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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風雨後的沉寂

  邁克爾爵士說了這些平靜的話,可這些話敲響了他的希望和愛情的喪鐘;這之後, 羅伯特便跟著他伯父走進門廳。天知道這年輕人是多麼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可這一天到 來了;雖然沒有什麼絕望的大爆發,悲哀的大旋風,痛苦和眼淚的暴風驟雨,可羅伯特 從這種不自然的沉靜之中感到深深的不安。他心裡十分明白,他知道邁克爾·奧德利離 開時帶著他侄兒親手射中目標的倒鉤箭,這箭正在使他那受折磨的心發炎化膿;他知道 這種奇怪而冰冷的平靜,乃是一顆心受到出乎意外的悲哀的打擊時最初片刻之間的麻木 狀態,就像給驚駭得茫然發呆,一時幾乎不知不覺一樣。他知道,當這種遲鈍的平靜過 去以後,當受害者的苦惱的恐怖形象,一點兒一點兒的,一樁樁一件件的,由朦朧可見 逐漸演變為熟悉得可怕時,毀滅性的憤怒就會爆發成為風暴,而眼淚的驟雨和痛苦的殘 酷霹靂,會撕裂那寬宏大量的心。
  羅伯特曾聽說過:跟他伯父年紀相仿的人,亦曾以一種奇怪的平靜態度對待巨大的 悲痛,情況就像邁克爾爵士對待這事一樣;他避開了那些可能安慰他的人,以這種耐心 的平靜態度解除了人家的焦慮,卻獨自倒在地上,死於最初只是使他震驚得不知所措的 打擊之下。他記起了像他伯父一樣強健的人,在可怕的痛苦的第一個鐘頭之內,就發生 中風和癱瘓的情況。他在點著燈的門廳裡徘徊,琢磨著他是否有責任陪伴邁克爾爵士- -不離左右,以防不測,不論他上哪兒去,部陪伴著地。
  然而,在這殘酷的時刻裡,硬是要死乞白賴地守著這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是否明智 呢?此時此刻他已經從一個毫無瑕疵的生活幻想裡醒悟過來,發現他被一張虛情假意的 臉欺騙了,被一個邪惡的天性愚弄了。這天性唯利是圖得太冷酷了,無情無義得太殘暴 了,因而就感覺不到它自己的醜惡了。
  「不,」羅伯特·奧德利心中想道,「我不願闖到這顆受傷的心的痛處上去,在這 辛酸的悲哀裡還混和著蒙受恥辱之感。還是由他獨自鬥爭的好。我履行了我所深信不疑 的莊嚴責任;我不應懷疑我是否會使他永遠恨我。還是應該由他獨自鬥爭的好。要使這 場鬥爭比較緩和、不太可怕,我可無能為力。還是應該由他獨自鬥爭的好。」
  年輕人一隻手按在書齋的門上,仍舊遲疑不決:他是否應該跟隨伯父而去,還是重 新走進書齋,(他把那更加狼狽的女人丟在書齋裡,揭露她曾經是他責無旁貸的事情。) 這時艾麗西亞·奧德利推開了餐室的門,他這就看到了老式的櫟木嵌板的房間,鋪著雪 白緞子的長桌子,玻璃器皿和銀餐具煙煙生光。
  「爸爸就來吃晚飯嗎?」奧德利小姐問道。「我餓極了;可憐的湯姆林斯已經三次 派人來說魚要煮過頭了。我想,這會兒它早煮成魚膠湯了,」年輕小姐補充道,這時她 手中拿著一份《泰晤士報》走進門廳裡來了。
  她一直坐在火爐邊看報,等待她的長輩們到餐桌邊來一起吃飯。
  「啊,是你呀,羅伯特·奧德利先生,」她冷淡地說道。「你當然和我們一起吃飯 啦。請去找我爸爸吧。時間必定快八點鐘了,我們原來安排在六點鐘吃飯的。」
  奧德利先生以相當嚴厲的神色回報他的堂妹。她輕浮的態度使他感到不快,他在他 那非理性的不快之中竟忘掉了奧德利小姐對於那長期以來在她鼻子底下演出的可怕的戲 劇原是一無所知的。
  「你爸爸剛才經歷了一場十分巨大的悲痛,艾麗西亞,」年輕漢子嚴肅地答道。
  姑娘調皮的笑容,片刻之間便變成了一副脆弱而認真的煩惱焦灼的神色。艾麗西亞 ·奧德利十分深情地熱愛她的父親。
  「一場悲痛!」她大聲說道:「爸爸悲痛?啊,羅伯特,出了什麼事啦?」
  「我還不能告訴你,艾麗西亞,」羅伯特低聲答道。
