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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百眼巨神號」上

  他把他那雪茄的煙蒂兒丟進水裡,雙肘靠在舷牆上,沉思地凝望著波濤。
  「多麼令人厭煩啊,」他說,「藍色,綠色,蛋白色;蛋白色,藍色,綠色;當然 啦,就波濤的情況而言,一切都很好,可是,三個月來總是這樣的波濤,那就叫人受不 了啦,特別是--」
  他並不想說完這句話;他的思想彷彿在中途開了小差,把他帶到千里之外去了。
  「可憐的小姑娘,她會多麼高興啊!」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打開煙匣,懶洋洋地看 看匣子裡的東西。「多麼高興而又多麼驚奇!可憐的小姑娘!何況在三年又六個月之後; 她會大吃一驚的。」
  他是個大約二十五歲光景的年輕人,一張黑蒼蒼的臉,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他生 著漂亮的棕色眼睛,其中有一種女性化的笑意,從眼睫毛底下閃閃爍爍地冒將出來;濃 密的鬍髭和絡細鬍子遮住了整整下半個臉龐。他身材高大,身體壯實;他穿一套寬鬆的 灰色西裝,戴一頂呢帽,漫不經心地蓋在他的黑髮上。他的名字叫喬治·托爾博伊斯。 優等海船「百眼巨神號」滿載澳大利亞羊毛,正從悉尼駛往利物浦,他是這艘船上的一 個住在靠近船尾的頭等艙的旅客。
  「百眼巨神號」上頭等艙裡的旅客為數很少。一個垂老的羊毛商人,在殖民地發了 財,帶著妻子和女兒們回到祖國去;一個三十五歲的家庭女教師,回家去同一個訂婚已 達十五年之久的男人結婚;一個富有的澳大利亞酒商的多愁善感的女兒,要到英國去修 完她的學業;這幾個人和喬治·托爾博伊斯,部是船上的頭等艙旅客。
  這個喬治·托爾博伊斯是船上的生命和靈魂,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是 從什麼地方來的,然而,人人都喜歡他。他坐在餐桌的末座,船長盡主人之誼,友好地 設宴招待時,他給他當助手。他打開一瓶瓶香檳酒,跟每一個出席宴會的客人共飲乾杯; 他講笑話,自己帶頭發出洪鐘般的歡笑聲,誰要是連純粹出於意氣相投而大笑一番都辦 不到,那就必定是個遲鈍的粗漢了。他在猜牌、打二十一點,以及一切熱鬧歡樂的遊戲 裡都是個好手,遊戲使這圍著房艙燈火的一圈人埋頭於天真的娛樂之中,颶風可能在他 們的頭上呼嘯而過,他們卻充耳不聞;但他痛快地承認自己對於玩惠斯特牌毫無天才, 而在國際象棋的棋盤上,他連馬和車也分不清楚。
  事實上,托爾博伊斯先生決不是一個很有學問的紳士。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曾竭 力跟他談論現代文學,但喬治只是捋捋鬍子,瞪眼瞧著她,偶然說一句,「啊,是的!」 以及「哈,當然囉!」
  回到家鄉去修完她的學業的、多愁善感的年輕小姐,曾用雪萊和拜倫去考他,他便 公然嘲笑她一番,彷彿詩歌是個笑話似的。羊毛商人跟他談政治,但他似乎並不深通此 道;所以他們就讓他自行其是:吸著雪茄同水手聊天,斜靠在舷牆上凝望水面,用他自 己特定的方式使人人覺得他是容易相處的。然而,當「百眼巨神號」離英國只剩兩星期 的航程時,大家都注意到了喬治·托爾博伊斯身上的變化。他變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 有時興高采烈,房艙裡響徹著他的笑聲;有時快快不樂,沉思默想。