰森可怕的真相告
訴他嗎?不;那可太殘酷了。知道了這駭人聽聞的內情,這仁人君子的精神會給壓垮的。
然而,他對這薄命女人的惡毒所知不多,他說不定會認為我對待她太辣手辣腳了。」
羅伯特·奧德利先生坐在公共馬車破破爛爛的座位上,一邊兒這樣沉思默想,一邊
兒心不在焉地望著毫無情趣的景色,他想到他一生中好大的一頁撕下來了,喬治·托爾
博伊斯的隱秘的故事如今結束了。
下一步他得怎麼辦?當他想起在他所聽到的、從海倫·托爾博伊斯蒼白嘴唇裡講出
來的情節時,許許多多可怕的思想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的朋友--他的被謀殺的朋友-
-隱蔽地躺在奧德利莊院古井的廢墟裡。他已經在那兒躺了長長的六個月了,沒有被埋
葬,沒有人知曉;隱蔽在修道院老井的黑暗之中。怎麼辦呢?
發動一次對被謀害者的遺體的搜尋,不可避免地會引起驗屍官的追究查詢。如果追
查起來,爵士夫人的罪行要想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了。而證
實喬治·托爾博伊斯在奧德利莊院猝死身亡,幾乎就是確實證明爵士夫人即系這一神秘
死亡的肇事者,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年輕人失蹤的那一天是跟隨爵士夫人進入菩提幽徑的。
「天啊!」羅伯特充分明白了他處境之可怕時,大聲嚷道。「難道因為我寬容了這
謀殺他的女人的罪行,我的朋友便不得不安息在那褻瀆神明的葬身之地嗎?」
他覺得沒有擺脫困境的出路。他有時認為,葬在世間稱奇的、精雕細刻的大理石墓
碑下的墳墓裡,抑或埋在奧德利莊院灌木叢中無人知曉的隱蔽之地裡,對他死去的朋友
說來,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在另一種時刻,卻又有一種突然的恐懼之情兜上心頭,覺得
對不起那被謀殺的人,但願旅行得比布魯塞爾至巴黎的特別快車所能達到的速度還要快,
迫不及待地想到達旅途的終點,以便把這殘酷的錯誤改正過來。
在離開奧德利莊院第二天的黃昏時分,他已在倫敦了;他直奔克拉倫東,去打聽他
伯父的情況。他無意去見見邁克爾爵士,因為他還沒有決定究竟把真相告訴他多一點呢
還是少一點,但他急於要弄清楚老人是怎樣頂住最近遭遇的殘酷衝擊的。
「我要去找艾麗西亞,」他想:「她一定會把她父親的情況全都告訴我的。他離開
奧德利才兩天。我很難指望聽到什麼有利的變化。」
然而,那天晚上,奧德利先生是命中注定見不到他伯父的,克拉倫東的僕人們告訴
他,邁克爾爵士和他的女兒乘坐早晨的郵船到巴黎去了,他們將由該地前往維也納。
羅伯特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高興;它給了他一個歡迎之不暇的、緩過一口氣來的機會。
他指望伯父從維也納回到英國時,健康不受損害,精神重新振作起來;在此之前,關於
他妻子的罪行,毫無疑問還是什麼也不告訴他的好。
奧德利先生驅車去聖殿法學協會。自從喬治·托爾博伊斯失蹤以來,他總覺得事務
所是淒涼寂寞的,今夜更是加倍的淒涼寂寞了。以前不過是一個陰暗的疑團,如今可變
成了可怕的事實。再也沒有蒼白亮光的餘地,再也沒有曇花一現的希望。他的最壞的杞
憂已經是有根有據的了。
喬治·托爾博伊斯已經被他曾熱愛過哀悼過的妻子,殘酷無情地背信棄義地謀殺了。
事務所裡有三封信等著奧德利先生。一封信是邁克爾爵士寫的,另一封是艾麗西亞
寫的。第三封信的筆跡,年輕的大律師以前雖然只見過一次,他卻已經非常熟悉了。看
到寫在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他的臉就漲紅了,他小心翼翼地溫柔地把信拿在手裡,彷彿
這信是個生物,能感覺得到他的接觸似的。他把那信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瞧著印在信
封上的頂飾,郵戳,紙張的顏色,然後把它藏在他穿背心的懷裡,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
「我是個多麼可憐的、沒有道理的傻瓜,」他心中想道,「我平生嘲笑弱者的愚蠢,
而歸根結蒂我卻將比弱者中最弱的人還要愚蠢嗎?這棕色眼睛的美人!為什麼我老是看
見她呢?為什麼我那無情的復仇女神老是指向通往多塞特郡淒涼房屋的道路呢?」
他拆開了前面兩封信。他真夠傻的了,把第三封信留作最為美味的一口食物--在
扎扎實實、普普通通的正餐後的一道神仙吃的甜食。
艾麗西亞的信告訴他:邁克爾爵士以持久不懈的鎮靜承受著他的痛苦,因而她終於
為之格外惶恐的,倒不是什麼暴風雨般的絕望的表現,而是他那耐著性子的平靜。在這
種困難的處境裡,她秘密地訪問了每逢有人患重病時便來為奧德利家為之治病的醫生,
並且請這位紳士表面上若無其事地偶然去看望一次邁克爾爵士。醫生去了,同從男爵一
起待了半個鐘頭,便告訴艾麗西亞,眼前並不存在因這種沉默的悲哀而引起什麼嚴重後
果的危險,但必須採取一切措施鼓舞他振作起來,無論他是怎麼不情願,也要迫使他有
所作為。
艾麗西亞立刻按照這個忠告行動起來了,她恢復了她從前作為寵壞的孩子時的絕對
權利,她提醒她的父親:他曾允諾帶她去德國旅遊。她費了很大的功夫勸說父親答允履
行以前的諾言;一旦如願以償,她就設法盡可能及早離開英國;她在結束這信時告訴羅
伯特,在她使父親學會忘掉跟老家有關的種種煩惱之前,她不會護送父親回去的。
從男爵的信十分簡短,其中還附了六張邁克爾·奧德利戶名下的倫敦銀行空白支票。
