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蘭斯塘村舍時,發現老頭兒還沒有回家,於是他們便走到海灘上去找他。
經過一番短短的尋覓,他們看見他正坐在一堆卵石上,一面讀報,一面吃榛子。小男孩
在離他外祖父稍遠的地方,正用一把木鍬在沙灘裡挖掘。老頭兒破舊帽子上那一圈黑縐
紗,孩子身上可憐巴巴的小黑衫,都刺透了喬治的心。用不著再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肯
定得到了他生平這一最大悲哀的明證:他的妻子是死掉了。
「馬爾東先生,」他走近他的岳丈時,說道。
老頭兒抬起頭來,放下報紙,從卵石堆上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一鞠躬。他枯槁、
稀少的頭髮變成灰白色了;他生著狹長的鉤鼻,水汪汪的藍眼睛,優柔寡斷的嘴巴;他
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可還是透出花花公子裝腔作勢的神氣;眼鏡搖搖晃晃地掛在密密
地扣緊的背心上,不戴手套的手裡拿著一根手杖。
「天哪!」喬治大聲叫道,「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
馬爾東先生認出他的女婿來時,吃了一驚,臉色猛地漲紅了,露出一種驚惶的神情。
「我親愛的女婿,」他說道,「我認不出了;開頭一剎那我可認不出來;大鬍髭使
你的面貌大大地變了。你覺得大鬍髭弄得你面貌大不相同了嗎,先生,難道你不覺得
嗎?」他對羅伯特說道。
「天哪!」喬治·托爾博伊斯感歎道。「難道這就是你歡迎我的方式嗎?我回到英
國、踏上陸地還不到一星期,便發現我的妻子去世了,而你一開口就同我閒談我的鬍子
--你還是她的父親呢!」
「確實!確實!」老頭兒喃喃說道,一面擦著充血的眼睛:「一件叫人震驚的傷心
事,傷心事,我親愛的喬治。如果你早回來一個星期就好了!」
「如果我早回來就好了,」喬治悲憤交集,放聲哭道,「我想我決不會讓她死去的。
我會為了她跟死神爭辯的。我會爭辯的!我會爭辯的!天啊,在我回來看到今天這種局
面之前,『百眼巨神號』為什麼不帶著所有的乘客沉入海底呢?」
他開始在海灘上往來蹀躞,他的岳丈無可奈何地瞧著他,用手帕擦著他衰老的眼睛。
「我有個很強烈的看法,老頭兒對待他的女兒並不太好,」羅伯特觀察那領取半薪
的上尉時,心中想道。「看起來,由於這種或那種緣故,他好像有一半兒害怕喬治哩。」
當激動的年輕人在悔恨和失望交集的激情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小孩子跑到他外祖父
身邊,揪住他那外套的下擺。
「回家,外公,回家,」他說,「我累了。」
喬治·托爾博伊斯聽到稚氣的童聲便轉過頭來,長久而真摯地瞧著那孩子。
孩子生著跟他父親同樣的棕色眼睛和黑色頭髮。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喬治把孩子抱在懷裡,說道。「我是你的爸爸,渡海來
找你的。你願意愛我嗎?」
小傢伙把他推開。「我不認識你,」他說。「我愛外公,我愛住在南安普敦的蒙克
斯夫人。」
「小喬治自有他的怪脾氣,先生,」老頭兒說,「他被我們寵壞了。」
他們慢慢地走回村子去,喬治·托爾博伊斯再把他那曾經是彷彿很殘酷的拋棄妻子
出走的歷史講了一遍。他也講到了前天存入銀行的兩萬英鎊。他沒有心思問起任何關於
過去的問題;他的岳丈只是告訴他,他離開幾個月後,他們便從原來的地方搬到南安普
敦去住,海倫在那兒收了幾個學生教鋼琴,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可後來她的健康垮
了,一天不如一天,終於死了。同最悲哀的故事一樣,說得非常簡短。
「馬爾東先生,男孩兒好像挺喜歡你,」喬治停頓了一會兒,說道。
「是的,是的,」老頭兒答道,撫摩著孩子的鬈發,「是的,小喬治很喜歡他的外
公。」
「那麼,孩子還是跟你一起生活的好。我存在銀行裡的錢,大約每年有六百英鎊的
利息。你可以提取一百英鎊作小喬治的教育費,其餘的錢積存起來,留給他成年時使用。
我在這兒的朋友將作他的受托管理人,如果他承擔這個責任,我就指定他作孩子的監護
人,允許孩子目前由你照料。」
「可是,喬治,你為什麼不親自照料這孩子呢?」羅伯特·奧德利問道。
「因為我就要坐最近的那一班船離開利物浦到澳大利亞去。我在金礦採掘區或偏僻
的森林地帶,要比在這兒好得多。鮑勃,從此時此刻起,我同文明生活就斷絕關係了。」
喬治表明這個決心時,老頭兒衰弱的眼睛裡閃閃發光。
「我的可憐的孩子,我以為你的決定是對的,」他說,「我確實認為你是對的。這
變化,這蠻荒的生活,這--這--」這時,羅伯特認真嚴肅地瞧著他,老人猶猶豫豫,
說不下去了。