儘管他是水手們的 寵兒,但他老是問起大概什麼時候可以抵達英國陸地的各種問題,終於使水手們感到厭 煩,不想回答他了。還要走十天,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順風順水嗎?這船一個小 時能走多少海裡呢?接著,他往往突然大發脾氣,在甲板上跺著腳,大聲嚷嚷,罵這海 船是條東倒西歪的老船,罵船主是個騙子,在廣告上吹牛,說它是航行迅速的「百眼巨 神」。罵這船是不適宜載運旅客的,不適宜載運急不及待的、有心有靈魂的生物的;只 配裝些打成包的蹩腳羊毛,說不定羊毛在海上就腐朽了,那樣也不見得更糟。
  喬治·托爾博伊斯在八月的黃昏裡點上他的雪茄時,夕陽正在沉落到波濤後面去哩。 水手們在那天下午告訴他,只要再過十天就可以見到英國海岸了。「我要跳上第一隻招 呼我們的小船上岸去,」他大聲說道,「我要乘小划艇上岸去,天哪,如果達到這個地 步,我就游到岸上去。」
  他的頭等艙裡的朋友們,都嘲笑他的急不及待,只有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不在此 列:她歎息著瞧那年輕人埋怨時間過得太慢,推開那沒有喝過一口的醇酒,煩躁地把身 體投在房艙沙發上,在升降口梯子上跑上跑下,凝視著滾滾波濤。
  當夕陽殷紅的邊緣沉沒到了水裡時,家庭女教師走上升降口的梯子,到甲板上來散 步,而其他旅客都坐在下面喝酒。她走近喬治時便停下來,站在他的身邊,眺望西天正 在消退的那一片猩紅。
  這位女士十分文靜,靦腆,難得參加頭等艙的文娛活動,從不哈哈大笑,講話也極 少;但她和喬治·托爾博伊斯在整個旅程中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莫利小姐,我的雪茄熏得你難受嗎?」他從口角邊取下雪茄,說道。
  「根本不礙事;請你繼續抽煙好了。我只是上來看看日落。多麼可愛的黃昏啊!」
  「是,是可愛,大概是吧,」他不耐煩地答道,「可是時間太長了,太長了!還有 十個冗長不堪的白天,還有十個令人厭倦的黑夜,才能登上陸地哩。」
  「是啊,」莫利小姐歎息著說道。「你但願時間縮短嗎?」
  「我嗎?」喬治大聲說道。「我當然但願如此。你呢?」
  「一點也不。」
  「可是,難道你在英國沒有心愛的人嗎?難道沒有你心愛的人在盼望你到來嗎?」
  「我希望如此,」她嚴肅地說道。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猛吸雪茄, 倒像他的坐立不安能加快海船的航程似的;她用她那憂鬱的藍眼睛眺望著逐漸暗淡的落 日光。那是彷彿由於過近地注視鉛印書籍和精細刺繡而弱視的眼睛,那也許是由於在寂 寞的深更半夜裡偷偷地垂淚而悄悄失去神采的眼睛。
  「瞧!」喬治突然指點著跟勢利小姐的遠眺正相反的方向,說道,「新月出來了。」
  她仰望蒼白的蛾眉月,她自己的臉幾乎同樣蒼白。暗淡。
  「這是我們在船上第一次見到新凡我們必須祝願!」喬治說道,「我知道我要祝什 麼願。」
  「什麼呢?」
  「但願我們早點兒回家。」
  「我的願望是我們到達英國時不會感到失望,」家庭女教師悲傷地說道。
  「失望!」
