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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菲比的請求

  自從奧德利莊院府邸裡歡度聖誕節以來,兩個月過去了;在此期間,奧德利夫人和 她的干生女兒的隔閡,並沒有縮小。這兩個女人之間倒沒有公開的戰爭;僅僅存在著一 種武裝的中立狀態,時而有些短促的婆婆媽媽的小衝突或轉瞬即逝的咬文嚼字之爭,打 破了這種中立。說也抱歉,艾麗西亞倒寧可痛快地狠狠地大戰一番,卻不要這種不言不 語、不動聲色的分裂;然而,要同爵士夫人吵嘴乾仗可不容易。她「回答柔和,使怒消 退」1。她能對她干生女兒的公開的使性子報之以迷惑人的微笑,而且開心地嘲笑這年 輕小姐的壞脾氣。如果她的和顏悅色少一點,如果事實上她的氣質象艾麗西亞的地方多 一點,或許她們會在一場大吵大鬧中宣洩了敵意,從此以後倒彼此友好,相親相愛了。 然而露西·奧德利不願意大戰一場。她把她的厭惡之感累計在賬內,按照穩定的利率放 債收利,以致她同她干生女兒之間的裂痕每天都在擴大一點兒,終於變成了一個極大的 深淵,不論從哪一邊起飛的、銜著橄欖枝的鴿子,都全然無法通過了。沒有公開的戰爭, 就不可能有重新和好。必須打一仗,勇敢地轟轟烈烈地打一仗,三角旗飄揚,大炮轟鳴, 然後才能有和平條約與熱情的握手言歡。也許英法聯盟的最大的力量,來自對往昔的征 服與失敗的口憶。我們曾互相憎恨、互相狠揍鞭打,像俗話所說的,決一雌雄,因而現 在我們得以互相擁抱,為永恆的友好和永恆的兄弟情誼而信誓旦旦。讓我們希望:當北 方的美國佬已經殺人和被人殺的時候,喬納森會撲到他南方兄弟的胸膛上,原諒對方, 也得到對方的原諒。2
    1見《舊約·箴言》第十五章第一節。
  2作家寫這部小說時,美國正在進行南北戰爭,故有此閒筆。
  艾麗西亞·奧德利和她父親的俊俏妻子,在寬敞的古老府邸裡,各有許多空間可以 舒適地放縱她們的厭惡之感。我們知道,爵士夫人有她自己的套間--奢華的房間,為 了使住進去的人生活舒適安逸,一切想得到的雅致精美的東西都收集在其中了。艾麗西 亞在這巨大府邸的另一部分有她自己的房間。她有她所寵愛的母馬,紐芬蘭狗,繪畫用 品,她使自己的日子過得還快樂,差強人意。她並不十分快樂,這個坦率的、心地厚道 的小妮子,置身於莊院府邸壓抑的氣氛裡,要達到完全自由自在的境界,是不大可能的。 她的父親變了--她的親愛的父親,她曾一度以寵兒的無限權威、絕對地統治過的父親, 已經接受了另一位統治者,屈從於一個新的王朝了。逐漸逐漸地,爵士夫人俊俏的權力 使狹小的家庭裡都感覺到了,艾麗西亞看到她父親逐漸被引誘得越過那分隔奧德利夫人 和她干生女兒的深淵,終於站在深淵的另一邊,隔著寬闊的鴻溝,冷冰冰地瞧著他的獨 生女兒了。
  艾麗西亞覺得她已經失去了父親。爵士夫人的、莞爾微笑,爵士夫人的博得歡心的 話,爵士夫人的明眸流盼和妖媚風度,都起了迷惑丈夫的作用,邁克爾爵士逐漸變了, 變得把他的女兒看成是一個有點兒任性的、變幻無常的年輕人,一個堅決地要跟他所熱 愛的妻子過不去的人。
  可憐的艾麗西亞看到了這一切,盡其所能地承受著她的精神負擔。看來做一個漂亮 的灰色眼睛的女繼承人是很難的,狗兒、馬兒和僕人是聽她吩咐的,然而她在這個世界 上是那麼孤獨,她竟不知道她可以向哪一隻友好的耳朵傾訴她的煩惱。
  「如果鮑勃有點兒用處,我就可能已經告訴他我是多麼的不快樂了,」奧德利小姐 心中想道:「然而,我想要從堂兄羅伯特那兒得到什麼安慰的話,我倒不妨把我的麻煩 告訴小狗愷撒哩。」
  邁克爾·奧德利爵士聽從他那俊俏護士的話,在這蕭瑟的三月的晚上,九點鐘稍為 過一點兒,便上床睡了。在這樣寒冷淒涼的天氣裡,從男爵的臥室也許是一個病人所能 選擇的最舒適愉快的休養所了。深綠色的絲絨簾帷已經在窗子前和大床四周拉好了。寬 大的壁爐裡木頭燃燒得紅紅的。閱覽燈在靠近邁克爾枕頭的一張精緻小桌上點亮著,一 堆雜誌和報紙已經由爵士夫人白皙的手親自整理好了,以便病人隨意翻閱。
