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啟事:本月七日起任何人遇見過喬治·托爾博伊斯先生或知道他後來的消息,
請與大法官法庭巷十四號A.Z.聯繫,報酬從豐。」
邁克爾·奧德利爵士在《泰晤士報》第二欄裡看到上面那條廣告,是在羅伯特回到
倫敦兩三天之後,當時,他正坐在那兒同夫人以及艾麗西亞一起吃早餐。
「由此看來,羅伯特的朋友還是音訊全無哩,」他把那條廣告讀給他的妻子和女兒
聽以後,說道。
「說到這件事,」爵士夫人答道,「我不由得感到奇怪,誰會這樣愚蠢,竟為他登
個尋人啟事。這個年輕人顯然是天性坐立不定、喜歡漫遊的--一種現代生活裡的班姆
菲爾特·摩爾·卡魯1,沒有什麼東西能吸引他在一個地方長久待下去。」 1班姆菲爾特·摩爾·卡魯(1693-1770?),德文郡教區長的兒子,他逃出學校,
參加吉卜賽人的流浪,後來成了吉卜賽之王。
雖然這則尋人啟事接連登了三次,莊院府邸裡的人卻把托爾博伊斯的失蹤看得無關
緊要;而且,自從這一次以後,邁克爾爵士也好,爵士夫人也好,艾麗西亞也好,都沒
有再提起過他的名字。
年輕的大律師到莊院府邸吃飯的那個安靜的晚上之後,艾麗西亞·奧德利和她美麗
的繼母之間的關係,絲毫沒有變得稍為友好一些。
「她是個虛榮、輕浮、無情而又賣弄風情的小女人,」艾麗西亞說道,這是她親口
對她的紐芬蘭狗愷撒說的,它是年輕小姐推心置腹的唯一親信。「愷撒,她是個熟練的、
功夫到家的、賣弄風情的女人,用她金黃鬈發和格格癡笑招惹了埃塞克斯一半的男人她
還不滿足,她非要弄得我那愚羹的堂兄也向她獻媚不可。我對她連尋常的容忍也做不到
了。」
她最後那句話的證明是:艾麗西亞·奧德利小姐竟以十分露骨的傲慢無禮對待她的
繼母,使邁克爾爵士覺得他應該告誡他的獨生女了。
「艾麗西亞,你要知道,這可憐的小婦人是十分敏感的,」從男爵嚴厲地說道,
「她覺得,你的行為對她的刺激太厲害了。」
「我一點兒也不相信,爸爸,」艾麗西亞理直氣壯地答道。「你認為她敏感,因為
她生著嬌嫩白皙的小手,藍藍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眉毛,因為她做出各式各樣的裝腔作勢、
異想天開的行徑來,而你們愚蠢的男人便稱之為迷人。敏感!咳,我看見她用這些白皙
的纖細手指做出殘酷無情的事情,使別人遭受痛苦後還嘲笑這種痛苦。我很抱歉,爸
爸,」她補充道,看到她父親苦惱的表情,把口氣緩和了一點兒。「儘管她來到我們父
女之間,奪取了那寬宏大量的、親密的心對可憐的艾麗西亞的愛,我但願我能為了你的
緣故而喜歡她;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而愷撒同樣做不到。有一回她向它走過來,她張
開紅嘴唇,她的白白的小牙齒在唇間閃閃生光,她伸出嬌嫩的手來撫摩它的大腦袋;然
而,要不是我拉住它的頸圈,它早就竄上她的喉頭,把她扼死了。她可以迷惑埃塞克斯
每一個男人,但她永遠沒法子跟我的狗兒交上朋友。」
「如果你那狗兒的兇惡脾氣竟危及露西的生命,」邁克爾爵士憤憤地說道,「那就
槍斃你的狗兒!」
紐芬蘭狗的眼睛慢慢朝著說這話的人轉過來,彷彿它聽懂了剛才說的每一句話。奧
德利夫人這時碰巧走進房間來了,那頭狗兒發出一聲抑止住的咆哮,哆嗦著在女主人的
身邊蹲下。那狗兒的舉動裡有著某種神情,表達的是恐懼甚於憤怒,如果有區別的話;
這可顯得不可思議了:愷撒竟害怕露西這樣嬌滴滴的人兒。
儘管爵士夫人天性和藹可親,但她在莊院府邸裡住久了,就沒法兒不發現艾麗西亞
對她的厭惡。她從來不提起這一點,只有一次,她聳聳她那文雅的肩膀,歎息一聲,說
道:
「這似乎太難堪了,艾麗西亞,你竟不能愛我,因為我是從來不習慣於樹敵的;但,