  他彷彿挨了打似的跳了起來,問她談到失望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她說道,她講得很快,瘦小的雙手焦躁地擺動著:「我的 意思是說,當這漫長的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心裡的希望沉沒了:一種病態的恐懼襲 上心頭,我深恐到了最後,一切結果都很糟糕。我回去和他相會的人,也許對我變了心; 或者,他也許保留著全部舊日的感情,直到看見我的那一刻,然後一看見我那憔悴蒼白 的臉,轉瞬之間便喪失了那份感情,因為,托爾博伊斯先生,十五年以前,我坐船去悉 尼時,我是被稱為俊俏姑娘的;或者,他也許被世事大大地改變了,變得自私自利、唯 利是圖,或許他歡迎我就為了我那十五年的積蓄。再說,他可能死了。他可能一直身體 很好,或許,一直到我們抵岸前的一星期之內,就在這最後一個星期內,他可能得了熱 病,在我們的船在默西拋錨停泊前一個鐘頭裡死掉了。我臆想著這些個事情,托爾博伊 斯先生,在我的心靈裡演出這些個情節,我一天二十次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一天二十 次!」她反覆說道,「唉,我一天要反覆想上一千次哩!」
  喬治·托爾博伊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的手裡拿著雪茄,那麼專心致志地聽她說 話,等她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手指放鬆了,雪茄掉到水裡去了。
  「我納罕,」她繼續說道,與其說是說給他聽,還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聽--「我 納罕,回頭看著,想到我在啟航時是多麼充滿希望;那時我決沒想到失望,我只是描繪 著團聚的歡樂,想像著要說的話,說話的聲調,說話的神情;可是,及至旅途的最後一 個月,一天復一天的,一小時復一小時的,我的心沉下去,我的充滿希望的幻想消失了, 我害怕結局,彷彿我明明知道我是到英國去參加一個葬禮似的。」
  年輕男子突然改變態度,轉過臉來瞧他的同伴,滿臉是驚惶的神色。她在蒼白的光 線裡看到他臉頰上失去了血色。
  「好一個傻瓜!」他嚷嚷道,捏緊拳頭插著船舷,「我竟為此大吃一驚,我真是個 傻瓜!你為什麼來跟我說這些事情?我正直接回家鄉去會見我心愛的女人,去會見一顆 心忠實得像天空的光明一樣的姑娘,我不希望在她身上發現什麼變化,正如我不希望在 明天的天空中發現另一個太陽一樣,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來嚇得我精神錯亂呢?當我正 要回家到我親愛的妻子身邊去時,你為什麼來把這種想入非非設法塞到我的頭腦裡去 呢?」
  「你的妻子,」她說,「那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恐懼竟嚇壞了你,那是沒有理由的。 我要到英國去,同一個我在十五年前訂了婚的男人重新聚首。當時他窮得很,沒法兒結 婚;有人推薦我到澳大利亞一個富有家庭裡去當家庭女教師,這時我就勸他讓我接受這 個職位、離開他,使他得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在這個世界上求得他的出路,而我也 可以積蓄一點兒錢,以便在我們一起開始生活時作點補貼。我從沒想過要在國外待那麼 長久,可是他在英國的情況很不好。那就是我的閱歷,你知道了就能明白我的恐懼心情 了。它們不應該影響你。我的情況是一種特殊情況。」
  「我的情況亦然如此,」喬治不耐煩地說道。「我告訴你,我的情況也是個特殊情 況,儘管我對你發誓,直到此刻為止,我不曾為航海回家的結局害怕擔心過。可是你說 得對,你的恐懼同我毫不相干。你出國十五年了;在十五年之內,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可 能發生的。哦,自從我離開英國,直到這個月為止,總共才三年半。在這麼短短的一段 時間裡能發生什麼事情呢?」