「我的親愛的羅伯特,」他在信中寫道,「我委託你照料的人,為了使她將來生活
舒適而作出你認為合適的安排時,是需要錢的。我無需告訴你這些安排不能太慷慨大方
了。但或許我現在也不妨告訴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告訴你:永遠不再聽到這人的
姓名,乃是我誠摯認真的願望。你為她所作的安排,其性質如何,我也不願聽到。我深
信你會憑良心仁慈地辦事的。我也不想知道得更多。你不論何時需要款子,都可以從我
這幾支取你所需要的任何數量;但你沒有必要告訴我,你要這筆錢是用在誰身上的。」
羅伯特·奧德利重新折好這封信時,寬慰地長長的噓了一口氣。這信解脫了他的責
任,那履行時必定極為痛苦的責任,這信也永遠決定了他該對那被謀殺者所採取的行動
方針。
喬治·托爾博伊斯必須平安無擾地躺在他那無人知道的墳墓裡,邁克爾·奧德利必
須永遠不知道他所熱愛的女人靈魂裡有著謀殺罪的紅色烙印。
羅伯特只有第三封信要打開了--讀其他信件時他藏在懷中的那封信;他撕開信封,
像剛才一樣小心翼翼地溫柔地拿著信箋。
這信同邁克爾爵士的信一樣簡短,它只有那麼幾行:
親愛的奧德利先生,--
這裡的教區長去看了馬克斯兩次,他就是你從城堡旅館大火中救出來的那個人。他
躺在奧德利莊院附近他母親的小屋裡,生命危殆,沒有指望活多少日子了。他的妻子在
服侍他,他和她都表示了一個懇切的願望:趕在他嚥氣之前你去見見他。請即來,切勿
延誤。
你的十分真誠的
克萊拉·托爾博伊斯
3月6日,斯坦寧丘教區
羅伯特·奧德利恭恭敬敬地把這信折好,重新放在背心後面可能遮掩著他的心的地
方。放好以後,便坐在他喜歡的扶手椅裡,裝滿煙斗,點上火,猛吸著煙,在煙草尚未
燃盡之際沉思地凝望著明滅的火光。他那漂亮的灰色眼睛裡閃爍著懶洋洋的光采,透露
了一個夢一般的幻想,這幻想既不可能是憂鬱的,又不可能是不愉快的。他的思想隨著
煙草的藍色煙霧飄浮開去,把他帶進了一個非現實的光明境界,其中沒有死亡或麻煩,
沒有悲哀或恥辱;只有他自己和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共處於由他們的愛情偉大無限的
威力所造成的世界裡,一個只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裡。
直至灰白色土耳其煙草的最後一小撮也消耗殆盡,在爐柵最高的鐵條上把灰白的煙
灰從煙斗裡敲了出來,這令人愉悅的美夢才飄浮到那最偉大的倉庫裡去了;世間從來不
曾有過、將來也不會有的事物的幻象,都上了鎖藏在這大倉庫裡,由某個嚴格的巫師守
衛著,只是不時轉動鑰匙,稍稍打開一點兒倉庫的門,讓人類享有片刻的喜悅。然而,
夢消失了,淒涼現實的沉重負擔又重新壓在羅伯特的肩上了,比任何「海上老人」1都
要頑強,難以擺脫。「那個叫馬克斯的漢子要跟我打什麼交道呢?」大律師心中想道。
「也許,他是害怕未作懺悔就死去。他希望把我已經知道的事告訴我--把爵士夫人犯
罪的故事告訴我。我知道他是參預機密的。甚至在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夜裡,我就對
這一點確信無疑的了。他知道這個秘密,而且借此做交易。」 1典出《天方夜譚》,水手辛巴德碰到一個「海上老人」,賴在他的肩膀上不肯下
來,後來把老人灌醉了才把他從肩上摔了下來。
說也奇怪,羅伯特·奧德利對於回到埃塞克斯去是畏畏縮縮的。如今他已經知道她
哥哥的命運的秘密了,他該怎樣去同克萊拉·托爾博伊斯見面敘談呢?為了把事實的真
相瞞過她,他得說多少謊話,他得運用多少模稜兩可、含含糊糊的詞兒啊?然而,把這
嚇人的事實告訴她,還有什麼仁慈可言?知道了真相,必將使她的青春枯萎,必將抹掉
她心裡秘密地懷抱著的種種希望。他憑自己的經驗,知道不知不覺地抱著希望,抱著一
線希望,是十分可能的;他不忍讓她的心像他的心一樣被事實的真相壓得粉碎。「還是
讓她自始至終徒然地抱著希望的好,」他心中想道,「還是由她終生為她失蹤的哥哥的
命運去尋找線索吧,可別由我來把線索交到她手裡,說道,『咱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你所熱愛的哥哥,在他風華方茂的青春時期被罪惡地謀殺了。』」
但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已經寫信給他,求他毫不延誤地回到埃塞克斯去。她的囑托,
不論執行起來可能多麼痛苦,他能拒絕嗎?再說呢,也許那人命在旦夕,他可在懇求見
見他啊。拒絕前往,或者不必要地耽誤個把鐘點,豈不是冷酷無情?他瞧瞧他的表。九
點鐘只差五分鐘了。伊普斯威奇郵車八點半從倫敦開出,這班車之後,就沒有到奧德利
去的火車了;但還有一班在十一點鐘從肖迪奇開出、在十二點與一點鐘之間在布倫特伍
德靠站的火車。羅伯特決定坐這班車前去,然後從布倫特伍德步行至奧德利,這段路大
概有六英里多一點。
在必須離開聖殿法學協會去肖迪奇之前,他有一段漫長的等候時間;他對著爐火,
坐在那兒鬱鬱不樂地沉思默想,對於最近一年半以來充滿他的生活的那些奇怪事件感到
詫異,它們象憤怒的幻影似的來到他和他的懶散傾向之間,把並非他自己的意圖,授給
了他。
「天哪!」他吸第二斗煙時心中想道,「我過去習慣於整天懶洋洋地靠在安樂椅裡
吸著溫和的土耳其煙草,讀讀保爾·德·柯克1;習慣於興之所至地買個半票,站在包
廂背後的新聞記者中間,看一場新上演的滑稽戲;習慣於在伊文斯飯店裡,以淡啤酒、
排骨和一卷《紅嘴山鴉和烏鴉》消磨整個黃昏。現在我怎麼能相信我過去是這樣的人呢?
