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氣消沉的、倫敦的一月,慢吞吞地拖延著它那沉悶的日子。聖誕節殘留下來
的微不足道的景像是一掃而光了,羅伯特·奧德利仍舊滯留在倫敦市區--仍舊在無花
果樹法院他那靜靜的起居室裡消磨他的寂寞的黃昏--仍舊在晴朗的早晨,無精打采地
漫步在聖殿花園裡,茫然若失地聽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說話,懶懶散散地看他們玩耍。他
在周圍精緻的老房子的住戶裡有許多朋友,他在遙遠的宜人的鄉村裡,也有許多朋友,
他們經常留著臥房可供鮑勃使用,他們家的愉快的爐邊有著專門為他而設的舒適華麗的
椅子。但,自從喬治·托爾博伊斯失蹤以來,他好像喪失了對友誼的一切興味,對他本
階層的娛樂和消遣,也喪失了共鳴同好。那些年齡較大的律師協會的主管委員們觀察到
年輕人臉色蒼白、鬱鬱不樂,便一味開玩笑地議論紛紛。他們揣測,造成這種變化的秘
密原因,可能是某種不愉快的一往情深,或者是吃了某個女性的虧。他們勸他把興致鼓
起來,邀請他參加晚餐宴會,紳士們在宴會上舉杯為「可愛的婦人」祝酒:「儘管她有
種種缺點,願上帝保佑她罷!」他們提議乾杯時流了眼淚,宴會快要結束時,他們都醉
了,又傷感又煩惱。羅伯特壓根兒無意於貪杯酗酒,或調什麼潘趣酒。他生活裡有個念
頭主宰著他。他是束縛於一個鬱鬱不樂的思想--一個可怕的預感--的奴隸。一大片
黑雲籠罩著他伯父的府邸,而引發那行將毀滅他伯父崇高生活的霹靂與風暴的,正是他
的手間。
「只要她接受警告逃之夭夭就好了,」有時他這樣跟自己說道。「老天爺作證,我
曾給過她很好的機會。她為什麼不利用這機會逃之夭夭呢?」
他有時收到邁克爾爵士的信,有時收到艾麗西亞的信。年輕小姐的信很少超過短短
的幾行,告訴他:爸爸身體健康;奧德利夫人興高采烈,自得其樂,像往常那樣態度輕
浮,漠視他人。
有一封信是南安普敦的校長馬奇蒙特寄來的,告訴羅伯特:小喬治過得很好,但他
學習落後,至今還沒有通過兩個音節的單字的測驗大關。馬爾東上尉曾來校探望他的外
孫,但根據奧德利先生的指示,拒絕給他這一權利。老人還給小孩子寄來了一包糕點和
糖果,亦已拒收,理由是這些食品可能導致不消化和肝氣脹。
靠近二月尾,羅伯特收到了一封他堂妹艾麗西亞的信。當初,由於他伯父的妻子的
挑撥教唆而使他以被驅逐出境的方式離開了那個府邸,而這封信促使他重返府邸,向著
他的命運又趕緊走近了一步。
「爸爸身體很不好,」艾麗西亞寫道,「感謝上帝,病倒並不危險,只是由於低熱
為患,只好躺在房間裡不出去了,低熱是遭受了猛烈的寒冷後引起的。來看看他吧,羅
伯特,如果你對你最近的親屬有所關心的話。他曾經幾次三番提到你;我知道,有你在
他身邊,他會感到高興的。立刻就來,可是別提起我寫這信。
「你的親愛的堂妹
「艾麗西亞。」
羅伯特·奧德利讀這信時,一種黯淡的陰森森的恐懼使他的心都涼了--這是一種
朦朧而又駭人的恐懼,他也不敢把它形成任何明確的概念。
「我做得對嗎?」他在這新的恐懼的第一陣痛苦發作時,心中思索道。「我不去伸
張正義,對我的懷疑嚴守秘密,指望保護我敬愛的長輩免受煩惱和恥辱--我究竟做得
對嗎?如果我發現他病了;病得厲害;也許快要嚥氣了;快要靠在她胸膛上嚥氣了,我
怎麼辦呢?我究竟怎麼辦呢?」