  莫利小姐面露悲痛的微笑瞧著他,可是不說話。他的熱病似的激情,天性的爽快和 急躁,對她說來都是新奇而又新鮮的,所以,她半是羨慕半是憐惜地瞧著他。
  「我的俊俏的小妻子啊!我的文雅、天真、多情的小妻子啊!莫利小姐,你可知 道,」他懷著從前那種充滿希望的態度說道,「我離家時,我的小妻子睡熟了,懷中抱 著她的嬰兒,我只留下了草草寫下的幾行字,告訴她,為什麼她的忠實的丈夫拋下她出 走了。」
  「拋下她出走了!」家庭女教師大聲說道。
  「是的。我第一次遇到我的小心肝時,我是騎兵團的一個旗手。我們駐紮在一個愚 蠢的海港小鎮上,我的寵兒跟她那卑鄙的老父親便住在這鎮上。他是個領取半薪的海軍 軍官,一個正宗的老騙子,窮得跟約伯一樣,眼睛只瞅著大好機會。我看透了他的淺薄 的詭計,他要為他的女兒在我們之中逮住個好女婿。我看到了他所布下的陷阱,誘使龍 騎兵陷進去的、一切叫人噁心的、可鄙的、顯而易見的陷隊我看透了他那硬裝體面的寒 酸正餐和小酒館葡萄酒;他那吹噓其家族如何高貴的誇誇其談;他那假裝出來的自豪和 獨立的氣概,以及他講起他的獨生女兒時朦朧老眼裡假裝出來的淚水。他是個醉醺醺的 偽善的老頭子,他準備把我那可憐的小姑娘賣給那出價最高的人。我運氣好,我恰巧是 當時出價最高的人,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富翁,而且,莫利小姐,雙方都是一見鍾情,我 的心肝寶貝便和我結婚了。然而,不久,我的父親聽到我娶了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姑娘, 娶了一個支取半薪的上尉老酒鬼的女兒,他就寫了一封大發雷霆的信給我,通知我他永 遠同我斷絕關係,每年給我的津貼也從我結婚之日起停止支付了。由於我所屬的那個團 是沒有油水的,我光靠薪水過日子,而且我還要供養一個俊俏的小妻子哩,我就出售我 的委任狀,心裡打算在我賣掉軍缺所得的錢用完以前,我一定可以弄到個事情做做的。 我帶了我的心肝寶貝到意大利去,在手頭有二千英鎊的日子裡在那兒過著豪華的生活; 可是,當二千英鎊花得開始降為二百英鎊光景時,我們便回到英國來了,由於我的心肝 喜歡同她那令人厭惡的老父親住在一起,我們就在他所住的海濱定居下來。得了,老頭 兒一聽到我還剩下二百英鎊,就對我們表達了異乎尋常的慈愛,堅持要我們在他家裡搭 伙。我們表示同意,仍舊是為了使我的心肝高興,正是在那個時候,她自有一種特殊的 權利:即聽之任之地滿足她那天真爛漫的心所提出的種種忽發奇想的要求。我們在老人 那兒搭伙,老人便狠狠地刮我們的錢;但我跟我的小妻子提到這事時,她只是聳聳肩膀 而已,她還說她不喜歡虧待她『可憐的爸爸』哩。所以,『可憐的爸爸』不久就把我們 的小小積蓄都挖光了;當我發覺如今非找點兒工作不可時,我便跑到倫敦,設法在商人 的寫字間裡謀個職員的差使,或者謀個會計、簿記以及諸如此類的職務。然而,我認為, 由於我身上龍騎兵的習氣太深,我做什麼工作都不能使任何人相信我的才能;我精疲力 竭,心灰意懶,回到了我的心肝的身邊,發現她正在給一個兒子、一個他父親的貧窮的 繼承人餵奶。可憐的小姑娘,她十分沮喪;當我告訴她,我的倫敦之行失敗了,她的精 神簡直崩潰了,她爆發出嗚咽和號啕大哭的風暴,對我說道:如果我只能給她帶來貧窮 和苦惱,我就不應該跟她結婚;我娶她為妻,就是殘酷地虐待了她。天啊!莫利小姐呀, 她的眼淚和責罵幾乎把我氣瘋了;我勃然大怒,對她,對我自己,對她的父親,對這世 界,對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勃然大怒,然後我跑出屋子,揚言我永遠不再進這屋子了。 