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奧德利先生下車踏上尚迪奇的月台,是四點零五分正,他心平氣和地等待
著扶到他的狗兒和旅行皮箱得以托付給頭等車廂侍者。侍者已替他叫來了出租馬車,並
在忙碌著他的一般事務;侍者態度謙恭有禮而又神情冷漠,這種態度,替一班不許接受
感激的公眾的小費的服務員,博得了無限聲譽。羅伯特·奧德利以無比的耐心等待了好
久;但由於特別快車通常總是一列長長的客車,有許多旅客來自諾福克,帶著獵槍和獵
犬,以及其他一言難盡的各式各樣的隨身用品,得花不少時間才能把事情辦得符合大家
的各種要求,甚至大律師那種天使般的對塵世俗事無所謂的心情也幾乎失控了。
「也許,要等到那位為一頭肝色斑點的獵犬而吵吵鬧鬧的紳士,發現了他所要的獨
特的獵犬和獨特的斑點時--看來這種幸福的結合還不大會到來,--他們才會把我的
行李給我,放我走。安排這種事情的傢伙,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天生受欺負的人,知道如
果他們在這月台上把我蹂躪得命都快沒有了,諒我也沒有膽量控告鐵路公司的。」突然,
他想到了一件事,便讓侍者去為保管他的東西而奮鬥,自己則繞道走到車站另一邊去。
他聽到一聲鈴響,看看鐘,記起這時有班開往科爾切斯特的下行車。自從喬治·托
爾博伊斯失蹤以來,他明白了抱定正直目的是怎麼一回事;他及時地來到對面的月台上
觀望旅客們上車落座。
有一位貴夫人顯然剛趕到車站,因為她就在羅伯特走近火車的那一刻匆匆走上月台,
匆忙激動之中幾乎撞在這位紳士的身上。
「請你原諒--」她彬彬有禮地開口道,接著,她的眼睛從奧德利先生的背心--
跟她俊俏的臉高度相同--抬起來一看,便大聲叫了起來,「羅伯特!你已經在倫敦
了?」
「是的,奧德利夫人;你說得很對,城堡旅館是個淒涼的地方,而且--」
「你變得厭惡城堡旅館了--我知道你會厭惡的。請替我打開車廂的門:火車兩分
鐘後就要開了。」
羅伯特·奧德利瞧著他伯父的妻子,一臉迷惑不解的表情。
「這意味著什麼呢?」他想。「四個鐘頭以前,在斯坦寧丘的小房間裡,她是個暫
時丟下假面具,露出自己可憐巴巴的真面目,眼巴巴地瞧著我的、神情沮喪而無依無靠
的人兒,可現在她已經是個截然不同的人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引起了這種變化?」
他一面這樣思索,一面給她打開車門,幫助她在座位上坐好,把皮大衣裹在她的膝
蓋上,把碩大的絲絨斗篷掖好;她嬌小的身軀縮在斗篷裡,幾乎看都看不見了。
「十分感謝你,你對我真好!」他忙這忙那時她說道。「在這樣寒冷的日子出門,
而且連我親愛的丈夫也不知道,你會認為我是十分愚蠢的吧;但我要到倫敦去解決一個
昂貴得嚇人的女帽商的帳單;而我又不願讓我那天下最好的丈夫知道這事,因為儘管他
是縱容溺愛我的,也可能會覺得我過分奢侈浪費了;哪怕他只是心裡這麼想,我也無法
忍受啊。」
「奧德利夫人,蒼天不容,但願你不會碰到這種事情,」羅伯特嚴肅地答道。
她面露微笑對他瞧了一會兒,高興中透著點兒挑戰的神情。
「不錯,蒼天不容,」她喃喃地說道。「我想我將來也不會碰到了。」
第二次鈴響了,她說話時火車開動了。羅伯特最後看到的是她那高興而帶點兒挑戰
的微笑。
「不論是什麼目的使她趕到倫敦來的,她可已經順利地如願以償了,」他想。「她
耍了幾個女性的戲法把我搞迷糊了嗎?難道我永遠接近不了事實的真相,卻終生要被那
些會在我心上成長的、朦朧的疑問和不足道的猜疑所折磨,終於使我自己變成了一個偏
執狂?她為什麼到倫敦來呢?」
他兩腋各挾著一頭小狗,肩上扛著旅行毛毯,走上無花果樹法院裡的樓梯時,心裡
