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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報訊的人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奧德利夫人才從她的化妝室裡出來,優雅地穿著一襲精緻 的薄紗晨服,衣服上鑲著精細的花邊,繡著花兒;可是臉色卻十分蒼白,眼睛下面各有 半圈紫色陰影。她對這蒼白的臉和凹陷的眼眶作了解釋,說是她上一夜看書看到深更半 夜才睡覺。
  邁克爾爵士和他年輕的妻子在書齋裡一張舒適的圓桌旁吃早餐,餐桌腳上有滑輪, 推近了熊熊的爐火;艾麗西亞不得不和她的後母共進早餐,儘管她在早餐和晚餐之間漫 長的時光裡竭力要躲開這位爵士夫人。
  三月的早晨是蕭瑟而陰鬱的,浙浙瀝瀝的細雨下個不停,弄得景物模糊,遠近也看 不分明。早晨郵遞員送來的信只有很少的幾封,日報要中午才能寄到;有助於談興的諸 如此類的資料沒有了,早餐桌上就沒有多少話可說。
  艾麗西亞望著打在寬闊窗玻璃上的漸漸瀝瀝的細雨。
  「今天沒法兒騎馬了,」她說:「也不會有客人來熱鬧一番的機會了;除非可笑的 鮑勃冒著細雨從斯坦寧丘慢吞吞地上這兒來。」
  任何你認識的已經去世的人,被另一個並不知道他去世的人,輕描淡寫、漫不經心 地提到--就像作這件事或那件事地隨便提到--就像作些日常瑣事地隨便提到--而 那時你明明知道,他已經從這地球的大地上消失了,他已經在可怕而莊嚴的死亡裡,同 一切活人及其日常事務隔絕了,這種事你可曾聽到過?這樣的一種偶然提及,儘管這話 本身無足輕重,卻往往把一種奇怪的毛骨悚然的痛苦捅到人的心靈裡。愚蠢的話嘈雜地 刺激著過度敏感的頭腦;恐懼之王被毫不聰明的失敬之詞所褻瀆。突然聽見提到奧德利 先生的姓名,爵士夫人便感受到了這種急劇的情緒變化,她自有她的隱秘的理由,然而 那可只有天知道了;但艾麗西亞·奧德利提到她的堂兄時,爵士夫人蒼白的臉變得煞白, 白得像病人的臉色。
  「是的,也許他會在細雨中走來的,」年輕的小姐繼續說道,「帽子光滑珵亮,仿 佛用新鮮黃油擦過的一樣,衣服上蒸發出白色的水汽,弄得他像個剛從瓶子裡冒出來的 尷尬的妖怪1。他會闖到這兒用他的泥靴踩得地毯上到處都是爛泥的痕跡,爵士夫人, 他會穿著濕外套,坐在你的哥白林花毯上,如果你提出抗議,他就會攻擊你,就會反問 你,為什麼擺設些不讓人坐的椅子,為什麼你不住在無花果樹法院,還有--」
    1典出《天方夜譚》漁夫的故事。
  邁克爾·奧德利爵士滿臉心事地瞧著他的女兒,當她提起她的堂兄的時候,她時常 講起他,嘲笑他,並且用不大合乎分寸的話攻擊他。但,也許從男爵想到某一位貝特麗 絲小姐,她十分冷酷地對待一位叫做培尼狄克的先生,然而,說不定她同時也由衷地熱 愛著他哩。1
    1典出莎士比亞:《無事生非》。
  「艾麗西亞,梅爾維爾少校昨天來訪時,你猜他告訴了我什麼消息?」邁克爾爵士 不久便開口道。
  「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艾麗西亞答道,挺瞧不起那人似的。「也許他告訴你: 先生,老天爺在上,我們不久又要打仗了;或者,也許他告訴你:先生,老天爺在上, 我們就要有一位新首相了,因為那些個傢伙陷入困境了,先生;或者是他告訴你;另一 幫人在軍隊裡改革這個,斫掉那個,變動另一個,先生,老天爺在上,終於要逐漸地搞 得我們壓根兒沒有軍隊--只剩下一群毛頭小伙子了,先生,肚子裡塞滿了許多教師的 廢話,穿著緊身茄克,戴著印花布頭盔。是的,先生,他們時至今日還戴著印花布頭盔 在沃德作戰哩1。」
