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爵士對天氣的預測錯了。暴風雨並沒推遲到第二天才襲來,而是大約在子夜
前半個鐘頭光景,便在奧德利村的上空,來勢十分兇猛地爆發開了。
羅伯特鎮靜地對待雷電交加的場面,他對待人生的其他一切災難,也是持同樣的鎮
靜態度的。他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虛有其表地讀著出版了五天的切姆斯福報,不時地
從一大杯冷潘趣酒1里啜上一二日,聊以自娛。但暴風雨對喬治·托爾博伊斯卻產生了
截然不同的影響。他坐在打開的窗子的對面,聽著雷聲,凝望著不時被鋼青色的叉形閃
電所撕裂的黑色天空;他的朋友看清這個年輕人蒼白的臉時,大吃一驚。 1酒、糖、香料、果汁等攙和的混合甜飲料。
「喬治,」羅伯特對他打量了一會兒,說道,「你被閃電嚇壞了?」
「不,」他簡短地答道。
「可是,我親愛的夥伴,有些最勇敢的人也曾被閃電嚇壞過的。很難說這就是害怕,
這是生理上的反應。我確信你一定是被嚇著了。」
「不,我沒嚇著。」
「可是,喬治,你要是能看見自己就好了,蒼白憔悴,你瞪著凹陷的大眼睛望著外
邊兒的天空,彷彿望著一個魔鬼似的。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你是被嚇著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沒被嚇著。」
「喬治。托爾博伊斯,你不僅是害怕閃電,而且還因為自己害怕了而在跟你自己生
氣,還因為我說穿了你的害怕而跟我生氣。」
「羅伯特·奧德利,如果你再說一個字,我就一拳把你打倒。」說完這話,托爾博
伊斯先生就大步走出房間,砰的一聲,猛烈地把門關上,把屋子都震動了。喬治離開房
間時,那些從四面八方合攏來的烏雲,像熾熱的鋼鐵屋頂似的籠罩著酷熱大地的烏雲,
在突然之間把它們烏黑的大雨傾瀉而下。然而,如果說這年輕人害怕閃電的話,那麼,
他是肯定不怕暴雨的了;因為他下了樓梯筆直地走向旅館的大門,出了大門走上潮濕的
大路。他在把人淋成落湯雞的滂論大雨中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一直走了二十分鐘光景,
然後重新進入旅館大門,大步向他自己的臥室走去。
羅伯特·奧德利在樓梯上遇到他,看見他的頭髮搭拉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衣服濕
淋淋的滴著水。
「你要上床睡覺去嗎,喬治?」
「是的。」
「可你沒有蠟燭。」
「我不需要。」
「可是,朋友,瞧瞧你的衣服吧!你可看見雨水在沿著你外套的袖子流下來嗎?究
竟是什麼弄得你在這樣的暴風雨之夜跑出門去啊?」
「我累了,要上床睡覺了--別打擾我。」
「喬治,你喝點兒熱的摻水白蘭地好嗎?」
羅伯特說話時擋著他朋友的路,他急於要阻止對方在這種淋得渾身濕透的情況下便
上床睡覺;可是喬治猛烈地把他推開,大步從他身邊走過去,用同樣嘶啞的聲音--羅
伯特在莊院府邸裡曾注意到這種聲音--說道:
「別管我,羅伯特·奧德利,如果辦得到的話,你就離我遠遠的。」
羅伯特跟著喬治向他的房間走去,可是這年輕人迎面把房門碰上了;這就什麼都無
能為力了,只好聽任托爾博伊斯自己去處理,自己去盡可能把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
「我注意到他害怕閃電,他就惱火了,」羅伯特心中想道,這時他平靜地回到房間
裡去休息了,雷霆彷彿震撼著躺在床上的他,而閃電一陣又一陣的在他打開的化妝用品
盒裡的剃刀周圍跳來蹦去,他卻沉著從容,置之度外。
暴風雨從平靜的奧德利村疾捲而去,等羅伯特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看見的是明朗的
陽光,和他臥室裡白窗簾之間露出來的一線無雲的天空。
這是一個晴朗明媚的早晨;暴風雨之後,常有這樣的早晨。鳥兒響亮而歡樂地歌唱,
黃色的麥子在遼闊的田野裡抬起頭來。在同暴風雨激烈搏鬥之後,自豪地搖搖擺擺,暴
風雨曾經盡最大的力量用殘酷的風刮倒它沉重的麥穗、用驟雨澆了它半夜哩。簇擁在羅
伯特窗口的籐蔓的葉子,興高采烈地籟籟跳動,從每一嫩枝、每一捲鬚上抖落一陣陣鑽
石般的雨滴來。
羅伯特·奧德利發現他的朋友正在餐桌邊等著他哩。
喬治的臉色十分蒼白,但心情完全平靜了--事實上,如果稍有區別的話,比平常
更高興些。
他以過去那種由衷的熱情態度同羅伯特握手,在他遭到生平一大苦惱的襲擊及其滅
頂之災之前,他原是以態度熱情著稱的。
「原諒我吧,鮑勃,」他坦率地說道,「我昨夜太粗暴無禮了。你的斷言是十分正
確的;大雷雨確實使我心慌意亂。我年輕的時候,大雷雨總是嚇得我心慌意亂的。」
「可憐的老孩子!咱們坐特別快車動身,還是待在這兒、今夜同我伯父一起吃飯?」
羅伯特問。
「說老實話,鮑勃,我哪一樁都不想幹。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咱們今兒整天閒
逛,拿上釣竿再釣一回魚,然後乘晚上六點一刻的火車離開這兒到倫敦去,你看怎麼
樣?」
羅伯特·奧德利寧可接受一個遠比這個意見更不符合心意的建議,也不願自找麻煩
去反對他的朋友,所以這件事立刻就取得了一致意見;他們吃完早餐之後,便預訂了四
點鐘的一頓正餐,喬治·托爾博伊斯將釣竿扛在寬闊的肩膀上,跟他的朋友兼同伴一起
大步走出屋子去了。
但,如果羅伯特·奧德利先生的鎮靜自若的氣質不曾被那震動太陽旅館的屋基的忽
喇喇的雷霆之聲所攪亂,那麼,他的伯父的年輕妻子的更加靈敏的感情可大大的受不了
啦。奧德利夫人承認她十分害怕雷電交加。她讓人把她的床推到房間的角落裡,把周圍
厚厚的帳子拉得嚴嚴的,她自己把臉埋在枕頭裡,聽到外邊兒暴風雨的每一個聲音都痙
攣地哆哆嗦嗦。邁克爾爵士的強壯的心臟從來不知道恐懼為何物,卻幾乎為這嬌滴滴的
人兒而戰戰兢兢,保護和保衛她,乃是他的幸福的特權。夫人到了清晨三點鐘才肯脫衣
就寢,這時,最後一個遲延不去的雷聲在遠山裡消失了。在三點鐘以前她一直穿著漂亮
的旅遊絲綢服裝,蜷縮在被褥之間,只是時不時的仰起驚慌的臉,詢問風暴是否過去了。
靠近四點鐘的時候,在她床旁守著她過夜的丈夫,看見她落入了深沉的睡眠;以後,
她一連睡了快五個鐘頭才醒來。