既然必須如此,我也無可奈何。如果我們不能成為朋友,讓我們至少各守中立吧。你總
不會想傷害我吧?」
「傷害你!」艾麗西亞大聲叫道,「我怎麼會傷害你呢?」
「難道你不是竭力要剝奪你父親對我的愛嗎?」
「爵士夫人,也許我不及你和藹可親,也許我對待我所遇見的每一個陌生人,沒有
跟你相同的那種甜蜜的微笑和甜言蜜語,但,令人不齒的卑鄙事情,我是做不出來的;
而且,即使我是那樣,我想你也穩穩地操縱著我父親對你的愛,除了你自己的行為之外,
什麼也不會剝奪我父親對你的愛情的。」
「艾麗西亞,你是個好厲害的角色啊!」爵士夫人說道,稍稍作了個鬼臉,「我想
你說這番話的用意,就是要暗示:我是欺人騙人的。咳,我不得不對人微笑,花言巧語
地跟他們說話。我知道我不比世界上其餘的人好,但,如果我風采比較動人,我也無可
奈何。那是天生體質使然。」
艾麗西亞就這樣把奧德利夫人和她自己之間的一切親密關係的門全都關上了,而邁
克爾爵士主要忙於農業事務和適合於男子的運動,這使他經常不在家裡;也許,天性顯
然喜歡社交的爵士夫人,發覺自己竟把大量時間花在與白睫毛女侍談談笑笑上,倒不過
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了。
菲比·馬克斯恰好正是一般從侍女地位升為爵士夫人的女伴的那種姑娘。當露西聽
任自己沉溺於一種智力的塔蘭台拉舞1,像西班牙舞姬按著響板聲跳舞一樣,讓她的舌
頭隨著喋喋不休的聲音瘋狂地沒遮攔地說下去的時候,菲比所受的教育,剛好使她足以
聽得懂她女主人的話,菲比懂得一點兒法文,剛夠她啃懂爵士夫人從伯林頓拱廊訂購來
的「黃皮書」長篇小說2,並且跟她的女主人一起討論這些羅曼司的疑問叢生的內容。
侍女和她的女主人露西·奧德利外貌的相似之處,或許正是兩個女人之間互相同情的起
點。這還不能稱之為顯著的相似;一個陌生人可能看到她們兩人在一起,卻看不到她們
的相似之處。但在某種朦朧幽暗的光線裡,遇見菲比·馬克斯輕輕地悄悄地穿過莊院府
邸黑沉沉的林木走廊,或花園裡濃蔭覆蓋的林蔭道時,你就很容易把她錯看成爵士夫人
了。 1塔蘭台拉舞是意大利南部一種節奏極快的民間舞蹈。
2指十九世紀流行的、黃封皮的、法國廉價通俗小說。
十月刺骨的寒風,從長長林蔭道的菩提樹上刮下樹葉來,把它們疊成枯萎的一堆又
一堆,又沿著乾燥的礫石路把它們席捲而去,發出一種陰森森的蕭蕭颯颯的聲音。枯葉
在老井附近飄飄蕩蕩,打著轉轉落進了黑魆魆的斷裂的井欄圈裡,必定已經把老井多半
填塞了。在魚池平靜的水面上,同樣的枯葉在慢慢地腐朽,跟那使水面變色的紊亂水草
混在一起。邁克爾爵士所能僱用的一切園丁們,都無法阻擋秋天摧殘一切的手在莊院府
邸周圍的大地上留下傷痕。
「我是多麼憎恨這淒涼的十月!」爵士夫人說道,她在花園裡走來走去,身上披著
貂皮大衣,可還在發抖。「萬物都落得個毀滅與腐朽的下場,太陽忽隱忽現的寒光,照
亮了大地上的醜陋景象,就像煤氣燈光照亮了老婦人的皺紋。菲比,我會變老嗎?我的
頭髮會像那些樹上的落葉一樣脫落,我會像樹木一樣光禿禿、病懨懨的嗎?我老了的時
候,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她想到這一點就發抖了,較之在冬天的寒風裡抖得更加厲害;她把自己緊緊地裹在
皮衣服裡,走得極快,她的侍女要跟上她也有些困難。
「菲比,你可記得,」一會兒之後,她放慢了步子,說道,「你可記得我們讀過的
那部法國小說--一個犯了罪的美麗婦人的故事--我忘了書名了--她在權力和嫵媚
可愛都達到頂峰的時候犯了罪,當年整個兒巴黎夜夜為她乾杯,人們從國王的馬車旁溜
開,聚集在她的馬車周圍,但求一睹她的花容月貌。你可記得她怎樣把她的犯罪行為保
