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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已經把繡帷補好了,銀器也修復清洗乾淨了,」李柏穆爾說:「那些金匠、銀 匠看到這些器皿時說,他們一生從來沒有看過這麼貴重的寶貝沒有人管理。」
  韋恩漢爵士不作聲。
  雖然他十分清楚穆爾先生希望他說些感謝的話,他發現自己卻說不出口。
  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不過他知道自己和祖父一樣,一見到李柏穆爾就對他有 一股莫名的厭惡。
  從表面上看來,這種事情實在不可思議。
  誠如主教所說,李柏穆爾是個身材高大、十分英俊、不擠不扣的紳士,不過,在韋 恩漢爵土浪跡國外後,他習慣以自己的直覺評估一個人的性格。
  當他在非洲蠻荒地帶遠離人煙的地方遇到陌生人的時候,他往往以東方人常說的 「直覺」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
  在人類文明的社會裡,人們變得太世故了,以致連用人還得索取品格保證書,不但 大家不能彼此尊守商場上的信用,甚至對自己的親朋好友也不太信任。
  因此他覺得很驕傲,經過多年與土著的相處,他不但以自已的財產甚至更以他的生 命去換取他們的信任,而且還很少差錯呢。
  當他和李柏穆爾一握過手,他就知道這是個不受自己喜歡和信任的人。
  依著他的個性,他會和他祖父以前一樣,立刻離開克萊瑞,永遠不和它的主人有任 何接觸。
  不幸的是,這並非他個人的成見問題,而是關係到整個莊園的存廢問題,因此根本 也談步到他個人的喜惡了。
  穆爾先生倒是各方面都表現得和藹可親。
  他領著韋恩漢爵士參觀各個房間,就像主教說過的,房間佈置得莊麗而堂皇。
  韋恩漢爵士驚訝:地發現,其中有些竟然是世界名畫。
  他同時意識到那些傢具全是適合宮廷的擺設,擁有這些珍貴財產的主人,一定具有 相當高的鑒賞力。
  在一般情況下,他一定會很高興有位鄰居和自己有相同的癖好。
  他的祖父曾經教他如何鑒賞一幅畫,他的祖母也告訴過他掛在莊園牆壁上各種繡帷 的歷史,這些都是韋尼家歷代的族人添上去的。
  有些繡帷上的風景是描述家族的歷史,有些則是特別為莊園的某些主人而編織的。
  還有些是韋尼家在內戰的時候從別處掠奪而來的戰利品。
  總而言之,韋尼家族收藏的寶貝是全英格蘭境內最珍貴、最有價值的藝術品之一。 當韋恩漢爵士走在克萊瑞寬闊的客廳裡,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看到韋尼家的珍貴 繡帷。
  「我想你大概到過非洲?」當他們在鑲有大理石邊的安樂椅坐下時,李柏穆爾問道。
  穿著制服的僕役在一旁彬彬有禮地為二人斟酒。
  酒的風味絕佳,韋恩漢爵士讚賞地喝了一口才回答說:
  「是的,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遊歷世界,當我聽到伯父的死訊時,我正在一般人稱 呼的非洲心臟地帶。」
  「真是不幸!」穆爾先生感歎地說:「其實可說是雙重的不幸,因為你堂哥也是在 同一個時候去世的。」
  韋恩漢爵土微低著頭,不過他沒法勉強自己同意吉瓦西的死是個悲劇。
  「你叔父可能已經告訴你了,」李柏穆爾繼續說:「你堂哥吉瓦西和我的女兒訂了 親。」
  「是的。」
  「這件事我們並沒有公開宣佈,不過我們曾經討論過婚約的條件,我敢說你堂哥很 滿意就是了。」
  韋恩漢爵士一言不發。他發現自己就像個動物一般,這個陌生人說話的態度刺激得 他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爵士,坦白地說,」李柏穆爾接著說:「莊園在我看來是不列顛最佳的建築物, 不過它的氣氛卻使我不能忍受。」
  他停頓了一下,由於韋恩漢爵士沒有反應,這才又繼續說:
  「因此我才幫助你的伯父,我盡量借錢給他,如此他才能繼續他嗜之如命的賭博職 業。」』
  「一種非常浪費的職業!」韋恩漢爵士冷淡地回答。
  「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我不說你也知道,無論我怎麼勸說,飽總是認為他的牌運 不會一直壞下去,假如我不買下他出售的東西,還會有許多其他的買主啊!」
  這些話一點兒也不錯,韋恩漢爵士努力壓抑下自己對他的偏見,因為他居然認為自 己對韋家有天大的恩惠呢!
