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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喬治的信

  羅伯特·奧德利沒有回南安普敦,卻買了張離開韋漢車站的第一班上行車的票,天 黑後一兩個鐘頭,就到達滑鐵盧橋了。雪,在多塞特郡是又硬又脆的,在滑鐵盧路上卻 成了烏黑滑膩的泥漿,雪都被豪華酒店裡的燈光和肉店裡閃爍的煤氣燈烤得融化了。
  羅伯特·奧德利瞧著雙輪輕馬車載著他穿過邋裡邋遢的街道,聳聳肩膀,馬車伕- -由於那種好像內在於出租馬車車伕身上的絕妙本能--總愛走那些黑暗而醜陋的、普 通行人全然不知道的街道。
  「人生是個多麼愉快的光景,」大律師心中想道,「是個多麼無法形容的恩惠-- 是個多麼無法抗拒的福佑!讓隨便什麼人把他的生存之日算一筆賬--去掉他徹底幸福 快樂的時刻--確確實實、完完全全的悠閒自在,沒有隱憂干擾他的享樂--沒有一丁 點兒的雲靄遮住他光明的地平線。讓他算這筆賬,當他把他的幸福的總量算了出來,發 現數量是小得那麼可憐,他一定會在內心裡含著十足的辛酸而苦笑的。也許他在三十年 裡只享福了一個星期或十天光景。在三十年的沉悶單調的十二月、狂風呼嘯的三月、陣 雨滂沱的四月、陰鬱黑暗的十一月之間,也許有那麼七八天的八月光輝燦爛的日子,萬 裡無雲,陽光普照,而夏季的涼風又送走綿綿不絕的芳香。我們多麼天真地回憶起這些 孤零零的歡樂日子,希望它們重新來臨,竭力規劃使它們生輝的境況;為了使一個記憶 中的歡樂復生,作了安排和預定,還對命運施展外交手腕哩。彷彿任何歡樂都可以由這 種那種構件組裝而成似的!彷彿幸福並非基本上是偶然碰上的--幸福是一隻生動活潑、 到處漫遊的鳥,它的移動遷徙全然是不規則的;它跟我們一起過了夏季的一天,第二天 便永遠離開我們了!舉個例子,瞧瞧婚姻吧,」羅伯特心中沉思道,他在那一英里得付 六便士的、顛簸的馬車裡浮想聯翩,彷彿他是騎著一匹野馬奔馳在一片遼闊寂寞的草原 上似的。「瞧瞧婚姻吧!誰能說哪一樁婚姻是九百九十九個錯誤之外的唯一明智審慎的 選擇呢?誰看了滑膩膩的動物的外表一眼,就能從一大袋蛇中把鰻辨別出來呢?那兒街 邊石附近有個姑娘,我的馬車將要馳過去時她正等著橫穿過街道,她也許是這廣大世界 上女性中間能使我成為幸福丈夫的唯一女人。然而,我在她身邊馳過去了--由於我無 可奈何地毫不知情,由於我盲目地屈服於可怕的命運的指揮,我的馬車在她身邊馳過去 了,車輪上的泥漿還濺到了她身上。如果克萊拉·托爾博伊斯這個姑娘晚了五分鐘,我 就會已經離開多塞特郡,認為她是冷冰冰的、硬心腸的、毫無女人味道的,我就會把腦 子裡的錯誤,那個包袱基本上都帶到我墳墓裡去了。我曾把她當作一架莊重而沒有感情 的自動機械;現在我知道她是一個崇高而美麗的女人。這將在我的生活裡造成多麼大的 不同!當我離開這大廈,走近這寒冬的日子時,我決心放棄我對喬治之死的秘密的一切 進一步探索了。我見到她,她逼著我走上了那令人厭惡的道路--監視和懷疑的曲折小 徑。我怎麼能對我死去的朋友的妹妹說:『我相信你的哥哥被人謀害了!我相信我明明 知道是誰謀害了他,我卻不願進一步把我的懷疑平息下來或是把我的擔憂肯定下來?』 我不能說這個話。這個女人知道了我的一半兒秘密;她不久就會知道其餘的秘密的,那 時--那時就--」
  羅伯特·奧德利沉思到中途時馬車就停下來了,他得付給車伕車錢,得屈從於人生 的一切可怕的機械裝置:不論你高興或是悲哀,那可都是一樣的--不論你是結婚了還 是給絞死了,不論你是升到了英國上院議長兼大法官的職位上,還是被律師協會的同仁 們開除出了律師界--根據的卻是神秘的技術觀點所謂不道德行為的糾紛;就「中殿法 學協會」的局外人看來,那可是社會之謎。