擺在他面前的一條路是清清楚楚的;而走上這條路的第一步,就是趕快到奧德利莊
院的府邸去。他收抬好他的旅行皮箱,跳上一輛馬車,在收到艾麗西亞的信--那信是
下午由郵差送來的--還不滿一個鐘頭之內便趕到了火車站。
羅伯特到達奧德利時,暗淡的鄉村燈光,在逐漸加深的暮色裡隱約閃爍。他把旅行
箱留在站長那兒,從容不迫地漫步穿過靜靜的小巷,小巷延伸開去,入於莊院寧靜的寂
寞之中。拱門似的樹木在他的頭上張開了落盡葉子的樹枝,在暗淡的微光裡,顯得赤裸
裸的、陰森森的。一陣嗚嗚咽咽的寒風捲過平坦的草地,刮得那些粗壯的樹枝在深灰色
的天空中來回搖撼著。它們看上去像是皺縮、枯槁的巨人的勾魂手臂,正在招呼羅伯特
到他的伯父家去哩。它們看上去像是寒冷冬天的暮色中威脅人的鬼魂,正作著手勢叫他
趕緊上路。當芳香的菩提樹把它們輕盈的花朵撒在小徑上,野薔薇的葉子飄浮在夏天的
空氣裡時,這條長長的林蔭道是多麼明媚,多麼信人,而今在這缺乏歡樂的中斷期間,
它是荒涼得多麼可怕,淒涼得多麼可怕。這個中斷期把聖誕節家庭的歡樂和來春蒼白的
赧紅劃分了開來,它是一年之中的一個死氣沉沉的停頓,大自然在此期間彷彿偃臥在昏
睡之中,等待著樹木抽芽、繁花綻開的信號。
當羅伯特·奧德利走近他伯父的府邸時,一種悲慟的預感兜上他的心頭。他熟悉景
色之中每一個變換著的輪廓;他熟悉樹木的每一種佝僂彎曲,熟悉自由自在的樹枝的每
一種隨意變異,他熟悉光禿禿的山楂樹籬的每一個波浪形的起伏,而矮矮的七葉樹、不
高的楊柳樹、黑莓和榛子灌木叢又在這兒那兒把樹籬攔斷了。
對這年輕人說來,邁克爾爵士向來是他的第二個父親,他的一個慷慨而高尚的朋友,
嚴肅而誠摯的忠告者;也許羅伯特心裡最強烈的感情,便是他對這鬍子蒼白的從男爵的
敬愛。但這種感激的深情蘊藏在他的內心裡,很少能找到言語來加以表達;這種感情象
一條又深又強大的激流,藏在大律師止水似的性格的表層之下,一個陌生人是絕對測量
不出它的力量的。
「如果我的伯父去世了,這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心中想道,這時他更加走
近長春籐的拱廊以及在暮色中呈蒼白寒光的靜靜池水了。「有別人住在這老房子裡,坐
在這親切的房間裡低低的標木天花板下面嗎?」
聯想的神奇機能,跟哪怕是心腸最硬的天性中的內在纖維交織在一起,使這年輕人
的胸中充滿了一種先知先覺的痛苦,當他想到:不論多久或多遲,這一天必定要到來,
櫟木百葉窗總要關閉上一陣子,他所熱愛的府邸總要把陽光拒諸門外。對他說來,甚至
想起這一點也是痛苦的;正如想起最偉大的人能在這個世界上保持其威嚴的期限之短暫,
必定始終是痛苦的一樣。有幾個旅人在樹籬下倒頭睡下了,在這並不通向住宿之所的旅
途上不想再往前辛苦跋涉了,這有什麼奇怪嗎?自從基督教首先在這人世間傳道以來,
世界上又有主張清靜無為的寂靜教徒1出現,這是奇怪的嗎?對於來到那奔騰黑河對岸
的事物,竟存在著耐心的忍受、平靜的屈從、鎮靜的期待,這是不可思議的嗎?竟有人
為了偉大本身的緣故而想做偉人,竟有人任何其他理由都講,就是不講不折不扣地憑良
心辦事,竟有愚僕懼怕主人,出於愚蠢的忠誠,明知不關心即接近不忠,卻把一錠銀子
包在手巾裡存著2。凡此種種,豈不令人感到詫異嗎?如果羅伯特·奧德利曾生活在托
馬斯·阿·肯比思3的時代,他很可能在寂寞的森林之中給自己建造一個狹小茅舍,在