  「實際上我沒有參加他們的賭博,」李柏穆爾又說:「你伯父的運氣實在不佳,他 很少贏牌的。」
  他歎了一口氣:
  「當然我瞭解,失去了他你們一定很難過。」
  「聽主教說,你買下了我伯父賣掉的所有東西。」
  「不錯,」李柏穆爾回答:「而且我還出了非常高的價錢幫你伯父買回他賣掉的其 他東西。」
  屋子裡一片沉寂,韋恩漢爵士再一次地想要向他吐露謝意,可是卻發現自己一個字 也說不出來。
  「你將發現莊園裡所有的財寶都很安全地貯藏在這裡,」李柏穆爾的聲調蘊含著得 意:「它們都是經過專家特別的保養,有的破損已經修好了,有的更是絕世珍品。假如 它們回到原來的大廈,一定使整個建築物增色不少。」
  「我現在代表整個家族向你致最深的謝意。」韋恩漢爵士勉強地說。
  李柏穆爾的嘴角露出笑意,韋恩漢爵士這時才瞭解自己為什麼如此不喜歡這個人。
  他一向認為嘴唇是最能洩露一個人內心情感的地方,雖然穆爾先生的外表十分英俊, 無疑的他的嘴唇操縱了他的面容與表情。
  他那薄薄的嘴唇有一股殘忍的味道,當它們緊緊閉起來的時候,韋恩漢爵士知道池 是個非常自負、不容許任何入騎到他頭上的傢伙。
  「他實在是個陰險的人哪!」他心想,旋即又認為自己這個念頭實在荒謬可笑。
  「你要不要看看我貯藏這些寶物的地方?」李柏穆爾問道。
  韋恩漢爵士搖搖頭。
  「我想我還是等到他們回到合法的屋子裡時再看。」他慢慢地說。
  他對面的男人眼中明顯地閃過一道光輝。
  「你叔父告訴你我的條件了?」
  「這麼說我要娶你的女兒了?」
  「不錯!」
  「穆爾先生,你根本不容許我有拒絕的機會,」韋恩漢爵士說:「我知道我的遠房 叔叔和堂兄弟欠了你五萬英鎊的債務。」
  「不錯,」穆爾先生承認:「不過,這只是結婚合同的一部分。此外,我願意把莊 園也奉還給你們,同時使農莊和田地恢復生機。」
  「我只能說你太慷慨了。」
  李柏穆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靠著壁爐而站。
  「你叔父並沒有問我,不過我猜你一定很好奇,爵土,我的財富是怎麼得來的。」
  「我想我們沒有一個人會有興趣的。」韋恩漢爵士低聲地說。
  「不瞞你們,那是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賺來的,」李柏穆爾說:「我父親是約克郡 一個小鄉村的地主,他留給我幾千鎊的金錢和幾十英畝的荒地,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 不過我知道這些並不能滿足我的需要。」
  他以一種興奮的表情環視屋內的每一個人,然後接著說,
  「我買股票,爵士,我在利物浦、曼徹斯特和裡茲等地方都買有股票——因為我知 道這些城市早晚會繁榮的,我還買棉花田,同時在航運公司也有投資。」
  他頓了一下又說:
  「有好幾年都很賺錢呢!」
  他沒有做進一步的說明,不過,韋恩漢爵士卻清楚地知道他投資的航運公司是從事 奴隸買賣的。
  在上一世紀的末期,這是一種一本萬利的買賣,直到後來東窗事發,輿論才開始對 這種慘無人道的交易行為大事撻伐。
  「這個男人簡直殘忍得連禽獸都不如。」韋恩漢爵士心想。
  不過他可不敢把他的想法表現出來,只好繼續傾聽李柏穆爾的故事。
  「和你伯父不同的是,我的運氣非常好,似乎每一樣被我觸摸的東西轉眼就變成了 金子。剛開始的時候我的資本少得可憐,如今我卻擁有四百萬左右的資產!」
  韋恩漢爵士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人會擁有如此多的財富,相形之下,他伯父欠的債務也就不值 一提了。