難道人生對我是這樣輕鬆愉快的旋轉木馬嗎?難道我是這樣的孩子之一,他逍遙自在地
坐在木馬上,而這時其他孩子光著腳站在泥濘裡干最艱苦的活兒,指望幹完後也來騎一
下木馬?天知道我從那時起明白了人生的交易;而如今我必須墮入情網,在那經常在歌
唱著的悲劇大合唱中添上我可憐的歎息和呻吟,使音量更加擴大。克萊拉·托爾博伊斯!
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在你棕色眼睛的嚴肅認真的光芒下面,可有潛在的慈悲的微笑?
如果我告訴你,我誠摯地真實地熱愛你,正如我誠摯地真實地哀悼你哥哥的命運一樣-
-由於我對那被謀殺者的友愛,而使我的生活產生了新的力量和新的意義,當它轉向你
時,甚至變得更加強大了,而且把我改變得連我自己也對自己感到驚奇了--對此你會
說什麼呢?啊!她會對我說什麼?只有天知道!如果碰巧她喜歡我頭髮的顏色,或者喜
歡我說話的聲調,也許她會聽我說話的。但,由於我真實而純潔地熱愛她,由於我會對
她誠實、忠誠、永不變心,她就會更加聽我說話嗎?她可不!這些個東西可能打動她,
也許使她對我稍稍仁慈一點兒;然而到此為止,不會進一步打動她的!如果一個沒有雀
斑的白睫毛姑娘愛慕我,我只會覺得她討厭;但,如果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忽發奇想,
要踩在我粗俗的身體上,我倒會覺得她是抬舉我。我希望可憐的小艾麗西亞會在旅途中
選中一位金髮撒克遜人。我希望--」他的思想厭倦地浮游開去,消失無遺了。對死去
的朋友未埋葬的屍體的回憶,像個可怕的幽靈似地騷擾著他,在這種時候,他怎麼能希
望什麼,思量什麼呢?他記起了一個故事--一個可怕的、駭人聽聞的、然而津津有味
的故事,在一個冬日黃昏的社交場合,這個故事曾使他的血都愉快地凍結起來了--這
是一個人,也許是一個患偏執狂的瘋子的故事,他在每一個轉角上都要受到一個未曾安
葬的親戚的鬼影的騷擾,原來這親戚在那褻瀆神明的藏身之地裡不能安息。如果那可怕
的故事在現實生活裡有它的復本,那怎麼辦呢?如果從此以後,他一直要受到被謀害的
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幽靈的作祟,那怎麼辦呢? 1保爾·德·柯克(1793-1871),法國小說家,大多寫巴黎生活,在英國很受讀者歡迎。
他用兩手推開落在臉上的頭髮,頗為緊張不安地環顧舒適的小套間。房間的角落裡
隱藏著他不喜歡的陰影。通向他小小化妝室的門半開著,他站起身來關上門,咋嚓一聲,
轉動鑰匙,把門鎖上了。
「我讀大仲馬1和威爾基·柯林斯2的小說,不是白讀的,」他喃喃自語道,「我
熟悉鬼魂的詭計,它們躲在人的背後偷偷地從門口溜進來,把蒼白的臉平貼在窗玻璃上,
在昏暗中睜大它們的眼睛張望著。說也奇怪,你那慈悲心腸的同伴,生平從來沒幹過一
樁卑鄙的事情,可一旦變成鬼魂,就什麼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明天我要把煤氣燈點
亮,僱用馬隆尼夫人的大兒子睡在門廊裡信箱下方。這青年用一張薄紙和一把細齒梳子,
就能奏出一支通俗樂曲,倒可以做個十分愉快的同伴。」 1大仲馬(1802-1870),法國通俗小說家,著作極多,也寫鬼故事。
2柯林斯(1824-1889),英國小說家,著有《白衣女人》、《月亮寶石》等,公
認是英國最早的偵探小說家。
奧德利先生厭倦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竭力把時間消磨過去。十點鐘之前離開聖殿
是毫無用處的,即使十點鐘動身,到達車站也一定還早了半個鐘點哩。他抽煙抽厭了。
尼古丁的那種撫慰人的作用,其本身可能是愉快的,然而,一個人獨自抽了六煙斗的煙,
卻並不感到需要有個友好的同伴,以便他斜穿過灰白煙霧、做夢似的凝視對方,而對方
亦報之以和藹的凝視,那麼,他的氣質就是古怪地不愛交際的了。別因為羅伯特時常獨
自待在他的事務所裡,就認為他沒有朋友,莊嚴的任務在他無憂無慮的生活裡牢牢地扎
下了根,把他跟老朋友們分開了,他之所以孤獨,便是由於這個緣故。他疏遠了他的老
朋友。在社交酒會上,或者在「無雙」酒和香檳酒、「香伯坦」和「波馬」葡萄酒像水
一樣流淌的、愉快的小小宴會上,他怎麼能坐在他們中間呢?他怎麼能坐在他們中間聽
他們無憂無慮地閒談著政治和歌劇、文學和賽馬、戲院和科學、醜聞和神學呢?他心裡
可背著包袱,老是琢磨著日夜糾纏他的、那些隱秘的擔憂和懷疑啊。他辦不到!他曾經
有意迴避這些朋友,倒彷彿他確實是個警察局的探長,因為結交九流三教的人們而被污
染了,不適宜於同這些誠實的紳士們來往了。經常去的一切熟悉的場所,他都不去了,
卻把自己關在孤寂的房間裡,以心靈裡永恆的煩惱為唯一的伴侶,終於變得日益緊張不
