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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暴風雨之前

  奧德利莊院府邸裡的宴會這就推遲了;介紹年輕漂亮的鰥夫喬治·托爾博伊斯先生 的事,艾麗西亞小姐便不得不更加長久地等待哩。
  我倒擔心,如果說出真相,這位年輕小姐所表現出來的、想與喬治結識的躁急之情, 恐怕是有點兒裝模作樣的。然而,如果可憐的艾麗西亞剎那之間竟打算憑借這種顯示情 意來激起她堂兄藏在胸中的潛伏的星星妒火,那麼,她就不那麼理解羅伯特·奧德利的 氣質了,而她本來是可能理解他的氣質的。懶散、漂亮、淡漠,這年輕的大律師已經把 人生看作是全然荒謬的錯誤,認為在人生愚蠢過程中的任何一件事,一個明智的人是連 片刻也不會去認真考慮它的。
  他那俊俏的吉卜賽臉型的堂妹,可能刻骨銘心地愛上了他,可能用某種富有魅力的、 迂迴曲折的、適合於女性啟齒的方式向他示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向他示意一百 次;然而,除非她等到某一個閏年的二月二十九日那天,直接走到他面前,說道:「羅 伯特,請你娶我為妻好嗎?」不然的話,他是否會發現她那一往情深的心態,我是十分 懷疑的。
  再說呢,如果他自己愛上了她,我揣想這份柔情在他身上會是一種十分朦朧十分微 弱的情操,因而他可能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心神不定之感進入墳墓,這種感受可能是愛 情,也可能是消化不良,除此之外,他對自己的心態,不論它是什麼,便一無所知了。
  兩個年輕人在埃塞克斯度過的三天裡,我的可憐的艾麗西亞騎著馬在奧德利鄉村小 巷裡轉來轉去,卻是毫無用處的;戴著俊俏的騎兵帽子,插上羽毛,指望依靠最最奇妙 的機會經常遇見羅伯特和他的朋友,也是白白辛苦一場。墨黑的鬈發(一點也不像奧德 利大人羽毛似的發圈兒,而是緊貼在細長的棕色頸脖上的厚厚一簇簇頭髮),紅紅的撅 起的嘴唇,傾向於向上翹起的鼻子,黑蒼蒼的面色裡透著鮮艷的嫣紅,始終準備著在突 然遇見那淡漠的堂兄時煥發出奕奕神采,彷彿暮色蒼茫的天空裡的一道信號燈光--淺 黑型美女的這一切賣弄風情和輕佻戲謔,遇到羅伯特·奧德利的遲鈍的眼睛,落花便付 諸流水了。與其在九月的烈日下把你那俊美的母馬累得要命,倒不如在莊院涼快的客廳 裡休息呢。
  卻說釣魚,除了對艾薩克·沃爾頓1的忠誠弟子之外,畢竟不是最生動活潑的娛樂; 所以,奧德利夫人離開以後的那一天,兩個年輕人對於奧德利鄉村裡曲曲折折的溪流上 的垂柳綠蔭開始感到厭倦,也許是沒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兩個人中,一個是由於他默默 地忍受著心上的創傷,確實沒法兒從任何事物中取得樂趣,另一個則幾乎把一切娛樂都 看作是一種消極的麻煩事兒。
    1艾薩克·沃爾頓(1593-1683),英國散文作家,以《釣魚大全》一書聞名於世。
  「無花果樹法院在漫長的假期裡是並不愉快的,」羅伯特沉思地說道,「可是我認 為,從總體上看來,它要比這兒好;無論如何,它離煙草店是很近的,」他補充道,一 面逆來順受地抽著一支從太陽旅館老闆那裡搞來的蹩腳雪茄。