    1指英軍在一八五七年鎮壓印度人的反抗。
  「小姐,你是個傲慢無禮的姑娘,」從男爵答道。「梅爾維爾少校告訴我的根本不 是這類事情;但他告訴我,一位十分忠誠地愛慕你的人,一位哈里·托爾斯爵士,丟下 他在赫特福德郡的住宅和狩獵馬廄,到歐洲去旅遊一年了。」
  提到過去崇拜她的這個人,奧德利小姐的臉突然漲得渲紅,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他去歐洲了,是嗎?」她說,漠不關心地。「他告訴我他要這麼辦的--如果- -如果萬事不如意的話。可憐的人!他是個親愛的、好心腸的笨伯,比那位到處遊蕩、 獨出心裁的冷凍機似的人物,那位羅伯特·奧德利先生,要好上二十倍。」
  「艾麗西亞,我倒希望你別那麼喜歡嘲弄鮑勃,」邁克爾爵士嚴肅地說道。「鮑勃 是個很好的小伙子,我喜歡他,彷彿他是我親生兒子似的;而且--而且--我最近對 他感到很是不安。在最近幾天之內,他大大的變了,他腦子裡裝滿各種各樣的古怪想法, 我夫人跟我談起過他,叫我大吃一驚。她認為--」
  奧德利夫人嚴肅地搖搖頭,打斷了她丈夫的話。
  「暫時對此還是不要多說的好,」她說,「艾麗西亞知道我的想法的。」
  「是的,」奧德利小姐重新接嘴道,「爵士夫人認為鮑勃是在發瘋;但我看得更透 徹。他可壓根兒不是那種要發瘋的人。像他那樣的一個懶懶散散的知識分子,那麼一池 死水,怎麼會化作一陣狂風暴雨呢?也許,他會在半癡的寧靜心境裡稀裡糊塗地虛度余 生,不大明白他自己是什麼人,他在往何處去,他在做什麼事,然而,他決不會發瘋發 狂。」
  邁克爾爵士對這一番話不作答覆。昨天晚上同夫人的一席談話使他心緒不寧,從那 時以來他腦子裡一直在為這痛苦的問題進行辯論。
  他的妻子--他最疼愛最相信的女人--以渾身懊悔和激動的神情告訴他,她確信 他的侄兒是瘋了。他要得出他強烈地想達到的結論,可是辦不到;他認為爵士夫人是被 她自己的想入非非弄糊塗了,她說的話沒有根據,可也白費功夫。但,接下來,他腦子 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下去就會得出一個更糟糕的結論:那就是把那可怕的疑問,從 他侄兒的身上轉移到他妻子的身上。她確實深信羅伯特是發瘋了,這個念頭使她像著了 魔似的。設想她是搞錯了,那就是設想她自己的頭腦有些毛病。他對這個問題思考得越 長久,就越是心中煩惱,不知如何是好。這倒是十分肯定的:那年輕人始終是古怪偏執 的。他是明白事理的,也還聰明,在感情上是高尚正直、溫文爾雅的,儘管在履行某種 次要的社會責任時有點兒漫不經心;可是確有些與眾不同之處,儘管不容易說清楚,卻 把他和其他跟他年齡、地位相同的人區分了開來。再說呢,這同樣是確確實實的,在喬 治·托爾博伊斯失蹤之後這個階段,他這個人是大大的變了。他變得喜怒無常,多思多 慮,鬱鬱不樂,心不在焉。他迴避社交活動;他默默無言地坐上好幾個鐘點;他在別的 時候又忽冷忽熱地談話;在討論到顯然和他的生活、他的利益毫不相關的問題時,卻又 會異乎尋常地激動起來。另外還有一點,似乎加強了爵士夫人指控這不幸青年的論據。 他從小給帶到大,經常跟他的堂妹艾麗西亞--他深感興趣的俊俏、和藹的堂妹--在 一起,人們都會認為,情之所鍾,自然而然會以她為最合適的新娘。不僅如此,這姑娘 還以其透明天性的天真無邪向他表示過:至少在她這一邊是不缺少深情的;然而,儘管 如此,他卻一向置身事外,容許別人去向她求婚、被她拒絕,而他卻依舊無動於衷。
