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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喬治離開他的老家

  普勞森夫人帶著她所管教的小孩子退出去時,羅伯特嚴肅地說道:「馬爾東先生, 我要把你的外孫帶走。」
  老頭兒酒醉的愚蠢糊塗慢慢地清除了,彷彿在倫敦的大霧中,一縷微弱的陽光掙扎 著從霧中朦朧地出現了。上尉馬爾東的不穩定的智慧之光,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方才穿 透摻水朗姆酒所形成的霧靄;閃爍不定的亮光終於隱隱約約地斜穿過雲層,老頭兒硬逼 他可憐的頭腦去對付那尷尬的難題了。
  「是,是,」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把這小男孩從他可憐的外公身邊帶走。我老是 想到這種局面的。」
  「你老是想到我會把孩子帶走的嗎?」羅伯特問道,他用探索的眼神仔細打量著那 半醉半醒的面貌。「馬爾東先生,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酒醉雲霧片刻之間又佔了清醒之光的上風,上尉含含糊糊地答道:
  「這樣想嗎?--因為我這樣想啊。」
  看見年輕大律師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老人再作一番掙扎,清醒之光又在閃爍了。
  「因為我以為你或他的父親會把孩子帶走的。」
  「我上一次在這屋子裡時,馬爾東先生,你告訴我:喬治·托爾博伊斯已經搭海輪 到澳大利亞去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老頭兒答道,說話語無論次,兩隻恍恍惚惚 的手亂揉著他那稀少柔軟的蒼蒼白髮--「我知道;不過他可能回來的--不可能嗎? 他是個坐立不定的人,而且--而且--他頭腦裡的想法古里古怪,說不定,有時候挺 古怪。他可能回來的。」
  他以微弱的咕咕噥噥的聲調把這話重複了兩三遍,他在雜亂的壁爐架上摸來摸去, 找一隻外表骯髒的陶土煙斗,然後用激烈顫抖的手給煙斗裝上煙草點上火。
  羅伯特·奧德利瞧著這些可憐的枯瘦顫抖的手指弄得煙草碎片掉在爐前地毯上,又 由於手指晃動,沒法擦著一根火柴。於是,他在這小房間裡來回蹀躞了一二次,讓老頭 兒吸幾口板煙,在吞雲吐霧中聊以自慰。
  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轉過身來面對這領半薪的上尉,漂亮的臉上露出陰沉沉的莊重 神情。
  「馬爾東先生,」他慢慢地說道,觀察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的效果。「喬治·托爾 博伊斯根本不曾搭海船到澳大利亞去--我知道。而且,他沒有來過南安普敦;去年九 月八日你對我說的謊言。是那天你接到電力傳送的信裡叫你這麼說的。」
  骯髒的陶土煙斗從老人顫抖的手裡掉了下來,碰在火爐的鐵圍欄上,撞碎了,但老 頭兒並不勞神去找只新的煙斗;他坐在那兒,四肢發抖,天知道有多麼可憐地瞧著羅伯 特·奧德利。
  「這謊言叫你這麼說,你就把它像課文似的背出來了。但是,你九月七日並沒有在 這兒看到喬治·托爾博伊斯,就像我現在沒有在這房間裡看到他一樣。你自以為你已經 把那電力傳送的信件燒掉了,然而你其實只燒掉了一部分--剩下來的一部分落在我的 手掌之中。」
  馬爾東上尉如今完全清醒了。
  「我做了什麼啊?」他無可奈何地喃喃自語道。「啊,天哪!我做了什麼啊?」