  奧德利夫人在床邊大的坐了十分鐘光景,陪她的丈夫說話,說得十分認真,說的是 那奇怪而可怕的問題--羅伯特·奧德利的精神錯亂;但十分鐘後她就站起身來,跟他 道晚安了。她放低擋在閱覽燈前的綠綢罩子,仔細調整好位置,以便讓從男爵的眼睛好 生休息。
  「親愛的,我要走了,」她說,「如果你能入睡,那就好極了。如果你想翻閱,書 和報紙就在你身邊。房間之間的門,我讓它開著;如果你叫我,我就聽得見你的聲音 了。」
  奧德利夫人穿過她的化妝室進入閨房,從晚餐時起她就一直和她丈夫坐在那兒的。
  在這精緻的房間裡,女性附庸風雅的跡象隨處可見。爵士夫人的鋼琴打開著,上面 放滿了散張的樂譜和裝訂精美的獨唱曲和幻想曲的集子,凡此都是大師也沒有必要嗤之 以鼻、不屑一顧的。爵士夫人的畫架擺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以其所描繪的莊院府邸和花 園的水彩速寫,證明了夫人的藝術天才。爵士夫人的繡得極美的鑲著花邊的輕紗,七彩 紛呈的絲綢,色澤文雅的羊毛織物,在奢華的套間裡丟得到處都是;而鏡子則由懂得藝 術的房間裝磺者巧妙地以一定的角度安排在相對的角落裡,從而增添了爵士夫人的圖像, 並在圖像裡反映出這迷人房間裡最美麗的倩影。
  在這一切燈光燦爛、金碧輝煌、色彩繽紛、財富和美麗之間,露西·奧德利挨近爐 火,坐在一隻低矮的位子上思索起來了。
  如果霍爾曼·亨特先生1能窺見這精美的閨房,我想眼前的景象就會攝取在他腦子 裡,從而重新創作出大幅油畫2,為前拉斐爾派增光。爵士夫人一半兒斜靠著,肘拐兒 擱在一個膝頭上,手托著十全十美的下巴頦兒,衣裙沿著她體形的精美線條往下延伸, 重重疊疊的褶層波浪起伏地向四周鋪開去,明晃晃的玫瑰紅的爐火之光,把她裹在溫柔 的霧雹裡,霧靄只是被她黃頭髮的金色閃光所點破。她本人是美麗的,但豪華的環境裝 飾著她可愛的神殿,使她美麗得令人眼花繚亂了。黃金和象牙的酒杯,都是本文納托· 切利尼3雕刻的;鑲嵌金、銀、鱉甲的布爾櫃子和瓷器,在玫瑰花苞、真情同心結、飛 鳥與蝴蝶、愛神與收女、女神與廷臣、村民與擠奶女等所構成的裝飾性圖案之中,還有 著奧斯特裡安·瑪莉·昂朵涅特4的花押;用帕洛島的大理石製作的小雕像和本色瓷器; 盛放著暖房花卉的鍍金花籃;妙想天開的用金銀絲編織的印度首飾匣;薄而脆的青瓷茶 杯,杯子上還雕著微型雕像,偉大的路易5啦,受人愛戴的路易啦,瓦裡埃的路易啦, 讓娜·瑪莉·迪·巴列6啦;六時大小的圖畫和鑲著鍍金框子的鏡子,微微閃光的錦緞 和半透明的花邊;一切金錢買得到、藝術設計得出的東西,都收集攏來美化這安靜的房 間;爵士夫人便坐在這房間裡,諦聽著料峭的三月風的嗚咽以及長春籐葉子在窗扉上飄 飄拂拂的聲音,凝望著熊熊燃燒的煤塊之間殷紅的空隙。
    1霍爾曼·亨特(1829一1910),前拉斐爾派的主要畫家。
  2作者在原書裡說的尺寸,據書中註解,應為4英尺8英吋X3英尺8英吋。
  3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金飾匠、作家。
  4瑪莉·昂朵涅特(175ler1793),路易十六之妻,後被處死刑。
  5偉大的路易指法國國王路易十四(16381715)。
  6讓娜·瑪莉·迪·巴列(17461793),路易十五的情婦。