  卻說愛情的本質是那麼微妙萬分,是那麼無法解釋、玄之又玄的奇跡,在它的魔力 所及的範圍內,雖然受苦者本人殘酷地感受到痛苦,可那些看到他的痛苦而驚訝的旁觀 者,卻永遠不會清楚地理解:這普通尋常的病,為什麼唯獨他病得那麼嚴重。邁克爾爵 士爭辯道,因為艾麗西亞是個又俊俏又可愛的姑娘,羅伯特·奧德利竟沒有及時愛上她, 所以就顯得反常和不自然了。這位從男爵,快滿六十週歲了,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世上一 切女人中一個有力量使他的心跳加速的女人,他心裡在感到奇怪:羅伯特遇到向他吹來 的第一陣傳染病毒時,為什麼竟沒有發昏發熱呢?他忘記了:有的男人,穿越美麗可愛、 寬宏大量的娘子軍團而未受損傷,最後卻屈服於粗服亂頭的潑婦,而潑婦深知那唯一能 使他心醉神迷的春藥的秘密。他忘記了:有的傑克們,終生未遇見報應女神給他們指定 的吉爾們,說不定到死還是光棍老漢,而可憐的吉爾們則在分隔雙方的牆頭的那一邊, 以老處女憔悴亡故。他忘記了:愛情是一種瘋狂,一種鞭笞,一種熱病,一種錯覺,一 種羅網,也是一種神秘,人人都不大明白,只有那個在愛情折磨下掙扎的受苦者才懂得 它。瓊斯十分傾心於布朗小姐,他夜間躺在床上不能成眠,終於厭惡他那舒舒服服的枕 頭,而且在痛苦之中翻滾著把床單撕成了兩段扭結在一起的布頭,彷彿他是個囚徒,要 把它們絞成臨時應急的繩子似的;就是這位瓊斯,他認為拉塞爾廣場是個具有魔力的地 方,因為他心目中的仙女住在那兒,他認為那兒圍牆裡的樹木比任何其他樹木更綠,那 兒頭頂上的天空比其他地方的天空更藍;而他從蓋爾福特街出來,走下伊斯林頓高地, 進入這些神聖的區域時,他感覺到一陣疼痛,是的,一陣實實在在的疼痛,一陣混合著 希望、歡樂、期待和恐懼的疼痛;就是這個瓊斯,他對崇拜羅賓遜小姐的史密斯的痛苦, 卻是冷淡麻木的,他沒法兒想像那位迷戀的情郎在那姑娘身上所發現的美麗。邁克爾· 奧德利爵士的情況亦然如此。他把他的侄兒看作是一大類年輕人的樣板;把他的女兒看 作是同樣的一大類女性的樣板,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兩個樣板不該締結一門十分體面的婚 姻。他無視天性上的種種極其微小的差別,正是這種差別,使這個人的有益於健康的食 物,成了另一個人的致命的毒藥。有時候,真難相信會有人不喜歡大家都十分欣賞的美 食佳餚!在宴會上,如果一個外貌謙卑的客人不吃鮭魚和早黃瓜,或不吃二月裡的青豆, 我們就把他貶低到窮親戚的地位,認為他的本能在警告他,別吃那些昂貴的菜。如果一 個市政官聲明他不喜歡吃脫脂乾酪,那麼他就會被當作是殉道者了,當作是餐桌上的一 位馬庫斯·柯蒂斯1,他為了他的同胞的利益而犧牲了自己。他的市政官同僚,什麼都 會相信,就是不相信有人會對倫敦城的名菜海龜湯2深惡痛絕。然而,有人可不喜歡吃 鮭魚、小鯡魚、春天的小鴨以及各種各樣的、老早就有定評的精美菜餚,還有人偏愛古 怪而粗俗的、通常被貶為「齷齪」的菜。
    1馬庫斯·柯蒂斯是一位神話中的羅馬英雄,他遵從神諭,騎馬跳入深淵,以拯救他的國家。
  2海龜湯是倫敦城款待賓客的傳統名菜。