  喬治·托爾博伊斯答允作此埃塞克斯之行,只不過是消極地服從他朋友的意向,他 是決不會反對立刻回到倫敦去的。「鮑勃,我很樂意回去,」他說,「因為我要到南安 普敦去跑一趟;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那小傢伙了。」
  他總是管他的兒子叫「小傢伙」,他講到兒子時,總是十分傷感而不是滿懷希望。 看來他想到他的男孩兒時似乎毫無安慰之感。他解釋這一點說,他有個杞憂:孩子永遠 不會認識到應該愛他;甚至比這杞憂還糟,他竟有一種朦朧的預感:他不會活到親眼目 睹他的小喬治長大成人的。
  「鮑勃,我不是個羅曼蒂克的人,」有時他會說道,「我生平讀過的詩,對我說來, 每一行都不過是幾個字、幾個鏗鏘的聲音罷了;然而,自從我的妻子死去以後,我心頭 倒兜上了一種感受:我像是一個站在一個長長淺灘上的人:可怕的懸崖在背後惡狠狠地 瞧著,漲潮慢慢地可是穩紮穩打地向腳邊漫過來。這漆黑的殘酷的潮水,每天似乎愈來 愈近;倒不是挾著澎湃的濤聲和洶湧的氣勢衝到我的身上來,而是蠕動著、爬行著、偷 偷地、悄悄地向我漫過來,打算在我對最後結局最沒有精神準備的時候,四面合圍,叫 我遭個沒頂之災。」
  羅伯特·奧德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朋友,心中暗暗驚異;深思熟慮了一會兒後, 他嚴肅地說道:「喬治·托爾博伊斯,如果你晚飯吃得太多了,我倒還能理解。冷豬肉, 哦,特別是半生半熟的,很可能引起這種心態。親愛的朋友,你需要換換空氣了;你需 要無花果樹法院的涼爽清風,艦隊街的撫慰人的氣氛。或者,且慢,」他突然補充道: 「我想起來了!你一直在抽著我們的朋友、旅館老闆的雪茄;都是這種雪茄惹出來的毛 病。」
  他們打定主意第二天大清早就離開埃塞克斯,這以後大約過了半個鐘頭,便遇見了 騎著母馬的艾麗西亞·奧德利。年輕的小姐聽到她堂兄的決定,感到十分意外,十分失 望,而且就因為這個緣故,裝得對這件事極端的漠不關心。
  「你很快就對奧德利感到厭倦了,羅伯特,」她漫不經意地說道:「但是,當然啦, 除了莊院的親戚外,你在這兒沒有朋友;在倫敦呢,毫無疑問,你有最愉快的社交來往, 還有--」
  「我買得到好的煙草,」羅伯特打斷了他堂妹的話,喃喃地說道。「奧德利是個最 可愛的古老鄉村,然而,當一個男人不得不把乾枯的菜葉子當做煙草抽的時候,你知道, 艾麗西亞--」
  「那麼你們確實是明天早晨就要走了?」
  「正是這樣--乘十點五十分的特別快車。」
  「那麼,奧德利夫人便要失去一個介紹她與托爾博伊斯先生相識的機會,而托爾博 伊斯先生也要失掉見到埃塞克斯郡最俊俏的女人的機會了。」
  「確確實實--」喬治期期艾艾地說道。
  「埃塞克斯郡最俊俏的女人不大會有機會贏得我的朋友喬治·托爾博伊斯的愛慕,」 羅伯特說。「他的心在南安普敦,那兒有他的一個鬈頭髮的小淘氣,長到他膝蓋那麼高, 管他叫『大個兒先生』,向他討白糖梅子吃。」
  「我要寫信給我的繼母,趕今夜的郵車發出,」艾麗西亞說。「她在她的來信中, 特別向我問起你們要在這兒待多久,她是否有機會及時趕回來接待你們。」
  奧德利小姐說話時,從她的獵裝茄克衫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寫在別緻的奶油色 光亮信箋上的一封精美秀麗的信。
