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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城堡旅館裡

  菲比·馬克斯把從男爵的侄兒迎進去的小小起居室,位於底層,旁邊便是旅館老闆 及其妻子住在裡邊的酒吧間,中間僅用一道灰泥板條牆隔開著。
  看來好像是主管營造城堡旅館的聰明建築師,特別注意在造房子時只用最易損壞和 最不結實的材料,從而使大風特別喜歡這個不受保護的地方,在這兒恣意任性地馳騁它 的幻想。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用堅固的磚石建築,卻代之以可憐巴巴的木構建築;搖搖晃 晃的頂篷是用脆弱的椽子支撐的,橫樑在每一個風暴之夜隨時都有掉落在屋頂下人們腦 袋上的危險;門的特點是永遠關不上、而又老是在乒乒乓乓的碰撞;窗子造得獨具一格, 關窗時漏風,開窗時倒空氣不暢通了。天才之手設計了這個荒涼寂寞的鄉村旅館,用在 這搖搖晃晃的建築物上的每一英吋的木料和每一抹灰泥,無不把它特殊的弱點暴露在它 不倦的敵人每一次的攻擊面前。
  羅伯特打量著他周圍的一切,微微露出聽天由命的微笑。
  從奢華舒適的奧德利莊院府邸到這鄉村小旅館,這是個截然不同的變化;寧可在這 沉悶的鄉村旅館裡盤桓,卻不願回到無花果樹法院舒適的事務所裡,這倒是年輕大律師 異想天開的荒唐主意。
  但他隨身帶來了他的家宅諸神:它們化身為他的德國煙斗,他的煙草罐,半打法國 長篇小說,以及他的兩條情況糟糕、可又很機警的愛犬,它們坐在冒煙的小小爐火前面 哆哆嗦嗦,不時發出短促尖銳的吠聲,借此暗示還要稍稍吃點兒喝點兒。
  乘羅伯特仔細打量他的新住所時,菲比·馬克斯叫來了一個鄉村小廝,他給她跑腿 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把他叫到廚房裡,交給他一個已經仔細地折好封好的小小函件。
  「你認識奧德利莊院府邸?」
  「認識,太太。」
  「如果你今夜趕到那兒,萬無一失地把這信件交到奧德利夫人手裡,我就給你一先 令。」
  「是,太太。」
  「你明白了?求見爵士夫人;你可以說你有個訊息--記住了,別說是一封信件- -是從菲比·馬克斯那兒來的訊息;當你見到爵士夫人時,你就把這信交到夫人自己的 手裡。」
  「是,太太。」
  「你不會忘記?」
  「不會,太太。」
  「那麼你就出發吧。」
  小廝不再等待第二聲囑咐,一會兒後便沿著山地大路飛跑而去,奔下了通往奧德利 府邸的陡坡。
  菲比·馬克斯走到窗邊,遙望小廝黑色的身影穿過黑黝黝的冬日黃昏。
  「如果他是不懷好意上這兒來的,」她想,「那麼,無論如何,爵士夫人便將及時 知道訊息了。」
  菲比親自送去整潔的茶盤,以及特地為這意外來客準備的、小小一碟遮蓋著的火腿 蛋。她蒼白的頭髮編成光滑的辮子,她淡灰色的衣服不肥不瘦、恰巧合身,就跟過去一 模一樣。同樣的中間色調滲透了她這個人和她的衣服,沒有浮華的玫瑰紅緞帶和瑟瑟有 聲的絲綢袍子來標明她是個富裕的老闆娘。菲比·馬克斯是個永遠不失去個性的人。沉 默而又自制,她彷彿把自己控制在自身的範圍裡,絲毫不從外部世界假借色彩。
  當她鋪好台布,把桌子搬近爐火時,羅伯特深思地瞧著她。
  「她,」他心裡想道,「是個能保守機密的女人。」
  狗兒可頗為懷疑地瞧著這位馬克斯夫人文靜的身影兒輕柔地在房間裡悄悄走動,從 茶壺走到茶葉罐跟前,又從茶葉罐走到那在爐旁鐵架子上歌唱著的水壺跟前。
  「馬克斯夫人,請你替我把茶倒出來好麼?」羅伯特說,他坐進一張蓋著馬鬃的扶 手椅裡,這椅子各方面都緊貼著他的身體,倒彷彿是量了他的身材定做的。