  他拉住他堂妹的手腕,一邊說話,一邊把她拉進餐室。他仔細地把身後的門關上以 後,這才繼續說道:
  「艾麗西亞,我能信託你嗎?」他認真地問道。
  「你托我做什麼事呢?」
  「在你父親這一場沉重的痛苦之中,你要安慰他,做他的知心朋友。」
  「行啊!」艾麗西亞熱情地大聲說道,「你怎麼能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難道 你認為,為了減輕我父親的煩惱,我還有什麼事情不願幹的嗎?難道你認為,如果我含 辛茹苦能減輕我父親的痛苦,我還有什麼苦不願吃的嗎?」
  奧德利小姐說話時,明亮的灰色眼睛裡淚如泉湧。
  「啊,羅伯特!羅伯特!你竟能把我想得這麼壞,竟認為我在我父親痛苦之時,不 會想方設法地去安慰他嗎?」她責備地說道。
  「不,不,我的親愛的,」年輕人平靜地答道,「我從來不懷疑你對父親的深情, 我僅僅懷疑你是否謹慎小心。我可以信託你嗎?」
  「你可以信託我,羅伯特,」艾麗西亞堅決地說道。
  「那麼,很好,我親愛的姑娘,我就信託你了。你的父親要離開莊院府附了,至少 要離開一段時間。他剛才經歷的悲痛--記住,這是個突然的出乎意料之外的苦惱-- 毫無疑問已使他覺得這個地方可增可恨了。他要出門去;但,他必須不是獨自一人出門, 艾麗西亞,你說呢?」
  「獨自一人嗎?不!不!但我想,爵士夫人--」
  「奧德利夫人絕不會跟他一起去,」羅伯特莊嚴地說道:「他快要跟她分離了。」
  「分離一段時期嗎?」
  「不,永遠分離。」
  「他要跟她永遠分離!」艾麗西亞嚷道,「那麼,這悲痛是--」
  「同奧德利夫人有關。奧德利夫人是你父親的苦惱的根源。」
  艾麗西亞的臉,這之前是蒼白的,突然漲得血紅了。苦惱,爵士夫人是這種苦惱的 根源--這是使爵士和他年輕的妻子永遠分離的一種苦惱啊!以前他們夫婦之間從來不 曾有過爭吵--露西·奧德利和她慷慨大方的丈夫之間一向只有魚水和諧與陽光和煦。 這種苦惱必定起因於某種突然發現;毫無疑問,準是一種與家醜有關的苦惱。羅伯特· 奧德利懂得這臉紅的意義。
  「艾麗西亞,不論你父親要想到哪兒去,你都要主動陪他去,」他說道,「在現在 這種時候,你是他天生的安慰者,但你在這段痛苦的時期裡,你要做他最好的朋友,竭 力避免碰到他的痛處。你對這場苦惱的細節一無所知,倒可以保證你的謹言慎行。兩年 以前他尚未續絃時你不會跟他說的話,你現在一句也不要說。那邊房間裡的那個女人攔 在你和你父親的慈愛之間以前,你是怎樣對待你父親的,你現在就要千方百計地像當年 那樣對待你父親。」
  「我一定做到,」艾麗西亞喃喃說道,「我一定做到。」
  「你要自然而然地避免提到奧德利夫人的姓名。如果你父親時常緘默無言,你要耐 心點兒;如果你有時覺得,這巨大苦惱的陰影永遠不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你還是要 耐心點兒;你要記住:要治癒他的悲痛,不可能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指望他女兒對他的 一片忠誠,會引導他在心裡牢牢記住: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女人將忠實而純潔地愛他,自 始至終地愛他。」
  「是,是,羅伯特,親愛的堂兄,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奧德利先生,自從他上了小學以來,生平第一次把他的堂妹抱在懷裡,吻她寬闊的 前額。
  「我親愛的艾麗西亞,」他說道。「你這麼做了,你就會使我高興的。在某種意義 上說來,正是由於我的緣故,給你父親帶來了這場苦惱。但願它不是持久的苦惱。艾麗 西亞,設法給我伯父恢復幸福吧,這樣,我對你的深情就會超過一個堂兄對一個心地高 尚的堂妹的愛了;也許,我的親愛的,兄妹之情畢竟是值得珍惜的,儘管它跟可憐的哈 裡爵士的熱情求婚是大不相同的。」