  「說起來你很幸運,」李柏穆爾說:「我把最大的心力都放在我唯一的女兒嘉莉塔 身上,我要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
  「你以為我堂哥吉瓦西養得活她嗎?」
  「你堂哥有一天會成為韋恩漢爵士和莊園的主人,這一點才是我最關心的,」穆爾 先生回答:「而且,我很樂觀,我想一旦他和嘉莉塔結婚,多多少少他會有點好的轉變 的。」
  韋恩漢爵士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不管你對我的堂哥下過多少工夫,穆爾先生,」他說:「我想我該說明一點:我 不願意破壞目前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雖然我很感激你對我家宅產業的厚助,我也只能 說一聲抱歉。」
  穆爾的腦上掠過一絲迷惘的神色。
  「我並不糊塗,爵士,我非常清楚你和你堂哥完全不同。見到你之後,加上聽你叔 父對你的描述,我相信只要將來莊園和農莊上了軌道,你一定可以有一番作為的。」
  「謝謝。」
  兩人沉寂了片刻,然後穆爾先生走到一張放著幾卷羊皮紙的小桌旁。
  「我有一個見議,」他說:「我們過些時候再一塊兒研究這些條文,不過我想你最 好有空時先看一下。假如你有任何異議或者是有需要修改訂正的地方,明天我會派我的 律師和你洽商。」
  「謝謝,」韋恩漢爵士說道:「我們先別談這些,現在我想見見你的女兒,可以嗎?」
  他發現穆爾先生的臉上閃過諒異的神色,不過他一言不發地拿起小茶几上的一個小 金鈴搖了一下。
  大廳的門立刻應聲而開。
  「請嘉莉塔小姐立刻到這兒來!」他命令說。
  「是的,先生。」
  當大門關上的時候,穆爾先生說,
  「嘉莉塔年紀還小,她一點兒也不清楚你叔父和我之間的協定。」
  「她也不反對嫁給我的堂哥嗎?」韋恩漢爵士問。
  「嘉莉塔什麼都聽我的,」穆爾先生回答:「她和他只見過一次面,我曾跟她談起 過他們兩人不久將會有一個正式的訂婚儀式。但她聽到他的死訊時,並沒有太為他感到 悲傷。」
  「她和他只見過一次面?」韋恩漢爵士問:「我希望在我們結婚之前我能有機會多 多認識穆爾小姐。」
  「我想這不需要!」
  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客氣,韋恩漢爵士不覺驚訝地注視著他的主人。
  「也許我看起來不通情理,」穆爾先生說:「不過我認為長期的婚約以及一般人所 謂年輕人之間的『追求』,實在沒有必要也不保險,此外,我要提醒你的就是.你愈快 結婚,莊園重振往日光輝的機會也愈早。」
  這番話說得很誠懇,不過韋恩漢爵士意識到在它的背後有一股威脅的味道。
  他知道,除非嘉莉塔穆爾變成韋恩漢夫人,否則他沒有一絲力量能夠讓莊園恢復昔 日景觀。
  在主人的笑臉背後,似乎隱含著鋼鐵一般不容他人辯駁的意志與自負。
  此刻,韋恩漢爵士恨不得把穆爾先生罵個狗血淋頭,然後拔腳就走。
  他心想,這種男人實在不值得信賴,他這一生從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
  但是,他對此卻又毫無辦法,由於他自小就學會了自製的工夫,因此他努力以一種 平靜的語調問道:
  「穆爾先生,你剛才提議說我們要立刻結婚?」
  「是呀!」
  「這種事好像有點兒荒謬,簡直是不可思議!」
  「你別忘了你好久沒回英國了,而且莊園和農場也因為長久沒有人管理而日益荒蕪。」
  「我知道。」
  「我建議你們過幾天結婚,」穆爾先生繼續說:「然後你們去度蜜月,我會派一些 工人在你們回來之前把房子重新裝修好。」