安,習慣性的孤獨歸根結蒂總是會使最堅強最聰明的人也緊張不安的,無論他對自己的
力量和才智怎樣自誇自負。
聖殿教堂的鐘,聖鄧斯坦和聖克萊門特·戴恩斯教堂的鐘,以及尖塔高聳在河濱屋
頂之上的、一群其他教堂的鐘,終於都為十點鐘而擋擋報時了,奧德利先生半個鐘頭以
前已經把帽子戴上、大衣穿上,這時便走出小小門廊,把房門鎖上了。他在思想上重申
了他要僱用「帕持裡克」的決定--馬隆尼夫人管她所寵愛的大兒子叫「帕持裡克」。
這青年明天夜間就該來上班;如果倒霉的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幽靈入侵這些陰沉沉的套
間,幽靈必須先越過帕特裡克的身體,才能進入事務所主人睡覺的內室。
別因為可憐的羅伯特聽到他朋友猝死的可怕故事後便犯了疑心病而嘲笑他。心靈老
是在看不見的天平上顫動,沒有東西比這種天平更靈敏更脆弱的了。今天瘋狂,明日明
智,未可逆料。
誰能忘記塞繆爾·約翰生博土的幾乎是恐怖的寫照呢?1今夜,他是俱樂部聚會室
裡令人生畏的爭辯之士,莊重、沉悶、嚴肅、冷酷無情;今夜他是謙卑的包澤2所敬畏
的名人,溫和的奧立佛爾3的嚴格的學長,加裡克4和雷諾茲5的朋友,而第二天落日
之前,善良的思雷爾先生和太太卻發現他是個衰弱悲慘的老頭兒,陷於稚氣的恐懼與混
亂之中,跪在他寂寞的房間裡的地板上,祈求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不要喪失理智。我想,
回憶那一個可怕的下午,以及那時他所得到的溫情的關懷照顧,應該教導約翰生博士,
在拿起臥室裡的燭台時,他的手要保持平穩,要一反他的習慣,別讓融化的燭油象小河
似的淌到他那美麗的保護人的華貴的地毯上去;應該還有一個更加持久的效果,在挨到
釀酒商的寡婦發瘋、嫁給那個可怕的人物意大利歌唱家時,要教導約翰生博士能悲天憫
人。在人生的某個寂寞的時刻裡,誰不曾、誰不將發瘋呢?誰在天平抖動時是完全安然
無恙的呢? 1這段材料見之於《塞繆爾·約翰生軼事》,著者即文中的思雷爾夫人,她後來嫁
給了意大利歌唱家。約翰生博士(1709-1784),英國作家、文學批評家和辭書批評家,
他編纂了第一部《英語詞典》,著有《詩人傳》、《拉塞勒斯》等。
2即包斯威爾(1740-1795),《約翰生傳》的作者。
3即哥爾斯密(1730-1774),英國小說家、詩人。
4加裡克(1717-1779),英國著名演員,導演。
5雷諾茲(1723-1792),英國畫家,畫有「約翰生博士像」。
艦隊街在深夜裡是肅靜而寂寞的,羅伯特·奧德利正處於見神見鬼的心態之中,如
果他看到約翰生博士一幫子人在燈光下大搖大擺地向西走去,或是瞎眼的彌爾頓1摸索
著從聖新娘教堂門前的台階上走下來,他也不會覺得奇怪的。 1彌爾頓(1608-1674),英國大詩人、政論家。一六五二年雙目失明。著有《失
樂園》、《復樂園》和《力士參孫》。
奧德利先生在法林敦街的街角叫了一輛亨遜車,馬車轔轔地迅速穿過無人租用的史
密斯菲爾德市場,進入曲折複雜的邋遢小巷,然後把他帶到了寬闊壯觀的芬斯伯萊大街。
「沒有人在亨遜馬車裡看見過鬼魂,」羅伯特心中想道。「甚至大仲馬也還沒寫到
過這種情節。儘管他如果構思及此,是能夠寫出來的。Un revenant en fiacr e1。我
敢保證,這書名聽起來挺不錯。故事涉及一位憂鬱的紳士,身穿黑衣服,他雇了一輛披
鐘點計費的出租馬車,在車費問題上不順心,便把馬車伕騙到了郊外冷落的街坊裡,給
自己出出這口氣。」 1法文,即出租馬車裡的鬼魂。
亨遜馬車轔轔地馳上通往肖迪奇車站的石頭陡坡,把羅伯特送到了並不可愛的大廈
門口。坐這種半夜三更的火車旅行的人很少,羅伯特在長長的木頭月台上走來走去,讀
著巨大的廣告牌,在燈光之下,瘦長的廣告字母看上去蒼白暗淡,鬼氣森然。
羅伯特獨自一人坐在車廂裡。我說他是獨自一人嗎?剛才他沒有把鬼魂叫到身邊來
作伴嗎?鬼魂同伴是一切同伴中最堅持不懈的了。喬治·托爾博伊斯的鬼魂追逐著他,
甚至追到舒舒服服的頭等車廂裡來了,他從車窗口向外張望的時候,它就在他的背後,
而且它還遠遠的在他和奔騰的火車頭的前方,在火車就要奔馳過去的叢林裡,在那褻瀆
神明的藏身之地的旁邊--死者的遺骸就躺在那兒,被人忽視,無人照料。
「我必須給我失去的朋友舉行體面的葬禮,」羅伯特心中想道,這時,一陣冷風掃
過平坦的景色,像是從死人嘴唇裡散發出來的冰凍氣息,衝擊著他。「我必須辦好這件
事;不然我就會死於像今夜發作的那種驚慌症,我必須辦好這件事;不惜任何冒險,不
惜任何代價。哪怕代價是洩漏秘密,把那瘋女人從安全的藏身之地召回來,推上刑事法
庭的被告席。」十二點過幾分,火車在布倫特伍德靠站了,他很高興。從這小站下車的
另外只有一個人--一個強壯結實的畜牧場主,他到一個戲院去看了一個悲劇回來。鄉