  「去年九月七日下午兩點鐘,」毫不留情的譴責的聲音,繼續說道。「有人見到喬 治·托爾博伊斯,生龍活虎,身體健壯,就在埃塞克斯的一個府邸門前。」
  羅伯特停下來看看這些話的效果。這些話並沒在老頭兒身上引起變化。他依舊坐在 那兒,渾身上下發抖,瞪大了一籌莫展的可憐蟲的眼睛,呆呆地死死地張望著,他的一 切感覺都給嚇得逐漸麻本了。
  「那天下午兩點鐘,」羅伯特·奧德利重複說道,「有人看見我那可憐的朋友,生 龍活虎,身體健壯,就在--就在我說過的那個府邸前。從那個鐘點開始,直到此時此 刻,我從來沒有能聽說過有什麼活人看見過他。我曾採取措施,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這 種措施必定會獲悉他的下落。我是耐心而仔細地採取措施的--起初,甚至還大有希望。 現在,我知道他是死了。」
  羅伯特·奧德利曾經準備親眼目睹老頭兒態度上表現出來的某種相當大的激動,但 他沒料到,在他說出最後幾個字時,馬爾東憔悴的臉竟抽搐痙攣起來,非常痛苦而又邪 氣害怕。
  「不,不,不,不,」上尉用多半是叫喊的尖銳聲音反覆說道,「不,不!看在上 帝面上,別提這個!別想到這個--別讓我想到這個--別讓我夢見這個!沒有死-- 出了點什麼事,可沒有死!也許,藏起來了!--也許,人家買通他不要拋頭露面;可 他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
  他大聲把這些話喊叫了出來,像一個發瘋發狂的人;他雙手打著自己白髮蒼蒼的腦 袋,在椅子裡前後搖晃著身體。他的虛弱的雙手不再顫抖,彷彿有某種痙攣的壓力給了 它們一種新的力量,使它們穩定下來了。
  「我相信,」羅伯特用同樣莊嚴冷酷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從來沒有離開埃塞克 斯;而且我還相信,他在去年九月七日那天死了。」
  這可憐可恥的老頭兒,仍舊用雙手拍打著他那稀稀朗朗的蒼白頭髮,身體從椅子上 滑到了地上,匍匐在羅伯特的腳邊。
  「啊!不,不--看在上帝面上,不!」他聲嘶力竭地喊叫道,「不!你不知道你 在說什麼--你不知道你要求我想什麼--你不知道你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對我這些話的份量和價值,知道得太清楚了--馬爾東先生,就像我看出來你 也很清楚一樣。願上帝保佑我們!」
  「啊,我在做什麼啊?我在做什麼啊?」老頭兒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接著,他使 勁兒從地上站起身來,挺直身體,用一種在他說來是全新的態度說話--這種態度裡自 有某種它自己的尊嚴。這種尊嚴不論以何種形式出現,必定始終依附於他那說不出口的 痛苦之上--他沉重嚴肅地說道:
  「你無權上這兒來嚇唬一個已經喝醉了的人;他已經是個神智失常的人啊。奧德利 先生,你無權這樣做。哪怕是--官兒,先生,哪怕他--他--」他並不口吃,但他 的嘴唇猛烈抖動,似乎把說的話都抖得七零八落了。「我再說一遍,先生,那官兒,他 逮捕一個--一個賊,或者是一個--」他停下來擦擦嘴唇,如果他辦得到的話,他想 把嘴唇擦得平靜下來,可是他辦不到。「一個賊--或者是一個謀殺犯,」說到最後一 個字時,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羅伯特只是憑著這抖動的嘴唇的動作,才明白了他的意 思。「先給他警告,先生,先給他公平的警告,這樣他就不會說錯話而牽累他自己-- 或者--或者連累了別人。這--這--法律,先生,對於一個嫌疑犯,也有那麼點兒 開恩的地方。可是你,先生,你--你來到我家裡,而且是在那麼一段時間裡來到我家 裡--跟我往常的習慣恰巧相反--正如人家會告訴你的,不是在我頭腦清醒的時候- -你來了,你看到我神智失常--你就利用--這個--機會--來嚇唬我,這是不對 頭的,先生,這是--」
