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鐘敲十點了,羅伯特·奧德利先生依舊懶洋洋地對著小小的井井有條
的早餐桌子;扶手椅兩邊各有一頭狗兒,都全神貫注地緊瞅著他,張大了嘴巴等候著它
們所指望的一片火腿或吐司。羅伯特膝上有一份郡裡的報紙,他不時他稍稍提起精神來
看看第一版,那一版上充滿了關於農業牲口、庸醫假藥以及其他有趣東西的廣告。
天氣已經變了,最近幾日黑沉沉地出現在嚴寒天空的雪意,現在化為鵝毛大雪落下
來了,飄在窗子上,堆積在外邊兒的一小塊花園地上。
羅伯特向外眺望冬天的景色,但見通向奧德利府邸的漫長而寂寞的道路上,似乎還
沒有人踩過的腳印。
「對於一個習慣於聖殿法學協會的魅力的人說來,」他說,「這是多麼生氣蓬勃的
景象啊!」
當他瞧著雪片一刻密似一刻、一刻快似一刻地紛紛揚揚落到寂寞的道路上時,他吃
了一驚,竟看到一輛四輪轎子馬車慢慢地走上小山來了。
「我不明白,是什麼不幸的可憐蟲,精神上那麼焦慮不安,以致在今天這樣下雪的
早晨,在家裡都待不住了,」他回到火爐邊扶手椅子裡時,這麼喃喃自語道。
他剛重新坐下幾分鐘,菲比·馬克斯便進房間來通報:奧德利夫人來訪。
「奧德利夫人!請你求她進屋來吧,」羅伯特說道;接著,當菲比離開房間、去把
這位意想不到的來客迎進來時,他從齒縫間嘟嘟囔囔的說道--
「錯誤的一步棋子,爵士夫人啊,我從來沒想到你會下這一步棋。」
在這一月裡嚴寒下雪的早晨,露西·奧德利是容光煥發的。別人的鼻子受到冷酷冰
王的尖利手指的粗暴攻擊,可爵士夫人的鼻子卻保護得好好的;別人的嘴唇受到苦寒凜
冽天氣的影響,都凍得發白髮青了,但爵士夫人俏麗的玫瑰花蕾似的小嘴,卻保持了它
最明媚的色彩和最歡樂的鮮艷。
她裹在羅伯特·奧德利替她從俄國買回來的黑貂皮大衣裡,而且還帶了個貂皮手籠,
年輕男子認為這手籠看上去幾乎跟她本人一般兒大。
她外表上是一個稚氣的、自己毫無辦法的、象嬰兒一樣嬌生慣養的小東西,羅伯特
瞧著她向壁爐(他就站在附近)走過來、對著爐火烘烘她那戴手套的小手,這時,他眼
睛裡倒露出了一些憐憫之色。
「好一個寒冷的早晨,奧德利先生,」她說,「好一個寒冷的早晨!」
「是的,真冷!奧德利夫人,你為什麼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出門呢?」
「因為我要看看你--特地要看看你。」
「果真!」
「是的,」爵士夫人說道,露出相當為難的神情,她玩弄著手套上的紐子,焦慮不
安之中幾乎把組子也擰掉了。--「是的,奧德利先生,我覺得你沒有得到熱情的款待;
我覺得,總而言之,你有理由抱怨;我覺得應該向你道歉。」
「奧德利夫人,我不想要什麼道歉。」
「但是你有權要求道歉,」爵士夫人平靜地答道。「呀,我的親愛的羅伯特,難道
我們彼此要那麼講究禮節嗎?你住在奧德利府邸十分舒適,而我們也很高興你住在那兒;
然而,我那親愛的、傻里傻氣的丈夫必定在愚蠢的腦袋裡產生了荒謬可笑的想法:一個
二十八、九歲的侄兒在他妻子的閨房裡抽雪茄煙,會危及他那可憐的小妻子的心靈的安
寧。你瞧,我們愉快的家庭小圈子就這樣破裂了。」
露西,奧德利以其獨特的、幼稚而輕鬆愉快的神情說了這番話,這在她好像是十分
自然的。而羅伯特幾乎是悲傷地俯瞰著她那生氣勃勃。容光煥發的臉。
「奧德利夫人,」他說,「上天不許可你或我給我伯父寬宏大量的心蒙上悲哀或恥
辱!--也許,我還是出了府邸比較好--也許,我還是從沒踏進府邸比較好!」
她侄兒說話時,爵士夫人一直瞧著爐火,但,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時,她突然抬起頭
來,用一種詫異的表情上下左右打量著對方的臉--這是一種認真的、疑惑的注視,它
的全部意義,年輕的大律師是懂得的。
「啊,請不必驚惶,奧德利夫人,」他嚴肅地說道。「你不必害怕我有什麼從巴爾
扎克或小仲馬的小說裡傳染來的、荒唐可笑的、多情善感和傻里傻氣的神魂顛倒。內殿
法學協會的主管委員會告訴你:羅伯特一點也沒感染到流行性疾病,這種疾病的外部症
狀就是領子翻下來,戴著拜倫式的領結。我說我但願自己去年並未踏入伯父的府邸,我
這話包含著較之任何多情善感遠為莊嚴的意義。」
爵士夫人聳聳她的肩膀。
「奧德利先生,如果你堅持要談論曖昧不明的啞謎,」她說,「你就必須原諒一個
可憐的小婦人,如果她拒絕回答。」
羅伯特對這話不作答覆。?