寧靜之中模仿那著名的《模仿基督》的作者過著隱居生活。事實上,無花果樹法院是個
自成格局的、宜人的隱居之所,至於日課之經和祈禱之書,我真不好意思說,年輕大律
師已經以保爾·德·柯克和小仲馬4的書取而代之了。但他的罪過屬於那麼微不足道的
消極層次,在他是很容易把它們作為道德上的消極現象而摒棄的。 1寂靜教特指十七世紀基督教的一個神秘主義教派。
2典出《新約·路加福音》耶穌所講交銀與十僕的比喻:主人給每個僕人一錠銀子
去做生意。其他僕人經商賺錢,主人厚厚賞賜。一僕懼怕主人,把銀子包在手巾裡存著,
主人怪他不存銀行生利,便把那一錠奪來給了賺得十錠的人。
3托馬斯·阿·肯比思(1380-1471),奧古斯丁派僧侶、神秘主義者,相傳是
《模仿基督》一書的作者,該書寫的是靈魂趨於完美、並與上帝合而為一的過程。
4維多利亞時期中葉,在英國頗為流行的兩位法國作家,其作品在當時以坦率描寫愛情著稱。
長春籐在寒風的嗚咽裡失去了寧靜;羅伯特在蕭蕭作響的長春籐的暗淡陰影下經過,
眼前這拱廊的一長列不規則的窗子裡,只看見一個窗子裡亮著孤寂的燈光。他認出這亮
著燈光的窗子便是他伯父房間裡的大凸肚窗。上回他遙望這古老府邸時,賓客盈門,喜
氣洋洋,每個窗子都閃耀著燈光,像是暮色中低垂的繁星;而現在它黑暗而寂靜,在林
木森然的孤寂深處面對著冬夜,彷彿淒涼的男爵故居。
給不速之客來開門的僕人,認出他是主人的侄兒時,面露喜色。
「先生,邁克爾爵士見到你,心情就會高興點兒了,」僕人招待羅伯特·奧德利進
入點著燈的書齋時說道,由於從男爵的安樂椅空空如也地擺在寬闊的爐前地毯上,這書
齋便顯得空虛寂寞了。「先生,你上樓之前,要不要先給你送些晚餐到這兒來?」僕人
問道。「主人生病期間,爵士夫人和奧德利小姐用餐都提早了;但是,你喜歡吃什麼菜,
我都可以給你送來的,先生。」
「在我看到我伯父之前,我不想用餐,」羅伯特匆匆忙忙地答道:「那就是說,我
能否立刻見他?我想他不至於病得不能接待我吧?」他焦急地補充道。
「噢,先生,--病不算重;只是有點兒不舒服罷了,先生。請這邊走。」
他陪同羅伯特走上短而淺的櫟木樓梯,進入八角形房間,五個月以前,喬治·托爾
伊博斯曾經長久地坐在這房間裡,茫然若失地凝視著爵士夫人的肖像畫。這肖像畫現在
畫好了,掛在面對窗子的光榮柱上,躋於克羅德、蒲桑和伍維曼等大畫家的作品之間,
這些大畫家不太鮮明的色彩倒被這位當代畫家的鮮艷色澤掩蓋了。羅伯特停下步來瞧了
一會兒他牢牢記得的肖像畫;拉斐爾前派所喜歡的、閃爍生光的蓬鬆金髮下,容光煥發
的臉正向外瞵盼,口角邊露出嘲弄的微笑。二三分鐘後,羅伯特已穿過爵士夫人的閨房
和化妝室,站在邁克爾爵士的房間門口了。從男爵躺在床上靜靜地睡熟了,他的手臂伸
在床外,他的強壯的手被握在他妻子小巧玲瓏的手指裡。艾麗西亞坐在寬敞的火爐旁一
張低矮的椅子上,火爐裡巨大的木頭在嚴寒的天氣中猛烈地燃燒著。這奢華寢室的內部,
也許能為藝術家的彩筆提供一幅動人的圖畫。龐然笨重的傢具,通體烏黑暗澹,可又在
這兒那兒用零星金色和大塊紅色予以點破和襯托;每個細部的優美雅致,其豪華之處均
從屬於純正的藝術趣味;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兩個女性優美的體態和老人崇高的外形,
能為任何畫家構成一幅值得描繪的圖畫。