密了幾乎半個世紀之久,在她的家庭城堡裡安度著她的晚年,作為一個未列入《聖經》
正經中的一個聖徒和救濟窮人的女施主,受到全省的熱愛和尊重;後來在她頭髮白了,
眼睛因年邁而幾乎瞎了的時候,她的秘密是如何因於一樁奇怪的偶然事件而洩露了(羅
曼司裡的這種秘密,總是由這種偶然事件洩露的),於是她受到審問,發現有嚴重罪行,
被判處活活燒死,你都記得嗎?支持過她的國工死了、不在了;她曾經是明星的官廷消
失了;說不定會幫她忙的、有權有勢的行政官員和大法官們都在墳墓裡腐爛了;可能為
她而犧牲的、勇敢年輕的騎士們,在遙遠的戰場上倒下去了;她已經活到了看見自己所
屬的那個世紀像夢一樣的黯然失色了;她向火刑柱走去,後面只跟著幾個愚蠢的市民,
他們忘掉了她的一切樂善好施,像對待邪惡的女巫那樣呵斥她哩。」
「爵士夫人,我可不關心這種淒涼的故事,」菲比·馬克斯不寒而慄地說道。「生
活在這個沉悶的地方,人是無需去讀那些使人毛骨悚然的書籍的了。」
奧德利夫人聳聳肩膀,嘲笑她女侍的坦率。
「這兒是個沉悶的地方,菲比,」她說,「儘管對我親愛的年邁丈夫還不好這麼說。
我雖是郡裡一個最有權勢的人物的妻子,我卻不知道我幾乎跟我在道森家時一樣的不富
裕;然而,身穿價值六十畿尼的貂皮大衣,裝飾房間花了上千英鎊,也還有點兒意思。」
被女主人當作女伴對待。得到最慷慨大方的工資,再加上也許是侍女從來沒有得到
過的大量小費,非比·馬克斯竟期望離開這種優越處境,這真是奇哉怪也;然而,這倒
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她急於要把奧德利莊院府邸裡的一切有利條件,換來一個毫無指望
的前途。成為她那堂兄盧克的妻子,等候著她的就是這種前途。
這年輕漢子蓄意以某種方式,把他自己和他的情人的大為改善的命運結合起來。他
一直吵得菲比不得安寧,直至菲比借助於爵士夫人的干預,給他在莊院府邸裡謀得了一
個馬伕副手的職司,方才罷休。
他從來不跟隨艾麗西亞或邁克爾爵士騎馬外出;爵士夫人騎馬的次數很少,但有一
次,爵士夫人登上她專用的、灰色純種小駿馬時,他設法陪她騎馬外出。在他們一起策
馬跑動的開頭半小時之內,他看夠了,他就發現了:儘管露西·奧德利穿著長長的藍色
乘馬服,看上去可能風度翩翩,卻是個膽小懦怯的女騎手,完全不能駕御她所騎的馬兒。
奧德利夫人告誡她的侍女,指出她要想嫁給那粗魯的馬伕是愚蠢的。
兩個婦女一起坐在爵士夫人的化妝室裡烤火,十月下午灰色的天空裡陰雲四合,長
春籐的黑色花格遮暗了窗扉。
「菲比,你必定並不愛那難以對付的醜陋傢伙,是嗎?」爵士夫人犀利地問道。
侍女正坐在女主人腳邊一隻小矮凳上。她沒有立刻回答爵士夫人的問題,只是坐在
那裡,好一會兒茫然地凝望著爐膛裡殷紅的火焰深處。
不久她就開口了,與其說是在回答露西的問題,倒彷彿是在出聲地思索--
「我並不認為我能愛他。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十五歲多一點兒的時候,曾經
允諾做他的妻子。我現在不敢打破我的承諾。有好幾次,我想好了我有意要說給他聽的
那一句話,告訴他我不能信守我對他的諾言;但話兒到我的嘴唇就消失了,我坐在那兒
望著他,我的喉嚨裡有一種梗住噎住的感覺,不讓我說出口來。我不敢拒絕嫁給他。當
他坐在那裡,用他的大折刀削掉一根樹籬樁子的時候,我曾經對他觀察又觀察,我終於
想到,恰恰正是像他那樣的人,會把他們的情人誘騙到冷僻的地方,因為她們不信守諾
言而謀殺她們。他是個男孩兒的時候,他始終是凶暴的、有仇必報的。我看見他有一次
在和他母親的爭吵中,就拿起了這把刀子。我告訴你,爵士夫人,我是非嫁給他不可的
了。」
「你這傻姑娘,這種蠢事你千萬做不得!」露西答道。「你認為他會謀殺你,是嗎?