村裡的人常去看悲劇。他們可一點兒也不喜歡你們那種輕薄浮誇的通俗喜劇。一點兒也
不喜歡你們那種精緻的客廳,光線溫和的燈,法國式的窗子,以及一個輕易信任別人的
丈夫,一個輕浮的妻子,一個始終與人方便的、擦傢具、通報客人的漂亮侍女;他們壓
根兒不喜歡那種稀鬆的、輕飄飄的演出;卻熱愛一個優秀的、紀念碑式的五幕悲劇。這
種悲劇,他們的祖先曾經看見加裡克1和阿賓登2夫人演出過,他們自己也能記得,當
貝弗莉夫人扮演奧尼爾時,這位處在貧困和煩惱之中的美麗女人,受到斯特克萊的侮辱,
羞憤交加,雪白可愛的頸子和肩膀便漲得血紅血紅的了。我想我們現代奧尼爾的表演者
沒有那麼深刻地感受到劇情中的羞辱;不然的話,或許是那些原來光采奪目的、憤怒的
血紅色,掙扎著反對雷切爾夫人的新藝術,卻毫無效果,如今被掩蓋在高貴化妝品塗抹
出來的百合花般的純潔白色之下,廣大觀眾是看不見的了。 1即戴維·加裡克(1717-1779),英國演員、經理人和劇作家。
2即阿賓登·伯登(1737-1815),英國女演員。與加裡克合作十八年,一直是女主角。
羅伯特·奧德利離開布倫特伍德宜人小城時,絕望地看看周圍的景色,便從孤寂的
小山上往下走到山谷裡去。山谷介乎他剛離開的小城和另一個小山包之間。在這小山包
上,城堡旅館這所脆弱淒涼的房屋,長期以來一直和它的敵人--風--搏鬥,最後才
屈服於老對手與一個更新更凶的敵人的聯盟,像一張枯葉似的被弄得萎縮、消亡了。
「這可是一趟令人意氣消沉的跋涉,」奧德利先生說道,他循著面前的那條光滑山
路望過去,山路寂寞得就像一條穿過沙漠的小路。「慘淡的三月深夜,在十二點鐘至一
點鐘之間,天空一團漆黑,沒有多少月光足以證明月亮的存在,對於一個憂鬱的不幸者
說來,這真是一趟令人意氣消沉的跋涉。但,我來了,我倒十分高興,」大律師心中思
忖著,「如果這可憐的傢伙危在旦夕,確實要見我。如果我躊躇不前,我就成了卑鄙的
小人了。再說呢,她希望我來;她希望我來;我除了服從她,還有什麼辦法呢,願老天
爺保佑我吧!」
他在包圍著斯坦寧丘教區各個庭園的木柵外站住了,越過一個月桂樹籬,遙望那簡
樸住宅的一些格子窗。哪一個窗子裡也沒有燈光閃爍。那住宅裡住著一個女人,他那不
可摧毀的心的堡壘,已經向她那戰無不勝的力量投誠了。奧德利先生長時間地流連地凝
望著那住宅,由此得到一點兒淡淡的安慰,聊勝於無的安慰,這就勉勉強強的上路了。
在城堡旅館過去與天上的風搏鬥的地方,只留下一堆烏黑的廢墟。寒冷的夜風隨意擺弄
著大火留下的殘片,興之所至地把它們捲到這兒那兒,羅伯特·奧德利走過時,灰塵、
炭渣和燒焦木頭的屑粒,陣雨似的撒在他身上。
夜行人走進奧德利鄉村時,已是一點半鐘,只是進了村他才想起克萊拉·托爾博伊
斯沒有指點他怎樣才能找到盧克·馬克斯臥病的小屋。
「原是道森建議把這可憐的傢伙送到他母親的小屋裡去的,」羅伯特慢慢的想起來
了,「我敢說,大火以後,道森一直在給他治病。他一定能告訴我到小屋去的道路的。」
奧德利先生按照這個推論行動起來,他來到海倫·托爾博伊斯第二次結婚之前待過
的住所。外科醫生的小小診所的門半開著,裡邊點著燈。羅伯特推開門,向裡邊兒張望。
外科醫生站在柳按木櫃台邊,在一個玻璃量器裡調和著一種藥,他的帽子就放在他身邊。
儘管夜已深了,可醫生顯然是剛進門。診所的一個小房間裡傳來他那助手調勻的鼾聲。
「對不起,打擾你了,道森先生,」羅伯特抱歉地說道,這時外科醫生抬起頭,認
出他是什麼人了。「但我是來看馬克斯的,我聽說他身體很不好,我想請你告訴我,到
他母親的小屋該怎麼走。」
「奧德利先生,我會給你領路的,」外科醫生答道。「我這會兒就要到那兒去。」
「那麼,這人的生命十分危險嗎?」
「危險得不能再危險了。如今能夠發生的唯一變化,就是這種變化能使他脫離人世
的任何苦痛了。」
「奇怪!」羅伯特大聲說道。「看起來他燒傷得並不厲害啊。」
「他燒傷得並不嚴重。嚴重的話,我決不會建議把他搬離斯坦寧匠的。毀了他的是
那一場驚嚇。他長期習慣於喝得爛醉,已經把健康損害了,那一夜突如其來的恐懼,使
他的健康完全垮了。最近兩天他一直在大發高燒;但今夜平靜得多了;我擔心明天黑夜
之前,我們就要看到他嚥氣了。」
「人家告訴我,他要求見見我,」奧德利先生說。
「是的,」外科醫生漫不經意地答道。「無疑是一個病人的異想天開。你把他從房
子裡拖出來,你盡力救他的性命。我敢說,儘管這可憐的傢伙粗魯而又蠻橫,他對這件
事是感激不盡的。」
他們離開診所;一出門,道森先生就把診所的門鎖上了。也許在賬台抽斗裡存放著
錢;毫無疑問,這位鄉村藥劑師不可能擔心最大膽的撬門賊會危及他搜求汞丸、藥西瓜
和旃那時瀉鹽的自由。
外科醫生帶路,沿著寂靜的街道走去,不久便析入一條小巷,羅伯特·奧德利看見
巷底有一盞微弱的燈一明一滅的閃光。一盞表明在守護垂危病人的燈;一盞蒼白憂鬱的