「馬爾東先生,我認為,你是急急忙忙的要擺脫掉你的女婿,」他嚴厲地說道。
「擺脫他,親愛的孩子!啊,不,不!只是為了他自己的緣故,我的親愛的先生,
你知道,是為了他自己的緣故。」
「我認為,為了他自己的緣故,他留在英國照料他的兒子,畢竟要好得多,」羅伯
特說。
「可是我告訴你,我辦不到,」喬治大聲說道:「這兒每一英吋可咒詛的土地我都
感到可恨可惡--我要跑出這兒,就像我要跑出墓地一樣。我今夜回到倫敦城裡,明天
早晨把這銀錢的事及早辦妥,便刻不容緩地到利物浦去。當我把半個地球夾在我和她的
墳墓之間時,我就可以好受些。」
他在離開岳丈家之前,偷偷地到了房東太太那兒,再問一些關於他去世的妻子的問
題。
「他們窮苦嗎?」他問:「她生病的時候,他們手頭拮据嗎?」
「啊,不窮!」房東太太答道:「雖然上尉穿得破破爛爛,可他口袋裡總是有許多
金幣。可憐的夫人倒不缺吃、不缺穿的。」
喬治聽到這話感到安慰,儘管他搞不明白,這領取半薪的酒醉上尉,究竟能從什麼
地方搞到錢來開支他女兒病中的一切花費。
但,落到他頭上的災難把他徹底壓垮了,他對任何事情都無力多思多想,所以他不
再提出什麼問題,卻同他的岳丈和羅伯特·奧德利一起向一條汽艇走去,他們將坐這汽
艇渡海到樸次茅斯去。
老頭兒十分彬彬有禮地同羅伯特告別。
「順便說一句,我的親愛的女婿,你並沒有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啊,」他說。喬治
凝視著他,口中含糊地喃喃自語,趕在馬爾東能重提這要求之前,快步走下梯子,登上
汽艇。汽艇在夕陽斜輝中疾馳而去,當他們靠近對岸時,小島的輪廓已經融化在地平線
裡了。
「想想看,」喬治說,「兩夜之前這個時分,我正坐船進入利物浦港,心中充滿了
把她抱在心頭的希望,而今夜我卻正在離開她的墳墓遠去了。」
指定羅伯特·奧德利作小喬治·托爾博伊斯的監護人的文件,是第二天早晨在一個
律師那裡簽訂的。
「這是個很大的責任,」羅伯特感歎道:「我竟成了某人某物的監護人!我平生可
從來沒有能照顧照料我自己啊!」
「鮑勃,我信得過你那崇高的心,」喬治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照顧我那可憐的、
沒有母親的孤兒,一定會設法使他的外公好好對待他。我只從小喬治的財產裡拿出一點
兒錢,夠我回到悉尼的費用就行了,然後我就重新再干我的老行當。」
然而,看來喬治倒像是命中注定要親自做他兒子的監護人似的;因為,他到達利物
浦時,發現有一條海船剛開走,再過一個月才有另一條海船啟航;所以他回到倫敦,再
一次投宿羅伯特·奧德利的事務所,接受對方的熱情款待。
大律師張開雙臂歡迎他;他把那間有鳥有花的房間讓給客人住,自己在化妝室裡架
了一隻床鋪。悲哀是自私的,喬治不知道為了他的舒適他的朋友所作的犧牲。他只知道,
對他說來,天昏地暗,此生休矣。他整天價坐在那裡抽雪茄,呆望花兒和鳥兒,不耐煩
地等待時間過去,讓他遠越重洋。
但是,正當海船啟航的時刻:臨近之際,羅伯特·奧德利有一天來了,滿心是個大
計劃。他的一個朋友,另一個最不想承辦案件的大律師,要到聖彼得堡去過冬,而且要
羅伯特陪他去。羅伯特呢,有個條件,只有喬治也去,他才去。
年輕人拒絕了好久,但,當他發覺羅伯特不聲不響地下定決心,沒有他同行則堅決
不去,他就屈服了,同意結伴同行了。「這有什麼關係呢?」他說。「對他來說,這個
地方同另一個地方是一碼事,只要在英國之外的任何地方就是了;他才不在乎是什麼地
方呢。」
這種看待事物的態度是不很愉快的,但爭取到了他的同意,羅伯特·奧德利也就心
滿意足了。
三個年輕人在十分有利的條件下出發了,身上帶著給俄國京城裡最有勢力的居民的
介紹信。
羅伯特在離開英國之前,寫信給他的堂妹艾麗西亞,告訴她他打算同他的老朋友喬
治·托爾博伊斯一起出國,後者是他睽違了幾年最近才第一次遇到的,他剛死了妻子。
艾麗西亞的覆信是從郵局寄來的,信上這樣寫道:
我的親愛的羅伯特,--你趕在狩獵季節之前跑到可怕的聖彼得堡,真是殘酷無情!
我聽說人們在那討厭的天氣裡凍掉了他們的鼻子,鑒於你的鼻子是長長的,我該勸你在
嚴寒到來之前就回來。這位年輕的托爾博伊斯先生是哪一類人物?如果他是個令人愉快
的可人兒,那麼,你們旅行回來時不妨立刻把他帶到府邸裡來吧。奧德利夫人請你給她
搞一對黑貂皮。你不必計較價錢,可是必須肯定是能夠弄到手的最漂亮的貂皮。爸爸對
待他那新妻子的態度,完全荒謬可笑;而她跟我壓根兒不能和睦相處;倒不是我覺得她
討厭,(在這方面看來,她有本事使大家覺得她討人喜歡。)而是她幼稚愚蠢,不可救
藥。
我的親愛的羅伯特,請相信我是
你的可愛的堂妹
艾麗西亞·奧德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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