  我們往往對我們生活中這種冷酷僵硬感到憤怒--對人類大機器中的小輪子和小機 械的這種堅定不移的規行矩步,感到憤怒,它們不停不止,儘管主要的發條永遠斷裂了, 破碎鐘面上的長短針指向著毫無意義的數字。
  在悲哀的第一陣瘋狂之中,對桌椅的默不出聲的安排得體,對土耳其地毯的僵硬方 正,對生存的外表設備之冷漠固執,有誰不感到一種無理可喻的憤怒呢?我們要在原始 森林裡把巨大樹木連根拔起,要在我們的痙攣的手掌之中把巨大的樹枝撕裂開來;而我 們為了緩解我們的憤激之情所能做到的事情,至多也不過是推翻一隻安樂椅,摔碎一件 價值幾先令的、科佩蘭先生的工廠所生產的瓷器罷了。
  瘋人院是大大的,數量也實在太多了;然而,說也奇怪,瘋人院又不算大了,當我 們想到有多少無可奈何的可憐人必定要用他們的腦袋去撞那秩序井然的外部世界的毫無 希望的固執之牆,同他們內心的暴風驟雨、騷動混亂互相比較起來,瘋人院又不算大了 --當我們想到有多少心靈,必定在理智和非理智、今天的瘋狂和明天的健康正常、昨 天的瘋狂和今天的健康正常的狹隘邊界上顫抖,瘋人院又不算大了。
  羅伯特指示馬車伕在大法官法庭巷的一個角落上讓他下了車,他登上通往倫敦餐廳 的燈光輝煌的樓梯,在一張舒適的桌子旁坐下,心中是一團空虛和疲倦的混亂感覺,卻 不是由於健康的食慾而引起的愜意之感。他到這豪華餐廳來吃飯,是因為他絕對必須在 什麼地方吃點兒東西,而在莎耶先生的菜館裡吃一頓十分精美的正餐,要比在馬隆尼夫 人手裡吃一頓蹩腳正餐容易得多,她的腦子局限於排骨和肉塊的範圍之內,只是在吃鯧 魚還是鯖魚上稍稍翻點兒花樣。關心備至的侍者竭力喚起可憐的羅伯特對正餐吃什麼恰 如其分地鄭重其事,可是他白費心機了。羅伯特喃喃地回答,大意是侍者不妨隨便給他 搞點菜來就是了,而友好的侍者知道羅伯特是小桌子的常客,他滿臉愁容地回去跟老闆 說,無花果樹法院的奧德利先生今兒個顯然是走了神了。羅伯特吃著正餐,喝了一品脫 莫澤爾酒;但他對菜的精美和酒的芳香,都品味不了多少。精神上的獨白仍在繼續進行, 這位現代派的年輕哲學家,正在辯論現代特別喜愛的問題:一切事物都是虛無,愚蠢的 是費盡千辛萬苦,走上一條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或完成一件毫無意義的工作。
  「我接受了那姑娘的統治,那臉色蒼白,生著雕像般的面貌和平靜的棕色眼睛的姑 娘,」他心中想道。「我認識到了一個力量超過我的心靈,我屈眼於這個心靈,向這個 心靈俯首稱臣。最近幾個月來,我曾為我自己採取行動,為我自己考慮思索,我厭惡這 不自然的勾當。我曾經違背了我自己的生活的基本原則,我已經為我的愚蠢吃足了苦頭。 前個星期我在頭上找到兩根白髮,一隻魯莽的烏鴉在我的右眼下面留下了微小的腳爪印。 是的,我右邊兒在衰老起來了;為什麼--為什麼竟然如此呢?」
  他推開盆子,掀起眉毛,凝望著熠熠生光的錦緞上的麵包屑,·心中思考著問題- -
  「我究竟在這種處境裡幹什麼呢?」他問道。「但我確實是落到這種處境裡了,我 沒法兒掙脫出來;所以我還是屈從這棕色眼睛的姑娘為好,還是耐心地忠實地按照她的 囑咐去辦事為好。一個男子漢不妨躺在陽光下吃萎陀果,想像著『始終是下午』1,如 果他的妻子容許他的話。但她可不容許;咳,她那天生熱情衝動的心和活躍的腦子啊! 她瞭解得更透徹。有誰所見過一個女人按照應該如此的態度對待人生的?不是作為不可 避免的、令人厭惡的事物維持下去,僅僅靠為期短促聊以補救,她卻投身其中,彷彿人 生是個慶典或遊行似的。她為此梳妝打扮,她為此假笑和嬉笑,大做手勢。她推開她的 鄰人,掙扎著要在這沉悶的遊行中佔據一個好位置;她用肘部推推搡搡,她蜿蜒移動, 她踐踏,她騰躍,到臨了卻終歸是在弄出極大的苦難。