  咳,我的俊俏的艾麗西亞,你的堂兄並不愛你!他欣賞你玫瑰紅的英國式的臉,他 對你有一種溫情,它也許逐漸升溫,終於熱得足以締結婚姻;這種日常的緩步漸進式的 結合,也無需十分強烈的熱愛;若不是在多塞特郡遇到了突然的牽制。是的,我願意承 認,羅伯特·奧德利對他堂妹的溫情,是棵生長緩慢的樹木,在苦寒二月他站在梨樹下 跟克萊拉·托爾博伊斯談話那天,它突然矮了半截,並且停止發育成長了。自從那一天 起,這年輕人想到可憐的艾麗西亞時,總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把她看作是以某種 朦朦朧朧的方式存在著的累贅,阻礙著他的自由思想;他心裡有種恐懼出沒無常,總覺 得他跟她是以不言而喻的方式有過山誓海盟的;而她又對他保有一種權利,這種權利甚 至不容許他有想念另一個女人的自由。我相信,奧德利小姐的形象正是在這種心態的照 耀下呈現在他眼前,這就刺激得這年輕律師在某些時刻容易對所有女性恨恨地大發脾氣。 他是嚴謹地光明正大的,萬分光明正大的,所以他寧可在真理和艾麗西亞的聖台上犧牲 他自己,而不願有一丁點兒委屈了她,儘管他這麼辦了倒很可能獲得自己的幸福。
  「如果這可憐見的小妮子愛我,」他想,「如果她認為我愛她,而且由於我的某一 句話、某一個舉動而促使她這樣想,那麼,我就有責任讓她這樣想到底,一直想到我實 踐了我可能在無意中作出的任何不言而喻的諾言。我一度想到過--我的意思是我一度 想到過將來慢慢的要向她求婚,那時候關於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可怕的秘密搞清楚了, 一切都和平解決了--可現在--」
  他的思想考慮到這一點時,往往游離開去,把他帶到了他最不想去的地方;把他帶 回多塞特郡梨樹下,讓他跟他失蹤的朋友的妹妹面對面地相會;而他要回到已經游離的 這一點上來,通常總要經過一段辛苦艱難的路程。他要從梨樹和長不大的草皮中擺脫出 來,真是十分困難。
  「可憐見的小妮子!」回過來念及艾麗西亞時,他往往想道,「她真好,她愛上了 我;我應該對她的脈脈深情十分感激。好多人會認為,這麼一顆慷慨大方、熱情洋溢的 心,是大地所能賜與的最大恩惠。有個哈里·托爾斯爵士,求婚遭到拒絕,便失望得一 蹶不振了。他願意給我一半家產,全部家產,如果他有的話,他雙倍的家產也願意給我, 來換得插足於我所處的地位,而我那不知感激的雙足卻急於要從這種地位中掙脫出來。 為什麼我不愛她?雖然我明明知道她是俊俏、純潔、善良、誠實的,我卻並不愛她,這 是為什麼呢?她的形象從來不縈繞我的心頭,除非是她責備我的樣子。我從未在夢中見 到她。我從未在深更半夜突然醒來,依稀感到她的眼光照在我的身上,她溫暖的呼吸拂 在我的面頰上,或者是她溫柔的手指握著我的手指。不,我並沒有愛上她,我沒法兒愛 上她。」
  他對於自己的忘恩負義感到憤怒,要想反抗。他試圖跟自己辯論,想辯出一股對堂 妹的熱烈愛情來,然而他不光采地失敗了;他愈是竭力要想到艾麗西亞,就愈是要思念 克萊拉·托爾博伊斯。我現在說的是他從多塞特郡回來直至他拜訪格蘭其荒原期間的感 情。
  在這困人的下雨的早晨,吃過早飯,邁克爾爵士坐在書齋裡爐火旁寫信看報。艾麗 西亞躲到她自己的套間裡讀一部長篇小說的第三卷。奧德利夫人鎖上了八角形前廳的門, 整個兒無聊的上午,她都在那套房間裡從臥室到化妝室、從化妝室到臥室往來蹀躞。
  她鎖上門,是為了防止碰巧有什麼人突然闖進來,在她覺察之前觀察她--在她還 沒有充分警惕、足以面對這種檢查之前觀察她。隨著早晨的逐漸過去,她的臉越發蒼白 了。梳妝台上,一隻小藥箱打開著,小小的一瓶瓶塞好了塞子的紅色薰衣草水、揮發鹽、 氯仿、哥羅顛、二乙醇等,散亂地放在台上。有一回,爵士夫人站定在這藥箱跟前,也 許是一半兒心不在焉地,從藥箱裡把剩下的藥瓶-一取出來,直至她找到了一個藥瓶, 裡邊兒盛滿一種稠厚的黑色液體,外邊兒貼著標籤:「鴉片--毒藥。」