  「我不同意,」韋恩漢爵土回答:「假如你堅持立刻結婚,我就立刻離開英國。」
  他看見李柏穆爾嚇了一跳,同時低頭思索了一下。
  「我一直沒有離開英國的原因之一,主要就是捨不得我的動物們。」
  老年人揚起了眉毛。
  「和我的叔父一樣,也許你會嚇一跳,」韋恩漢爵士說,「不過我帶回了足夠組織 一個動物園的動物,我不放心別人照顧它們,因為它們剛剛抵達這個陌生的國家,還不 能十分適應這兒的氣候。」
  「你打算在你們韋家的莊園裡養動物?」
  「不錯!」韋恩漢爵士肯定地回答:「打從孩提開始,我就有這種野心了。在離開 英國之前,我常常到桑比特附近的公園參觀坎伯蘭公面的私人動物園。」
  「我聽說過那兒曾經舉行過動物兢技會,「穆爾先生喃喃地說:「記得有一次公爵 大人還要一隻老虎和公鹿打鬥呢!」
  「殘忍又噁心的表演!」韋恩漢爵士厭惡地說:「與其把那些動物關在坎伯蘭的園 子裡,還不如把它們關在屋子裡要好得多。」
  「最近我還陪一位北方來的朋友到那兒看一隻白老虎,」穆爾先生說:「雖然我對 野生動物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不過我卻相當著迷呢!」
  「和我一樣。」
  「不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嗜好,」穆爾先生說:「自然我瞭解同時佩服你打算留 在莊園裡的苦心,我相信待在莊園的頭幾年你一定很苦。」
  「在過去幾年我克服了許多困難。」韋恩漢爵士微笑地說。
  穆爾先生還想開口說話,一個女孩一聲不響地走了進來。
  這時候韋恩漢爵土正巧起身把空杯子放到茶几上。
  因此,當女孩走進來的時候他正背對著門口,僅僅在李柏穆爾喊了一聲:「嘉莉塔!」 的時候,他才回頭注視著他未來的妻子。
  他看到的是一個非常苗條有一頭紅色秀髮的女孩。
  她的衣著打扮相當時髦,不過她把頭彎得低低的,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孔。
  「爵士,這是我的女兒嘉莉塔,」穆爾先生沒有必要地解釋著。然後他轉身對女兒 說:
  「嘉莉塔,他就是你未來的丈夫!」
  韋恩漢爵土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嘉莉塔則僅僅朝客廳跨。進一步,然後行了一個九 十度的鞠躬禮。
  他等著她抬起頭來注視他一眼,但她雖然站直了身子,頭部卻仍然低垂著,他只能 瞥到她那白哲的皮膚和橢圓形的額頭。
  「嘉莉塔,你可以退下去了!」
  穆爾先生的聲音非常嚴厲,當韋恩漢爵士驚訝地抬頭注視他時,門已經被輕輕地帶 上,嘉莉塔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兩個男人的眼光遇個正著。
  「我想和你的女兒談談。」
  「沒有這個必要,」穆爾先生回答說:「爵士,正如你熟悉東非的情形一樣,那兒 的婚姻完全由新娘和新郎的父母安排,有時候還是由占星家決定的。」
  「我們現在是在英國。」
  「我剛才告訴過你了,嘉莉塔沒有必要和她未來的丈夫會面。」
  「假如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呢?」
  「除非她變成了你的妻子,否則她完全聽我的,爵士。」
  一點兒都沒錯,在輕鬆的語調後面隱藏著鋼鐵般的自負。
  韋恩漢爵士本想爭辯,旋即又告訴自己還是保持靜默為佳。
  假如他必須和這個女孩結婚,那麼他是否認得她又有什麼關係?是否喜歡她又有什 麼要緊?