還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看到他的事務所還是習慣成自然的那個老樣子。天竺葵照料得很好,金絲雀在一
方綠呢的籠罩下過夜,凡此都證明了老實的馬隆尼夫人是悉心照管的。羅伯特匆匆打量
了一番起居室;接著把狗兒放在爐前地毯上,他便徑直走進小小的內室,那是他作為梳
妝室用的。
他在這個小房間裡存放著廢棄不用的旅行皮箱,磨損撞壞的日本漆盒,以及其他無
用雜物,喬治·托爾博伊斯把他的行李也留在這個小房間裡。羅伯特從一隻大衣箱上面
取下一隻旅行皮箱,手中拿了一支點著的蠟燭,跪在這皮箱面前,仔仔細細地查看皮箱
上的鎖。
從種種外表看來,皮箱依舊是喬治留下時的老樣子,當初他把他的喪服理在一起,
連同他的亡妻的一切其他紀念品,一同放進了這只破破爛爛的皮箱裡。羅伯特用他的外
套袖子拂了一下破舊的皮箱蓋,蓋子上有大銅頭釘子綴成的姓名縮寫:G.T.;洗衣女
傭馬隆尼夫人必定是最盡責的管家婆了,因為大衣箱也好,旅行皮箱也好,都毫無灰塵。
奧德利先生派一個小廝去叫他的愛爾蘭管家婆;他在起居室裡走來走去,焦急地等
待她的到來。
大約十分鐘後,她來了;她表達了對主人歸來的欣喜之情後,恭順地等待著主人的
吩咐。
「我叫你來,只是為了要問問你,可有什麼人來過這兒,這就是說,今天可有什麼
人來要過我房間的鑰匙--可有什麼貴夫人來要過?」
「貴夫人嗎?不,確實沒有,老爺;沒有貴夫人來要我鑰匙;不過,有個你老爺雇
來的鐵匠。」
「鐵匠!」
「是的,是鐵匠,老爺吩咐他今天來的。」
「我雇一個鐵匠!」羅伯特大聲叫道。「我在櫃子裡留了一瓶法國白蘭地,」他想,
「馬隆尼夫人顯然享受了一番,喝醉了。」
「確實的,就是老爺叫他來查看鎖的那個鐵匠,」馬隆尼夫人答道。「就是住在大
橋旁的一條小街上的那個鐵匠,」她補充道,對這人的住處作了十分明白清楚的說明。
羅伯特在默默無言的失望中掀起了眉毛。
「馬夫人,你可否坐下來,使你自己鎮靜下來,」他說。--他按照原則縮短了她
的姓,藉以避免不必要的浪費精力--「說不定我們會慢慢地互相瞭解的。你說有個鐵
匠來過這兒?」
「我當然說過,先生。」
「今天嗎?」
「一點不錯,先生。」
奧德利先生一步又一步地瞭解清楚了下列情況:那天下午三點鐘,有個鐵匠來看馬
隆尼夫人,問她要奧德利先生事務所的鑰匙,為的是他要查看房門上的鎖,據他說,這
些鎖都年久失修了。他聲稱他是根據奧德利先生的囑咐辦事的,是從鄉下寄來的一封信
裡這麼囑咐他的,而奧德利先生本人正在鄉下度聖誕節。馬隆尼夫人對這番話深信不疑,
便允許鐵匠到事務所來,他在那兒待了半個鐘頭光景。
「不過,我想,他查看各個鎖的時候,你總是跟他在一起的吧?」奧德利先生問。
「我當然在的啊,先生,你不妨說,我進進出出,自始至終;因為這天下午我曾打
掃樓梯來著,這個人幹活的時候,我就利用這機會擦洗一番。」
「啊,你是自始至終進進出出的。如果你能方便地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馬伕
人,我倒很想知道,你出去而鐵匠留在我事務所裡的時候,時間最長的那一次究竟有多
久?」
但馬隆尼夫人沒法兒給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也許是十分鐘吧,但她並不認為有那
麼長久。也許是一刻鐘吧,但她肯定決不會超過一刻鐘的。在她看來,似乎不過是五分
鐘罷了;但,「老爺,那些樓梯--」說到這裡她便信口轉為泛論擦洗樓梯了,特別是
擦洗羅伯特事務所外邊兒的樓梯。
奧德利先生疲倦地歎息了,那是一種沮喪的無可奈何的歎息。