  他說話時,艾麗西亞低著頭,她的堂兄看不見她的臉,但他說完時她抬起了頭,微 笑著定睛凝望他的臉,她淚水盈盈,眼睛越發明亮了。
  「鮑勃,你是個好人,」她說道,「我曾經又蠢又壞,對你生氣,因為--」
  年輕姑娘突然不說下去了。
  「因為什麼,親愛的?」奧德利問道。
  「羅伯特堂兄,因為我傻,」艾麗西亞趕快說道:「別擔心,鮑勃;我一定按照你 所願望的做去;如果我親愛的父親並不是不久就忘掉了他的不幸,那決不會是由於我的 過失。可憐的爸爸,我一定陪著他走遍天涯海角,如果我認為我在旅途中可以給他找到 什麼安慰的話。我要立刻去準備一番。你認為爸爸今夜就走嗎?」
  「是的,我的親愛的:我認為邁克爾爵士決不會在這個屋頂下再過一夜了,他不過 稍稍待一會兒罷了。」
  「郵車九點二十分開,」艾麗西亞說:「如果我們坐郵車走,我們在一個鐘頭之內 就必須離開府邸了。羅伯特,我走之前會再見到你的吧。」
  「是的,親愛的。」
  奧德利小姐跑到她的房間裡,把她的侍女叫來,為這突如其來的旅行作好一切必要 的準備,而這次旅行的最終目的地,她至今還一無所知哩。
  她全心全意投入羅伯特當面要求她執行的任務。她幫助收拾行李,把絲衣裳塞在帽 匣裡,把緞鞋放在化妝匣裡,搞得侍女絕望地手足失措。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她的 繪畫材料、音樂書籍、刺繡活兒、頭髮刷子、珠寶首飾、香水瓶子等等,都搜集攏來, 倒極像是她要為航海到毫無文化用品的蠻荒之地去作充分準備似的。她一直在想著她毫 不知情的、她父親的悲痛;或許是那天夜裡她堂兄嚴肅的臉和誠摯的語調給了她啟示, 使她多少看到了羅伯特的新的品質。
  奧德利先生在他堂妹之後上了樓,設法找到了邁克爾爵士的化妝室。他叩門,他靜 聽,天知道他有多麼焦急地期待著回答。其間有片刻的停頓,年輕人的心怦怦的跳得又 響又快,然後是從男爵親自來開門了。羅伯特看見他伯父的貼身男僕已經在大忙而特忙, 為他主人的匆促遠行作著準備。
  邁克爾爵士走到外邊兒的走廊裡。
  「羅伯特,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他平靜地問道。
  「我只是來問問,我是否能幫助你料理點什麼?你坐郵車到倫敦去?」
  「是的,」
  「你打算待在什麼地方?」
  「是去倫敦,我想我要待在克拉倫登;我在那兒是知名的。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嗎?」
  「是的;此外還有一件事:艾麗西亞要陪你同行。」
  「艾麗西亞!」
  「你知道,眼前她待在這兒不大好。最好還是讓她離開府邸,直至-一」
  「是啊,是啊,我明白,」從男爵插口道,「但,難道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嗎-- 她必定要和我同行嗎?」
  「這樣即刻動身,她沒法兒上別處去;再說,她上別處去也不會快樂。」
  「那麼,讓她來吧,」邁克爾爵士說道,「讓她來吧。」
  他用一種奇怪的壓抑的聲調說著話兒,看來挺費勁似的,彷彿對他說來,不得不說 話,壓根兒就是痛苦的。彷彿生活中的一切日常事務,對他都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強烈 地刺激他的悲痛,幾乎比悲痛本身還要難捱難熬。
  「很好,我親愛的伯父,那麼一切都安排好了;艾麗西亞會準備好九點鐘出發。」
  「很好,很好,」從男爵喃喃地說道,「如果她願意,那就讓她來吧;可憐的孩子, 讓她來吧。」
  他一半兒帶著憐惜的口氣說起他女兒時,沉重地呼噓歎息了。他正想著:他為了那 個如今躲在樓下爐火照亮的房間裡的女人,對自己的獨生女兒相形之下卻冷淡得多了。
  「你臨走之前我再來看你,先生,」羅伯特說。「我等你走後才離開。」