  如果我抓住了這機會抨擊藝術與美,我應該作一番十分陳腐的說教,重彈大家都熟 悉的道德老調,因為爵士夫人在這精美雅致的套房裡,較之許多半饑半飽的女裁縫在其 淒涼可怕的擱樓裡,顯得更加難受。她之所以難受,是由於她的傷口埋得太深,諸如富 貴和奢華的藥膏,是沒法兒給予她以任何安慰的;但她的難受,其性質又是異乎尋常的,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可抓住她痛苦的事實作為論據,來贊成貧窮與不舒適,反對富裕。 切利尼的雕刻和塞夫勒出產的瓷器1,不能給她帶來幸福,因為她已經越出了它們的范 圍。她不復是天真單純的了,我們在藝術與美麗實物中所獲得的愉悅,是一種天真單純 的愉悅,那可是她無從企及的。六七年以前,佔有這小小的阿拉廷的王宮2,她是會感 到幸福的;但她已經走出了無憂無慮地尋求歡樂的人們的圈子,她已經誤入歧途,進入 了為非作歹和背信棄義、恐怖和犯罪的荒涼迷宮;過去為她而搜集的一切珍貴寶物,現 在只能給她帶來一種痛快,那就是把它們扔在她的腳下,聚成一堆,由她在殘酷的絕望 之中踐踏它們毀壞它們,以求一時的痛快。
    1法國塞夫勒出產的瓷器是很名貴的高級瓷器,也是歐洲上流社會奢華的裝飾品。
  2典出《天方夜譚》,阿拉廷的神燈,能滿足人的一切願望,使他感到幸福。
  有些事情會在她心裡激起一種可畏的歡樂,一種恐怖的高興的。如果羅伯特·奧德 利,她的冷酷的敵人,她的無情的追究者,死了,躺在她隔壁的房間裡,她就會對著他 的棺材大喜若狂。
  當柳克麗霞·鮑奇霞和凱瑟琳·德·美第奇,1越過了天真無邪和罪惡之間的可怕 的界線,孤零零地以失足者之身站在界線之外的時候,她們還能留下什麼快樂呢?留給 這些悲慘女人的,就只有可怕的復仇的歡樂和背信棄義的喜悅了。瞧著普通平常的冒犯 者那種浮華的虛榮、不足道的欺騙、無足輕重的小罪小過,她們心裡必定懷著一種不屑 一顧的痛苦。也許她們以自己的罪大惡極而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豪;以「地獄之神靈」 自豪;後者使她們在犯罪之徒中成為最偉大的。
    1這兩位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均以美麗、心狠手辣、謀害人命聞名。
  爵士夫人在她寂寞的房間裡的爐火旁沉思默想,她那大而澄澈的藍眼睛凝視著熊熊 燃燒的煤塊的血紅豁口,她也許想到了許多事情,可都是跟她目前從事的、可怕的默默 鬥爭相距十分遙遠的。她也許想起了長久以前的歲月裡的幼稚的天真無邪,幼稚的愚蠢 和自私,或是女性的輕浮的過失,在她良心上無足輕重的過失。也許在那回顧的幻夢裡, 她追憶起了她第一次照鏡子而發現自己是個美人兒的豆宏年華,就是在這決定命運的豆 宏年華裡,她第一次開始把自己的美麗可愛看作是一種神聖的權利,一種得天獨厚的無 窮資財,可用以抵銷一切小姑娘的缺點,平衡一切青春的罪過。她可記得那一天麼?就 在那一天,仙女般的麗質天賦最初教會她自私殘酷,對別人的苦樂漠不關心,心腸冰冷 而又反覆無常,貪圖人們的羨慕讚美,苛刻而又專橫,俊俏婦人的專橫可是天下最厲害 的專制暴政啊!她可曾追溯到了她一生中的一切罪惡的真正的根源?她可曾發現,那劇 毒的源泉就在於她自己對一張俊俏的臉的價值,作了過分誇大的估計?毫無疑問,如果 她的思想沿著她那生活的激流追溯得遠遠的,她必定會在痛苦和絕望中為那一天而懊悔 不迭,正是在那一天,她一生中的主導慾望成了她的統治者,虛榮、自私自利和野心勃 勃這三個魔鬼聯合起來,聲稱,「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奴隸了,在我們的引導下,她將變 成什麼模樣兒,讓我們走著瞧吧。」
  在寂寞爐火旁長長的出神幻夢中,這些豆蔻年華的錯誤,在爵士夫人看來,似乎是 多麼微不足道啊!小小的虛榮,小小的冷酷!對某一個同學的一個勝利,跟一個朋友的 情人的一番調情,對賦予藍眼睛和閃爍金髮的神聖權利的一次維護。然而,多麼可怕啊, 那狹窄的小徑竟擴大成了犯罪大道,那腳步走在如今已變得這麼熟悉的道路上竟是那麼 的輕捷!