  他本來還要說下去的話,轉化成了說不出話來的喘息,喘息似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他頹然落進椅子裡,臉撲在桌子上,號陶大哭。也許,在那些貧困、陰鬱的屋子裡所演 出的家庭苦難的一切淒涼場面中,在凡是承認貧窮為其共同根源的一切小災小難、奇恥 大辱、殘酷苦惱、傷心丟臉中,--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場面。一個老頭兒掩著臉躲 避白晝的光明,在淒慘處境裡失聲痛哭。羅伯特·奧德利注視著這痛苦的景象,臉上露 出絕望和憐憫的神情。
  「如果我早已知道的話,」他想,「我或許會放過他的。也許,放過他會更好些。」
  這年久失修的房屋,這邋裡邋遢,這亂七八糟,這白髮蒼蒼的腦袋伏在骯髒台布上 和亂糟槽的一堆寒酸的殘羹冷餚之間的、老頭兒的身體,逐漸在羅伯特·奧德利的眼前 模糊起來了,這時他想到另一個人,年紀跟這個老頭兒一樣老,可是,啊,在其他方面 跟這老頭兒卻大不相同!他慢慢地也會感到同樣的痛苦,或者甚至感到更厲害的痛苦, 也會掉眼淚,也許是更辛酸的眼淚。片刻之間,淚水湧到了眼睛裡,模糊了他眼前的可 憐的場景;這片刻已足以把他帶回埃塞克斯,使他看見了他伯父受到痛苦和恥辱的打擊 後的形象。
  「我幹嗎要繼續追究下去呢?」他想:「我是多麼殘酷,我是多麼無情地被捲進去 了。不是我本人,而是那強大的手在招呼我在這黑暗道路上愈走愈遠,這道路的盡頭, 我連做夢也不敢夢見啊。」
  他想起這個結局,不止一百次地想起這個結局;而老頭兒依舊掩著臉坐在那兒,跟 他的痛苦搏鬥著,可是沒有力量把痛苦壓下去。
  「馬爾東先生,」停頓了一會兒後,羅伯特·奧德利又說道,「我給你帶來了衝擊, 我並不為此而請求你的原諒,我內心的感情是強烈的,所以遲早必定會衝擊你的--如 果不是通過我,也會通過另一個人衝擊你的。有--他停了片刻,猶豫不決。老頭兒的 哭泣並不停止;有時低沉,有時響亮,以新的激動放聲大哭,或者收斂了一會兒,但從 來沒有停止過。「有些事情,正如人們所說的,是沒法兒隱藏的。我認為這普普通通的 諺語裡有著真理,諺語的根源是人世間的古老智慧,這種智慧並非來自書本,而是人們 從實際經驗中積累起來的。如果--如果我甘心讓我的朋友在他那隱藏的墳墓裡安息, 那就只能由連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姓名也沒聽說過的陌生人,在遙遠的將來碰巧發現他 的死亡的秘密了。也許,明天發現;或者,十年以後發現;或者,在下一代發現,當傷 害他的手已經跟他自己的手一樣僵硬冰冷的時候。如果我能夠息事寧人;如果--如果 我能永遠離開英國,有意避開可能碰到這秘密的另一線索的機會--我倒願意這麼辦的 --我倒會高高興興、謝天謝地這麼辦的--然而我辦不到!一隻比我的手強大的手在 招呼我追究下去。我不願意卑鄙地趁機捉弄欺負你,我比別人更不想捉弄欺負你;但我 必須追究下去;我必須追究下去。如果你有什麼警告要向什麼人提出,你就提出吧。如 果我一日復一日、一點鐘又一點鐘地正在走近的那個秘密,牽涉到了你所關心的什麼人, 那就讓那個人在我追究到底細之前遠走高飛吧。讓他們離開這個國家;讓他們離開一切 認識他們的人--離開由於他們為非作歹而危及其安寧的一切人們;讓他們逃之夭夭- -決不追捕他們。然而,如果他們不聽你的警告,等閒視之--如果他們企圖鞏固他們 現在的地位,對於你有權告訴他們的話竟置若罔聞--那麼,叫他們提防著我吧,因為, 時辰一到,我對天發誓,我決不放過他們。」