  「她在『附言』中又寫道:『快活健忘的艾麗西亞,請你務必覆信告訴我關於奧德 利先生及其朋友的問題!』」
  「她寫得一手好字!」他的堂妹把信箋招疊起來時,羅伯特說道。
  「是的,一手好字,不是嗎?羅伯特,你瞧瞧吧。」
  她把信箋放在他手裡,他懶洋洋地對信箋注視了幾分鐘,這對艾麗西亞拍著她那栗 色母馬優美的頸脖子,那馬再一次地急著要走開去了。
  「這就走了,阿塔蘭塔,這就走了。鮑勃,把信還我。」
  「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嬌小俊俏、最嫵媚動人的筆跡了。你可知道,艾麗西亞,我從 來不相信那些傢伙,他們要你十三張郵票,卻給你送來一封你怎麼也看不出個究竟來的 信;可是,一點不假,我認為,如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伯母,但是憑著這張信箋,我 就知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一點不錯,一切都在這兒了--那羽毛似的、閃著金光的、 淡黃鬈發,那眉筆畫出來的眉毛,那嬌小筆挺的鼻子,那迷人的、稚氣的微笑,都可以 從這寥寥幾行、優雅的朝上朝下的筆跡裡琢磨出來的。喬治,你來瞧瞧!」
  可是,心不在焉的、鬱鬱不樂的喬治·托爾博伊斯,沿著一道溝渠的邊沿走開去了, 他正站著用手杖敲打蘆葦,離羅伯特和艾麗西亞大約大步光景。
  「別管它,」年輕的小姐不耐煩地說道,因為,對爵士夫人的小小便箋作這麼長久 的探討,她是毫無興趣的。「把信給我,讓我走吧;八點多鐘了,我必須覆信,趕今夜 的郵車寄出。走吧,阿塔蘭塔!再見了,羅伯特--再見了,托爾博伊斯先生。祝你們 回倫敦一路順風。」
  栗色母馬活潑地慢步穿過小巷,奧德利小姐便消失不見了;其後,兩滴又大又亮的 眼淚出現在她的眼睛裡,滯留片刻,便讓從憤怒的心底裡升起來的自尊自傲之情給擋回 去了。
  「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麼一個堂兄,」她激動地大聲慨歎道,「他是我父親的下 一輩中同我最近的親屬了,而他對我的關心,卻不過像他關心一條狗那樣!」
  然而,由於發生了一件極其偶然的意外事件,第二天早晨,羅伯特和他的朋友並沒 有坐十點五十分的特別快車出發:年輕的大律師早晨醒來頭疼欲裂,他請喬治替他要了 一杯太陽旅館從來沒有沏過的濃濃的綠茶,並且請他再行行好,把他們動身的日子推遲 到第二天。喬治當然答允;羅伯特·奧德利便躺在一個黑沉沉的房間裡消磨了半個上午, 手裡拿一張出版已經五天的切姆斯福的報紙,以資消遣。
  「沒有事,只不過是雪茄煙把我害苦了,喬治,」他反覆說道。「把我弄出旅館去, 別讓我見到旅館老闆;因為,如果我遇上了這個人,就會幹仗流血的。」
  就奧德利的太平安寧而言,倒也幸運,那天恰巧趕上切姆斯福集市的日子;可尊敬 的旅館老闆坐上兩輪輕便馬車,為他的旅館購買生活用品去了--說不定其中還有一批 新貨,就是曾經害得羅伯特好苦的那種雪茄煙。
  兩個年輕人度過了一個沉悶的、閒混的、愚蠢而毫無益處的一天;近黃昏時,奧德 利先生建議道,他們該到莊院去逛逛,並且要求艾麗西亞帶他們進府邸看看。
  「喬治,你要知道,這大概要花上兩個鐘頭;把你從奧德利村拉出來而沒有帶你去 參觀那古老的府邸,似乎太可惜了;我可以用我的榮譽擔保,那個地方非常值得一看。」