  「你直接從莊院府邸到這兒來的吧,先生?」菲比把糖碟子遞給羅伯特,說道。
  「是的,我在一個鐘頭之前才離開我伯父家的。」
  「那麼,先生,爵士夫人的身體可好!」
  「是的,挺好。」
  「跟往常一樣的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嗎,先生?」
  「跟往常一樣的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給奧德利先生倒茶以後,菲比恭而敬之地退下去了,但,當她站在門口、手搭在門 鎖上時,他又說話了。
  「奧德利夫人還是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時候,你就認識她了?」他問。
  「是的,先生,我住在道森夫人家時,爵士夫人是那兒的家庭女教師。」
  「真有其事!她在外科醫生家長久嗎?」
  「一年六個月,先生。」
  「她是從倫敦來的?」
  「是的,先生。」
  「我想,她是個孤兒吧?」
  「是的,先生。」
  「她始終像現在一樣興高采烈?」
  「始終如此,先生。」
  羅伯特將茶喝完,把杯子遞給馬克斯夫人。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他眼睛裡是一種 懶洋洋的神情,她眼睛裡是一種活潑的探索的目光。
  「這女人在證人席上會是挺出色的,」他想,「審理時得有個機靈的律師來盤問 她。」
  他喝完第二杯茶,推開碟子,給狗餵食,自己點上了煙斗,而菲比則把茶盤收拾走 了。
  風呼嘯著向遼闊的霜凍的鄉村刮來,吹過落盡葉子的樹林,來勢極猛地將窗扉吹得 格格直響。
  「在這兩個窗子和房門之間有個三角形的通風口,它可絲毫不給這房間增添舒適,」 羅伯特喃喃自語道,「不過,那兒的感覺,總比站在深可及膝的冷水裡的感覺略勝一 籌。」
  他捅捅爐火,拍拍狗兒,穿上大衣,把一隻歪歪斜斜的沙發推一近壁爐,把雙腿裹 在他的旅行毛毯裡,全身躺在狹窄的馬鬃墊子上,抽著板煙,瞧著藍灰色煙圈兒冉冉地 向骯髒的天花板升去。
  「不,」他又喃喃自語了:「這是個能保守機密的女人。勸她揭發檢舉,也不大會 從她那兒挖掘出材料來的。」
  前面交代過,酒吧間和羅伯特所住的起居室之間,只隔著一道灰泥板條牆。年輕大 律師聽得見兩個鄉村買賣人和一對農民夫婦在酒櫃附近談笑的聲音,而盧克·馬克斯正 從庫存中給他們端酒。
  他時常聽得清他們所說的話,特別是旅館老闆的話,因為他講起話來粗俗而又響亮, 吹牛誇口比任何顧客都厲害。
  「這男子是個傻瓜,」羅伯特放下煙斗,自言自語道。「等一會兒,我要去跟他談 談。」
  羅伯特等到城堡旅館為數不多的顧客一個又一個的走了,盧克·馬克斯對最後一個 顧客關上了大門時,他便從容地信步走進酒吧間。旅館老闆和他的妻子都坐在酒吧間裡。
  菲比正在一張小桌子旁忙碌著,桌上擺著一隻整潔的針線匣,從一卷卷棉線到閃閃 發光的鋼針都井井有條地擺在固定的地方。她正在修補的,是用以點綴她丈夫不雅觀的 雙腳的、灰色粗糙長統襪,可她細緻地幹著這活兒,彷彿修補的是爵士夫人的精美的長 統絲襪哩。
  要說呢,菲比絲毫不從外部世界假借色彩;她的本性裡浸透著文雅,而朦朦朧朧的 文雅神態之密切依附著她,在莊院府邸裡奧德利夫人的仙宮似的閨房裡是這樣,在城堡 旅館與她的粗魯丈夫混在一起時也是這樣。
  羅伯特走進酒吧間時,菲比突然抬起頭來。她淡灰色的眼睛裡有些兒惱火的陰影, 後來又變成一種焦急的表情--,不,當她的眼光從奧德利先生掃到盧克·馬克斯時, 還不如說幾乎是一種恐懼的表情了。