露西·奧德利的蓬鬆頭髮,在她沉思的臉蛋周圍形成一團金黃色的淡淡霧雹,她的
柔軟的薄紗晨衣,褶縫筆直,一直落到她的腳邊,腰間則束著狹狹一圈瑪瑙鏈子,她很
可以作為一個中世紀天使的模型,安置於深藏在灰色古老的大教堂隱蔽角落裡的小禮拜
堂中,不論是宗教改革或克倫威爾1都改變不了它;而那位蒼白鬍子紛披在高貴眠床的
深色綢被上的老人,有哪一個中世紀的殉難聖徒的容貌長得比他更聖潔的呢? 1此處想必是指托馬斯·克倫威爾(1485-1540),英國政治家,掌權時實行自上
而下的宗教改革,使英國教會脫離羅馬教廷而獨立。
羅伯特在門口站定了,深怕驚醒他的伯父。儘管他小心翼翼,兩位女士卻已經聽見
了他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瞧他了。爵士夫人平靜地注視著病人,臉上露出一種真摯的焦
急之情,而這種表情使她的臉顯得更美了;但,同樣是這張容光煥發的嬌嫩臉蛋,在認
出來客是羅伯特·奧德利時,便黯然失色了,在燈光裡顯得驚惶而又憔悴。
「奧德利先生!」她用一種微微顫抖的聲音喊道。
「噓!」艾麗西亞低聲說道,作了個警告的手勢。「你要驚醒爸爸了。羅伯特,你
來了真好。」她用同樣的低聲悄語補充道,招呼堂兄在床邊一張空椅子裡坐下。
年輕人在床腳邊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正好面對著爵士夫人,她坐在靠近枕邊的
椅子上。他長久而認真地瞧著熟睡的伯父的臉;又更加長久、更加認真地瞧著奧德利夫
人的臉,這臉正在慢慢地恢復它天然的色澤。
「他病得不算太重吧?」羅伯特問道,聲調低得跟艾麗西亞的說話聲一樣。
爵士夫人作了答覆。
「啊,不,病倒不危險,」她說,眼光還是沒有離開她丈夫的臉,「但我們還是焦
急,十分、十二分的焦急。」
羅伯特一直沒有放鬆對那蒼白臉蛋的仔細打量。
「她就要看我了,」他想道,「我一定要使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一定
要像以前那樣考察她。我要叫她明白,她跟我要手段是沒有用的。」
他停頓了幾分鐘才重新說話。打破寂靜的,只有入睡的病人的均勻的呼吸聲,掛在
床頭的狩獵用金錶的嘀嗒聲,壁爐裡燃燒著的木頭爆裂的辟啪聲。
「我深信不疑,奧德利夫人,你是焦急的,」停了一會兒,羅伯特說道,當爵士夫
人的眼光鬼鬼祟祟地溜到他臉上時,他便釘牢她的眼睛直瞧。「對你說來,沒有一個人
能比我伯父的生命更有價值的了。你的幸福,你的富裕,你的安全,同樣都依賴於他的
存在。」
他低聲說的這些悄悄話,實在太輕微了,傳不到房間那一邊艾麗西亞坐的地方。
露西·奧德利的眼神碰到了說話者的眼神,她的眼睛裡閃耀著勝利的光芒哩。
「我明白的,」她說,「那些打擊我的人,必須通過打擊他才能打擊我。」
她說話時指著入睡的病人,眼睛仍舊瞧著羅伯特·奧德利。她以她的藍眼睛向他挑
戰,眼光裡勝利的神氣加強了眼睛明亮的程度。她以她不出聲的微笑向他挑戰--一種
美得致命的微笑,充滿了潛在的深長意味和神秘意義的微笑--也就是藝術家在邁克爾
爵士的妻子的肖像畫裡誇張地描繪的那種微笑。
羅伯特轉過頭去,不看那美麗可愛的臉,他用手遮著他的眼睛,在爵士夫人和他自
己之間設置了一道障礙,一道既擋住她的滲透、又刺激她的好奇心的屏障。他仍舊在瞧
著她嗎?或者他正在思考嗎?他正在思考什麼事情呢?