「不要緊,馬夫人,」他說道,「鐵匠有極充分的時間來干他想幹的勾當,我想,
你再聰明也不管用的。」
馬隆尼夫人流露出驚訝而又交織著驚惶的神情,瞪大眼睛瞧著她的東家。
「老爺,他確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好偷的,那金絲雀和天竺葵,還有--」
「不,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得啦,可以了,馬夫人,告訴我,那鐵匠住在哪兒,
我要去找他。」
「可你先吃一點兒東西再去好嗎,先生?」
「我要去找了那鐵匠後再回來用餐。」
他這麼表示了決心,一邊就拿起帽子向門口走去。
「那人的地址呢,馬夫人?」
愛爾蘭婦人領他走到聖布賴德教堂背後的一條小街上,羅伯特·奧德利先生從這兒
安靜地漫步走去,腳下踩著單純的倫敦人稱之為「雪」的融雪泥漿。
他找到了鐵匠,而且在設法走進一家開著的小店的又低又狹的門口時,他把帽子都
碰壞了。一盞煤氣燈在未裝玻璃的窗子裡閃耀著,店舖背後的小房間裡有一幫子十分歡
樂的人,但沒有人回答羅伯特的「哈囉!」理由是夠明顯的。這歡樂的一幫子是那麼全
神貫注於自己的歡宴,根本聽不見外部世界普普通通的叫喚;直至羅伯特向這洞穴似的
小店再深入一步,大著膽子推開了那隔開他和歡宴者的半玻璃門時,他才成功地引起了
他們的注意。
羅伯特·奧德利先生打開這門時,一幅泰聶派1的歡樂圖呈現在他的眼前。 1泰聶(1610-1690),以描繪佛蘭芒人的鄉村生活和宴飲作樂著名的畫家。
鐵匠和他的妻子以及家裡的人,兩三個順便來訪的女人,都圍著一張桌子,桌上放
著兩瓶酒,生色不少:不是老百姓挺愛喝的、粗俗無色的杜松子酒,而是那bo na fide
(真正的)葡萄酒和雪利酒--十分強烈的深棕色的雪利酒--會在嘴裡留下火辣辣的
味道--如果稍有區別的話,那棕色可不大自然--以及優質陳年葡萄酒;不是因年代
過於久遠而退色、稀薄的壞酒;而是又醇又濃的、芳香而厚實的、色彩艷麗的好酒。1 1原編者在註解裡說,這位女作家對劣酒之為劣酒搞不大清楚,對好酒呢,他沒有
說。這裡照字面譯出。
羅伯特·奧德利推開門時,鐵匠正在說話:
「拿了那件東西,」他說,「她就走掉了,風度真是優美極了。」
奧德利先生的出現,把整個兒一幫子人都搞得手忙腳亂了;但可以看得出來,鐵匠
比他的同伴們更窘。他匆匆忙忙放下酒杯,把酒都潑出來了,還神經質地用他骯髒的手
背去擦他的嘴巴。
「今天你上我的事務所來了,」羅伯特平靜地說道。「夫人們,請仍舊喝酒,別讓
我打擾了你們。」這話是對順便來訪的女人們說的。「懷特先生,今天你上我的事務所
來了,而且--」
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我希望你寬宏大量,原諒我的錯誤,」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先生,竟發
生了這樣的事情,我確實是十分抱歉。花園法院的另一位紳士,奧爾溫先生,叫我去一
趟;我把姓名忘掉了;我以前給你打過雜,我以為今天必定是你要我去幹活;於是我相
應地去找馬隆尼夫人要鑰匙;然而,我立刻去查看了你事務所裡所有的鎖,我對我自己
說:『這位紳士的鎖都沒有什麼毛病,這位紳士不需要修理他所有的鎖。』」
「可是你待了半個鐘頭。」
「是的,先生;因為有一把鎖壞了--最靠近樓梯的那個門上的鎖--我把鎖拆了
下來,擦乾淨,再把它裝上去。我幹這活兒不要你一分錢,我希望你也寬宏大量,原諒
我那已經發生的錯誤;到今年七月裡,我幹這個行業就要滿十三年了,而且--」