  「我闖進來是為了在上床前隨便聊它幾分鐘,」羅伯特說道,舒舒服服地在爐火正 歡的壁爐前坐下了。「馬克斯夫人,你不會反對吸一支雪茄吧?當然囉,我的意思是指 我正吸著的那一支,」他補充解釋道。
  「我壓根兒不會反對的,先生。」
  「我跟我的顧客們整天抽煙的時候,」馬克斯先生嘟嘟囔囔地說道,「她要是有點 兒反對煙草倒好了。」
  菲比做了一個金紙火柴匣裝飾壁爐架,羅伯特就用它點燃他的雪茄,深思著、吸了 六七口煙,這才說話。
  「馬克斯先生,我要請你把斯坦寧丘的全部情況都給我講講,」他隨即說道。
  「那可一會兒就講完了,」盧克發出粗魯刺耳的哈哈大笑,答道。「在一個人踏進 去過的所有陰暗、沉悶的窟窿裡,就數這兒是最沉悶的了。倒不是買賣不賺大錢,我對 此並不抱怨;可是我喜歡把旅館開設在切姆斯福、布倫特福、羅姆福,或是某一個街上 有點兒生氣的地方;」他心懷不滿地補充道,「若不是人們吝嗇得厲害,我是弄得到這 種地方的。」
  她的丈夫用低沉的聲音咕咕噥噥地發牢騷的時候,菲比放下她的針線活兒,抬頭看 看,跟她丈夫說起話來了。
  「盧克,我們忘記關上啤酒房的門了,」她說。「你跟我一起跑一趟,幫我把柵欄 關上好嗎?」
  「啤酒房的門今夜就隨它去,」馬克斯先生說道:「我剛坐下來,打算舒舒服服抽 一口煙,我可不想動彈了。」
  他說話時從火爐圍欄的一個角落裡拿出一隻長長的陶土煙斗,開始不慌不忙地裝上 煙絲。
  「盧克,我對啤酒房的大門不太放心,」他的妻子規勸道,「常有流浪漢來來往往 的,柵欄不關上,他們輕易就進來了。」
  「那麼,你自己去把柵欄關上吧,你難道幹不了嗎?」馬克斯先生答道。
  「柵欄太重,我關不了。」
  「如果你是位嬌滴滴的夫人,自己辦不了這事,那就由它去好了。你突然對這兒的 啤酒房大門十分不放心起來了。我想你是不要我同這位紳士開口說話,就是這麼一回事。 啊,你不用對我皺眉頭,阻止我說話!你老是插嘴,我話還沒說到一半,你就把它打斷 了;但是,我可受不了。你聽到沒有?我可受不了!」
  菲比·馬克斯聳聳肩膀,疊好她的針線活,關上她的針線匣,雙手交叉放在膝上, 坐在那兒用她那灰色眼睛盯著丈夫的公牛般的臉。
  「那麼你是並不特別喜歡住在斯坦寧丘啦?」羅伯特客客氣氣地說道,彷彿急於要 換個話題了。
  「不,我不喜歡,」盧克答道:「誰知道我都不在乎;我剛才說過,若不是人家吝 嗇得那麼厲害,我早就在一個市場繁榮的市鎮裡開了一家旅館了,可不是在這東倒西歪 的破舊地方,遇上颳風的日子,一個人頭上的頭髮都會給吹掉的。五十英鎊算得了什麼, 一百英鎊又算得了什麼--」
  「盧克,盧克!」
  「不,你休想用你那一連串的『盧克』來堵住我的嘴!」馬克斯先生回答他妻子的 勸阻道。「我再說一遍,一百英鎊算得了什麼?」
  「是啊,」羅伯特·奧德利答道,他這話講得非常清楚明白,話是對盧克·馬克斯 說的,眼睛卻盯在菲比焦急的臉上。「一個人,若是掌握著你所掌握的,或者不如說是 你妻子所掌握的、能夠左右剛才談到的某某人的力量,對他來說,一百英鎊其實算得了 什麼呢?」
  菲比的臉,無論何時幾乎都是沒有什麼血色的,彷彿蒼白得難以再蒼白下去了;但, 此刻在羅伯特·奧德利的尋根究底的眼光之下,她那蒼白的容貌又發生了明顯可見的變 化。
  「十二點差一刻了,」羅伯特瞧瞧表,說道。「在斯坦寧丘這樣一個寂靜的村子裡, 可以說是深夜了。夜安,我的可敬的老闆。夜安,馬克斯夫人。明兒早晨九點前,你們 別給我送刮鬍子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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