  「等一下!」邁克爾爵士突然說道。「你可告訴了艾麗西亞?」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她;只是說你要離開府邸一些時候。」
  「你很好,我的孩子,你很好,」從男爵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喃喃地說道。
  他向他伸出一隻手來。他的侄兒用雙手捧住這手,把它按在他的嘴唇上。
  「啊,先生!我怎麼能原諒我自己呢?」他說道,「我給你帶來了這場悲痛,我怎 麼能不憎恨我自己呢?」
  「不,不,羅伯特,你做得對--你做得對!我倒但願上帝對我大發慈悲,在今夜 之前就取走我悲慘的生命;然而,你是做得對的。」
  邁克爾爵士重新進入化妝室,羅伯特慢慢地回到門廳裡。他站停在一個房間的門口, 留在這房間裡的是露西,即奧德利夫人;要不就是海倫·托爾博伊斯,他那失蹤的朋友 的妻子。
  她正躺在地板上;就在她蹲在她丈夫足邊自白她犯罪過程的老地方躺著。她是否處 於昏迷狀態;是否由於悲傷得一籌莫展而躺在那兒羅伯特可不想知道。他走到外邊兒的 門廳裡,叫一個僕人去找她的貼身侍女;那位漂亮的佩戴著緞帶的丫頭一看到她的女主 人,便詫異、驚愕得大聲叫了起來。
  「奧德利夫人病得厲害,」他說道:「你送她到她房間裡去,留神照料著她,今夜 她可別離開房間。你要好生侍候,留在她身邊;可是,既不要同她談話,又不要讓她用 談話去刺激她自己。」
  爵士夫人並沒有昏過去;她聽任侍女幫助她從她趴著的地板上站起身來。她的金髮 散成凌亂的幾絡,披在她像牙色的頸子和肩膀上,她的臉和嘴唇毫無血色,她的眼睛裡 發出不自然的光芒,煞是可怕。
  「帶我出去,」她說,「讓我睡覺去!讓我睡覺去,因為我的頭腦火燒火燎的!」
  當她和侍女一起離開房間時,她轉過身來瞧瞧羅伯特。「邁克爾爵士走了?」她問。
  「他過半個鐘頭就要走了。」
  「斯坦寧丘的火災裡沒有人喪命吧?」
  「沒有人。」
  「我很高興。」
  「旅館老闆馬克斯嚴重燒傷,現在躺在他母親的小屋裡,尚未脫離險境;不過他是 可以痊癒復原的。」
  「我很高興--我高興的是沒有人喪命。夜安,奧德利先生。」
  「爵士夫人,明天什麼時候我可以見你談半個小時的話嗎?」
  「悉聽尊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夜安。」
  「夜安。」
  她平靜地倚在她的侍女肩膀上,走出去了,給羅伯特留下一種奇怪的惶惑之感,這 使他十分痛苦。
  他在寬闊的壁爐旁坐下,爐中殷紅的餘燼逐漸暗淡,他驚歎著這古老府邸的變化: 直至他朋友失蹤那天之前,府邸對於大家都一直是個愉快的家,每個成員都受到它慇勤 屋頂的庇蔭。他面對淒涼壁爐而坐,沉思默想,竭力想決定在這突如其來的危機之中采 取什麼措施。他坐在那兒,一籌莫展,無力決定任何行動的方向,卻迷失在一個昏昏沉 沉的白日夢裡。一輛向塔樓小門馳來的馬車轔轔聲,把他從白日夢中驚醒過來了。
  羅伯特打開書齋的門時,門廳的鐘正打了九下。艾麗西亞剛從樓梯上下來,陪同她 的是她的侍女,一個面色紅潤的鄉下姑娘。
  「再見了,羅伯特,」奧德利小姐說道,向她的堂兄伸出手來:「再見了,願上帝 保佑你!你可以信託我,我會留神照顧爸爸的。」
  「我深信我可以信託你的。願上帝保佑你,我的親愛的。」
  那天夜間,羅伯特·奧德利第二次把他的嘴唇壓在他堂妹坦誠的前額上,第二次給 了她一個兄弟式或長兄若父式的擁抱,卻不是那種很可能出現的、大喜若狂的擁抱,這 本來是很有可能成為哈里·托爾斯爵士的獨特的艷福。
  九點零五分,邁克爾爵士下樓來了,後面跟著他的貼身男僕,像爵士一樣的嚴肅和 白髮蒼蒼。從男爵面色蒼白,但鎮靜而沉著。他向他侄兒伸過去的手冷得像冰一樣,但 他向年輕人告別的聲音是穩重的。