羅伯特·奧德利在床邊坐了半個多鐘頭,他的伯父便醒了。從男爵對他侄兒的來訪
感到欣慰。
「鮑勃,你來看我,真是好極了,」他說。「我自從生病以來,時常想到你。你是
知道的,你和露西必須友好相處,鮑勃;而且你必須認識到她是你的伯母,先生;儘管
她年輕美麗;--還有--還有--你明白,嗯?」
羅伯特握住他伯父的手,一面嚴肅地俯視著他,一面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他文靜地答道,「我用我的名譽擔保,我要築起銅牆
鐵壁,防範爵士夫人的魅力。她對此跟我一樣的心裡明白。」
露西·奧德利用她俊俏的嘴唇做了個怪相。
「呀,羅伯特,你真戇」她大聲說道,「你對待一切事情都au serieux1。如果我
覺得你太年輕,做我的侄子不合適,僅僅是因為我擔心人家愚蠢的嚼舌頭罷了;絕不是
由於什麼--」 1法語;太認真了。
她躊躇了片刻,由於道森先生的及時干擾,她倒避免了說完這句話;道森先生是她
過去的東家,她正說話時,他走進房間來作他的晚間出診。
他把著病人的脈搏,問了兩三個問題,宣稱從男爵正在穩步走向痊癒;同艾麗西亞
和爵士夫人交談了幾句寒暄套話,便準備離開這房間了。羅伯特站起身來,陪他向門口
走去。
「我點個亮送你到樓梯口,」他說,從桌子上拿起一支蠟燭,在燈上點亮了。
「不,不,奧德利先生,不用勞駕了,」醫生客氣地阻攔道。「我在這府邸裡是熟
門熟路的啊。」
羅伯特堅持要送,兩個男子漢便一起離開了房間。當他們進入八角形房間時,大律
師便停下步來,關上了他背後的房門。
「請你留神看看那一頭的門是否關上了,道森先生,好嗎?」他指點著通向樓梯的
門,說道。「我想私下同你談幾分鐘。」
「十分樂意,」醫生接受羅伯特的要求,回答道。「但,如果你是為你伯父的病情
驚但的話,奧德利先生,我是能夠使你安心的。一點兒也不必擔優。如果他病情嚴重,
我早已立刻打電報給家庭醫藥顧問了。」
「我深信你會盡心盡責的,先生,」羅伯特嚴肅地答道。「但我不是要談起我的伯
父。我要問你關於另一個人的兩三個問題。」
「是麼」
「就是過去以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身份生活在你府上的那個人;現在成為奧德利
夫人的那個人。」
道森先生抬頭張望,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種意外而詫異的表情。
「請原諒我吧,奧德利先生,」他答道,「不得到邁克爾爵士的特殊許可,你沒法
兒指望我回答你關於你伯父的妻子的任何問題。我不能理解,究竟是什麼動機促使你提
出這些問題的--至少不是什麼高尚的動機吧。」他嚴厲地瞧著那年輕人,彷彿是在說:
「你愛上了你伯父的俊俏的妻子,先生,而且你要我在這場背信棄義的調情中做個牽線
搭橋的人;然而,那是辦不到的,先生;那是辦不到的。」
「先生,我始終尊敬作為格雷厄姆小姐的這位女士,」他說道,「我加倍地敬重作
為奧德利夫人的這位女士--倒並不是由於她的地位變了,而是因為她是基督教世界中
一個最高尚的人物的妻子。」
「你對我伯父或我伯父的榮譽的尊敬,總不可能比我更真誠吧,」羅伯特說道。
「我將要問你的問題,毫無不良動機;你必須回答這些問題。」
「必須!」道森先生憤憤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你是我伯父的朋友。就是在你的家裡,他遇到這個現在成了他妻子的女人。
她自稱是個孤兒,我相信,這就把我伯父的同情和愛慕都攬到她身上了。她告訴他,她
孤零零地站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不是這麼說的?--沒有朋友或親戚。關於她以前的經
歷,我迄今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這麼一點兒了。」
「那你有什麼理由必須要知道得更多呢?」外科醫生問。
「一個十分可怕的理由,」羅伯特·奧德利答道。「我已經同我的疑惑和懷疑搏鬥
