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羅伯特·奧德利回到無花果樹法院時,九月的陽光在聖殿花園裡的噴
泉上閃爍生輝。
他看到金絲雀在喬治睡過的美麗小房間裡歌唱,但寓所裡還是兩位年輕人離開後由
清潔女傭收拾得秩序井然的老樣子--沒有一把放錯了地方的椅子,也沒有雪茄煙匣的
蓋子聳立著的情況,來表明喬治·托爾博伊斯就住在房間裡。他抱著最後殘留的一絲希
望,搜索著他房間裡的壁爐台和幾隻桌子,但願碰巧找到喬治留下的信。
「他也許昨夜睡在這兒,今天大清早出發,到南安普敦去了,」他想,「大概馬隆
尼夫人來過這兒,他走後她便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但,當他坐在那兒懶洋洋地把房間看了個遍,時而對他那喜悅的金絲雀吹吹口哨之
際,門外樓梯上有穿著塌跟鞋走路的聲音,這聲音告訴他:侍候這兩個年輕人的馬隆尼
夫人來了。
不,托爾博伊斯先生並沒有回來;那天大清早六點鐘時她曾進來看過,發覺房間裡
空無一人。
這位可憐的親愛的先生出了什麼事嗎?看見羅伯特·奧德利臉色蒼白,她問道。
他聽到這個問題,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對著她。
他出了事!他該出什麼事?他們昨天兩點鐘才分手的啊。
馬隆尼夫人很想講給他聽,有個可憐可親的年輕火車司機,曾經一度寄宿在她家裡,
有天他走出門去,正餐吃得飽飽的,心裡高高興興的,卻在特別快車和行李車相撞時,
送掉了性命;然而,這誠實的愛爾蘭女人還沒有開始講她那令人哀憐的故事,羅伯特便
戴上帽子,筆直地走出屋於去了。
他到達南安普敦時,天色正在暗下來了。他認識路:一條通向水邊的蕭條街道,斜
坡上一排可憐巴巴的小房子,喬治的岳文就住在那兒。年輕人從街上走過來時,小喬治
正在起居室打開的窗子旁玩兒。
也許,正是這件小事,以及房屋陰暗寂靜的外貌,使羅伯特·奧德利的頭腦裡騰起
了一種模糊的結論:他要找的人不在那兒。老人親自開門,小孩兒從起居室裡偷偷張望
著陌生的先生。
他是個漂亮男孩,生著他父親的棕色眼睛和黑色波浪式頭髮,但,某些潛在的表情
卻不是他父親所具備的,而這種表情又滲透到他的整個臉蛋上,因此這孩子在外貌上雖
然同喬治。托爾博伊斯一模一樣,實際上卻並不像他。
老人看到羅伯特·奧德利,很是高興;他記得有幸曾在文特諾和他見過面,在那郁
郁不樂的時刻……他擦擦淚水盈眶的老眼,結束了這句未說完的話。奧德利先生進來坐
坐嗎?羅伯特大步走進小起居室。傢具破舊骯髒,房間裡散發出陳腐煙草和摻水白蘭地
的氣味。孩子的破損玩具和老人的破損陶土煙斗,沾著酒漬的破碎的報紙,亂七八糟地
丟在骯髒的地毯上。小喬治向來客爬去,棕色大眼睛鬼鬼祟祟地瞧著他。羅伯特把孩子
抱到他的膝上,拿他的表鏈給孩子玩兒,一面跟老頭兒談話。
「我無需問起我特地來問的問題了,」他說。「我原是希望在你這兒找到你的女婿
的。」
「呀!你知道他到南安普敦來過?」
「知道他來過!」羅伯特喜形於色,大聲說道。「那麼,他是在這兒啦?」
「不,他現在不在這兒,可他曾經來過這兒。」
「什麼時候?」
「昨幾夜裡很晚;他坐郵車來的。」
「來了又立刻走了?」
「他待了一個鐘頭稍為多一點兒。」
「天哪!」羅伯特說,「這人弄得我徒勞無益地憂心如焚啊!他這一切舉動究竟是
什麼意思呢?」
「那麼,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的意圖嗎?」
「什麼意圖?」
「我是指他要到澳大利亞去的決心。」
「我知道他心裡始終多少存著這種想法,但眼前也不比往常強烈。」
「他今夜從利物浦啟航了。今兒早晨一點鐘他上這兒來看一眼他的男孩兒,他說,
離開英國前看他一眼,也許他這一去就永遠不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厭惡這個世界,澳
大利亞粗野的生活是唯一適合他的生活。他待了一小時,親吻小男孩,可沒有叫醒他,
然後乘二點一刻開的郵車離開南安普敦了。」
「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羅伯特說,「他以這種方式離開英國--沒有跟我
這最親密的朋友透露一言半語;也沒有換換衣服,因為他把一切東西都丟在我房間裡了
--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呢?這是最最反常離奇的行徑了!」