「可是請你告訴我,」爵士夫人說道,口氣完全變了。「究竟是什麼吸引你來到這
淒涼的地方?」
「好奇心。」
「好奇心。」。
「是的;我對那生著公牛脖子、深紅頭髮、灰色邪惡眼睛的男人很感興趣。爵士夫
人,這是一個危險的人--我可不喜歡落到他手掌之中去。」
奧德利夫人的臉上突然發生變化;俊俏的玫瑰艷紅從她的面頰上消失了,剩下蠟似
的蒼白;藍色的眼睛裡憤怒的光閃閃爍爍。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羅伯特·奧德利,」她激動地大聲說道--「我什麼地方
得罪了你,你竟這樣的恨我?」
他十分嚴肅地答道--
「奧德利夫人,我有個朋友,我十分深切地愛他,自從我喪失了這個朋友以來,我
擔心自己對其他人的感情,都奇怪地變成怨恨了」
「你的意思是指跑到澳大利亞去的托爾博伊斯先生?」
「是的,我是指托爾博伊斯先生,我聽說他去了利物浦,打算要到澳大利亞去。」
「你不相信他已經坐海船到澳大利亞去了?」
「我不相信。」
「可你為什麼不相信呢?」
「請原諒我,奧德利夫人,如果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悉聽尊便,」她漫不經意地說道。
「我的朋友失蹤了一個星期以後,」羅伯特繼續說道。「我在悉尼和墨爾本的報紙
上登了廣告找他,如果廣告登出來時他在這個或那個城裡,叫他就寫信把行蹤告訴我;
也要求遇見他的人,不論在殖民地還是在旅途中遇見他的,都把有關他的任何訊息通知
我。喬治·托爾博伊斯在去年九月六日離開埃塞克斯,或者說是從埃塞克斯失蹤了。到
這個月月底,我應當收得到一些這個廣告的回音。今天是二十七日了;時間很近了。」
「如果你收不到回音呢?」奧德利夫人問。
「如果我收不到口音,我就會認為我的憂慮不是無中生有,我就要盡我最大的力量
採取行動了。」
「你所謂行動是指什麼呢?」
「啊,奧德利夫人,你使我想到我在這件事情上是何等無能為力。我的朋友可能就
是在這家旅館裡給幹掉的,被刺身亡,就倒在我現在所站立的這塊爐石上,我可能在這
兒待上一年,最後出去時還是不知道他的命運,倒像我從來沒有踏進這門似的。屋子裡
也許藏著不可思議的秘密,可我們走進門時又知道個什麼呢?如果明天我要走進一個尋
常老百姓的八個房間的屋子,在這個屋子裡,瑪麗亞·曼寧和她的丈夫謀殺了他們的客
人,1對這已經過去的恐怖事件,我應該沒有什麼可怕的先見之明。骯髒的勾當是在最
宜人的屋頂下幹出來的,可怕的罪行是在風光最美麗的地點發生的,而且在出事地點沒
有留下絲毫的痕跡。我不相信蔓陀羅花,不相信時間也擦不掉血跡斑斑。我倒相信我們
可以在一種罪惡的氣氛裡走動,仍然自由自在地呼吸。我相信我們會仔細端詳一個殺人
者的微笑的臉,而且愛慕這臉的鎮靜安寧之美。」 1這件謀殺案確有其事,發生在一八四九年八月九日。瑪麗亞原是一位夫人的侍女,
她的丈夫是個鐵路警衛,他們請瑪麗亞的情人來吃飯,把他殺了埋在地板底下的生石灰
裡。這一對平時關係冷淡的夫婦被判死刑,臨刑半小時,夫婦言歸於好。」
爵士夫人大笑起來,嘲笑羅伯特的這種認真勁兒。
「你似乎對於討論這些可怕的題目倒很有興趣,」她頗為鄙夷地說道:「你應該當
個負責偵查的警官的。」
「有時候我覺得我早該成為一個優秀的、負責偵查的警官了。」
「為什麼?」
「因為我是堅韌的。」
「然而還是回到喬治·托爾博伊斯上來吧,我們在你滔滔不絕的討論中瞧不見他了。