  他們由捷徑穿過牧場,越過一道階梯,進入通向拱廊的林蔭道時,天空中太陽低沉 --一個火紅的、沉重的、不祥的落日,空氣裡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嚇得想唱歌的鳥兒 6走了,把遼闊的田野留給一些在溝裡呱呱亂叫的、強詞奪理的青蛙。儘管大氣是平靜 的,樹葉卻不祥地籟籟抖動,這可不是由於外來的原因,倒是脆弱社枝的內在的顫慄, 它們預見到了暴風雨即將來臨。那只愚蠢的大鐘,不懂得中庸之道,老是從這一個鐘點 跳到下一個鐘點,兩個年輕人在拱廊下走過去時,它正指著七點鐘;儘管如此,時間卻 快要到八點鐘了。
  他們看到艾麗西亞在菩提樹大道上,在樹木黑沉沉的陰影下沒精打采地往來蹀躞, 時而有一片枯葉緩緩飄落地上。
  說也奇怪,難得觀察任何東西的喬治·托爾博伊斯,卻特別注意這個地方。
  「這樣的路,該是墓地裡的一條路,」他說,「死者躺在這昏暗的樹蔭下多麼安靜 啊!我但願文特諾的墓地亦然如此。」
  他們一路走到廢井跟前,艾麗西亞跟他們講了些跟這地方有關的古老傳說--一些 憂鬱的故事,總是跟古老房屋聯繫起來的故事,彷彿往昔便是一頁黑暗的煩惱和罪惡。
  「艾麗西亞,我們想在天黑以前看看府邸,」羅伯特說。
  「那麼我們得趕緊了,」她答道。「來吧。」
  她帶領他們穿過一扇打開的法國窗子(幾年前把它裝修得現代化的)進入書齋,然 後由書齋走向大廳。
  在大廳裡,他們在爵士夫人的臉色蒼白的侍女身邊經過,她從白色眼睫毛下面鬼鬼 祟祟地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
  他們正走上樓梯時,艾麗西亞轉過身來對那姑娘說道:
  「我們去過客廳以後,我要帶這兩位先生去參觀奧德利夫人的那些房間。菲比,房 間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嗎?」
  「整整齊齊的,小姐。不過,前客廳的門是鎖著的,我估摸爵士夫人把鑰匙帶到倫 敦去了!」
  「帶走鑰匙!不可能!」艾麗西亞大聲說道。
  「真的,小姐,我認為她帶走了鑰匙。我找不到鑰匙,它往常總是掛在門上的。」
  「我敢斷言,」艾麗西亞受不了地說道,「想入非非,做出這種怪誕舉動來,倒並 不是壓根兒不像爵士夫人的為人。我大膽說一句:她害怕我們進入她的房間,窺探她的 美麗衣裳,摸弄她的珍珠寶貝。這真叫人惱火,因為府邸裡最好的繪畫都陳列在這前客 廳裡。裡邊兒還有她自己的肖像畫,還沒有畫完,可是象得了不得。」
  「她的肖像畫!」羅伯特·奧德利叫了起來。「我怎麼也要看到它,因為我對她的 臉只有一個不完整的印象。艾麗西亞,可有別的途徑進入房間嗎?」
  「別的途徑?」
  「是的;可有什麼門通向其他房間,而我們卻能通過這些房間再設法進入她的房 間?」
  他的堂妹搖搖頭,領他們進人一條走廊,廊裡掛著幾張家族的肖像畫。她帶他們看 一個掛毯室,褪色毯子上的巨大人像,在昏暗的光線裡看起來怪嚇人的。
  「手執戰斧的那個傢伙,彷彿要把喬治的腦袋劈開來似的,」奧德利先生說道,他 指點著一個兇猛的武士,武士高舉的手臂正出現在喬治·托爾博伊斯的黑頭髮上端。