好幾個月了,這種懷疑弄得我的生活痛苦不堪。懷疑一天強似一天;人們由於不肯相信
他們在世界上最害怕相信的事物,力圖用以欺騙自己的那種普通的詭辯和淺薄的論據,
都解釋不了我這些疑問。那個姓了我伯父的姓的女人,我認為她是不配做他的妻子的。
也許是我冤枉了她。但願如此吧。然而,如果我真的冤枉了她,詳盡的證據的致命鐵鏈
卻自動連接起來了,它至今還沒有跟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纏繞得那麼貼近過。我希望解除
我的懷疑,或者--或者肯定我的杞憂。我要辦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我必須追究
我伯父的妻子的過去的經歷,仔細而且謹慎地追究,從今夜一直追究到六年以前。今天
是一八五九年二月二十四日。我要知道今夜和一八五三年二月之間她的經歷的每個記
錄。」
「那麼你的動機是高尚的?」
「是的,我希望替她澄清一個十分可怕的嫌疑。」
「這疑點僅僅存在於你的腦子裡吧?」
「也存在於另一個男子漢的腦子裡。」
「我可以問這人是誰嗎?」
「不,道森先生,」羅伯特斬釘截鐵地答道:「除了我已經告訴你的,我不能再向
你透露什麼了。我在大部分事情上,是個遲疑不決的、動搖不定的人。在這件事情上,
我不得不堅決。我再說一遍,我必須知道露西·格雷厄姆一生的歷史。如果你拒絕在你
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我,那我就一定要去找願意幫助我的其他人了。儘管對我是痛苦
的,我也要去問我的伯父,去打聽你拒絕告訴我的那些情況,我不願我那追究往事的調
查,第一步就遭到挫折。」
道森先生緘默了幾分鐘。
「奧德利先生,我簡直沒法兒表達,你叫我有多詫異,多驚惶,」他說。「關於奧
德利夫人的經歷,我能告訴你的是那麼少,因此,拒絕把我掌握的那麼一點兒情況告訴
你,那簡直是太過頑固不化了。我始終認為你伯父的妻子是最可愛的女人中的一個。我
沒法兒使自己對她有別的看法。如果我被迫改變看法的話,這簡直是要把我生平最強烈
的確信連根拔起了。你希望將她的生活經歷從此時此刻一直追究到一八五三年嗎?」
「我希望。」
「她是在一八五七年仲夏,即一年前的六月裡嫁給你的伯父的。她在我家待了十三
個月多一點兒。她從一八五六年五月十四日起,開始成為我家庭裡的一員的。」
「那麼她來自--?」
「她來自布朗普敦的一個學校;這個學校是由一位叫文森特的夫人主持的。由於文
森特夫人的大力推薦,我便接受了格雷厄姆小姐到我家作教師,對她的經歷沒有再作特
別的瞭解。」
「你見過這位文森特夫人嗎?」
「我沒見過。我登廣告徵聘一位家庭女教師,格雷厄姆小姐來應徵。她在信裡告訴
我,可以向文森特夫人瞭解情況,那時她就住在文森特夫人開設的學校裡當低年級教師。
我很忙,時間總是由各種事情佔得滿滿的;從奧德利趕到倫敦去瞭解這位年輕女士的資
格,必須花上一天的時間;因此,可以免受這個損失,我是高興的。我在《人名詞典》
上尋找文森特夫人,居然找到了,我認為她是個靠得住的人,便寫信去問她。她的覆信
使我十分滿意--露西·格雷厄姆是勤奮、認真的,完完全全勝任我所提供的職務。我
接受了這個證明材料;而且我也沒有理由懊悔或許做了件輕率失誤的事。奧德利先生,
現在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可以請你把這位文森特夫人的住址告訴我嗎?」羅伯特拿出筆記本,問道。
「當然可以。她當時住在布朗普敦新月小屋9號。」
「啊,哎呀,」醫生說話時,奧德利先生喃喃自語,去年九月裡的一段回憶突然兜
上他的心頭。「新月小屋--是的,我以前聽到過這地址及德利夫人親口說的。去年九
月裡,這位文森特夫人打電報給我伯父的妻子。她病了--我想是垂危了--請爵士夫
人到她那兒去;但她已從舊居遷出,找不到了。」
「真的?我可從未聽見奧德利夫人提到過這情況。」
「也許你沒聽說過。這事發生在我到這兒來的時候。道森先生,謝謝你那麼友好那