  「羅伯特,我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了,」當他轉過身去要離開他長期居住的府邸時, 他說道。「我或許還沒聽到底;但我已經聽夠了。天知道我無需再聽下去了。我把一切 都委託給你了,但是你可不要冷酷無情,你要記住,我曾多麼熱烈地愛--」
  他的聲音嘶啞下去了,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爵士,我一定在每一件事情的處理上都記住你的囑咐,」年輕人答道。「我一定 把每件事都辦得極為妥善。」
  一片控制不住的淚水之霧,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見他伯父的臉,剎那之間,馬 車飛馳而去了;羅伯特·奧德利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書齋裡,灰白色的爐灰裡只有一星 半點的餘燼在閃光。他獨自坐在那兒,肩上壓著對一個邪惡女人的命運所擔負的可怕責 任,竭力思索著他該怎麼力、。
  「天哪,」他心中想道,「毫無疑問,這必定是上帝對我在去年九月七日以前所過 的那種漫無目的、猶豫動搖的生活所作出的一種天罰。毫無疑問,這可怕的責任是硬壓 在我肩上的,目的就是要我對一個觸怒的天公低聲下氣,承認一個人是不能選擇他自己 的生活的。他不能說:『我一定要過輕鬆愉快的生活,對於在偉大戰鬥中酣戰的、那些 倒霉、失誤而又精力充沛的傢伙,我都要遠而避名』他不能說:『正在打仗的時候,我 要躲在帳篷裡,嘲笑那些在無用的鬥爭中被踩倒在地上的人。』他不能這麼辦。他只能 低聲下氣地、誠惶誠恐地去做那創造他的造物主指定他做的事情。如果他有仗要打,就 讓他忠誠地打仗去吧;但,如果強大的花名冊上點到了他的名字時,他卻逃之夭夭,那 就讓他遭難去吧;如果警鐘召喚他上戰場時,他卻躲藏在帳篷裡,那就讓他遭難去吧!」
  一個僕役送幾支蠟燭到書齋裡來,並且把爐子重新生了火;但羅伯特·奧德利坐在 壁爐邊的座位上,一動也沒動。他坐在那兒,就像他時常坐在無花果樹法院的事務所裡 那樣,兩肘撐在椅子兩邊的把手上,一隻手托著下巴額兒。
  但,僕人快要離開房間時他抬起頭來了。
  「我從這兒能發個電報到倫敦去嗎?」他問道。
  「電報可以從布倫特伍德發出,先生--這兒發不出去。」
  奧德利先生沉思地瞧瞧他的表。
  「如果你要把電報打出去的話,先生,可以派個人騎馬到布倫特伍德去。」
  「我確實想發個電報;理查茲,你替我安排一下,好嗎?」
  「一定遵命,先生,」
  「那麼,我寫電報,你等著?」
  「是,先生。」
  僕人從旁邊一張桌子上取來文具放在奧德利先生面前。
  羅伯特把筆浸在墨水裡,沉思地對一支蠟燭凝視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始動筆。
  電報如下:--
  「埃塞克斯、奧德利莊院羅伯特·奧德利致聖殿法學協會內佩珀大樓法蘭西斯。威 爾明敦--
  「親愛的威爾明敦,如認識有經驗的精神病醫生而又可信託其保密者,請即電告其 地址。」
  奧德利先生把電文裝在一個大信封內,把它和一枚金幣一起交給了那僕人。
  「理查茲,你要設法把這個電報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他說道,「讓他在站上等 待回電。一個半鐘頭以後他就該收到回電了。」
  理查茲先生從羅伯特·奧德利穿茄克衫和翻領衣服時起就認識他了,他離開房間去 執行任務。老天爺不許可我們跟隨他到府邸的舒舒服服的僕役大廳裡去,府裡的傭人們 都圍著熊熊爐火坐在那兒,正議論著當天發生的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哩。