老人的臉色很是嚴肅。「奧德利先生,你可知道,」他意味深長地輕叩前額,說道,
「我有時胡思亂想,覺得海倫的去世,對可憐的喬治產生了奇怪的影響。」
「啐!」羅伯特鄙夷地叫道。「他覺得這個打擊萬分殘酷,然而他的頭腦是健康的,
跟你的或我的頭腦一樣健康。」
「說不定他會從利物浦寫信給你的,」喬治的岳丈說道。看來他恐怕羅伯特會對他
的朋友的行為有什麼不滿,急於要平息他的怒氣。
「他應該寫信給我,」羅伯特嚴肅地說道,「因為自從我們一起在伊頓公學讀書以
來,我們倆一直是好朋友。這樣對待我,那就不像喬治·托爾博伊斯的為人了。」
然而,即使在他說出責備的話的時刻,還是有一種奇怪的悔恨自責之情穿透他的心。
「那就不像他的為人,」他說,「不像喬治·托爾博伊斯了。」
小喬治聽到了這名字。「那是我的名字,」他說,「也是我爸爸的名字--大個兒
先生的名字。」
「是的,小喬治,昨夜你爸爸來,親吻了睡熟的你。你記得嗎?」
「不,」男孩兒搖晃著頭髮鬈曲的小腦袋,說道。
「你必定是睡得很熟,小喬治,沒有看見你可憐的爸爸。」
孩子不回答,但,一會兒之後,他兩眼盯著羅伯特的臉,猝然問道--
「俊俏的夫人在哪兒?」
「什麼俊俏的夫人?」
「很久前常來的那個俊俏的夫人。」
「他指的是他那可憐的媽媽,」老人說。
「不,」男孩兒果敢地大聲說道,「不是媽媽。媽媽總是在大哭。我不喜歡媽媽-
-」
「別作聲,小喬治!」
「可我不喜歡媽媽,媽媽也不喜歡我。她總是大哭。我指的是俊俏的夫人;穿得那
麼好的夫人,給我金錶的夫人。」
「孩子講的是我那老上尉的妻子--一個極好的人,她十分喜歡小喬治,給過他漂
亮的禮物。」
「我的金錶哪兒去了?讓我把我的金錶給這位先生看看,」小喬治大聲說道。
「小喬治,金錶拿出去拆洗了,」外祖父答道。
「老是拿出去拆洗,」小男孩說。
「我向你保證,奧德利先生,金錶安然無恙,」老人抱歉地喃喃說道;他掏出一張
典當裡開的「當票」,遞給羅伯特。
當票上寫的名字是莫蒂默上尉:「鑲鑽手錶,十一英鎊。」
「奧德利先生,我時常拮据得連幾個先令也沒有啊,」老人說道。「我的女婿對我
很慷慨;可是還有別的人,還有別的人呀,奧德利先生--他--他們待我不好。」他
用可憐的哭泣的聲音說這話時,用手擦掉了幾滴一點兒也不假的眼淚。「來吧,小喬治,
該是勇敢的小小男子漢上床的時候了。跟外公一起來吧。奧德利先生,恕我失陪一刻鐘
光景。」
男孩子心甘情願地走了。老人在房間的門口回過頭來看他的客人,用同樣氣惱的聲
調說道,「奧德利先生,這就是給我度過晚年的窮苦地方,我作出了許多犧牲,現在仍
舊在作出犧牲,可是人家待我不好。」
羅伯特一個人留在小小的佈滿灰塵的起居室裡,雙臂交迭,坐在那兒茫茫然的呆望
著地板。
如此說來,喬治是走了;回到倫敦時,也許他會收到一封解釋的信;然而,良機已
失,他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他的老朋友了。
「試想,我竟為這傢伙那麼擔憂!」他說,他的眉毛揪到了前額中心。
「這個地方散發出陳腐的煙草氣味,像個酒吧間,」不久,他又喃喃自語。「不妨
在這兒抽一支雪茄。」
他從口袋中的煙匣裡拿出一支雪茄來;小小壁爐裡還有一星半點的餘燼,他要找個
東西引火來點燃他的雪茄。
爐前地毯上有一張揉皺了的、已經燒掉一半的紙;他把這紙撿了起來,展開,想重
新把它捲成另一種形狀,以便給煙斗點火。他這麼動作時,眼光心不在焉地掃過這片薄
紙,看到了鉛筆字跡,半個姓名吸住了他的眼睛--他心裡想得最多的那個姓名。他拿
起這片紙走到窗口,在暗澀的暮色中仔細辨認。
這是個電力傳送的信件的一部分。前面一部分燒掉了,然而比較重要的部分,這信
件的大部分,都還保留著。
「……爾博伊斯昨夜來……,坐郵車去倫敦,將取道利物浦乘海船去悉尼。」
發這電文的人的姓名、地址和日期都隨著開頭部分一起燒掉了。羅伯特·奧德利的
臉變得煞白,像死人的臉一樣。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紙片摺起來,夾在他皮夾子裡的筆
記本裡。
「天哪!」他說,「這意味著什麼啊?我今夜就去利物浦,到那兒去打聽打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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