麼誠實地向我提供了情況。它使我回顧了爵士夫人兩年半的生活經歷;但我還有三年的
空白要填充,搞清楚了這三個年頭,我才能使她從可怕的嫌疑中解脫出來。晚安。」
羅伯特同醫生握手道別,重新回到他伯父的房間裡。他出去了大約一刻鐘光景。邁
克爾爵士再次入睡了,爵士夫人可愛的雙手已經放下了厚厚的帷簾,遮住了床邊的燈光。
艾麗西亞和她父親的妻子正在夫人閨房裡喝茶,閨房便在羅伯特和道森先生坐在裡邊的
前客廳的隔壁。
露西·奧德利正忙於擺弄脆弱易碎的瓷器茶杯,她抬起頭來,頗為焦急地瞧著羅伯
特悄悄走到他怕父的房間裡,再回到她閨房裡來。她坐在那兒,面前是一套雅致的乳白
色瓷器和煙煙生光的銀器,看上去十分俊俏又天真無邪。一個俊俏的女人在沏茶時看上
去確實最為俊俏了。一切消遣中最女性化和最家務化的這一項目,給予她的一舉一動以
富於魅力的和諧,給予她的每個流盼以迷人的魔力。只有她懂得茶葉的秘密,她把這種
開胃怡神的嫩葉沏在沸水裡,茶湯裡冉冉升起霧氣,把她裹在一團芳香的氣氛裡,而她
彷彿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仙女,正透過霧氣,用珠茶和武夷茶沏出濃濃的令人入迷的味道。
她統治著茶桌,權力無限,高不可攀。男子們對這種神秘的飲料懂個啥?讀讀可憐的赫
茲裡特1是怎樣沏他的茶的,對可怕的原始風尚便會不寒而慄。狼狽的人們怎樣笨拙地
竭力幫助茶盤的巫術大師;他們怎樣絕望地拎著水壺,不斷地險些兒把女術士的又薄又
脆的茶杯茶托或蠟燭盤的柄兒打碎。取消茶桌便是剝奪女人的合法帝國。派兩個粗手笨
腳的漢子到你的賓客中間去分發一種在女管家房間裡做好的混合物,就是把禮儀中最富
於社交和友好意義的項目降低到一種刻板的定量分配。在女人手裡雅致地擺弄著茶杯茶
托的美妙影響,遠勝於從那並非自願的、嚴峻的男性筆尖下硬擠出來的不恰當的文字渲
染。請想像英國全體婦女都達到了男性理智的高水平,超越了支撐女裙的襯架的水平,
超越了珍珠粉和拉契爾·萊維遜夫人2的水平;超越了煞費苦心打扮自己的水平;超越
了使她們自己討人喜歡的水平;超越了茶桌的水平,超越了連強壯的男子漢也喜歡的、
殘酷地誹謗人諷刺人的閒言闡語的水平;如果女性達到了這種高水平,嚴峻的男子漢們
必將過著一種多麼沉悶乏味,多麼功利主義和多麼醜陋邪惡的生活啊。 1赫茲裡特(1778-1830),英國散文家、文藝評論家。
2當年確有那麼一家專售高價高檔化妝品的店舖,店主後因欺詐罪於一八六八年被判刑。
爵士夫人決不是有大丈夫氣概的。她白皙手指上的繁星閃爍般的鑽戒,在茶具之中
忽左忽右的晃蕩,她俊俏的頭俯視著了不起的印度紫檀木茶葉罐頭和銀茶具,其神情之
認真,彷彿人生沒有比沏武夷茶更高的目的了。
「奧德利先生,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喝杯茶嗎?」她問道,手裡的茶壺暫停倒茶,抬
起頭來看那正站在門口的羅伯特。
「如果你方便的話。」
「也許你還沒有吃過晚飯吧?要不要打鈴關照僕人,叫他們給你送些比餅乾和薄薄
的白脫麵包稍為豐盛一點兒的東西來!」
「不用了,謝謝你,奧德利夫人,我離開倫敦前吃過一點兒便餐。我只要麻煩你給
我一杯茶就行了。」
他在小小茶桌旁坐下,越過桌子望望他的堂妹艾麗西亞,她膝上抹著一本書坐在那
兒,臉上的神情表明她完全被書中的內容吸引住了。這位淺黑型皮膚的女性的富有光澤
的臉可失去了它的嫣紅,而年輕姑娘的生動活潑的態度也受到了克制--毫無疑問,羅
伯特想,這是由於她父親生病的緣故。
「艾麗西亞,我的親愛的,」大律師從從容容地打量了堂妹之後,說道,「你看上
去氣色不大好。」
奧德利小姐聳聳肩膀,可不肯屈尊放下書本不去看它。
「也許氣色不好,」她鄙夷地答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正在變成你那一派的
哲學家哩,羅伯特·奧德利。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有誰關心我的身體好不好呢。」
「她真是個火爆性子,」大律師心中想道。每逢她稱呼他「羅伯特·奧德利」時,