然而,她在九點半鐘時才進了早餐室,口中唱著蘇格蘭小曲,面頰上淡施粉紅胭脂,
就跟她那淺色的薄紗晨服一樣嬌艷。像鳥兒花兒一樣,她似乎在早晨的陽光裡恢復了她
的美麗和歡樂。她輕快地走到外邊兒草坪上,這兒那兒采一朵遲開的玫瑰花苞,和一兩
校天竺葵,再穿過沾著露水的青草走回來,由於心中快樂,口中曼聲長歌,看上去像她
手裡的花兒一樣鮮艷,一樣光采照人。她從打開的窗子裡進來時,從男爵用他強壯的胳
膊抱住了她。
「我的俊俏的人兒,」他說,「我的心肝寶貝,看到你重新恢復了你歡樂的本來面
目,我是多麼高興啊。露西,你可知道,昨天夜間,你透過墨綠的帳子向外張望的時候,
你的臉蒼白得可憐,你凹陷的眼睛旁圍著紫紅的一圈,在這因暴風雨而大哭大喊的、陰
森森的、害怕的、神情痛苦的女人身上,我幾乎認不出我的小妻子來了。感謝上帝,早
晨的太陽來臨了,給你帶回來了玫瑰紅的面頰和興高采烈的微笑!露西,我向上蒼祈禱,
希望我永遠不再看到你昨天那種模樣兒。」
她踮起腳來吻他,可她這麼站著的時候也僅僅夠得著他的白鬍鬚。她笑著告訴他,
她始終是個傻里傻氣的、心慌害怕的女人,害怕狗,害怕牛,害怕大雷雨,害怕洶湧的
大海,「害怕一切東西,害怕一切人,卻不害怕我那親愛的、高貴而漂亮的丈夫,」她
說。
她發覺她化妝室裡的地毯被動過了,她由此也探究了秘密通道的內幕。她用一種玩
笑的方式指責艾麗西亞小姐,因為小姐竟膽敢介紹兩個大男人進入爵士夫人的閨房。
「而且他們竟放肆地瞧我的畫像,艾麗西亞,」她說,憤怒中帶著嘲弄,「我發現
遮掩畫像的厚呢給扔在地上,地毯上還有一隻大男人的手套哩。你瞧瞧!」
她說話時舉起一隻掘金用的厚手套,那是喬洽的手套,是他打量著畫像時掉下來的。
「我要到太陽旅館去,叫這兩個孩子來吃飯,」邁克爾說道,這時他離開莊院府邸,
繞著他的田莊作他的上午散步去了。
奧德利夫人在九月明朗的陽光裡從這個房間飛到那個房間--一會兒在鋼琴前坐下
彈奏一曲民歌或意大利悲壯曲的第一頁,再不然就以輕快的指法彈奏一首才華橫溢的華
爾茲舞曲--一會兒逗留在一架暖房培養的花卉面前,用一把靈巧的鑲銀繡花剪刀,干
她那業餘愛好的園藝活兒--一會兒又溜躂到化妝室裡去和菲比·馬克斯閒談,讓她第
三回或第四口重新給她做頭髮;因為她的鬈發老是有點兒亂,這給爵士夫人的侍女添了
不少麻煩。
在九月的這個特殊日子裡,爵士夫人似乎由於興高采烈而坐立不定,她沒法兒長時
間待在一個地方或專心於一件事情上。
奧德利夫人以其輕浮的方式自娛之時,兩個年輕男子沿著一條溪流的邊上慢悠悠地
閒逛,終於走到了一個濃蔭的角落,那兒浪靜水深,楊柳長長的枝條下垂到了溪水裡。
喬治·托爾博伊斯拿著釣竿釣魚,而羅伯特伸展四肢躺在一條旅行毛毯上,把帽子
蓋在鼻子上擋住陽光,很快便睡熟了。
托爾博伊斯先生坐在河岸上垂釣的那條溪流裡的魚是幸福的。它們不妨怯生生地一
點兒一點兒地咬那位先生的魚餌,玩個心滿意足,卻怎麼也不至於危及它們的安全;因
為喬治用一隻倦怠的手鬆松地拿著釣竿,只是茫然地望著水面,眼睛裡露出一種奇怪的
恍惚的神色。教堂的鐘敲了二點,他丟下釣竿,沿著河岸大步走去,留下羅伯特·奧德
利去享受他的午睡。按照這位紳士的習慣,他大致總要睡上二三個鐘點。喬治走了四分
