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奧德利發現馬車伕在那笨重馬車的御者座位上睡熟了。款待他的是烈性啤
酒,這就導致了這位大膽的飲酒者暫時迷糊不醒,他十分高興地歡迎他的主顧又回來了。
那頭白色老馬,看來是製造這輛馬車那一年出生的,似乎跟馬車一樣的已經過時了,老
馬跟它的主人一樣睡得很熟,羅伯特從一級級的石階上走下來時,它才猛地一震,驚醒
了。護送羅伯特的僕人恭而敬之地在一旁等候,一直等到羅伯特坐上馬車、馬車轉彎而
去。
車伕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響,破破爛爛的韁繩一下抖動,老馬給振奮起來了,它像
夢遊似的緩緩前進,而羅伯特則用帽子盡量遮住了眼睛,想著他那失蹤的朋友。
也許,幾年之前,他曾在這些呆板的園林裡,在這些陰鬱的冷杉下玩兒過--如果
在哈考特·托爾博伊斯的嚴厲的灰色眼睛看得到的範圍之內,這個最愛鬧愛玩的少年還
有可能玩兒的話。也許,他曾在這些黑蒼蒼的樹木下,同他的妹妹--今天她聽到他的
命運卻沒有掉下一滴眼淚--一起玩兒過。羅伯特·奧德利瞧著這秩序井然的土地的僵
硬死板的外貌,心中納罕:喬治在這麼一個地方,是怎麼長成這麼一個他所熟悉的、那
麼坦白直率、寬宏大量,無憂無慮的朋友的。有個父親永遠在他的眼前,怎麼沒有按照
他父親這種難以相處的榜樣長大成人,成為他的同伴所厭惡的人呢?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虧得有個比我們的父母更高的上帝,正是上帝賦予我們以靈魂,從而使我們成為
偉大的或渺小的;因為,一個家庭所特有的鼻子和下巴,會瓜迭綿綿地由父親遺傳給兒
子,由祖父遺傳給孫子,其方式,就像今天凋謝的花朵重新再現於明年的蓓蕾一樣;而
精神呢,較之在繁花間吹過的風更為微妙,它獨立於塵世的一切規律之外,除了上帝的
和諧法則,它不承認任何秩序。
「感謝上帝!」羅伯特·奧德利心中想道--「感謝上帝!事情過去了。我那可憐
的朋友必須在他那無人知道的墳墓裡安息了;而我也不必充當把恥辱帶到我所敬愛的人
們的頭上的工具了。也許,這種結局或早或晚會到來的,但它將不是通過我而到來。危
機已經過去,我得到解脫了。」
他想到這兒便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慰。他那寬宏大量的天性在反抗他的任務--
他發覺自己陷進這種任務裡去了:這是一種密探的任務,搜集該死的事實,引向可怕的
推論。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種如釋重負的歎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馬車正緩緩地走出園林的大門,他在馬車裡站起身來,回頭瞧
那陰沉沉的水杉,那砂礫小路,那平整的草地,以及那面目淒寂的、龐大的紅磚大廈。
他大吃一驚:出現了一個女人,她正在奔跑,沿著他所走的馬車道跑來,幾乎是在
飛翔了,高舉的手裡還揮舞著一塊手帕。
他心中暗暗詫異,定睛對那異乎尋常的怪影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得以從迷糊中恍然
大悟,開口說話。
「這位飛翔的女性追的是我嗎?」他終於大聲叫道。「也許,你還是停車的好,」
他對馬車伕補充說道。「這是一個古里古怪的世紀,世界歷史上一個反常變態的時代。
她可能要找我。很有可能是我把袋中的手帕丟在那兒了,托爾博伊斯先生派這人送手帕
來了。也許我還是下車去迎她的好。給我送手帕來,真是彬彬有禮啊。」
羅伯特·奧德利先生不慌不忙地下了馬車,慢慢地向那匆匆趕來的女性走去,她很
快就追上來了。
他近視得厲害,一直等到她走得很近時他才看清她是誰。
「天哪!」他喊道,「原來是托爾博伊斯小姐。」