  如同主教說過的,莊園值得以婚姻一試。
  假如他現在就開始和未來的岳丈爭論,那實在是沒有必要,因為他決不會因為些微 的外在因素而改變自己的決定的。不管願意與否,兩人即將以可笑的驚人速度結婚了。
  「假如事已成定局,」韋恩漢爵士對自己說:「倒是愈快愈好,免得麻煩。」他覺 得自己發問的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感到刺耳。
  「你認為婚禮哪一天舉行比較好?」
  「讓我想想看……」穆爾先生回答說:「今天是禮拜六。我看等契約簽好禮拜四就 舉行婚禮。」
  韋恩漢爵士嚇了一大跳,不過他決意不表現出來。
  「我想你們一定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他的聲調裡蘊含著嘲諷。
  「剛好相反,」穆爾先生回答說:「每一樣事情部準備好了,每一樣都計劃得好好 的,除了實際的日期之外。因此,請聽我說,我將在下午兩點鐘在本地教堂等你,你此 刻帶走的契約文件屆時將會獲得你我律師的同意。」
  韋恩漢爵士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心想,在自己的一生當中,再也沒有象討厭這位未來岳丈一般地討厭任何人了。
  站在豪華寬敞的書房裡,嘉莉塔的兩腿仍然不住地顫抖著。
  她是沒命地跑上樓的,就像身後有野獸追趕似的,她砰地一聲帶上房門,因此把坐 在壁爐邊縫製衣裳的女教師嚇了一跳。
  「怎麼啦?親愛的,」她柔聲地問:「她父親找你有什麼事?」
  嘉莉塔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她才用顫抖的聲音說:
  「韋恩漢爵……爵士來了……就是我要嫁、嫁的那個男……男人!」
  達森小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終於回來了。我猜昨天主教去看他的時候,他一定迫不及待,今天就趕來了。」
  「他長得又高……高又大,」嘉莉塔說:「一個大猩猩似的男人。」
  「嘉莉塔,別嚇成這副樣子,我相信他一定很容易相處。一般人對他的評論不錯, 他還蠻有人緣的。」
  嘉莉塔一言不發地走到窗邊,然後伏在窗台上凝視著花園的景色。
  她回想著韋恩漢爵士看起來是多麼高大可怕呀!她曉得自己怕他就像從前怕吉瓦西 韋尼一樣,父親對她說過,自已得嫁給那個人。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她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親愛的。」達森小姐問。
  嘉莉塔不再作聲。打從她聽到吉瓦西死了,而他的堂弟要從世界另一端的陌生海外 趕回來之後,她的心中就釀醞了一個瘋狂的計劃。
  她父親並沒有告訴她這一類的消息,實際上,他從來不告訴她任何消息。他只會對 她下命令,而她對父親的話則唯命是從,因為她知道假如自己不聽話,會有什麼後果。
  不過,由於家裡僕人七嘴八舌,她早就由他們的口中獲悉一些消息。因為大部分的 僕人打從她很小的時候就待在家裡,他們的談話從不忌諱她的在場。
  許多有關吉瓦西韋尼的傳言,便是從管家和達森小姐聊天中聽來的,此外,女僕們 的聊天也可聽到許多秘聞,尤其愛瑪更告訴她不少寶貴的資料。
  愛瑪是她的貼身女侍。她是個非常年輕,有一個蘋果臉的可愛女孩。她出身於克萊 瑞的一個小鄉村。
  愛瑪是因為達森小姐的推薦,才由女傭升上來專門侍候、嘉莉塔的。
  嘉莉塔知道她的家庭教師非常疼愛她和關心她。達森小姐認為,一個女孩若是在她 成長的過程中缺少了玩伴,實在是違反自然的。
  「我跟你父親建議,你應該和鄰近的女孩一塊幾分享求知的樂趣,」她不止一次的 對嘉莉塔說:「我希望你在此地有談得來的朋友,那麼到了冬天你可以參加舞會,夏天 更可以在草地上玩遊戲。」
  「爸爸不會讓我參加任何活動的,他一心想把我訓練成一個淑女,希望有一天我會 成為爵士夫人。」嘉莉塔回答。
  「我知道,親愛的,」達森小姐歎了一口氣:『雖然我要求他待你和善一點,不要 那麼嚴厲,他卻置之不理。」
  嘉莉塔常常想,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假如不是達森小姐陪伴她的話,自己怎麼活下 去呀!