之一英里時跨過一座獨木橋,便取道牧場走向奧德利莊院而去。
鳥兒唱了整整一個上午,這時它們也許疲倦了;懶洋洋的牛群在牧場裡睡覺;邁克
爾爵士仍舊在外邊兒作他上午的漫步;艾麗西亞小姐一個鐘頭之前就跨上栗色母馬跑出
去了;僕役們正在府邸後面的屋子裡吃午飯;而爵士夫人手中拿著書,到濃蔭如蓋的菩
提幽徑散步去了;所以這灰色的古老府邸在這明朗的下午顯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安
謐的光景,這時,喬治·托爾博伊斯穿過草地,在那堅實的包鐵櫟木大門前,把鈴兒打
得丁丁噹噹的直響。
聞聲應門的僕人告訴他,邁克爾爵士不在家,爵士夫人正在菩提幽徑裡散步。
他聽到這訊息,看上去稍稍有點兒失望,他喃喃地說了些話,好像是他要見見爵士
夫人,或者是他要去尋找爵士夫人(僕人沒把他的話辨別清楚),便大步離開櫟木大門,
既沒有留下他的名片,又沒有給主人留下片言隻語。
足足過了一個半鐘頭以後,奧德利夫人回到府邸裡來了,倒不是從善提幽徑回來,
而是從恰巧相反的方向走來,手裡拿著打開的書,一路上還唱著歌哩。艾麗西亞正好跨
下母馬,站在低低的拱門口,身邊是她的紐芬蘭大狗。
這狗從來不喜歡爵士夫人,它抑制住聲音,發出一聲咆哮,牙齒可露出來了。
「艾麗西亞,把這可怕的畜生弄走,」奧德利夫人不耐煩地說道。「這野獸知道我
見它害怕,它就利用我的恐懼。而人家還說這傢伙寬宏大量、心地高尚哩!呸!他撒;
我恨你,你也恨我;如果你在黑暗中和我狹路相逢,你就會撲到我的頸子上,把我勒死,
難道你不會嗎?」
爵士夫人,安全地躲在爵士與前妻所生的女兒的背後,對那憤怒的狗兒晃動她黃色
的鬈發,惡狠狠地招惹它。
「奧德利夫人,你可知道,托爾博伊斯先生,那個年輕的鰥夫,曾經上這兒來找邁
克爾爵士和你嗎?」
露西·奧德利掀起了她那畫過的眉毛。「我想他是來吃飯的,」她說,「吃飯時我
們就肯定可以和他敘談個夠了。」
她的薄紗裙子的裙兜裡有一堆秋天的野花。她從莊院背後的田野裡走來,一路上采
集著樹籬上長的花兒。她輕快地跑上寬闊的樓梯,跑到她自己的房間裡。喬治的手套就
丟在她閨房的桌子上。奧德利夫人猛烈地按鈴,菲比·馬克斯應聲而來。「把這亂七八
糟的東西拿走,」她嚴厲地說道。姑娘便把散在桌上的手套、碎紙片和幾朵枯萎的花朵
都收拾到了她的圍裙裡。
「整個兒上午你在幹什麼?」爵士夫人問道。「沒有浪費時間吧?我希望。」
「沒有浪費時間,爵士夫人,我一直在修改那件藍色衣裳。這一邊的屋子裡光線暗
淡,所以我拿到我自己的房間裡,在窗口做的針黹。」
姑娘一邊說話一邊離開房間,但她又轉過身來,對奧德利夫人瞧瞧,彷彿在等候新
的囑咐似的。
與此同時,露西也抬起頭瞧瞧,這兩個女人的目光便碰在一起了。
「菲比·馬克斯,」夫人倒在一把安樂椅裡,一邊玩弄著懷中的野花,一邊說道,
「你是個善良勤快的姑娘,只要我活著,只要我萬事大吉大利,你就永遠不會缺少一個
堅定的朋友和一張二十英鎊的鈔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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