那天我整日價在街上走來走去,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強烈地要想投海自殺,以便留下我 那可憐的姑娘可以無拘無束地締結一門更好的親事。『如果我淹死了,她的父親就非贍 養她不可,』我想,『那偽善的老頭子決不能拒絕給她棲身之所;但,如果我活著,她 就無權對他提出要求。』我走到一個搖搖晃晃的陳舊的木頭碼頭上,打算在那兒等到天 黑,便悄悄地從碼頭的盡頭掉到水裡;但,當我坐在碼頭上抽著雪茄、茫然望著海鷗的 時候,來了兩個人,其中一人開始講起澳大利亞的淘金,說淘金在那邊是大有可為的、 聽起來他一二天內就要坐船出發了,他正在竭力勸他的同伴參加他的這次遠征。
  「我聽這些人講了一個多鐘頭,我嘴裡含著煙斗跟著他們在碼頭上走來走去,把他 們的談話全都聽到了。這之後,我親自同他們攀談,證實了三天後有條船要離開利物浦, 其中一人要乘這條船前往。這人把我要打聽的情況都告訴了我,而且對我說,像我這樣 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去淘金是不會失敗的。這個思想那麼突如其來地在我的腦子裡閃過, 我的臉變得又燙又紅,我的四肢都激動得發抖。這無論如何比投水自殺好。假定我偷偷 地離開我的心肝寶貝,把她安全地留在她父親的屋頂下,而我自己則出國,到那新世界 裡去發一筆大財,在十二個月後回來,把財產投在她的衣兜裡;因為當時我樂觀自信, 估計一年左右便可發財。我謝謝那人給我介紹了情況,我深夜走回家去。這是個嚴冬天 氣,但我已經滿懷激情,一點也不覺得冷,我漫步穿過寂靜的街道,雪花紛紛揚揚落在 我臉上,我心裡是孤注一擲的希望。老頭兒在他的小餐室裡喝他的摻水白蘭地,我的妻 子在樓上,胸前抱著嬰兒睡得安安穩穩的。我坐下寫了簡短的幾行字,告訴她我現在仿 佛拋下她出走,可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加熱愛她的了;我要到一個新世界去試試我的運 氣;如果我成功了,我就會給她帶回來許多錢財和幸福,但是,如果失敗了,我就決不 再回來見她。我們的錢還剩下四十多英鎊,我把它平分成兩份,一份留給她,另一份放 在我的口袋裡。我跪下來為我的妻子和兒子祈禱,我的頭伏在遮蓋著她們的白色線毯上。 我是平時不大禱告的人,但上帝知道我是個真心誠意的禱告者。我吻了她一次,吻了嬰 兒一次,然後悄悄地溜出房間。餐室的門開著,老頭兒正對著報紙打吨。他聽到走廊裡 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問我上哪兒去。『到街上去抽一支煙,』我答道;由於這是我日 常的習慣,他就信了。三夜以後,我出海了,航向墨爾本--一個三等艙旅客,淘金的 工具是我的行李,口袋裡只剩七先令了。」
  「那麼你成功了嗎?」莫利小姐問道。
  「經歷了長久的失望,才獲得成功的;在此之前,貧窮成了我的老夥伴和同床共枕 的人,回顧我過去的生活,我也覺得奇怪,那精神抖擻、莽撞輕率、浪費、奢華、喝喝 香檳的龍騎兵,跟那新世界的荒原裡坐在潮濕地皮上啃著一塊發霉的麵包皮的人,究竟 是否同一個人呢?我緊緊抓住了關於我的心肝寶貝的回憶以及我對她的愛情和忠實的信 賴,以此作為鞏固我過去生活的建築物的拱心石--也作為照亮我又濃又黑的黑暗前途 的明星。我跟壞人稱兄道弟;我處在鬧事、酗酒和荒淫無恥的中心;但我的愛情對我產 生了淨化的影響,使我不致腐化墮落。我一度成了個半飢餓的幽靈,又瘦又癟,有一天, 我在一塊碎鏡片裡看到我自己,被我自己的臉嚇壞了。然而,我辛辛苦苦地熬過了一切; 熬過了失望和絕望,熬過了風濕症、熱病、飢餓,乃至今在旦夕,我毫不動搖地辛辛苦 苦地堅持到底;我終於勝利了。」