正是托爾博伊斯小姐,她臉色渲紅,上氣不接下氣,腦袋上披了條羊毛披巾。
羅伯特·奧德利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臉,他發覺她長得十分漂亮。她生著棕
色的眼睛(跟喬治的眼睛一模一樣),蒼白的面色(她走近他時臉是渲紅的,但呼吸恢
復正常後,紅色就消退了),五官端正,表情活潑靈敏,顯示出感情上的每一種變化。
這一切,都是他在這片刻之間看到的;因而對於他和托爾博伊斯會見時她所表現出來的
冷漠態度,他越發感到奇怪了。現在,她的眼睛裡沒有淚水,但眼睛明明亮亮的,透出
熱烈的光來--亮得可怕,也幹得可怕--他看得見,她跟他說話時,嘴唇在顫抖。
「托爾博伊斯小姐,」他說,「我能做什麼?--哎--」
她突然打斷他的話,用她那一隻空手握住他的手腕--她另一隻手抓住披巾。
「啊,讓我跟你說吧,」她大聲說道--「讓我跟你說吧,不然我就要發瘋了。我
完全聽到了。我相信你所相信的;我就要發瘋了,除非我能幹點兒什麼--幹點兒為他
的死亡報仇雪恨的事情。」
羅伯特·奧德利有一陣子給搞得心裡亂極了,不知怎樣回答她才好。在世界上所有
可能發生的事件之中,他最最意料不到的就是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
「托爾博伊斯小姐,挽著我的手臂吧,」他說。「請你鎮靜下來。讓我們朝大廈稍
稍走一段回頭路,靜靜地談一談。剛才我不該當著你的面講這事情的,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我很愛我的哥哥,」她趕快說道。「啊,你怎麼會知道我很愛他呢!
既然我從來有力量為他在這屋頂下爭取到一次歡迎,或者從我父親口裡爭取到一句慈愛
的話,有什麼人會認為我是很愛他的呢?既然我知道,即使是一個妹妹的愛也會變得對
他不利,我怎麼敢在這大廈裡暴露出這種愛呢?奧德利先生,你不瞭解我的父親。我了
解他。我知道,為喬治說情,就會毀了他的事。我知道,讓我父親親手去處理這事情,
寄信賴於時間,是我重新見到我親愛的哥哥的唯一希望。而我等待--耐心地等待,始
終指望最好的結果;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是愛他的獨生子的。奧德利先生,我看到你臉上
露出鄙夷的微笑,我敢說,一個陌生人是難於相信這件事的:我的父親,在他那裝模作
樣的冷淡態度的背後,隱藏著他對子女的某種程度的深情--也許不是十分溫暖的父愛,
因為他始終以責任的嚴厲規矩約束著他的生活。停步,」她突然說道,把她的手放在他
的手臂上,視線穿過筆直的松樹林蔭道向後望去。「我從大廈的後面跑出來的。決不可
讓爸爸看見我跟你談話,奧德利先生,而且也不可讓他看見馬車停在大門口。你可否走
上大路,叫車伕把馬車往前趕一小段路?我從園子的前邊兒那個小門出來,在大路上跟
你見面。」
「不過,你會傷風的,托爾博伊斯小姐,」羅伯特焦急地瞧著她,規勸道,因為他
看到她在發抖。「現在你在顫慄啊。」
「不是冷得發抖,」她答道。「我在想到我的哥哥喬治。如果你對於你失去的朋友
的唯一的妹妹有幾分憐憫,奧德利先生,請你按照我要求於你的去做吧。我必須跟你說
--我必須跟你說--如果我辦得到,平平靜靜地跟你說。」
她把手按在頭上,好像要把自己的思想集中起來,然後她指指那門。羅伯特鞠躬,
離開她的身邊。他囑咐車伕駕著馬車慢慢地向車站行去,而他自己則沿著那圍繞托爾博
伊斯家土地的、塗著柏油的籬笆走去。走了離大門大約一百碼光景,他來到了一個裝在
籬笆上的小木門邊,便在這門口等待托爾博伊斯小姐。
她不久就出來了,頭上依舊披著技巾,眼睛依舊是明明亮亮的,可沒有淚水。
「你跟我一起到園子裡去散步,好嗎?」她說。「我們在大路上說話,會被人覺察
的。」
他鞠躬,進入小木門,隨手把門關上了。
當她挽住他伸出去的手臂時,他發覺她仍舊在顫抖--顫抖得十分厲害。