燈,在深夜和清晨之間的寂靜時刻裡看起來總是滿目淒涼的燈。這燈光是從盧克·馬克
斯臥病的小屋窗子裡照射出來的,他的妻子和母親正守護著他哩。
道森先生拔開門閂,走進這小屋的普通房間裡,羅伯特·奧德利跟了進去。房間是
空空洞洞的,只點了一支暗淡無光的牛脂蠟燭,背部開裂,蠟燭芯長長的,花椰菜頭似
的,蠟燭油濺潑在桌子上。病人躺在房間上邊的小樓上。
「要我告訴他你在這兒嗎?」道森問道。
「要的,要的,勞駕了。但,如果你認為這消息會使他激動的話,那就請你謹慎一
點,注意告訴他的方式方法。我不著急,我可以等待。你不妨在你覺得我可以太太平平
地上樓時叫我好了。」
外科醫生點點頭,輕輕地走上通向小樓的狹窄木樓梯。道森先生是個好人;一個教
區外科醫生確實必須是個善良、溫情、和藹、文雅的人,不然的話,拿不出折疊得齊齊
整整的酬勞或金銀的、可憐的病人,就會受到小小的怠慢和微不足道的冷酷對待,而並
不容易得到「濟貧法」的富裕的監護人委員會的有力保護,病人在煩躁的發高燒的痛苦
裡並不因此而比較好受些。
羅伯特·奧德利坐在冰冷的爐石旁一把溫莎椅子上,鬱鬱不樂地定睛打量著左右前
後。儘管房間很小,在那花椰菜頭似的蠟燭的昏暗光線裡,各個角落還是黑暗朦朧的。
羅伯特·奧德利的對面站著一隻「八日時鐘」,鐘面都退色了,它似乎在盯牢他直瞧,
瞧得人難堪。一隻「八日時鐘」在子夜以後所能發出的可怕可畏的聲音,是大家都知道
的,根本無需描寫。年輕人在令人畏懼的寂靜中諦聽著沉重而單調的嘀嗒聲,似乎那鐘
在把垂死者剩下的多少秒鐘-一數過來,-一核對無誤而有一種鬱鬱不樂的滿足感。「又
過去一分鐘了!又過去一分鐘了!又過去一分鐘了!」時鐘彷彿在說話,說得奧德利先
生真想把帽子扔到鐘上去,瘋狂地希望阻止那憂鬱而單調的嘀嗒聲。
但外科醫生低沉的聲音終於救了他,醫生站在小樓梯的頂端向下張望,告訴他盧克
·馬克斯醒著,很高興見他。
羅伯特立刻服從這個召喚。他輕輕地爬上樓梯,先脫下帽子,然後低頭走進農村簡
陋小樓的矮門。他在這個普通農民的面前脫下他的帽子,因為他心裡明白,房間附近還
有另一個更加令人敬畏的存在,它急著要踏進房間裡來哩。
菲比·馬克斯正坐在床腳邊,兩眼定睛瞧著她的丈夫。她蒼白的眼光裡,沒有什麼
溫柔的表情,倒是露出一種敏銳而恐懼的焦急之情,表明她害怕的是死亡本身的到來,
而不是自己將喪失丈夫。老婦人在火爐邊忙著,烘乾襯衫,準備一份內湯;看來病人是
不大會吃這湯的了。病人躺著,用枕頭墊高了腦袋,粗糙的臉蒼白得死氣沉沉,兩隻大
手很不自在地在被子上移來移去。菲比曾給他讀過《聖經》,因為靠近床的桌子上,在
內服藥和洗滌藥之間,放著一本打開的《新舊約全書》。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整潔的,
井井有條的,證明了細緻精確始終是菲比為人處事的明顯特點。
羅伯特·奧德利跨進房門時,這年輕婦人便站起身,趕緊向他走去。
「先生,在你跟盧克說話之前,讓我先和你說一會兒話,」她迫不及待地低聲說道。
「請讓我先同你說說。」
「這堂客在說啥,啊?」病人問道,用的是一種壓抑的吼聲,嘶啞地在口角邊消失
了。哪怕身體衰弱,他也還有幾分蠻橫。昏暗的死亡之翳正在布遍他的眼睛,但眼睛仍
以一種銳利的不滿的眼神監視著菲比。「她要搞什麼名堂?」他說道。「我可不許她對
我耍什麼陰謀詭計。我要親自跟奧德利先生說話,不論我幹什麼,我都一人做事一身當。
如果我幹了什麼錯事,我就要想法子挽救。她在說些什麼?」
「她沒說什麼,寶貝,」老婦人答道,向她兒子的床邊走去,他似乎不是她這種好
言相戲的合適對象,病重了,反倒異乎尋常地更愛追問了。
「我的乖孩子,她只是在告訴老爺,你的身體一直不好。」
「記住了,我要告訴他的,只可以由我來告訴他,」馬克斯先生咆哮道,「若不是
那天夜裡他救了我,我才不告訴他呢。」
「當然不告訴步,寶貝,」老婦人撫慰地答道。
她的智力局限性很大,她把她兒子眼前迫不及待地要說的話,並不看得比他在神志
昏迷時所說的胡話更重要。那種譫妄狀態可怕極了,盧克說他自己被人家從幾英里長的
熊熊燃燒的灰泥、磚牆中拖出來;被投進水井裡;被抓住頭上的頭髮從深淵中拉起來;
從雲層裡伸出來的巨人之手,把他懸空吊起來,扯離堅實的大地,拋進一片混飩裡;他
還說到了許多在他發高燒的頭腦裡恣意奔騰的荒誕幻覺和恐怖景象。
菲比·馬克斯把奧德利先生拉出房間,一直拉到小樓梯頂端的狹窄平台上。這是個
大約有三英尺見方的平台,兩個人可以設法站在上面而不至於互相碰撞,不至於使對方
碰到粉刷得雪白的牆頭,或向後倒栽下樓梯去。
「啊,先生,我非常非常的想同你說話,」菲比迫不及待地低聲說道:「你總記得,
大火那夜,我看見你平安無事時,我所告訴你的話吧?」
「是的,是的。」
「當時我把我心裡的懷疑告訴了你;現在我仍舊這樣想。」
「是的,我記得。」
「除了你,先生,我對隨便什麼人都沒有透露過一個字;我還認為,盧克已經把那