  老頭兒第一次抬起頭來瞧瞧,用一塊襤褸的絲手帕擦著他那滿是皺紋的臉。
  「我向你聲明:我不明白你的話,」他說。「我莊嚴地向你聲明:我沒法兒明白; 而且我也不相信喬治·托爾博伊斯是死了。」
  「我情願自己少活十歲,只要我能看見他活著,」羅伯特悲傷地答道。「馬爾東先 生,我為你傷心--我為我們大家傷心。」
  「我不相信我的女婿是死了,」上尉說道,「我不相信這可憐的孩子是死了。」
  他力圖以虛弱無力的模樣兒向羅伯特·奧德利表明:他痛哭流涕是由於喪失了喬治 ·托爾博伊斯,悲不自勝;但這種托辭淺薄得可憐。
  普勞森夫人帶著小喬治重新走進房間裡來了,孩子的臉容光煥發,黃色肥皂和摩擦 皮膚是能夠在人的面貌上產生這種效果的。
  「哎呀,我的天哪!」普勞森夫人嚷嚷道。「這位可憐的老先生為了什麼事情這樣 的傷心啊?我們在走廊裡也聽得見他哭得好苦。」
  小喬治爬到他外公身邊,用他圓而胖的手撫摩外公滿是皺紋和淚水的臉。
  「別哭,外公,」他說,「別哭。你把我的表拿去擦洗好了,好心的珠寶商在擦洗 表時,會借錢給你交納給收稅員的。--外公,我不在乎的。讓我們到珠寶商那兒去吧 --在大街上的那個珠寶商,你知道,門上漆著金球,表明他來自倫巴-倫巴郡1,」 孩子說,給店名加了個註解。「走吧,外公。」
    1原文是Lombar和Lombarshire。而Lombard stree(倫巴第街)倒是倫敦金融業的 中心;這個放債的珠寶商大概是為了抬高身價,自稱是從倫敦倫巴第街開設過來的分店。 而孩子則有點纏夾不清。
  小傢伙從胸口掏出他那鑽石掛表,向大門走去,他頗以擁有這件辟邪物自豪,他已 經好多次看見它發揮作用了。
  「南安普敦有餓狼,」他得意洋洋地向羅伯特·奧德利點點頭,說道,「我外公說, 他要把我的表拿去時,是為了要把門口的餓狼趕走。你住的地方可有餓狼嗎?」
  年輕大律師並不回答孩子的問題,可是,當孩子拉著他的外公向門口走去時,他阻 止了孩子。
  「今天你的外公不需要表,小喬治,」他嚴肅地說道。
  「那麼,他為什麼傷心呢?」小喬治天真地問道:「外公要我的表時總是傷心的, 就這樣打他的可憐的前額」--孩子停下來用他的小拳頭模仿外公的動作--「還說, 她--他的意思是指那位俊俏的夫人,我想--對待他很苛刻,所以他沒法兒趕走門口 的餓狼;於是我就說,『外公,拿這表去吧;』於是他就把我抱在懷裡,說,『呀,我 的有福的天使!我怎麼能掠奪我的有福的天使呢?』於是他就哭泣,可不像今天這樣, --說著就哭了,可跟今天不一樣--你知道,不是哇哇大哭;只不過是淚水從他可憐 的面頰上淌下來;不是聲音響得你在走廊裡也聽得見。」
  小孩子的嘮嘮叨叨,羅伯特·奧德利聽著覺得痛苦,但對於那老頭兒,倒似乎是一 種寬慰。他並不聽孩子說話,卻在小房間裡徘徊了兩三次,撫弄著他蓬亂的頭髮,讓普 勞森夫人替他整好領帶,普勞森夫人似乎急於要弄明白他所以如此激動的緣故。
  「可憐巴巴的親愛的老先生,」她說,眼睛瞧著羅伯特。「出了什麼事搞得他這麼 心煩意亂?」
  「他的女婿死了,」奧德利先生答道,眼睛盯住了普勞森夫人的富於同情的臉。 「他在海倫·托爾博伊斯去世一年半之後死了,海倫躺在文特諾的墓地裡。」
  他盯住細看的那臉,變化很小;但那一直在瞧著他的眼睛,在他說話時卻轉移到別 處去了;普勞森夫人在回答之前,再一次地不得不用自己的舌頭去舔濕她蒼白的嘴唇了。
  「可憐的托爾博伊斯先生死了!」她說,「這確實是個壞消息,先生。」
  聽到這話,小喬治若有所思地瞧著他的監護人的臉。