「請,請你鎮靜下來,托爾博伊斯小姐,」他說:「我也許被我自己形成的意見騙
了;也許我--
「不,不,不,」她大聲說道,「你沒有自己騙自己。我的哥哥是被謀殺了。把這
女人的姓名告訴我--就是你懷疑她跟他的失蹤有關的--跟他的被謀殺有關的、那個
女人。」
「我眼前還不能說,要等到--」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我確實知道她是犯了罪的時候。」
「你告訴我父親,你要放棄追究真相的一切想法--你要甘心聽任我哥哥的命運成
為一個可怕的秘密,這個世界上永遠無法解開的秘密;但是,奧德利先生,你決不會這
樣做的,--你想念你的朋友,你不會背棄你的朋友的。你要看到對毀滅他的人報仇雪
恨,你一定會這樣做的,不是嗎?」
一層暗淡的陰影,像一個黑色面紗似的,籠罩在羅伯特·奧德利的漂亮的臉上。
他記起了前天他在南安普敦說過的話--
「一隻比我自己的手更為強有力的手,正招呼我在黑暗的道路上前進。」
一刻鐘之前,他曾經相信一切都過去了,他從追究喬治之死的秘密這一可怕的責任
中解脫出來了。現在這姑娘,這表面上毫無激情的姑娘,卻在默不作聲之後說話了,正
在激勵他向著他的命運邁進。
「托爾博伊斯小姐,如果你知道,捲入這一追究真相的公案裡,會給我帶來多大痛
苦,」他說,「你就不會要求我把這件事再追究下去了。」
「但我要求你追究下去。」她懷著壓抑的激情答道,「我真的要求你。我要求你為
我哥哥的猝然死於非命報仇雪恨。你願意這樣幹嗎?干呢,還是不幹?」
「如果我的回答是不干呢?」
「那麼,我就自己來幹!」她明亮的棕色眼睛瞧著他,大聲喊道。「我要親自追究
這秘密的線索;我要把這個女人挖出來--是的,儘管你不肯告訴我,我哥哥是在英國
的哪一個地區失蹤的。我要從這個世界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去追究他的命運的秘密,
如果你不肯替我追查的話。我已經成年了;我對自己的事情作得了主;我富裕,因為我
的一個姑母留給我一大筆錢;我能夠用這些錢雇些人幫助我偵查,我要讓他們得到好處,
他們就會好好為我效勞。奧德利先生,兩者之間請你選擇一個:由你,還是由我,來追
查謀殺我哥哥的兇手?」
他仔細端詳她的臉,看到她的決心並非女性倏忽即逝的熱情的結果,在困難的鐵掌
下,那種熱情是會屈服的。她那美麗的五官,高尚的線條,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雕塑美、
而由於她表情的嚴峻,彷彿就變成了大理石雕像。他所看到的臉,是一個只有死亡才能
使她改變目的的女人的臉。
「我是在一種壓抑的氣氛裡長大成人的,」她靜靜地說道:「我抑制和壓縮我心裡
天生自然的感情,它們甚至濃縮得不自然了;不許我交朋友談戀愛。我幼年時我的母親
就死了。我的父親對待我,向來始終是你今天看到的那個態度。我只有一個哥哥。我心
裡所有的全部深情厚愛,都集中在他身上。當我聽說他那年輕的生命被不忠不義的手所
扼殺,我就希望看到嚴懲這不忠不義之徒,報仇雪恨:你對此覺得奇怪嗎?呀,天哪!」
她突然兩手握緊拳頭,仰望寒冬的天空,大聲喊道,「把我帶到謀殺我哥哥的兇手那兒
去,讓我親手為他的淬然死於非命報仇雪恨!」
羅伯特·奧德利站在那兒,滿懷敬畏歎服之情瞧著她。她那壓抑著的深仇大恨,使
她的美麗昇華為崇高。她跟他見過的其他一切女人都截然不同。他的堂妹俊俏,他的伯
父的妻子姣好,但克萊拉是美麗的。尼俄伯1的因悲痛而變得莊嚴的臉,也不可能比克
萊拉的臉更加富於純粹的古典美。甚至她的灰色服裝,樸實中透著清教徒氣味,跟她的
美麗也十分合適相稱,美麗略遜一籌的女人穿上美麗更勝一籌的服裝,也不及她更為般
配相稱。 1希臘神話中的尼俄伯,是底比斯的王后,因哀哭自己的被殺害的子女而變為石頭。
「托爾博伊斯小姐,」停頓了一會兒後,羅伯特說道。「我不會不給你哥哥報仇雪