  「艾麗西亞,從這房間裡出去吧。我相信這房間是潮濕的,要不就是鬧鬼的。事實 上,我相信一切鬼魂都是潮濕造成的結果。你睡在一張潮濕的床上--你在夜闌人靜時 突然醒來,冷得渾身發抖,看見一個老太太,身穿喬治一世時代1的宮廷服裝,坐在你 的床腳邊。這老太太的出現是消化不良所致,而冷得發抖便是一條潮濕的被單引起的。」
    1喬治一世(1660-1727),在一七一四至一七二七年間為英國國王。
  客廳裡點著蠟燭。奧德利莊院的府邸裡從來不出現時髦的新燈。邁克爾爵士的那些 房間裡都點著樸實而粗大的、外觀黃澄澄的蠟燭,插在巨大的銀燭台上,或是牆上的燭 托上。
  客廳裡可看的東西很少;喬治·托爾博伊斯不久就對於凝視漂亮的摩登傢具和寥寥 幾張學院派的繪畫感到厭倦了。
  「艾麗西亞,這兒可有什麼地方,有一條秘密通道,或一個古老的橡木櫃子,或諸 如此類的東西?」羅伯特問道。
  「肯定有!」奧德利小姐大聲說道;神情之熱烈,使她的堂兄吃驚。「當然有。我 以前怎麼沒有想到呀?毫無疑問,我真蠢!」
  「為什麼說是蠢呢?」
  「因為,如果你不介意雙手雙膝著地爬行的話,你就可以看到從男爵夫人的那套房 間了,因為那條秘密通道,便是和她的化妝室相通的。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情況。 如果某一天夜裡,她坐在大鏡子面前,梳妝打扮,準備參加宴會時,有個蒙面大盜,手 提昏暗燈籠,從地板底下鑽將出來,她會多麼吃驚啊!」
  「喬治,咱們要不要試試那條秘密通道?」奧德利問道。
  「如果你想試試的話,那就試吧。」
  艾麗西亞帶領他們進入了過去曾是她的育兒室的房間。現在這房間空關著,府邸裡 高朋滿室時,才偶然難得用上它。
  羅伯特·奧德利根據他堂妹的指點,掀起地毯的一角,這就在枕木地板上露出了一 個簡陋的活動板門。
  「你們好生聽著,」艾麗西亞說道,「你們必須利用雙手往下爬進這秘密通道,它 大約有四英尺高;你們低下腦袋,沿著通道一直走過去,然後一個急轉彎就把你們引往 左邊,到了左邊兒通道的盡頭,你們就會發現有個短梯子;梯子上面有一扇像這樣的活 動板門,得把門閂拔掉;從這門上去就是爵士夫人化妝室的地板,地板上面只蓋著一方 波斯地毯,你們能輕易地把它掀開。你們聽明白了我的話嗎?」
  「完全聽明白了。」
  「那麼,你拿著燈吧;托爾博伊斯跟你走。我給你們二十分鐘參觀繪畫的時間-- 大約一分鐘看一幅畫--二十分鐘後我就盼你們回來了。」
  羅伯特毫無保留地服從她的指揮,喬治順從地跟著他的朋友走去,五分鐘後,他就 發覺自己處身於奧德利夫人華麗而凌亂的化妝室裡了。
  她匆匆忙忙離開府邸,作她那沒有意料到的倫敦之行,整套閃閃發光的梳妝用具散 亂地放在大理石梳妝台上。香水瓶的金塞子都不曾塞好,房間的空氣裡充滿了強烈的香 氣,香得幾乎咄咄逼人。一束暖房裡培養出來的鮮花,正在一張小巧玲瓏的寫字檯上枯 萎下去。而三件漂亮衣裳攏堆在地上,打開門的衣櫥露出了裡面珍藏的衣服。珠寶飾物、 象牙發刷、精美瓷器,房間裡到處都是。喬治·托爾博伊斯看到了在活動穿衣鏡裡映出 來的、他那長滿鬍子的臉和又高又瘦的身材,驚訝地發覺自己置身於這些婦女的奢侈品 之間,是多麼的不相稱。
  他們從化妝室走到閨房,又穿過閨房進入前客廳,正如艾麗西亞所說的,前客廳裡 除了爵士夫人的肖像畫之外,大約有二十幅名貴的繪畫。
  爵士夫人的肖像放在八角形房間中央的畫架上,用綠呢遮蓋著。畫家異想天開,要 描繪她站立在這房間裡,肖像畫的背景便是掛滿繪畫的牆壁的忠實再現。我猜想那年輕 畫家大概屬於拉斐爾前派1,因為他毫無節制地把時間都花在這肖像畫的枝節上了-- 花在爵士夫人的鬈發和猩紅絲絨衣裳的厚襉上了。