  她深深地愛著她的美麗慈祥;親切溫柔的母親,從小她就和母親特別親近。
  穆爾太太的健康一直不太好。
  韋恩漢爵士後來才知道她出身於北方的一個貴族家庭,一共有五個姐妹,雖然她父 親對李柏穆爾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印象,不過他還是同意把女兒嫁給他,因為他相當有錢。
  當嘉莉塔很小的時候,她母親就很怕她父親了。
  但他似乎永遠對母親都是一副彬彬有禮、慇勤體貼的模樣。
  嘉莉塔小時候就比同年齡的女孩敏感得多,她也知道自己的父母彼此感情不睦。
  她父親常常不在家,不是因為事業到南方旅行,就是上城裡探視他的產業。不過在 她看來,似乎只要父親一不在家,整個屋子的氣氛就不一樣了,不但顯得輕鬆又愉快, 好像連陽光看來也特別耀眼呢。
  她母親也和父親在家時判若二人,整天笑口常開的。
  然而,有一天她母親卻突然拋下她走了。對嘉莉塔而言,就好像陽光一下子從她生 活中消失了。
  自從這件事發生之後,她父親似乎變得十分熱衷她的教育,幾乎每一分鐘都在為她 的教育問題動腦筋。
  不僅達森小姐經常在後院進出,另外還有各種科目的老師也坐著快馬拉的馬車從郡 內各處趕了來。
  對嘉莉塔來說,似乎她該學習和精通的科目永遠都沒有止境。
  她開始意識到父親對一切的事物都要求十全十美,同時也要求他唯一的女兒做到十 全十美。
  「假如你是個男孩,」他有一次對嘉莉塔說:「我要幫助你在商業上求發展,教你 一些商場上的克敵致勝之道。不過由於你是個女孩,你必須在另一方面出人頭地。」
  「哪一方面?爸爸。」嘉莉塔天真地問。
  「你必須在社交方面出人頭地,」她父親嚴厲地說:「你必須嫁給本地最古老最有 名望的家族之一。你必須有一個人人尊敬的頭銜。」
  「這怎麼可能呢?」嘉莉塔困惑地問。
  她父親微微一笑才回答,他的聲音很低,幾乎等於喃噸自語:
  「你將獲得一大筆財富,親愛的,很少男人能夠受得了這種誘惑。」
  事後,當嘉莉塔仔細思量之後,她才確切瞭解這些話的:涵意。
  她將像一件貨品似的被賣掉,賣給一個需要她金錢的男人。
  她不難猜想到她父親要她嫁的男人就住在隔壁。
  自從她懂事以後,她就聽過她父親談及艾比莊園的輝煌歷史和高貴傳統。她還在歷 史課本上看過韋尼家一位祖先的照片呢。
  「你的父親野心很大!親愛的,」她母親有一次對她說;「他經常企望一些不可能 的事情,老是想要擁有達不到的東西。」
  不過艾比莊園實際上並非遙不可及,因為愛瑪就給她帶來了一個消息。
  「今天,爵士又到我們這兒來了。」愛瑪一面幫嘉莉塔梳頭髮一面說。
  「韋恩漢爵土?」
  「是的。從倫敦回來的。昨天晚上我哥哥告訴我的,他在莊園裡逛了一會兒之後, 今早第一件事就是趕到我們這兒來。」
  愛瑪一面回頭張望,一面壓低聲音說道:
  「管事他們在後面大廳裡賭博,嘉莉塔小姐,他們還提到阿拉丁洞穴要添進不少名 畫呢。」
  僕人們把通往大貯藏室的路徑稱為阿拉丁隧道,貯藏室裡收藏的全是韋恩漢家人的 寶物。
  有一兩次,當她父親離家的時候,嘉莉塔就會央求管家把門打開,讓她到裡面瞧瞧。
  當嘉莉塔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就在他們家管事了。她常常搖著搖擺的步伐跟在他身 後轉,那時侯,她對他的筆挺制服上亮晶晶的扣子特別著迷。
  「你只能看一眼,嘉莉塔小姐,」他說:「你會給我惹麻煩的,真的。」
  「你知道我絕不台告訴爸爸的,」嘉莉塔回答:「有沒有什麼新的收藏品?管家伯 伯。」
  管家伯伯是她對他的呢稱,他因此還感到特別驕傲。