  沒有什麼能比對富貴之人的推測更遠離真相的了。爐火照亮的房間裡一個有罪的女 人跪在她丈夫的腳邊自由其罪惡生活的經歷,僕役們對箇中秘密能有什麼線索呢?他們 只知道邁克爾爵士的貼身男僕告訴他們的那個突如其來的外出旅行。他的主人臉色蒼白 得像被單,說話的聲調又很奇怪,簡直不像他自己的聲音了,而且,你--貼身男僕帕 生斯先生--用一根羽毛就能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你存心要借助於這麼輕微的武器把他 制伏在地上的話。
  僕役大廳裡的聰明人斷定邁克爾爵士從羅伯特那兒得到了突如其來的訊息--他們 很聰明,把這年輕人跟大災大難聯繫起來了--或者是一個親密的近親死了--年紀較 大的僕人們就奧德利家族逢十取一地推測,想方設法要找到那個可能的死者--或者是 公債驚人暴跌;或者是某個投機事業或某個銀行的失敗,而從男爵的錢卻大部分投資在 這裡邊了。大多數人的推測,部傾向於某個銀行的失敗;而且,僕役大廳裡的每個人, 似乎都對這幻想抱有一種可怕的、烏鴉似的幸災樂禍的心情;儘管這樣的一種假設,把 他們自己的毀滅也包括在這開明家庭的總崩潰裡面了。
  羅伯特坐在淒涼的壁爐旁邊;現在木柴發出熊熊的火焰,煙囪裡發出轟隆轟隆的聲 音,壁爐倒似乎更加淒涼了;他諦聽著三月寒風低沉的哀號,那風繞著府邸嗚咽,把遮 掩著牆頭的戰戰兢兢的長春籐都掀起來了。他疲倦了,精疲力竭了;他記起了他是早晨 兩點鐘從睡夢中被鬧醒的,被熊熊燃燒的木板的熱氣蒸騰和燃燒著的木架木框的刺耳爆 裂聲所鬧醒的。若不是他腦子反應靈敏,決斷冷靜,盧克·馬克斯早就慘死了。他身上 還留著夜間冒險救火的痕跡,因為他前額一側的頭髮被烤焦了,他的左手被熾烈的熱空 氣燙得紅腫發炎了,他就是從熱空氣中把城堡旅館的老闆拉出來的。他又疲乏又激動, 完全筋疲力盡了,面對著明晃晃的爐火,他在安樂椅裡沉沉入睡,理查茲帶著回電進來 時,他才醒來。
  回電十分簡短。
  「親愛的奧德利,始終樂於效勞。阿爾溫·莫斯格雷夫,醫學博士。安全可靠。住 薩維爾街12號。」
  這電報把姓名地址等統統包括進去了。
  「理查茲,我明天早晨還有另外一個電報要拿到布倫特伍德去發,」奧德利先生一 面折疊回電,一面說道。「如果那人早餐前就帶著電報上那兒去,我就很高興了。我會 給他半個金幣作為酬勞的。」
  理查茲鞠了一躬。
  「謝謝你,先生--不必賞錢的,先生;可是,當然悉聽尊便,先生,」他喃喃地 說道。「你希望那人幾點鐘走呢?」
  奧德利先生但願那人盡可能早點兒走;所以就決定要他六點鐘出發。
  「理查茲,我想我的房間總準備好了吧?」羅伯特問。
  「是的,先生--你往常住的房間。」
  「很好。我立刻就要去睡覺了。給我拿一杯摻水的白蘭地酒,替我盡可能燙得熱熱 的,你等我把電報寫好。」
  第二個電報只是十分熱誠地邀請莫斯格雷夫醫生立即來奧德利莊院醫治一個處於嚴 重時刻的病症。
  寫好這個電報,奧德利先生感到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了。他喝著摻水的白蘭 地。他確實需要這種稀釋的酒精,因為他在發生火災時的冒險行動使他在寒風中凍得冷 到骨髓裡去了。他慢慢地啜著這淡金色的液體,想起了克萊拉·托爾博伊斯,想起了那 個誠摯的姑娘,如今有關她哥哥的記憶是報了仇雪了恨了,毀滅她哥哥的人也遭到了奇 恥大辱。她可聽到城堡旅館失火的消息?她除了聽到在斯坦寧丘這種地方發生了火災, 還能做什麼呢?不過,她可曾聽到他曾處在危險之中,他曾以救了一個醉漢的命而出了 名?即使是坐在淒涼的壁爐旁邊,坐在府邸的屋頂之下,而府邸的高貴主人已從他自己 的家裡流放出去了,恐怕羅伯特·奧德利雖然身體虛弱,還是足以想到這些事情的-- 足以讓他浮想聯翩,想到那二月寒冷的天空下陰沉的冷杉樹,想到很像他失蹤的朋友的 眼睛的、那深棕色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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