她起得早,睡得晚,咭咭呱呱, 忙個不停,吵吵鬧鬧,毫不留情。她把她的丈夫拖到上議院議長的席位上,或是把他推 進了國會。她把他硬逼到昂貴而懶惰的政府機器裡去,在輪子、曲柄、螺絲、滑車之間 把他敲敲打打;直到有人為了求得安靜,把他變成了她要他成為的零件,方才罷休。為 什麼不夠格的人時常身居高位,用他們的可憐巴巴的糊塗頭腦,插在要辦的事情和能辦 好事情的人們之間,以其高位無能之不可救藥的顢頇,造成普遍的混亂,蓋出於這個緣 故。方方的人硬嵌在圓圓的洞裡,都是他們的妻子把他們推進去的。東方的君主斷言女 人是一切禍害的根子,2他應該稍為進一步考慮,看到為什麼如此的緣故。這是因為女 人從不懶惰,她們不知安靜為何物。她們是塞米雷米斯3、克婁巴特拉4、聖女貞德5、 伊麗莎白王后6,凱瑟琳二世7,她們沉溺於戰爭與謀殺、吵鬧與拚命之中。如果她們 能使宇宙騷亂不安,同半個地球對陣交鋒,她們就會把家庭細故小題大做,搞得烽火連 天,憂患頻仍,就會把家務上茶杯裡的風波,演變成席捲全社會的巨大風暴。禁止她們 對民族的解放和人類的過失誇誇其談,她們就會跟瓊斯夫人為了一件斗篷的樣子或一個 小女傭的性格爭吵不休。把女性說成是較男性軟弱的人兒,那是道出了駭人聽聞的嘲弄。 女性才是較男性更堅定強硬、更吵吵鬧鬧、更防範嚴密、更突出自己的人兒哩。她們要 求言論自由,職業多樣化,可不是嗎?讓她們達到目的吧。讓她們去當律師、醫生、傳 道士、教師、士兵、議員--她們愛當什麼就當什麼--只要她們安安靜靜的--如果 她們能做得到的話。」
    1典出荷馬的《奧德修紀》。奧德修手下的人,吃了萎陀果,就懶洋洋地躺著,不 想回家了。丁尼生據此寫過一首詩《食萎陀果者》,寫他們無所事事地躺在陽光裡,覺 得彷彿始終是下午,很是舒服,再也不想回家了。
  2典出《天方夜譚》。國王山魯亞爾發現王后不貞,從此討厭婦女,存心報復,每 日娶個女子來睡一夜,次日便殺死地。
  3塞米雷米斯,傳說中的亞述王后,以美艷淫蕩著名。
  4克婁巴特拉,埃及女王(公元前sl一前30年),先後為愷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5聖女貞德(1412-1431),法國女英雄,一四二九年在奧爾良擊敗英軍。
  6此處指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
  7凱瑟琳二世(1762-1796)為俄國女皇。
  奧德利把雙手插到他那直挺的棕色濃密頭髮裡,絕望之中弄得一大塊頭髮都豎起來 了。
  「我憎恨女人,」他心中惡恨恨地想道,「她們是大膽的、恬不知恥的、可嫌可惡 的動物,是為了打擾和毀滅比她們高明的人而創造出來的。瞧瞧這可憐的喬治的事情吧。 從頭到尾,都是女人擺弄出來的。他娶了個女人,他的父親把他逐出家門,沒有職業, 一文不名。他聽說這個女人死了,他的心都碎了--他那善良的、誠實的、男子漢的心, 較之那女人胸膛裡抱著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的打算而跳動的、背信棄義的心,要高尚百 萬倍。他走進一個女人的府邸裡,就再也看不到他活著了。如今我發現自己也被另一個 女人逼人了困境,而今天之前我從未想到她的存在。而且--而且還有,」奧德利先生 不大恭敬地沉思退想道,「還有艾麗西亞,她是另一個討厭的女人。她倒希望我娶她, 我知道的;我想,大概在她同我斷絕關係以前,她會纏得我娶她的。但我倒寧可不同她 結婚,儘管她是個可愛的、生氣勃勃的、慷慨大方的妞兒,上帝保佑這可憐的小心肝兒 吧。」