    1拉斐爾前派:一八四八年形成的英國畫派,包括畫家亨特·羅賽蒂、密萊司以及 藝術批評家羅斯金等,企圖恢復拉斐爾以前那種線條明晰、具有純樸感情的藝術,在實 踐中,仔細研究物體的自然形態,有的則過分追求細節的刻劃。小說中的描寫即指後者。
  兩個年輕人先看牆上的名畫,留下這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畫作為最後一口美味來品嚐。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了,羅伯特帶著一支蠟燭,當他一面走動一面舉起它照亮一幅又 一幅的繪畫時,只不過在畫面上造成一圈明亮的光斑而已。沒有窗簾的寬闊窗子面向著 蒼白的天空,空中點染著垂死黃昏的冷冷的忽明忽滅的閃光。長春籐碰在窗玻璃上籟籟 的響,發出不祥的顫慄,正如花園裡每一片激動的樹葉一樣,預告著暴風雨即將來臨。
  「這些是我們的朋友的傳世之白馬,」羅伯特站定在一幅伍維曼的繪畫前面,說道。 「尼古拉斯·蒲桑1--『拯救者』--哈--嗯哼!現在該看那幅肖像畫了!」
    1尼古拉斯·蒲桑(1594-1665),法國歷史和風景畫家。
  他那揭開綠呢的手停住了,他莊重地跟他的朋友講話。
  「喬治·托爾博伊斯,」他說,「咱們倆只有一支蠟燭,用它來看畫,光線是十分 不夠的。因此,讓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你要容忍我們兩人輪流看的辦法,每次一個人看; 另一個辦法就更加不稱心不適意了,那就是:在你竭力看明白這張畫的所以然時,另一 個人就得退縮到你的背後,從你的肩膀上望過去。」
  喬治立刻退到後面去了。對於爵士夫人的畫像,他並不比對於這痛苦的世界裡其他 種種令人厭倦的事情更感興趣。他退到後面,前額貼在窗玻璃上,望著外面的夜色。
  當他轉過身來時,他看見羅伯特已經把畫架放在十分方便的地方,他已經安坐在畫 像前的一把椅子裡,從容不迫地仔細打量著這幅繪畫。
  喬治轉過身來時他就站起來了。
  「托爾博伊斯,現在該輪到你了,」他說。「這是幅異乎尋常的繪畫。」
  他取代了喬治在窗畔的位置,喬治坐到了畫架前的椅子裡。
  是的;這畫家必定是個拉斐爾前派。只有一個拉斐爾前派,才會把頭髮一根根的畫 出來,把大量的羽毛似的鬈發及其星星點點的金光閃爍和淡棕色暗影描繪出來。只有一 個拉斐爾前派,才會誇大那嬌嫩臉蛋的每一種屬性,賦予白面金髮女郎的容貌以慘白色 的光澤,給予深藍色的眼睛以奇異而陰險的光芒。只有一個拉斐爾前派,才能給予那俊 俏的撅起的嘴巴以存在於肖像畫中的那種強硬而幾乎是存心不良的神情。
  這肖像畫得極像又極不像,彷彿曾在爵士夫人的面前燃燒起色彩強烈的火焰,憑借 這火焰的力量,把過去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新的線條和新的表情突出來了。容貌的十全 十美,色彩的輝煌燦爛,全都有了,但我揣想畫家曾臨摹過奇妙的中世紀的神怪畫,臨 摹得腦子也搞糊塗了,因為在他畫的那幅肖像畫裡,我們的爵士夫人竟具有一個美麗的 惡魔的某些模樣兒哩。