  爵士夫人把鬆散的琥珀色鬈發纏在她的手指上,彷彿要把它們從她頭上扯下來似的。 但,即使在這默默無言的絕望的瞬間,美還是堅持了它那不屈不撓的統治,她放鬆了那 可憐的糾纏在一起的閃閃發光的發圈兒,由它們在朦朧的火光裡繞著她的腦袋形成一圈 光環。
  「我年輕的時候並不壞,」她鬱鬱不樂地凝望著爐火時,心中想道,「我只是不動 腦筋罷了。我從來不傷害人--至少從來不是存心故意傷人的。我倒想知道,我確實壞 嗎?」她沉思著。「我所做的最壞的事,都是瘋狂衝動的結果,並不是陰謀策劃而成的。 我不像我在書報上讀到過的那些女人,她們一夜復一夜的躺在可怕的黑暗與寂靜之中, 策劃出背信棄義的事件,為預謀的罪行把一切細節都安排好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感到 痛苦--這些婦女--她們可曾感到痛苦,就像--」
  她的思想游離開去,進入了一個令人睏倦的混亂的迷宮裡去了。她突然以一個驕傲 的挑戰姿勢挺直了身體,她的眼睛裡放出光來,那可並不完全是爐火的反光。
  「羅伯特·奧德利先生,你瘋了,」她說道,「你是瘋了,你的想入非非是一個瘋 子的想入非非。我知道什麼是瘋癲病。我知道瘋癲病的跡象和標誌,我說你真是瘋了。」
  她把手按在自己的頭上,彷彿想起了什麼使她混亂和迷惑的事情,想起了她覺得難 以平靜地思索的事情。
  「我敢向他挑戰嗎?」她喃喃自語道。「我敢嗎?我敢嗎?他已經跑得這麼遠了, 現在他肯罷休嗎?他會因為怕我而罷休嗎?當他想到他伯父必將受苦遭殃也阻止不了他 時,他會因為害怕我而罷休嗎?除了叫他送命,還有什麼能叫他罷休呢?」
  她說到「送命」兩字時用的是可怕的竊竊私語,她俯首向前,眼睛睜大,嘴唇依然 象吐出「送命」兩字時一樣的張開著,她坐在那兒,茫然地凝望著爐火。
  「我沒法兒策劃可怕的事情,」她立刻又喃喃自語道:「我的腦子不夠堅強,或者 是,我還不夠壞,不夠大膽。如果我在這些寂寞的園子裡遇見羅伯特·奧德利,就像我 --」
  她的思路被門上一個小心謹慎的敲門聲打斷了。被她閨房裡寂靜之中的什麼聲音所 驚擾,她突然站起身來。她站起身來了,又投身於爐火旁一張矮椅子裡。她把她美麗的 腦袋往後面柔軟的墊子上一靠,從挨近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書來。
  儘管這個動作本身毫無意義,卻十分明白地說明了問題。它十分明白地說明了經常 發生的恐懼--叫說明了隱藏自有其性命攸關的必要性--說明了一種在其默不作聲的 痛苦之中對外界影響的重要性始終保持警惕的精神狀態。它比其他任何事物所能說明的, 說得更加明白清楚了:由於她生活中那種可怕的必須如此這般,爵士夫人已經被鍛煉成 一個十足的演員了。
  閨房的門上重又響起輕微的敲門聲。
  「進來,」奧德利夫人用她最活潑的聲調喊道。
  門被恭而敬之地、俏沒聲兒地推開了,那是有教養的僕人獨特的手法;於是,一個 服裝樸素的年輕女人,外套褶層裡帶些三月的寒風,跨過套間的門檻,滯留在房門附近, 等待爵士夫人允許她進入內室。
  原來是菲比·馬克斯,斯坦寧丘小旅館老闆的臉色蒼白的妻子。
  「爵士夫人,我請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沒得到許可就闖進來了,」她說:「但我想, 我不妨不待許可就直接闖進來見你。」
  「不妨,不妨,菲比,當然可以啦。你這可憐的、滿臉寒氣的人兒,請脫下帽子, 到我這兒來坐下吧。」
  奧德利夫人指指幾分鐘以前她自己坐過的那只矮矮的墊腳凳。在往昔的日子裡,爵 士夫人的這位侍女時常坐在這凳子上聽她的主人閒談的,當年她是爵士夫人主要的伴侶 和心腹。