  她把那最後一瓶藥打量了好久,把它擎到亮光裡看看;甚至打開瓶上的塞子,聞間 那稠厚液體的氣味。但她突然渾身發抖,把那藥瓶放下了。
  「如果我能夠這樣,也就好了!」她喃喃自語道,「只要我能這樣,倒就好了!然 而,現在我幹嗎要這樣呢?」
  她說出這最後一句話時,兩隻小手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她走向化妝室的窗子,這窗 子筆直地對著下面長春籐纏繞的拱門。任何人從斯坦寧丘來到莊院府邸,都是必須在拱 門下經過的。
  園子裡有幾個小門是通往莊院背後的牧場的;但從斯坦寧丘或布倫特伍德來,除了 經過正門沒有旁的路可走。
  拱門大鐘上孤零零的那個時針,當爵士夫人望見它時,正介乎一點與兩點之間。
  「時間過得真慢啊,」她疲倦地說道,「真慢,真正慢啊。我不知道,我將這樣的, 每一分鐘過得像一個鐘頭似的老去嗎?」
  她站定了幾分鐘張望著拱門;但她望著的時候可沒有人打拱門下走過;她不耐煩地 從窗子邊轉過身來,重新在房間裡厭倦地往來蹀躞。
  不論那映紅了黑色夜空的火是什麼大,至今可還沒有起火的消息傳到奧德利莊院來。 天氣是淒風苦雨的天氣;哪怕是秉性難移的閒人和饒舌者也不高興在這種日子冒險出門。 這也不是趕集的日子,因而在布倫特伍德和切爾姆斯福特之間的大路上行人很少;所以, 發生在嚴冬深更半夜裡的火災的消息,迄未到達奧德利鄉村,或者迄未從鄉村傳到莊院 府邸。
  戴玫瑰紅緞帶的姑娘來到前廳門口請女主人去用午餐;但奧德利夫人只是把門開了 條縫,告訴對方她不想吃飯。
  「瑪婷,我頭痛得厲害,」她說,「我要去躺躺,一直躺到晚餐時分。你不妨在五 點鐘時來替我梳妝。」
  奧德利夫人說這話時,已經預先決定四點鐘就要梳妝的,她這樣說就免卻了侍女來 服侍她。在一切具有特權的密探中,一位夫人的貼身侍女具有最高的特權。特麗薩夫人 同上校吵架之後,用科隆香水替她洗眼睛的是她的侍女;當博迪瑟特伯爵出乎意外地拋 棄了范妮小姐時,給她使用揮發鹽的,是她的侍女。侍女有上百種辦法獲悉女主人的秘 密。侍女根據她的犧牲者在她刷子下擺動腦袋的方式和最溫柔地梳理頭髮時的焦躁之狀, 就知道是什麼隱藏的痛苦在折磨主人的心,是什麼秘密的糾葛把她的頭腦也弄糊塗了。 有教養的侍女,凡是能使她女主人痛苦的一切精神上的疾病的最模糊的診斷,她都知道 怎樣解釋;她知道象牙膚色是什麼時候花了代價換得的,並以此得到酬報的--珍珠似 的牙齒是什麼時候由牙醫生用外國材料製作而成的--什麼時候發亮的辮子是死人的遺 物,而不是活人自身的財產;她還知道其他更加神聖的秘密哩。她知道什麼時候甜蜜的 微笑比萊維遜夫人1出售的琺琅更虛假更不耐久,--她知道什麼時候從那珍珠似的假 牙裡說出來的話,比那幫助形成這些話的嘴唇更加裝模作樣、塗脂抹粉。當舞廳裡美麗 可愛的仙女,在長夜狂歡之後重新回到化妝室裡,丟下帶有頭巾的龐大外套和憔悴的花 束,脫下面具,像丟掉了水晶鞋的另一個灰姑娘,她曾憑著水晶鞋的閃光領袖群芳,如 今又落入了襤褸骯髒的境地;夫人的貼身侍女就在旁邊親眼目睹了這種變化。從古蘭津 的先知那裡領取薪金的貼身男僕,必定看到他的主人有時不戴面紗的樣子;必定對盲目 崇拜這怪物的人們暗中恥笑。
    1萊維遜夫人自稱她生產的裝飾品能使女人「永遠美麗」!