如果你的廣告得不到回音,你怎麼辦呢?」
「那麼,我就會認為我有充分的理由得出結論;我的朋友是死了。」
「真是這樣嗎,那麼你--」
「我要研究他留在我事務所裡的個人財物。」
「當真!它們是些什麼東西啊?我想,無非是外套啦,背心啦,漆皮靴啦,海泡石
煙斗啦,」奧德利夫人大笑著說道。
「不;還有信件哩--他的朋友們的來信,他的老同學的來信,他的父親的來信,
他的同行兄弟的來信。」
「是嗎?」
「還有他妻子的來信哩。」
爵士夫人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瞧著爐火。
「你可曾看見過那位去世的托爾博伊斯夫人寫的什麼信嗎?」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從來沒看見過。可憐的人兒!她寫的信,對於弄清我朋友的命運,大概不會有多
少幫助。我敢說,她寫的是一種常見的女性化的潦草字跡。奧德利夫人,很少人像你那
樣寫得一手富有魅力的、異乎尋常的好字。」
「啊,那麼你當然是認得出我的筆跡的了。」
「是的,我確實對你的筆跡很熟悉。」
爵士夫人再次烘烘手,接著就拿起她原來放在旁邊一把椅子上的巨大貂皮手籠,准
備走了。
「奧德利先生,你已經拒絕接受我的道歉,」她說:「但我深信,你不會不相信我
對你的誠意。」
「完全相信,奧德利夫人。」
「那麼再會了,讓我勸你別在這淒涼的、到處漏風的地方待久了,如果你不想把風
濕病帶回無花果樹法院去的話。」
「我明天早晨回城裡去看看我的信件。」
「那麼,再說一遍,再見了。」
她伸出手來;他寬鬆地把這手握在他自己的手裡。看來,如果他存心殘酷地握緊的
話,這只軟弱的小手在他強大的手掌之中是會被握個粉碎的。
他送她到馬車上,看著馬車馳去。馬車不是向奧德利府邸而去,而是朝著布倫特伍
德的方向,這地方距離斯坦寧丘大概六英里光景。
大約一個半鐘頭以後,當羅伯特站在旅館門口抽著雪茄、望著雪片落在對面白淨的
田野裡時,他看到那轎式馬車回來了,這回是空車,一直開到旅館門口。
「你送奧德利夫人回到莊院府邸了?」他跟馬車伕搭話道,車伕已經停下車來要一
大杯加香料的熱啤酒。
「不,先生;我剛從布倫特伍德車站回來。爵士夫人坐十二點四十分的火車到倫敦
去了。」
「進城?」
「是的,先生。」
「爵士夫人到倫敦去了!」羅伯特回到小小的起居室時說道。「那麼我就坐下一班
車跟蹤而去;如果我的估計沒有多大錯誤,我知道上哪兒去找她。」
他整理好旅行皮箱,付清帳單(菲比·馬克斯仔細地開了收據),用一對皮頸圈和
一條鏈子把兩隻狗縛在一起,坐上城堡旅館為方便斯坦寧丘的交通而配備的旅行馬車。
他趕上了三點鐘從布倫特伍德開出的特別快車,舒舒服服地坐在空空如也的頭等車廂的
角落裡,蜷縮在兩條旅行毛毯裡,稍稍地違抗當局的規定,吸著一支雪茄。「鐵路公司
不妨隨它高興訂立許多補充法規,」他喃喃地說道,「然而,只要我有半個克朗塞給警
衛,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我的方頭雪茄,愛抽多久就抽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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