  「菲比,坐在這兒,」奧德利夫人重複說道:「坐在這兒跟我說話。今夜你上這兒 來,我是十分高興的。在這沉悶的地方,我正寂寞得可怕哩。」
  爵士夫人不寒而慄,她仔細打量著這豪華房間的四面八方,彷彿塞夫勒瓷器和青銅 雕像,布爾鑲嵌傢具和鍍金飾物,都是某個傾記的古堡裡的腐朽了的裝飾品似的。她思 想上的消沉沮喪,已經感染了她周圍的每一件實物;控制著她胸中緩慢的秘而不宣的痛 苦過程的、那種令人萎靡不振的內心生活,也把它黯淡的色彩賦與了一切外界的事物。 她說她的女侍的來訪使她高興,那是講出了整個兒的真相。在她感到恐懼和痛苦的時刻 裡,她那輕浮的天性便依附於這個脆弱的庇護所。在她和這姑娘之間,自有一種彼此的 同情,這姑娘在內心和外表上都和她自己十分相像--像她自己一樣,自私,冷冰冰, 殘酷,急於要進升,貪圖富裕和漂亮,對落在她身上的命運感到氣惱,對單調乏味的寄 人籬下感到厭倦。爵士夫人憎恨艾麗西亞天性坦率、熱情、大方、敢作敢為;她憎恨她 的干生女兒,依戀這臉蛋蒼白、頭髮蒼白的姑娘,她認為這姑娘不比她自己好,也不比 她自己賴。
  菲比·馬克斯遵照她過去的女主人的吩咐,先脫下她的帽子,然後在奧德利夫人腳 邊的墊腳凳上坐下。她那梳得光滑的頭髮並沒有被三月的風吹亂;她那裁剪得體的外衣 和亞麻布領子配合得簡樸雅致極了,只要那會兒她有時間完成她的梳妝打扮就行。
  「爵士夫人,邁克爾爵士想必身體好點兒了?」她說。
  「是的,菲比,好得多了。他睡熟了。你不妨把門關上,」奧德利夫人補充道,她 晃動腦袋朝那本來打開著的、接通兩個房間的門示意。
  馬克斯太太低聲下氣地遵命關了門,再回到她的座位上來。
  「菲比,我十分、十二分的不快樂,」爵士夫人煩躁地說道,「痛苦得難受極了。」
  「跟那秘密有關嗎?」馬克斯太太把聲音壓低了一半,問道。
  爵士夫人不理會這個問題。她恢復了同樣的訴苦的語調。得以向這位爵士夫人的侍 女訴苦,她是高興的。她反覆思考過了她的恐懼,秘而不宣地忍受了那麼長久的痛苦, 現在向侍女出聲地悲歎她的命運,對她是一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宣洩和解脫。
  「菲比·馬克斯,我受到了殘酷的迫害和折磨,」她說道,「我受到了一個我從未 傷害過、也從未想傷害的男人的糾纏不清和百般折磨。我被那嚴酷無情的折磨者搞得永 無寧日,而我--」
  她住口不說了,又凝望著爐火,就像她剛才陷在寂寞中時一樣。她的思想在嚇唬人 的令人手足失措的可怕混沌裡東飄西蕩,令她迷失在錯綜複雜的、黑暗的歧路上,她沒 法兒形成任何定論了。
  菲比·馬克斯注視著爵士夫人的臉,以她蒼白、焦急的眼睛仰望著她過去的女主人, 只是在奧德利夫人的眼神碰到了她的眼神時,才放鬆一下注視。
  「爵士夫人,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誰,」小旅館老闆的妻子停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我想我知道究竟是誰對待你那麼殘酷。」
  「啊,當然啦,」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我的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毫無疑 問,你是完全知道的啊。」
  「爵士夫人,這人是位紳士,是嗎?」
  「是的,
  「一位兩個月以前到城堡旅館來的紳士,當時我就警告過你--」
  「是的,是的,」爵士夫人不耐煩地說道。
  「我就是這麼想的。爵士夫人,今夜,就是這一位紳士又住到我們小旅館裡來了。」