  奧德利夫人沒有把她的新侍女當作心腹,這天她存心避開眾人,一人獨處。
  她確實躺下了,她把身體慵倦地躺在化妝室的豪華沙發裡,把臉埋在鴨絨枕頭裡, 試圖睡眠。睡眠啊!--她幾乎忘掉了睡眠是怎麼一回事,忘掉了這恢復人身疲倦的溫 柔睡眠,她彷彿已經好久沒有睡覺了。也許,大約不過四十八小時,卻顯得是一段難以 忍受的時間。她昨夜的疲倦,她的不自然的激動,終於把她搞得精疲力竭。她確實入睡 了;她落入了一種幾乎像是昏迷的酣睡。她在躺下去之前,曾經從鴉片瓶裡滴了幾滴在 一杯水裡,喝了下去。
  壁爐架上的鐘報了三點三刻時,她突然驚醒了,額頭上冒著一粒粒冷冰冰的汗珠。 她夢見全家的人員都在門口少囉皂,急於要告訴她夜間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火災。
  萬籟俱寂,只有長春籐葉子拂著窗子的瑟瑟聲,爐渣偶然的墜地聲,時鐘勻稱的滴 答聲。
  「說不定我會老是做這種惡夢,」爵士夫人心中想道,「直到惡夢把我嚇死!」
  雨已經停了,春天寒冷的陽光在玻璃窗上閃閃爍爍。奧德利夫人迅速而仔細地穿衣 打扮起來。我倒不是說她在最最痛苦的時候,依舊保留著對自身美麗的自豪感。事實並 非如此;她把美麗看作是一種武器,她感覺到眼前加倍需要很好武裝自己。她穿上了她 最豪華的絲綢衣服:一件寬大的閃著藍光的銀袍,這袍子使她看上去像是用月光打扮起 來的。她鬆開她的頭髮,彷彿形成了閃著金光的一陣陣羽毛。肩上披一襲白色開士米外 套,她走下樓梯,進入門廳。
  她打開書齋的門,向裡邊張望。邁克爾·奧德利爵士在安樂椅上睡著了。當爵士夫 人輕輕地關上書齋的門時,艾麗西亞從她自己的房間裡走下樓梯。塔樓的門打開著,太 陽正照耀在四方院子的潮濕草坪上。堅實的礫石路已經近乎乾燥了,因為雨已經停了兩 個多鐘頭了。
  「你願意同我一起在院子裡散散步嗎?」奧德利夫人在她干生女兒走近來時問道。 兩個女人之間的武裝中立,容許類似的禮尚往來。
  「好的,爵士夫人,如果你高興的話,」艾麗西亞答道,很是沒精打采。「我整個 兒上午都在看一部愚蠢的長篇小說,看得都快打瞌睡了,很高興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但願老天爺保佑奧德利小姐閱讀的那部長篇小說的作家,如果他沒有比這位年輕小 姐更加高明的批評家的話。她一頁復一頁地讀下去時都不知道自己在讀什麼;她六七次 把書拋在一邊,到窗子邊去守望那位她深信不疑地盼望他來訪的客人。
  奧德利夫人率先穿過低低的大門,向前走到光滑的礫石路上,馬車都是經過這條路 來到府邸門口的。她的臉色仍舊十分蒼白,但她那亮晶晶的衣服和羽毛般的金色鬈發吸 引住了觀察者的眼睛,讓人不去注意她蒼白的臉了。一切精神上的痛苦,不無道理地在 我們的心目中是同衣衫不整、頭髮蓬亂結合在一起的;這種情況正好在各方面同爵士夫 人的外表相反。她為什麼要走出門來,在三月下午冷冽的陽光裡同她所憎恨的干生女兒 在那單調的礫石路上來回躑躅呢?她走出門來是因為她被可怕的焦慮控制著,這種焦慮 不容許她在屋子裡靜候她明知必定會到來的消息。起初,她但願會阻擋消息的到來-- 起初,她但願大自然的不測風雲會阻礙消息的到來--反常的冬天的雷擊會燒焦和毀滅 傳遞消息的人--大地會在他急匆匆的腳步下震動、開裂,而不可逾越的深淵,會把消 息來源之地跟收到消息之地分隔開來。