恨的。不會把他忘記的。你能獲得的任何專業性偵查,我不相信一定會有助於你搞清楚
這個秘密的底細,他們還不及我有辦法哩;不過你得有耐心,信任我。」
「我一定信任你,」她答道,「因為我看得出來,你是會幫助我的。」
「我相信,幫助你追究底細,是我命中注定要辦的事,」他莊重地說道。
羅伯特·奧德利在他同哈考特·托爾博伊斯的整個談話過程中,曾經小心翼翼地避
免從他提供給喬治的父親的所有情況中作出任何推斷。他只是講了這個失蹤者的生活,
從他到達倫敦那一刻起,直到他不見蹤影那一刻為止;但他發覺克萊拉·托爾博伊斯得
出了跟他同樣的結論,所以他們兩人之間自有一種默契。
「你手裡可有你哥哥的信嗎,托爾博伊斯小姐?」
「有兩封信。一封是他結婚後不久寫的;另一封是他在利物浦寫的,就是他搭海船
去澳大利亞的前夜寫的。」
「你可以給我看看嗎?」
「可以,你給我地址,我一定把那信寄給你。你會時常給我寫信的,可不是嗎?寫
信告訴我,你是否正在接近真相。我在這兒不得不秘密行動,我在兩三個月之內要離家
外出,那時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完全自由行動了。」
「你要離開英國嗎?」羅伯特問。
「啊,不!我只是許願已久,要去拜訪幾個在埃塞克斯的朋友。」
克萊拉·托爾博伊斯說這話時,羅伯特萬分吃驚,所以她突然瞅他的臉。這種明顯
的激動,洩露了他的一部分秘密。
「我哥哥喬治是在埃塞克斯失蹤的,」她說。
他無法反駁她。
「我很遺憾,你已經發現了那麼多的情況,」他答道。「我的處境一天比一天複雜,
一天比一天痛苦。再見了。」
他伸出手來時,她也機械地把她的手伸了出來,但這手比大理石還冷,它軟弱無力
地落在他的手掌裡,他鬆手時它又像段木頭似的落到她身邊去了。
「請趕緊回屋子去吧,」他誠摯地說道。「我擔心今兒早晨的事會叫你挨凍受苦
的。」
「挨凍受苦!」她鄙夷地大聲說道,「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在風華正茂的青年
時期被奪去了生命,而你卻來跟我講挨凍受苦。從今以後,我就只能受苦受難了!寒冷
對我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她說道,把技巾甩在腦後,光著美麗的腦袋頂著寒風。「我
願意光著腳在雪地上從這兒走到倫敦,一路上絕不停頓,只要能使他起死回生就好了。
為了使他起死回生,我有什麼不願幹的?我有什麼不願幹的?」
這些話是在一陣傷心之至的痛哭流涕中迸發出來的,她雙手互相緊握著擋在面前,
那天第一次哭泣了。激烈的嗚咽震撼著她纖弱的身體,她不得不靠在樹幹上支撐自己。
羅伯特瞧著她,臉上露出溫和的同情;她跟他所敬愛的失蹤的朋友是那麼相像,他
不可能把她當做陌路人,不可能想到他們是今兒早晨才初次見面的。
「請,請鎮靜下來,」他說,「還有一線希望哩。也許我們兩人都受騙了,你的哥
哥說不定還活著哩。」
「啊!假使如此,那就好了,」她激動地喃喃自語道,「假使能夠如此,那就好
了。」
「讓我們努力一番,並且希望事實也許會如此吧。」
「不,」她透過淚眼瞧著他,答道。「讓我們只指望報仇雪恨吧。再會了,奧德利
先生。且慢;你的地址呢?」
他給了她一張名片,她把它放進衣袋裡。
「我會把喬治的信寄給你的,」她說,「也許對你有點幫助。再會了。」
她離開他走了。她那舉動的激昂慷慨、精神抖擻,她那面容的崇高美麗,使他有點
兒迷惘了。他望著她在筆挺的冷杉樹幹之間走得沒了影兒,這才慢慢地走出園林。
「願老天保佑那些站在我和這秘密之間的人們吧,」他心中想道,「因為,為了懷
念喬治·托爾博伊斯,他們是行將作出犧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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