  「誰死了?」他說。「喬治·托爾博伊斯是我的姓名。是誰死了?」
  「另一個姓托爾博伊斯的人,小喬治。」
  「可憐的人兒!他要到墓穴裡去嗎?」
  這孩子有著關於死亡的一般概念,而這種概念通常是由他們的聰明的長輩們傳授給 子女們的,這種概念總是引導小孩兒想到打開的墓穴,然而到此為止,沒有更高層次的 想法了。
  「我很想看見他葬到墓穴裡,」停頓了半晌,小喬治說道。他曾經參加過幾次鄰居 的嬰兒的葬禮,由於他的挺有趣的外貌,他也被認為是個寶貴的送葬者;因此,他把下 葬的儀式看作是莊嚴的大典,而酒和餅以及馬車運樞,又是大典的主要特色。
  「馬爾東先生,你不反對我把小喬治帶走吧?」羅伯特·奧德利問道。
  這時老頭兒的激動情緒大大的減退了。他找到了另一個插在俗氣的鏡子框架背後的 煙斗,便試圖用一小片報紙捻成的紙媒點燃煙草。
  「馬爾東先生,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先生--不反對,先生;你是孩子的監護人,你有權利把他帶到你看得 中的地方去。在我寂寞的晚年,他曾經是我的一大安慰;但我已經準備失去他了。我- -我--也許沒有始終盡到我對他的責任;先生,在--在上學方面,在靴子方面。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要穿破多少雙靴子,先生,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是不容易心中有數的; 也許,有時候他沒有去上學,在我們手頭錢很緊時偶然也要穿破破爛爛的靴子;但我從 來不曾虧待他。不曾虧待,先生;如果你去問他一個星期,我想你也決不會聽到他那可 憐的老外公曾經對他說過一句嚴厲的話。」
  小喬治聽到這話,看到他老邁的保護人的苦痛,便可怕地放聲大哭,聲明他不願離 開老頭兒了。
  「馬爾東先生,」羅伯特·奧德利用一半是哀痛一半是同情的聲調說道。「昨天夜 裡,我想想我的處境,我不相信我的處境會落到比我昨夜感覺到的更加痛苦的地步了- -但願上帝憐憫我們大家吧。我感到把孩子帶走是我的責任;但我要把孩子從你家直接 送到南安普敦最好的學校;而且我以榮譽擔保,我決不利用孩子的天真單純探聽情況, 那是以任何方式都能辦到的--我的意思是說,」他說,可又突然住口了,「我的意思 是--我決不謀求通過孩子更進一步地接近那個秘密。我--我不是個偵緝警官,而且 我不認為一個最老練的偵探會打算從一個孩子的嘴裡套出材料來。」
  老頭兒並不答覆,他坐在那兒用一隻手遮掩著臉,另一隻手沒精打采的手指間握著 他那已經熄滅的煙斗。
  「普勞森夫人,把這孩子帶出去,」停了一會兒,老人說道,「帶他出去,替他穿 好衣服。他要跟奧德利先生走了。」
  「我說,這位先生不夠仁慈,竟這樣從可憐巴巴的老外公手裡把他寵愛的小外孫帶 走,」普勞森夫人大聲說道,恭敬之中透著憤懣。
  「別插嘴,普勞森夫人,」老頭兒引人哀憐地答道,「奧德利先生是最好的裁判。 我--我--沒有多少年可活了;我也不會長久麻煩什麼人了。」
  他說這話時,淚水從遮掩著他那充血眼睛的骯髒手指縫間慢慢流下來。
  「老天爺知道,我從來沒有損害過你的朋友,先生,」普勞森夫人和小喬治回到房 間裡來後不久,老頭兒一字一句地說道:「也從來沒有對他不懷好意。對我說來,他是 一個很好的女婿--比好幾個兒子還要好。我從未存心跟他過不去,先生。我--我花 他的錢,也許;可是我為花他的錢感到抱歉--我現在就感到十分抱歉。然而,我不相 信他是死了--不,先生,不,我不相信!」老頭兒喊道,手從眼睛邊放下來,以新的 精力瞧著羅伯特·奧德利。「我--我不相信,先生!怎麼--他怎麼會死呢?」