她但願地球會靜止不動,癱瘓的自然力的天生功 能會消失,時間會停止進展;最後的審判之日會到來,她會被帶到非人間的法庭上受審, 從而逃脫了任何人間審判的恥辱與痛苦。在她頭腦中一片荒唐的混亂裡,這些個思想都 佔有一席之地;在她化妝室沙發上的短短睡眠裡,她夢見了這些個以及上百個其他事物, 都觸及了這一個題目。她曾夢見一條小溪,流過斯坦寧匠和奧德利之間的大路,她起初 看到的是一條小而又小的小溪,漸漸地擴大成了一條河流,又由河流變成了海洋,終於 山頂上的鄉村都退到視野之外去了,老地方變成了波濤滾滾的一片茫茫大水。她夢見了 傳遞消息的人;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但永遠不可能有什麼送訊的人;遭到的 阻礙有上百個;有的驚人而可怕;有的可笑而微小;但都是不自然、不可能的。強烈地 記著這些夢境,她從房間裡走下樓去,進入寧靜的屋子。她被那一片寂靜弄糊塗了,寂 靜表明消息還沒有傳來。
  如今她的心靈裡經歷著一番徹底的變化。她不再期望推遲那可怕的訊息了。她但願 這痛苦,不論它是什麼痛苦,都能及早過去,及早結束,吃了苦頭,也就達到解脫了。 在她看來,似乎這不可忍受的日子永遠沒完沒了,倒彷彿她如願以償,時間的進展確確 實實停頓了。
  「這日子真長啊!」艾麗西亞歎息道,倒像是她承擔了爵士夫人的思想重負。「只 有細雨、霧氣和風!此刻隨便什麼人出門都嫌太晚了,天氣必須晴朗才好,」年輕小姐 補充道,顯然有一種傷心之感。
  奧德利夫人不回答。她正瞧著那只有一根時針的笨鐘;等待著那遲早必定要來的消 息;這消息管保萬無一失地很快就會傳來了。
  「他們怕來告訴他,」她心中想道,「他們怕把這消息透露給邁克爾爵士。我不曉 得最後由誰來告訴他?也許是斯坦寧丘的教區長;或者是醫生;至少是個重要人物吧。」
  如果她能走出去,走上落盡葉子的林蔭路,或者走上林蔭路再過去的公路;如果她 能遠至上回跟菲比分手的小山上,她是很樂於這麼辦的。她寧可吃隨便什麼苦,也不願 熬那拖拖拉拉的懸而不決,熬那腐蝕性的焦慮,熬那玄妙的干朽,處在這種干朽之中, 人的心和頭腦似乎要在難堪的嚴刑拷打下枯萎了。她竭力要談話;她痛苦地使勁兒設法 時時講些平平常常的話。在任何尋常的環境下,她的同伴都會注意到她的窘態了;然而, 碰巧奧德利小姐全神貫注於她自己的煩惱,倒像爵士夫人本身一樣的傾向於緘默無言。 單調地在礫石路上往來蹀躞,正適合艾麗西亞的心情。我認為,她想到她可能要傷風時, 甚至感到一種不懷好意的痛快;她的堂兄得為她的危險負責。如果她暴露在三月寒冷的 天氣裡,能給自己招來肺炎或是血管破裂,我想她在病痛之時也會得到一種鬱鬱不樂的 滿足之感。
  「如果我生了肺炎,說不定羅伯特會關心我的,」她心中想道。「那時他就不會叫 我跳跳蹦蹦的人,來侮辱我了。跳跳蹦蹦的人是不會生肺炎的。」