  奧德利夫人從她的椅子上跳了起來--她跳了起來,彷彿她在失望的憤怒中要鋌而 走險了;但,她發出一聲厭倦的、怨天尤人的歎息,重新頹然落到椅子裡去了。這樣一 個虛弱無力的人怎麼能同命運對抗呢?除了像一頭被追逐的兔子,七彎八彎,還是跑回 到它被殘酷迫獵的起點,在那兒被獵人踩在腳下之外,她還能做什麼呢?
  「在城堡旅館嗎?」她嚷道。「我本該料到這一招的。他跑到那兒,去從你丈夫嘴 裡挖掘我的秘密哩。傻瓜!」她叫了起來,突然對菲比·馬克斯大發雷霆。「你丟下這 兩個男人湊在一起,豈不是存心要把我毀了嗎?」
  馬克斯太太乞憐地握緊自己的雙手。
  「爵士夫人,我跑出來,並不出於我的自覺自願,」她說道。「今兒夜裡,沒有人 能比我更不情願離開那屋子的了。是有人硬差我上這兒來的。」
  「誰差你上這兒來的?」
  「爵士夫人,是盧克。如果我不聽他的,我可說不上他會怎麼虐待我哩。」
  「他幹嗎差你來呢?」
  小旅館老闆的妻子在奧德利夫人憤怒眼光的掃視之下,垂下了她的眼簾,在回答這 個問題之前慌亂地猶豫起來了。
  「爵士夫人,確確實實,」她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想來。我告訴盧克,我們這 樣麻煩你是太不應該了,先求這個思典,又要那個好處,攪得你沒有一個月是安逸的; 可是--可是--他大聲咆哮威脅我,他逼我來。」
  「是呀,是呀,」奧德利夫人不耐煩地嚷道,「我知道他那種行徑。我現在要知道 的是:你為什麼上這兒來?」
  「咳,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菲比不大情願地答道,「盧克花起錢來是大手大 腳的;我能跟他說的一切,都沒法兒使他謹慎小心或是穩重一點。他頭腦不清醒,當他 和一大幫子粗魯的鄉下人一起喝著酒的時候,說不定他們還不光是喝酒哩,他腦袋裡是 不可能做到賬目清楚的。若是沒有我,我們早就破產了;儘管我擠命掙扎,我還是不能 躲避破產。爵士夫人,你總記得你給我錢支付啤酒商的賬單吧?」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奧德利夫人苦笑著答道,「因為我原是要用那筆錢支付 我自己的賬單的。」
  「我知道你會記得的,爵士夫人;我來要求你接濟是十分。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因 為我們以前已經承蒙你周濟那麼多了。但,那還不是最糟糕的哩;當盧克叫我上這兒來 懇求幫助時,他從來不告訴我,聖誕節房租仍舊欠著哩;爵士夫人,過去欠著未付,現 在還是欠著未付,--所以今兒夜裡有個法警在我們屋子裡,明兒我們家就要被變賣償 債了,除非--」
  「除非我替你們付房租,我想,」奧德利夫人大聲說道。「我早該猜到是什麼事情 臨頭了。」
  「真是的,真是的,爵士夫人,我真是不情願來開這個口,」菲比·馬克斯嗚咽道, 「可他逼我來。」
  「是啊,」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他逼你來的;以後他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高 興,就會逼你來的;不論他什麼時候需要錢來滿足他卑劣的慾望,他就會逼你來的,我 活著的時候,或者我拿得出錢給你們的時候,你和他就是我非周濟不可的對象;因為我 也料想得到,當我的錢袋空了,我的信譽毀了,你和你的丈夫就會背叛我,把我出賣給 出價最高的人。菲比·馬克斯,你可知道,為了滿足你們的欲求,我的首飾盒已經掏空 一半了?我的零用錢,在結婚分授財產議定之時,在我是道森家一個可憐的家庭教師時 --老天保佑我--我認為簡直是筆王侯的年金了,你可知道嗎,為了滿足你們的需求, 我那筆零用錢已經透支了半年之數了?我還能做什麼來撫慰你們呢?難道要我賣掉我的 瑪莉·昂朵涅特的櫃子,或是蓬帕杜的瓷器,勒魯瓦和本森的鍍金時鐘,或是我那用哥 白林雙面掛毯製作的椅子和墊腳凳嗎?下一次我又怎麼滿足你們呢?」