  她的火紅的衣裳,像這奇怪的繪畫裡的其他一切一樣,是被誇大地描繪出來的,但 見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折疊著,像一團火焰,她的漂亮的腦袋從那大塊火紅色彩裡探將出 來,彷彿從熊熊燃燒的熔爐裡探出頭來一樣。事實上,火紅的衣裳,臉上的陽光,黃頭 發裡金紅色的光澤,撅起著的嘴巴上豐滿的猩紅色,工筆描繪的背景的每個細節的鮮艷 色彩,綜合而成的這幅畫的第一個效果,決不是怡人宜人的。
  然而,儘管這幅畫是奇怪的,它並不能使喬治·托爾博伊斯產生多大的印象,因為 他坐在這肖像畫面前大約一刻鐘光景,一言不發--只是惘然若失地凝望著畫布,強壯 的右手緊握著燭台,左臂無力地下垂在身邊。他坐了好久,這個姿勢始終未變,所以羅 伯特終於走過來了。
  「呀,喬治,我以為你已經睡著了呢。」
  「我幾乎睡著了。」
  「你站在那潮濕的掛毯室裡著了涼了。注意我的話,喬治·托爾博伊斯,你傷風了。 你喉嚨嘶啞得像只老鴉。這就走吧。」
  羅伯特·奧德利從他的朋友手裡把蠟燭拿過來,從秘密通道爬回去,後面跟著喬治, 十分安靜,但也不比平常更安靜。
  他們看見艾麗西亞在育兒室內等待著哩。
  「怎麼樣?」她疑惑地說道。
  「我們幹得挺順利。可是我不喜歡那肖像畫;畫面上有點兒古怪的東西。」
  「是有那麼點兒,」艾麗西亞說:「我對這一點有個奇怪的設想。我認為,一個畫 家有時處於一種神靈感悟的境界,能夠透過臉上正常的表情,觀察到普通的眼睛看不到 的另一種表情,而後者跟前者同樣是這面容的一部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爵士夫人在肖 像畫中所顯。出來的那種神情;然而我相信她是能夠露出這種神情來的。」
  「艾麗西亞,」羅伯特·奧德利懇求地說道,「別象德國人那樣想入非非了!」
  「可是,羅伯特--」
  「艾麗西亞,如果你愛我的話,那就別想入非非了。肖像畫就是--肖像畫;爵士 夫人就是--爵士夫人。我就是這樣看待事物的;我不搞形而上學;可別弄得我心緒不 寧了。」
  他以完全認真的恐懼神情把這段話反覆說了幾遍;然後,為了預防暴風雨襲來,便 借了把雨傘,離開了莊院,把任人擺佈的喬治·托爾博伊斯一起帶走了。只有一根短針 的、那愚蠢古老的大鐘,在他們到達拱廊時,已經跳到九點鐘了;然而,當他們還沒有 能在拱廊的陰影下經過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退到一旁,讓一輛馬車在他們身邊飛馳而 過。這是一輛從鄉村來的單馬有蓋公共馬車,奧德利夫人白皙的臉正從窗子裡向外張望 哩。儘管天色黑暗,她仍能看見兩個年輕人在昏暗之中的黑影。
  「是誰啊?」她伸出頭來,問道,「是園丁嗎?」
  「不是園丁,我的親愛的伯母,」羅伯特大笑著說道,「是你的最孝順的侄兒啊。」
  他和喬治在拱廊旁邊站住了,而那單馬公共馬車已馳到大門口,深感意外的僕人們 出來迎接他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我看暴風雨今夜不會來了,」從男爵望著天空說道,「可是明天一定會有暴風雨 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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