  我相信她給自己畫了一幅圖畫:她正處於肺病晚期,躺在一隻大安樂椅裡,用枕頭 托起著身體,在下午的陽光裡,凝望著窗外,她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藥瓶、一串葡萄 和一本《聖經》;萬分悔悟萬種柔情的羅伯特,被召來接受她告別的祝福。在這告別的 祝福儀式上,她向他宣講了整整一章《聖經》,她講了許多,時間之長,跟她平躺的姿 勢不相適應,而且她還十分欣賞這憂鬱的空中樓閣似的幻想哩。沉浸於這種多愁善感的 心境裡,艾麗西亞沒有注意她的後母;正當羅伯特受到祝福並且被打發走的時候,那愚 蠢慌亂的大鐘的一根時針悄悄滑到六字上了。
  「哎呀,」她突然叫道--「六點鐘了。我還沒穿衣打扮哩。」
  艾麗西亞正說這話時,穹窿頂上每半個鐘頭報一次時的鐘聲響了。
  「爵士夫人,我必須進屋去了,」她說,「你進屋嗎?」
  「我一會兒就進去,」奧德利夫人答道,「你瞧,我早穿戴齊整了。」
  艾麗西亞跑掉了;但邁克爾爵士的妻子依舊逗留在四方院子裡,依舊在等待那久候 未至的消息。
  天色都快暗下來了。藍色的黃昏煙霧慢慢地從大地上蒸騰起來。平坦的牧場上瀰漫 著灰濛濛的霧氣,一個陌生人會把奧德利府邸想像為海濱的一個古堡哩。拱廊下面黑沉 沉地潛伏著迅速來!臨的黑夜的陰影;像是叛徒在等候機會,偷偷溜進四方院子。穿過 拱廊可以望見一小塊寒冷的藍天,上面鑲著一道血紅色。由一顆肅殺的星星的朦朧閃光 照耀著,隱隱約約透出微光。沒有一個人在四方院子裡走動,只有這焦灼不安的婦人在 筆直的礫石路上往來蹀躞,諦聽著一個要把恐懼扎到她靈魂深處的腳步聲的到來。她終 於聽到腳步聲了!--在拱廊外那一頭的林蔭道上的腳步聲。但,這是報訊的腳步聲嗎? 她那被激動情緒弄得異乎尋常敏感的聽覺告訴她:這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甚至還告 訴她,這是一位紳士的腳步聲;不是穿著平頭頂靴子的、腳步懶散、笨重的鄉村行人, 而是穩步前進的紳士。
  每一步的聲音像一塊塊的冰塊落在爵士夫人的心上。她不能等待,不能自制;她喪 失了一切自我控制,一切忍耐的力量,一切自我約束的能力;她向拱廊直衝過去。
  她在拱廊的陰影下站住了,因為陌生人正向她走攏來。她看見了他:天哪!她在朦 朧的暮色裡看見了他。她的頭暈了;她的心停止跳動了,她沒發出驚訝的叫聲和恐懼的 喊聲,只是搖搖晃晃地後退,倚靠在拱廊的長春籐纏繞的扶垛上。她嬌小的軀體縮在扶 垛及其支持的牆壁所形成的角落裡,站在那兒呆望著新來的人。
  當他走得更加靠近她時,她膝下一軟,蜷縮在地上了;不是昏厥,也不是什麼失去 知覺;而是落入了一種蹲伏的姿態,身體仍舊擠在牆壁的角落裡;彷彿要在這庇護她的 磚牆陰影裡給她自己做個墳墓。
  「爵士夫人!」
  說話的竟是羅伯特·奧德利。十七個鐘點以前,她在城堡旅館裡就把他那臥室的門 鎖了又鎖的啊。
  「你怎麼啦,」他用一種奇怪而強自抑制的態度說道,「起來,讓我送你到屋子裡 去吧。」
  他幫助她站起身來;她十分聽話地服從他的指揮。他強壯的手挽著她的手臂,帶她 穿過四方院子,進入燈火輝煌的大廳。她渾身抖得厲害,以前他從沒見過任何女人像她 這樣抖得厲害的;但,對於他的意旨,她絲毫不作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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