  羅伯特並不回答這個急切的問題。他傷心地搖搖頭,走到小窗畔,視線越過一排蔓 生在那一塊淒涼的荒地上的天竺葵,遙望著正在那兒玩耍的孩子們。
  普勞森夫人帶著小喬治回到房間裡,小喬治身上裹著外套和圍巾;羅伯特攙著孩子 的手。
  「小喬治,跟你外公說聲再見吧。」
  小傢伙向老人撲過去,偎依著他,吻著他沒有血色的臉頰上的骯髒淚水。
  「外公,別為我傷心,」他說,「我到學校去學做一個聰明人,我將來要回家來看 你和普勞森夫人的,我會回家來的吧?」他轉向羅伯特,補充說道。
  「是的,我的親愛的,不久以後會回來的。」
  「把他帶走吧,先生--把他帶走吧,」馬爾東先生大聲喊道,「你弄得我心都碎 了。」
  小傢伙心滿意足地跟在羅伯特身邊快步走出門去。他對於上學一事十分高興,儘管 他跟醉酒的老外公在一起過日子也夠快樂的,外公對這很俊的孩子始終表現出一種酒後 的深情,盡他最大的力量來寵他,一切事情都聽任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去,這樣放縱 的結果,小少爺托爾博伊斯便喜歡睡懶覺,喜歡吃最不易消化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喜歡 從外公的酒杯裡啜上幾口摻水的朗姆酒。
  他們向海豚旅館走去時,小孩子在許多問題上對羅伯特·奧德利表達了他的看法; 但大律師並不鼓勵他講下去。
  在南安普敦這樣的地方,要找一家好學校倒並不是十分難辦的。有人把酒吧間與林 蔭道之間的一幢漂亮的建築物指給羅伯特·奧德利看。他把小喬治托付給一個旅館的侍 者照料,這個侍者性情善良,他除了向窗子外張望、在漆得珵亮的桌子上拂掉看不見的 灰塵外,似乎也無事可為。大律師踏上大街,向馬奇蒙特先生為小紳士們辦的專科學校 走去。
  他發現馬奇蒙特先生是個反應十分靈敏的人,而他走進這建築物時,遇到了一隊秩 序井然的小紳士們,他們在兩個嚮導的護送下,正向市區走去。
  他告訴校長,小喬治·托爾博伊斯是他的一個要好朋友托付給他的,那朋友幾個月 前坐海船到澳大利亞去了,他相信他已經去世。他委託馬奇蒙特先生對這孩子特別關心, 而且進一步要求校方拒絕任何來客與孩子見面,除非持有他的親筆委託信。用極少的幾 句像是談生意似的話把入學手續辦妥,他就回到旅館裡去接小喬治了。
  他發現小傢伙同無所事事的侍者相處極好,侍者已經把喬治小少爺的注意力引向大 街上各種有趣的東西上去了。
  一個小孩子需要些什麼,可憐的羅伯特卻心中無數,就像他不知道一頭白象需要什 麼一樣。在他的童年時代,家裡給他搜羅了蠶寶寶、豚鼠、睡鼠、金絲雀以及小狗,不 計其數,但從來沒有責成他為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置備東西。
  他回顧二十五年前,竭力想記起自己五歲時吃的伙食。
  「我朦朦朧朧地記得吃過許多麵包、牛奶和燉羊肉,」他想,「我也朦朦朧朧地記 得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我不知道這孩子是否喜歡麵包、牛奶和燉羊肉。」
  他站在那兒捻著他濃密的鬍髭,目不轉睛地瞧著孩子,沉思了好幾分鐘,再也回想 不起什麼來了。
  「小喬治,我想你一定餓了,」他終於說道。
  孩子點點頭,侍者再拂一拂桌子上看不見的灰塵,作為鋪桌布的準備步驟。
  「也許你喜歡吃些午餐吧?」奧德利先建議道,仍舊捻著鬍髭。
  孩子哈哈大笑。
  「午餐!」他大聲說道。「咳,已經是下午了,我要吃正餐。」
  羅伯特·奧德利覺得自己給搞得弄不下去了。一個稱三點鐘為下午的小孩子,他能 供他吃些什麼點心呢?