一夜的事全都忘掉了;我認為,大火之前發生的事,他的頭腦裡已經忘記得乾乾淨淨。
你要知道,當我以前的--當她來到城堡旅館時,他已經喝得大醉;他被那場大火搞昏
了嚇慌了,弄得一切都記不住了。他無論如何沒懷疑我所懷疑的事,不然他就會跟任何
人提起這檔子事了;但他對爵士夫人恨之入骨,他說,如果她讓他在布倫特伍德或切爾
姆斯福特有個立足之地,這場大火就不會發生了。所以,先生,我要懇求你別在盧克面
前露出一個字來。」
「是,是,我明白了;我一定謹慎小心。」
「我聽說,爵士夫人離開府邸了,先生?」
「是的。」
「永遠不回來了,先生?」
「永遠不回來了。」
「但她沒有到那種要殘酷對待她的地方去吧?沒有到那種要虐待她的地方去吧?」
「不,她會得到十分仁慈的照顧的。」
「我對此很高興,先生;請原諒我拿這個問題來麻煩你,先生;但,爵士夫人待我
很好,是位仁慈和藹的女主人。」
在這段對話期間,聽得見小房間裡盧克嘶嘎而微弱無力的聲音在憤憤地要求「這堂
客別再嘮叨了」,菲比聽到這話,便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把奧德利先生領回到病人的房
間裡去了。
「我不要你,」他的妻子重新走進房間裡時,馬克斯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
要你,你沒有必要聽我講我非講不可的話;我只要奧德利先生,我要單獨講給他聽,不
許你在門口偷聽,所以你還是走下樓去,待在樓下,需要你時再上來;你帶母親走--
不,母親不妨留下,我一會兒就用得著她了。」
病人軟弱無力的手指點著房門,他的老婆低首小心地從門裡走了出去。
「盧克,我什麼也不想聽,」她臨走說道,「但我希望你對那些曾經待你不錯、慷
慨大方的人們,別說什麼壞話。」
「我喜歡說什麼就說什麼,」馬克斯先生凶狠地說道,「我可不聽從你的吩咐。你
既不是我曾聽從過的教區牧師;又不是律師。」
城堡旅館的老闆病情迅速惡化,命在旦夕,儘管如此,精神狀態卻毫無變化。也許,
向來遠離他的生活的、某種微弱的閃爍的光芒,如今無力地掙扎著要突破那蒙蔽著靈魂
的、愚昧無知的黑暗。也許,一種半是憤怒、半是悶悶不樂的仔悔,促使他作出粗魯而
樸實的努力,要為自私自利的、酗酒爛醉的、惹是生非的一生補過贖罪。不論究竟如何,
他抹抹蒼白的嘴唇,把憔悴的眼睛誠摯地轉向羅伯特·奧德利,用手指指床邊的一把椅
子。
「奧德利先生,你用通常的方式開了我一個玩笑,」他立刻開口道,「你把我拖了
出來,你用一種紳士方式把我顛來倒去,一直搞得我在你手裡微不足道,啥也不是;你
已經把我看透了,看得透了又透,你把我的裡邊兒都翻到外邊兒來了,直至你認為你知
道了我所知道的種種事情。在城堡旅館失火之夜以前,我沒有特別必要要感謝你的。但
是,為那夜的事,我是感激你的。也許,我並不是按通常的方式感謝人們的;因為,紳
士老爺們給我的,往往不是我需要的東西。他們給我湯、茶壺、法蘭絨和煤塊;可是,
天哪,他們為此大吹大擂的,我真想把東西統統給他們送回去。然而,當一位紳士挺身
而出,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去搶救我這樣的喝醉酒的野獸;這天地間醉得最厲害的野
獸,心中對這位紳士是感謝的,但願在他死去之前--他在醫生的臉上已經看出來了,
他是活不長了--向紳士說:『謝謝你,先生,我對你十分感激。』」
盧克·馬克斯伸出他的左手--他的右手被火燒傷,用亞麻布包著--軟弱無力地
摸索著羅伯特·奧德利的手。
年輕人用雙手抓住這粗糙而皺縮的手,熱誠地把它握得緊緊的。
「我是無需感謝的,盧克·馬克斯,」他說。「為你效勞,我十分高興。」
馬克斯先生並不立刻說話。他安靜地側身躺著,沉思地凝望著羅伯特·奧德利。
「你不同尋常地喜歡那一位在莊院府邸失蹤的紳士,是不是,先生?」他終於說道。
羅伯特聽到他提到自己的死去的朋友,吃了一驚。
「我聽說,先生,你不同尋常地喜歡這位托爾博伊斯先生,」盧克重複說道。
「是的,是的,」羅伯特迫不及待地答道,「他是我十分親密的朋友。」
「我聽府邸裡的僕人們說,你沒法兒找到他時,你是多麼傷心。我聽太陽飯店的老
板說,當初你找不到他時,你是多麼痛苦。『如果兩位紳士是兄弟的話,』老闆說『-
-這位紳士』,--就是指你,先生,--『找不到另一位兄弟時,也不會更痛苦的
了。』」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羅伯特說,「請你不要再講這個問題了;它使我多
麼苦惱,我簡直沒法兒說。」
難道他永遠要被他的未埋葬的朋友的亡靈糾纏住了嗎?他到這兒來安慰這個病人,
甚至在這兒他也受到那無情幽靈的追逐;甚至在這兒也有人叫他想起那使他的生活鬱鬱
不樂的秘密罪行。