  「咳,爵士夫人,爵士夫人,」菲比可憐巴巴地喊道,「別對我那麼冷酷;你知道, 你知道,要想勒索你的人並不是我。」
  「我什麼也不知道,」奧德利夫人大聲說道,「我只知道我是天下女人中最苦惱的。 讓我想想,」她嚷道,用一個憤怒的手勢制止了菲比的含糊不清的安慰話。「別開口, 姑娘,讓我考慮考慮這件事情,如果我能動得出腦筋的話。」
  她把雙手按在額頭上,纖細的手指扣緊眉毛,彷彿想用手指的痙攣性的壓力來控制 腦子的運動。
  「羅伯特·奧德利跟你的丈夫在一起,」她慢吞吞地說道,與其說是在跟她的同伴 講話,倒不如說是在講給她自己聽。「這兩個男人是在一起,還有法警是在房子裡,而 你那野蠻的丈夫這時毫無疑問是醉得一塌糊塗了,他一喝醉,就固執、兇猛,變得野蠻 極了。如果我拒絕付這筆錢,他必將兇猛百倍。這件事討論也沒有用。這筆錢是必須支 付的了。」
  「不過,爵士夫人,如果你果然付這筆錢,」菲比十分真誠地說道,「我希望你叫 盧克牢牢記住:這是他住在這房子裡時你給他的最後一筆錢了。」
  「為什麼?」奧德利夫人問道,讓她的雙手從頭上落到膝蓋上,眼睛詢問地瞧著馬 克斯太太。
  「因為我要盧克離開城堡旅館。」
  「可是你為什麼要他離開呢?」
  「噢,爵士夫人,理由多著哩,」菲比答道。「他不適宜做小旅館的老闆。我跟他 結婚時還不知道這一層,不然我就會反對他做旅館生意,而勸他去幹農業這一行了。不 過,我料想他也不會放棄他自己的幻想的;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他這人固執得夠嗆。 然而他不適宜干現在的營生。天黑以後,他是一向難得清醒的,他一喝醉,就變得幾乎 瘋狂了,似乎不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麼。由於他的緣故,我們已經有兩三次險些兒喪命 了。」
  「險些兒喪命了!」奧德利夫人重複了一下菲比的話。「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呀,由於他粗心大意,我們險些兒給燒死在床上了。」
  「由於他粗心大意,給燒死在床上!呀,這是怎麼回事?」爵士夫人心不在焉地問 道。她太自私,太深入關心她自己的煩惱,因而對於有時落在她侍女菲比身上的危險, 也就不大感興趣了。
  「爵士夫人,你可知道那城堡旅館是個多麼古怪的老房子;到處是坍下來的木架、 爛朽的椽子,和諸如此類的東西。切爾姆斯福特保險公司不肯為它承保火險,因為他們 說,如果這個地方在大風之夜碰巧著了火,就會像那麼多火絨一樣在熊熊大火中燒個精 光,世界上什麼東西也救不了它。哦,盧克知道這一點,房東已經再三再四地警告過他, 因為他住在緊挨著我們的地方,始終張大了十分銳利的眼睛注視著我丈夫的一舉一動; 可是,盧克喝得泥醉時就不明白他在幹什麼了,不過一星期以前,他把一支點燃著的蠟 燭丟在戶外小屋裡,燭火燒著了斜屋頂上的一根椽子,若不是我最終巡視房屋時發現了, 說不定我們大家統統都被燒死了。這是我們租用這所老屋六個月來所發生的第三次火警 的苗子了;所以,我擔驚受怕,你就不會感到奇怪了。爵士夫人,你會感到奇怪嗎?」
  爵士夫人並不感到奇怪,她壓根兒沒考慮這檔子事。她沒聽這些個尋常的細節;她 幹嗎要關心這出身微賤的女僕的危險和困難呢?難道她沒有自己的恐懼,自己的牽腸掛 肚的困惑?它們不是堵塞了她動得出腦筋來的一切思路嗎?