「我想,從前絕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吧,」羅伯特嚴肅地說道。「不,這完全是
件獨一無二的古怪生意,不可能天天遇到的。我看得出,懷特先生,今天晚上你正在享
樂一番。我敢打賭,你今天做到了一筆好生意--你交上了好運,正如你們所說的,你
是在『作東請客』,是嗎?」
羅伯特說話時,咄咄逼人地瞧著對方骯髒的臉。鐵匠不是個長得醜陋的傢伙,他臉
上也沒有讓他引以為恥的東西,只是有些骯髒罷了,正如漢姆萊特的母親所說的,「這
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1。但,儘管如此,在年輕大律師鎮靜的審視之下,懷特先生還
是垂下了眼簾,結結巴巴地說了些類似道歉的話,關於他的「夫人」、他的夫人的鄰居,
以及葡萄酒和雪利酒,話說得語無倫次,好像這個自由國家裡的他這個正直的機械工人,
非得向羅伯特·奧德利先生道歉不可,因為他在自己的客廳裡享樂一番時被撞見了。 1見《漢姆萊特》第一幕第二場。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全集版朱生豪的譯文。
羅伯特漫不經意地點點頭,打斷了他的話。
「請不要道歉,」他說,「我喜歡看到人們自己尋歡作樂。夜安,懷特先生--夜
安,夫人們。」
他向夫人以及夫人的鄰居們脫帽致意--她們被他大方的舉止和漂亮的臉蛋大大地
吸引住了--隨即離開小店。
「於是,」他回到事務所時,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拿了那件東西她就走了,風
度真是優美極了。』那走了的是誰呢?我打斷他這句話時,鐵匠在講什麼事情呢?啊,
喬治·托爾博伊斯,喬治·托爾博伊斯,我離你命運的秘密可近了一點兒嗎?我現在正
在慢慢地而又穩穩地走近這秘密嗎?範圍可在日益縮小,終於縮到了在我所熱愛的人的
家庭周圍,畫上一個黑圈?這一切將是個什麼結局?」
他一邊兒厭倦地歎息,一邊兒慢慢地穿過聖殿的四角方方的鋪著石板的院子,走回
他自己的冷落寂寞的事務所去。
馬隆尼夫人給他準備好了光棍漢的正餐,儘管這菜餚本身很講究,富有營養,可說
不上有什麼新奇的特殊魅力。她給他做了個羊排,半生半熟地燜著,用兩隻盆子對合著,
放在靠近爐火的小桌子上。
羅伯特·奧德利對著他熟悉的菜餚坐下來時唏噓歎息,懷著十分中意而又遺憾的懊
惱之情,想起了他伯父家的廚子。
「她那曼因坦儂式羊肉片1,把羊肉做得超過了羊肉,一種昇華、美化了的肉,塵
世間的哪一隻羊身上也長不出這種肉來,」他多愁善感地喃喃自語道,「而馬隆尼夫人
做的羊排往往是老得咬不動的;不過,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菜餚又有什麼大不了
呢?」 1這是個很考究的菜餚,做法複雜,可又極為好吃。是上了維多利亞時期的食譜的名菜。
他稍為吃了幾口,就不耐煩地把他的盆子推開了。
「自從我丟失了喬治·托爾博伊斯以來,我從來沒有在這桌子上吃過一頓好飯,」
他說。「這個地方陰慘慘的,彷彿這可憐人就死在隔壁房間裡,而且從未抬出去埋葬似
的。回顧起來,那個九月的下午。顯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那個九月下午,我跟
生龍活虎的他分別了,他突然無法理解地失蹤了,倒像是堅硬的大地上挖了個陷階,讓
他一直貫穿地球,跌到對跖地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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