「馬克斯,你聽我說,」他誠摯地說道,「你相信我的話,我很欣賞你的感謝的話,
我曾經為你效勞,我是十分高興的。但,在你說到不論什麼事情之前,讓我提出一個最
最莊嚴的請求。如果你叫我來,是要把我那失蹤的朋友的命運的什麼情節告訴我,我懇
求你就不要講了,我也不要聽那可怕的故事了。你能告訴我的,無非是我已經知道的那
些事,不會更多了。你能告訴我的、關於那一度受你要挾的女人的最狠毒的罪行,已經
由她親口向我交代了。請你對這個問題保持緘默吧;我再說一遍:你能告訴我的,無非
是我已經知道的罷了。」
盧克沉思地瞧著來客誠摯的臉,但某些隱隱約約的表情,幾乎像是微笑的表情,正
在掠過病人憔悴的臉。
「你不知道的事,我啥也講不出嗎?」他問道。
「啥也講不出。」
「那麼我試試也毫無用處嗎?」病人深思地說道。「難道她告訴你了?」他停了一
下,又問道。
「馬克斯,我必須懇求你別談這個問題了,」羅伯特幾乎是聲色俱厲地答道。「我
已經告訴過你,我不願意人家講起它。你不論發現了什麼秘密,你就自個兒去利用它吧。
你掌握了不論什麼罪惡的秘密,你已經因為緘口不言而得到了報酬。你還是保持沉默到
底的好。」
「難道我現在,」盧克·馬克斯用一種迫不及待的低聲嚷道,「難道我現在確實還
是閉嘴到底的好嗎?」
「我想確實如此,最最明白無疑的了。你用你得到的秘密作交易;人家給你錢,叫
你保守秘密。你信守當初的交易條件,依舊保守秘密,那就更加誠實了。」
「現在還保密?」馬克斯陰森森地露齒而笑,說道:「不過,假如爵士夫人有個秘
密,我另外有個秘密。那怎麼辦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不定我是一向能說出些事情來的;如果待我稍為好一點兒,也許我就會說出來
了;如果給我的東西,能給得稍為慷慨大方一點兒,而不是彷彿我是條狗似的扔給我的,
只不過為了叫我不咬人才給的。說不定我能說出些事情來,而且,要不是那樣,我早就
說了,那又怎麼樣?」
使病人憔悴的臉容光煥發的那種勝利的微笑,其陰森之氣,簡直是沒法兒描摹的了。
「他的神志錯亂了,」羅伯特心中想道。「可憐的傢伙,我對待他需要耐心。如果
我對一個垂死的人也沒有耐心,那就奇怪了。」
盧克·馬克斯躺在那兒凝望著奧德利先生好一會兒,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老婦人
守護她垂死的兒子,已經精疲力竭,打起瞌睡來了,尖尖的下巴,對著一小撮火,間歇
地上下擺動著,小火上燉著一鍋永遠沒吃過的湯,仍舊在徐徐煮沸、微微冒泡。
奧德利先生十分耐心地等到病人有興致說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每一個聲音都
是清晰得令人痛苦的。壁爐裡灰燼的跌落聲,正在燃燒的煤塊的不祥的爆裂聲,樓下房
間裡繃著臉的時鐘的笨重的嘀嗒聲,三月的風的低沉的鳴咽聲(可能是英國的班希女妖
1的聲音正在對垂死者的守護人發出淒厲的警告),以及病人的嘶啞的呼吸聲--每一
種聲音都使自己和其他聲音區別開來,自己形成一個獨立的聲音,在屋子裡的這片肅靜
之中響徹著令人沮喪的不祥之兆。 1班希,英國民間傳說中的女妖或女鬼,她的顯形或哀嚎,是家中將有人死亡的不祥之兆。
羅伯特雙手遮著臉,坐在那兒思索。如今,他朋友的命運的秘密已經講出來了,喬
治·托爾博伊斯和他那邪惡妻子的不幸故事,已經在比利時瘋人院裡結束了,他自己又
將如何呢?
他沒有對克萊拉·托爾博伊斯提出要求的權利;因為他已經決心要把人家告訴他的
可怕的秘密隱瞞起來。對她保密,那麼他又怎麼能怎麼敢去見她呢?他怎麼能凝視著她
誠摯的眼睛而又把真相瞞著她呢?他覺得,在她那雙鎮靜的棕色眼睛的尋根究底的眼神
面前,他的一切保密的力量都會失敗的。事實上,如果他要保守秘密,他就必須不再見
她。而洩露秘密就會使她終生苦惱。難道他能出於自己的什麼自私的動機而把這可怕的
故事告訴她嗎?--或者,他能認為,如果他告訴了她,她會容忍她被謀害的哥哥躺在
褻瀆神明的墳墓裡,既不為他報仇,又把他忘卻嗎?
四面八方都被似乎不可逾越的困難包圍住了;他天生悠閒自在的氣質,被他已背了
這麼久的沉重的負擔弄得苦不堪言,如今羅伯特·奧德利絕望地瞻望著擺在他面前的生
活,覺得他還不如死在燃燒著的城堡旅館廢墟裡的好。
「誰會為我傷心呢?沒有人;除了我那可憐的艾麗西亞,」他心裡想道。「而且她
的傷心也只不過是四月的傷心,轉眼就過去了。克萊拉·托爾博伊斯會傷心嗎?不!她
只不過把我看作她哥哥死亡的秘密上的一個失落的環節,因而感到遺憾罷了。她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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