  羅伯特付了賬,給侍者的小費也很慷慨。年輕的大律師心甘情願地把他那舒舒服服 的小小收益讓為他效勞的人分享,因為他對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滿不在乎的,甚至包 括英鎊、先令、便士等金錢問題。也許他在這方面的態度是頗為罕見的,因為你會經常 看到一種哲學家,他管人生叫做空虛的幻覺,對自己的投資卻十分精明;而且,對形而 上學中的「自我」與「非我」痛苦地搞不清楚,相形之下,對印度債券、西班牙證券和 埃及股票的臨時憑證等等的確鑿利益卻心中有數。
  在這個特定的黃昏裡,無花果樹法院的舒適的小房間的那種井井有條、安安靜靜, 在羅伯特·奧德利看來似乎卻有一種淒涼之感。他沒有興致讀他的法國小說,雖然有一 包一個月前預訂的、毛邊未裁的羅曼司,詼諧有趣而又多愁深情的羅曼司,堆在桌子上 等著他去閱讀自娛。他拿起他喜歡的海泡石煙斗,歎息一聲,頹然坐近了他喜歡的那把 椅子裡。
  「舒適是舒適了,可今夜總覺得怪--怪寂寞的。如果可憐的喬治坐在我的對面, 或者--或者是喬治的妹妹--她真像他--坐在我的對面,人生也許會稍稍好受一點 兒。但一個人獨自過了八年或十年的光棍生活,他就開始變成難以相處的同伴了。」
  他抽完第一袋煙斗,便立刻發出哈哈大笑。
  「竟想到了喬治的妹妹,」他心中想道,「我真是個荒謬絕倫的傻瓜。」
  第二天,郵差送來一封信,信上是遒勁的女性字跡,讓他覺得奇妙。這小包郵件放 在早餐桌上,就在用餐巾裹好的、剛出爐不久的法式麵包卷旁邊--那可是馬隆尼夫人 以小心翼翼的、然而是頗為骯髒的手裹好的。他拆開信件之前對信封凝神端詳了好一陣 子--他並非對寄信人是誰捉摸不透,因為信上印有格蘭其荒原的郵戳,他也知道只有 一個人可能從那偏僻的鄉村給他寫信;這倒是出於他性格使然的一種慵懶夢幻的心境。
  「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寄來的,」他慢吞吞地喃喃自語,眼睛挑剔地瞧著把他的姓 名地址寫得字形清楚的筆跡。「是的,是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寄來的,明顯之至;我從 中認出了同可憐的喬治的筆跡的某種相似之處,不過女性化了;比他的字寫得更整潔更 果斷,但還是十分相像,十分相像啊。」
  他把信翻過來,端詳它的上漆封印,上面有他所熟悉的、朋友的紋章。
  「我不知她跟我說些什麼!」他想道。「我猜得出,這是封長信;她是那種會寫長 信的人--我深信不疑,這信要督促我,鞭策我,把我從閉關自守的自我裡硬拉出來。 然而那是無法可想的--瞧,開始了!」
  他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拆開了信封。信封裡只有兩封喬治的信和寫在信封口蓋上 的寥寥幾個字:--「送上家兄函,祈妥存並擲還。--克·托。」
  喬治從利物浦發出的信沒有提起他的生活情況,只說他突然決定要到一個新世界去, 要把他在舊世界裡喪失的財產重新掙回來。那幾乎是在喬治新婚後不久就寫的信,包含 了一大篇關於他妻子的充分的描寫--這樣的描寫,一個男子漢只有在一往情深、喜結 良緣後的兩三個星期之內才寫得出的--每一個容貌上的特色都仔細地作了記錄,每一 個形體上的嬌媚和表情上的美艷,都迷戀地作了記述,每一個舉止風度上的魅力,都作 了深情的刻劃。
  羅伯特把這信讀了三遍才把它放下。
  「如果喬治寫這信時,早就知道這連篇累牘的描寫會充作什麼用途,」年輕大律師 想道,「他的手一定會害怕得癱瘓了,這些溫柔多情的話也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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