  在他的精力旺盛、意志堅決中,在他引以自豪的勝利成功中,在他對他所征服的困 難的理解中,在在都透露出一種英勇氣概,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不由得驚異而欽佩地 瞧著他。
  「你多麼英勇頑強!」她說。
  「英勇頑強!」他大聲說道,發出一陣歡樂的響亮笑聲。「難道我不是為了我的心 肝寶貝在工作嗎?在那淒淒涼涼的整個考驗期間,難道不是她的美麗小手在招呼我前進, 走向幸福的前途嗎?哎,我曾看見她在我的破爛的帆布帳篷裡,坐在我的身邊,懷裡抱 著她的孩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就像我在那一年幸福的新婚生活裡看到的她一樣明明白 白。最後,就在三個月以前,一個淒淒涼涼、霧靄朦朧的早晨;毛毛細雨直濕透到我的 皮膚;粘土和泥漿一直陷到我頸子附近;半饑半飽的;被熱病搞得虛弱不堪的;被風濕 症搞得手腳僵硬的,我的鐵鍬掘到了好大一塊礦塊,於是我發現了一個不算小的金礦床。 兩個星期後,我變成了我附近這塊小小殖民地上最富的人了。我火速趕到悉尼,賣掉了 我掘到的金礦塊,價值超過了兩萬英鎊,兩星期以後,我就坐這海船航向英國;再過十 天--再過十天我就要見到我的心肝寶貝了。」
  「可是,在整個兒這段時間之內,你從來沒有寫信給你妻子嗎?」
  「一直到這海船啟航之前一星期才寫的。境況看上去漆黑一團時,我沒法兒寫信, 沒法兒告訴她我正在同絕望與死亡艱苦搏鬥。我等待著時來運轉;幸運來了,我就寫信, 告訴她我不久將回到英國,幾乎可與此信同時到達,我給了她倫敦一家咖啡館的地址, 她可以寫信到那兒去,告訴我上哪兒去找她;儘管她不大可能離開她父親的家。」
  這之後他落入遐想,沉思地緩緩噴出雪茄的煙來。他的同伴並不打擾他。夏天最後 的落日光消失了,只留下新月蒼白的光。
  喬治·托爾博伊斯一忽兒後便丟掉他的雪茄,向家庭女教師轉過身來,猛地裡大聲 說道:「莫利小姐,如果,到了英國,我聽到我的妻子發生了什麼不測之事,我就會倒 下死去的。」
  「我的親愛的托爾博伊斯先生,你為什麼要想到這些事情呢?上帝對待我們很仁慈; 不會折磨得我們超過了承受能力的。也許,我都是用一種優郁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 因為我的生活裡漫長的單調狀態,給予我過多的時間去考慮我的困難了。」
  「我的生活卻一直都是搏鬥、窮困、辛苦、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迭;我沒有時間去 想想可能會發生在我的心肝寶貝身上的事情。我曾經是個多麼盲目多麼莽撞的傻瓜啊! 三年半了,沒有接到過她寄來的一行或一個字,沒有接到過任何認識她的人寄來的音訊。 天哪!什麼不測之事不會發生啊?」
  他腦子裡亂糟糟的,開始在寂寞的甲板上快步走來走去,家庭女教師跟在後面,竭 力安慰他。
  「莫利小姐,我向你起誓,」他說,「在你今夜跟我說話之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 有絲毫恐懼的陰影;而現在我心裡充滿了煩悶的令人沮喪的恐懼,就是你一個鐘頭以前 說起的那種恐懼。請你讓我一個人留下,用我自己的辦法來克服這種恐懼吧。」
  她默不作聲地離開他,在船舷旁邊坐下,望著外邊兒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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