  她對可憐的菲比剛才告訴她的事不作任何評論;她對剛才所說的一切並不明白,直 到姑娘講完之後,又過了一會兒,這話自動顯出充分的意義時,她才明白過來,就像有 些話聽到時未被注意,過兩三分鐘後卻會自動顯出意義來一樣。
  「燒死在你們的床上,」爵士夫人終於說道。「如果那個活寶,你那個丈夫,在今 夜之前已經燒死在他的床上,對我說來,倒是件好事了。」
  她說這話時,一幅鮮明的圖畫在她的腦子裡閃過。在這幅圖畫裡,城堡旅館這枯槁 脆弱的木頭房子,化成了一片沒有屋頂的亂七八糟的板條和灰泥,從漆黑的嘴巴裡吐出 陣陣火舌,把火星往上噴射到寒冷的夜空裡。
  她發出一聲疲倦的歎息,把這形象從她那得不到休息的腦子裡抹掉了。即使把這個 敵人搞得永遠緘默了,她的處境也不會改善。她還有另一個遠為強大的敵人--一個不 能用金錢來賄賂或收買的敵人,儘管她富如女王。
  「我決定給你錢,去把那法警打發走,」停頓了一會兒,爵士夫人說道。「我必須 把我錢袋裡最後一個金幣都給你,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同我一樣的心裡明白:我不 敢拒絕你們。」
  奧德利夫人站起身來,從寫字檯上拿起那點亮了的燈。「錢放在我的化妝室裡,」 她說,「我要去取錢。」
  「噢,爵士夫人,」菲比突然喊道。「我忘了件事;我心急慌忙地為我自己的事犯 愁,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
  「完全忘掉了什麼?」
  「一封叫我給你帶來的信,爵士夫人,就在我要出門的時候。」
  「什麼信?」
  「奧德利先生寫給你的信。他聽見我丈夫提到我要上這兒來,他就叫我把這信帶來 了。」
  奧德利夫人把燈放在最靠近她的桌子上,伸出手去接那封信。菲比·馬克斯可以毫 無遮攔地看到那珠光寶氣的小手抖得像一片樹葉。
  「把信給我--把信給我,」爵士夫人大聲說道:「讓我瞧瞧他還有什麼非說不可 的話。」
  她幾乎是在她瘋狂的不耐煩之中把那信從菲比的手中搶過去的。她撕開信封,把信 封扔了,她在迫不及待的憤激之中幾乎連信紙也攤不開來了。
  來信十分簡短。只有寥寥幾行:
  喬治·托爾博伊斯夫人的假設的死亡日期,載之於公開發行的報紙,志之於文特諾 墓地的墓碑;如果她確實過了這日期還活著,如果她化身為爵士夫人生存於世,一如筆 者所懷疑、所控訴的那樣,那麼,要找個能夠、而且願意來驗明她的身份的人,是不會 有什麼大困難的。懷爾德恩西北村的一個房東太太巴坎布夫人,無疑會答允為這件案子 提供一些線索,以便或者驅散錯覺,或者證實疑竇。
  羅伯特·奧德利
  1859年3月3日
  斯坦寧丘,城堡旅館。
  爵士夫人把這信在手裡狠狠地弄得皺成一團,扔到爐火中去了。
  「如果他現在站在我的面前,我會宰了他,」她用一種奇怪的內心私語喃喃地說道。 「我幹得出來的--我幹得出來的!」她抓起燈,衝到隔壁房間裡去了。她關上身後的 門。她忍受不了任何人親眼目睹她可怕的失望--她什麼都忍受不了;對她自己也好, 對她的環境也好,她都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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