他就知道她是在跟他生氣了。
「人家客客氣氣跟你說句問候的話,你也無須就刺他一下啊,艾麗西亞,」他責備
地說道。「至於說沒有人關心你的健康,那是無稽之談。我關心。」奧德利小姐抬起頭
來,臉上露出開朗的微笑。「哈里·托爾斯爵士關心。」她眉頭一皺,又重新回頭去看
書了。
談話停頓了一下,在此期間,羅伯特沉思地坐在那兒攪動他的茶;然後他接著問道:
「你在讀什麼書呀,艾麗西亞?」
「《變化與機會》。」
「一部長篇小說嗎?」
「是的。」
「誰寫的?」
「《愚蠢與過失》的作者,」艾麗西亞答道,仍舊埋頭讀她膝上的傳奇小說。
「有趣嗎?」
奧德利小姐舊起嘴巴,聳聳肩膀。
「並不特別有趣,」她說。
「那麼,當你的堂兄正坐在你的對面的時候,你應該更有禮貌,別看那小說了,」
奧德利先生帶點兒嚴肅性地說道,「特別是因為他不過是對你作一次匆促短暫的訪問,
明天早晨他就要走的啊。」
「明天早晨!」爵士夫人突然抬起頭來,大聲說道。
奧德利夫人面露喜色雖然只是剎那間的事,就像夏季天空中的一個閃電一樣,可還
是被羅伯特看在眼裡了。
「是的,」他說,「我明天有事,不得不趕回倫敦去,但第二天我就回到這兒來了。
如果你同意的話,奧德利夫人,我要在這兒一直待到我伯父身體康復。」
「不過,你並不為他十分驚惶,是嗎?」爵士夫人焦急地問道。「你並不認為他病
得很重嗎?」
「是的,」羅伯特答道。「感謝老天保佑,我認為沒有什麼理由要擔憂的。」
爵士夫人默默無言地坐了好幾分鐘,俊俏的沉思的臉凝視著空空如也的茶杯--這
是個沉思默想的孩子由於天真無邪的關切而露出來的嚴肅臉色。
「但,你剛才還跟道森先生關在房間裡密談了好久呢,」稍稍停頓後她又說道。
「我對你們談話時間之長,感到驚訝。你們自始至終一直在談著邁克爾爵士的病情嗎?」
「不,並不自始至終都在談他。」
爵士夫人再一次低頭凝視茶杯。
「呀,你能找到什麼話跟道森先生說呢?或者他有什麼話跟你說呢?」又停頓了一
會兒,她問道。「你們倆彼此幾乎是陌生人啊。」
「說不定道森先生要向我請教些法律事務呢。」
「什麼法律事務呀?」奧德利夫人急切地大聲問道。
「如果是法律事務,爵士夫人,我把它告訴你就是違背了律師的職責了,」羅伯特
莊嚴地回答道。
爵士夫人咬著嘴唇,重新歸於沉默。艾麗西亞丟下她的書,觀察著她堂兄的心事重
重的臉。他斷斷續續地跟她談了幾分鐘,但顯然要使他自己從恍惚出神中擺脫出來也並
非易事。
「說實在話,羅伯特·奧德利,你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伴兒,」艾麗西亞終於大聲
說道,她的耐性本來有限,交談中二次三番的努力都失敗了,她的耐性也就窮盡了。
「也許下一次你到莊院府邸來時,你會行行好,把你的腦子也一起帶來。憑你現在木頭
木腦的樣子,我可以想像得出,你已經把你的才智,儘管沒有什麼了不起,丟在聖殿法
學協會的什麼地方了。你從來不是最活躍的人士之一,但你近來變得幾乎令人難以容忍
了。我猜想,你是在談戀愛,奧德利先生,你正在想念你情之所鐘的可尊可敬的對象。」
他正想著克萊拉·托爾博伊斯的仰起的臉,在難以形容的悲痛中透出來的崇高情操;
正想著她充滿激情的話,這話就像最初她說出來時那樣清清楚楚地在他耳中鳴響。他再
一次看到她以明亮的棕色眼睛瞧著他。他再一次聽到她莊嚴的問題:「由你還是由我來
尋找那謀殺我哥哥的兇手?」他再一次的置身於埃塞克斯,在他堅信他的朋友喬治·托
爾博伊斯從未離開過的那個小村莊裡。他再一次的置身於他的朋友的生活的一切經歷突
然終結--就像讀者闔上書本故事突然結束一樣--的地方。現在他能從他已經捲進去
的追究偵查工作中擺脫出來嗎?現在他能停止不前嗎?能有什麼退縮的考慮嗎?不;一
千個不!悲痛欲絕的臉蛋的形象深印在他的心靈上,認真誠摯的呼籲的聲音響徹在他的
耳朵裡,他決不退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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