那麼;你可曾想到,如果他心中有殺機,你做了他的妻子,你在哪方面會更安全些呢?
如果你拂過了他,或是惹得他妒忌了;如果他要娶另一個女人,或者要攫取你那點兒可
憐巴巴的錢,那時他難道不能謀殺你嗎?菲比,我關照你,你可別嫁給他。第一,我恨
這個人;第二,我捨不得放你走。咱們給他幾英鎊,把他捧走就是了。」
菲比·馬克斯把爵士夫人的雙手抓在她的手裡,痙攣地緊握著它們。
「我的爵士夫人--我的善良的、仁慈的爵士夫人!」她激動地喊道,「別在這件
事情上試圖反對我了--別要求我反對他吧。我告訴你,我是非嫁給他不可的啊。你不
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如果我背棄我的諾言,那就會毀滅了我自己,也毀滅了別人。我
是非嫁給他不可的了!」
「好吧,菲比,」女主人答道,「我沒法兒反對你。這一切的背後,必定有個秘
密。」
「爵士夫人,是的,」侍女說道,轉臉不看露西了。
「失掉你,我是十分遺憾的;但我已經答允你,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要做你的朋
友,給你以支持。你們結婚後,你的表兄存心要做些什麼營生呢?」
「那時他就要開一家小旅館。」
「那就給他開一家小旅館吧,但願他喝酒喝得越早死去越好。今晚邁克爾爵士到大
馬格雷維家的單身漢宴會去赴宴,我的干生女兒也不在家,她到農莊上她的朋友家去了。
飯後你可以把你的表兄帶進會客室來。我會把我有意成全他的事跟他說的。」
「爵士大人,你真好,」菲比歎息一聲,答道。
奧德利夫人坐在她奢華的客廳中爐火與蠟燭交織的光華裡;琥珀色錦緞做的沙發墊
子,襯托著她的深紫色絲絨衣裳,她的波浪式的頭髮披散在她的頸子附近,像是一團金
黃色的霧靄。她身邊的一切都是榮華富貴的氣派;而同這一切、同她的美麗、形成奇怪
對比的,是那難以對付的馬伕,當爵士夫人向他講明她存心要替她的心腹侍女操辦的事
情時,他站在那兒擦著他的頑固腦袋。露西作出的允諾是慷慨大方的,她心裡還指望過,
儘管他是個粗野的人,也會以他自己的粗魯方式表達他的感謝之忱。
使她詫異的是,他竟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地板,對她的慷慨解囊,報之以一
聲不吭。菲比緊挨著他的肘拐兒站在那兒,看來為這男人的粗魯態度深感痛苦。
「盧克,你對爵士夫人說呀,你十分感謝,」她說。
「可是我倒並不萬分感謝,」她的情人野蠻地答道,「開一家小旅館,五十英鎊是
太少了。爵士夫人,你給一百英鎊吧。」
「我決不做這種事情,」奧德利夫人說道,她那明亮的藍眼睛裡閃射出憤怒的光芒。
「我對你的這種無禮要求感到奇怪。」
「噢,是啊,不過你還是會給的,」盧克答道,態度平靜而又蠻橫,自有一種暗藏
的意味。「爵士夫人,你一定會給一百英鎊的。」
奧德利夫人從她的座位上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瞧著這男人,直瞧得把這男人堅決
的眼神壓下去了,方才罷休。然後她筆直地向她的侍女走去,用一種她在十分激動的時
刻才有的、高亢刺耳的聲音說道,「菲比·馬克斯,你已經告訴這男人了!」
姑娘便在爵士夫人的腳邊跪了下來。
「噢,饒恕我,饒恕我吧!」她哭道。「他逼我講的,不然的話,我決不會,決不
會講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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