  「小喬治,你可以吃些麵包和牛奶,」他隨即說道。「侍者,麵包、牛奶、一品脫 白葡萄酒。」
  小少爺托爾博伊斯做了個鬼臉。
  「我從來不吃麵包和牛奶,」他說,「我不愛吃。我喜歡外公所說的美味可口的食 物。我很想吃一客小牛肉片。外公告訴我,他在這兒吃過一次,那小牛肉片可愛極了, 外公說。對不起,我可以來一客小牛肉片嗎?配上雞蛋和麵包屑,你知道,還要一些檸 檬汁,你知道嗎?」他對侍者補充道。「外公認識這兒的廚子。那廚子真是個好人,有 一次,外公帶我來時,廚子還給過我一個先令呢。廚子衣服穿得比外公好--甚至比你 還好。」小少爺喬治指指羅伯特的粗糙的大衣,蔑視地點點頭。
  羅伯特·奧德利驚訝地瞠目而視。一他怎麼去對付這個拒絕麵包和牛奶卻要吃小牛 肉片的、五歲的美食家呢?
  「小喬治,我怎麼款待你,我就會告訴你的,」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大聲說道- -「我要請你吃正餐。」
  侍者敏捷地點頭。
  「我敢保證,先生,」他讚許地說道,「我認為小少爺知道怎樣吃正餐的。」
  「小喬治,我請你吃一頓正餐,」羅伯特重複道--「一小盆朱蓮湯1、一些煨鰻、 一碟肉片、一隻鳥、一客布丁。你覺得這菜單怎麼樣,小喬治療……」
    1這是當時上了《萊譜》的一道法國名菜:蔬菜仔細切碎,在黃油中慢慢煮到較熟, 放入情燉肉湯內稍煮,加調料後即得。美食家達拉斯堅持必須加酢草調味,朱蓮湯方始 有獨特的風味。
  「我想這位小少爺看到這幾道菜時決不會反對的,先生,」侍者說道。「鰻、朱蓮 湯、肉片、鳥、布丁--我去通知廚子,先生。什麼時候用餐呢,先生?」
  「哦,訂在六點鐘吧,小喬治少爺要在就寢前後到達他的新學校。我想,今天下午 你能設法給這孩子娛樂的。我有點事情要辦理,沒法兒帶他一同出去。我今夜上這兒睡 覺。小喬治,再見了;你自己保重,設法使你自己在六點鐘胃口大開吧。」
  羅伯特·奧德利把孩子托付給無所事事的侍者照料後,便信步走到水濱去,他選定 了一條寂寞的河岸,河岸在市區的頹牆斷垣下一直延伸到狹窄河邊的小鄉村。
  他故意避免與這孩子交談,他在雪花輕揚之中信步走去,一直走到暮色四合。
  他回到市區,在火車站打聽到多塞特郡去的火車。
  「我明天大清早就出發,」他想,「天黑以前要看到喬治的父親。我要把一切都告 訴他--除了我感覺興趣的--那個嫌疑犯外,其餘的統統都告訴他,由他來決定下一 步怎麼辦。」
  小喬治少爺對羅伯特所訂的正餐非常賞識。他喝貝斯淡啤酒之多,使招待他的人大 為吃驚,他令人驚異地享受著口福,對烤野雞和麵包醬所表示的欣賞,大大超過了他的 年齡。八點鐘時,駕起一輛輕便馬車供他使用,他興高采烈地離開旅館,口袋裡有一英 鎊金幣,一封羅伯特給馬奇蒙特的信,信裡附有一張支付這位小少爺的治裝費和其他必 需品的支票。
  「我很高興我就要有新衣服穿了,」他跟羅伯特告別時說道,「因為普勞森夫人已 經把舊衣服補過好幾次了。現在她可以把舊衣服給比利穿了。」
  「誰是比利,」羅伯特問道,嘲笑孩子的嘮嘮叨叨。
  「比利是可憐的瑪蒂爾達的小弟弟。你知道,他是個普普通通的男孩子。瑪蒂爾達 也是普普通通的,但她--」
  但馬車伕此刻揮舞鞭子了,老馬慢吞吞地開步走了,羅伯特·奧德利就聽不到關於 瑪蒂爾達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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