  「一些銀器,嘉莉塔小姐,以及一些小愛神和精靈們的畫片。非常漂亮呢——不過 清理之後將會更擦亮。」
  「噢,讓我看!讓我看!」嘉莉塔要求著。
  由於他根本拒絕不了她的要求,管家就會帶她參觀畫像、銀器,有時候遇上他心情 好的時候他就讓她把玩鑲著鑽石上了瓷釉的金質鼻煙盒。
  有時候他會打開壁櫥,裡面題有德勒斯登出品的精美陶瓷,她最喜歡把玩這種陶瓷 了。
  當她獲悉自己必須嫁給吉瓦西韋尼之後,嘉莉塔再也提不起興趣去阿拉丁洞穴探險 了,同時她瞭解了自己真正應該害怕的東西是什麼了。
  她一向就怕她的父親,可是這一回不同。
  愛瑪曾告訴她,吉瓦西和村於裡的女孩有過不名譽的行為,起初,嘉莉塔還不懂她 指的是哪一類的行為呢。
  「小姐,昨天晚上貝茵離家出走自殺了,她是我的一個親戚。」愛瑪說,她的眼睛 哭得紅紅的。
  「她為什麼做如此可怕的事情?」嘉莉塔問。
  愛碼有好一段時間回答不出話來。
  「快點告訴我……快點告訴我!」嘉莉塔要求著。
  「就是吉瓦西韋尼先生——他真是個魔鬼!他老是纏著貝茵不放。」
  「為什麼他老纏著她呢?」
  「他在追求她,嘉莉塔小姐,我們全都警告她要當心,可是後來她卻被他迷得暈頭 轉向。」
  嘉莉塔發現自己仍然搞不懂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從來沒有看過吉瓦西韋尼,不過從父親那兒她知道韋尼家相當有地位,她很納悶 他會找一個鄉下姑娘做朋友。
  「當他住在這裡的時候,他每晚都約她在公園裡見面。」愛瑪繼續說,同時眼淚不 住流下棉頰:「雖然她母親和父親想要阻止她和他碰面,但他們住的是爵士的房子,而 且害怕他會把他們趕出去。」
  「你是說,貝茵和吉瓦西先生談戀愛?」嘉莉塔問。
  「小姐,你說他們是戀愛?這不叫戀愛。他是個大壞蛋。貝茵還沒滿十七歲,看起 來還有點兒傻呼呼的,不過,她是村子裡最漂亮的女孩就是了。現在她卻自殺永遠離開 我們了。」
  「她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呢?」
  「她投到急流裡死的,小姐,今天早上他們把她的屍體從漩渦裡撈起來。」
  漩渦!
  嘉莉塔知道那個地方。在河裡有處地方,僧侶曾把它加以拓寬擴大成一個池塘,在 池路的上方有一個小瀑布,在瀑布的下流有一處漩渦。
  村子裡的人大都警告小孩不要靠近漩渦,大家都知道,一旦你掉了進去,就永遠也 爬不出來了。
  「她為什麼要自殺?」嘉莉塔繼續問。
  愛瑪回頭望了一下看看有沒有人在偷聽,然後才附在她耳邊說:
  「她懷孕了,嘉莉塔小姐。她壞的是吉瓦西先生的孩子!聽說他死不認帳,而且一 點兒也不肯幫貝茜解決問題!」
  她聽了許多吉瓦西韋尼這一類的行為,難怪她父親告訴她必須嫁給他的時候,她要 誓死反抗了。
  「不!不!爸爸,吉瓦西韋尼不行!我不能嫁給他!他。是個無惡不做的壞蛋!」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這種問題相當厲害,嘉莉塔立刻意識到她必須保護愛瑪,否則她會被解雇。
  「我到村子裡的時候聽人家談起他的,爸爸。」她回答說。
  「你到村子裡幹什麼?」
  「我到店裡買東西。」
  「我不相信在小小的克萊瑞你有什麼東西好買的,」穆爾先生冷冷地說:「將來, 你可以到大城裡買你喜歡的東西。」
  「爸爸,我在哪兒買東西並不重要,不過我就是不想嫁給吉瓦西韋尼。」
  「我要你嫁給誰就嫁給誰!」她父親回答:「當他父親逝世之後,他就會成為韋恩 漢爵士,那時候,你將住在艾比莊園裡,而我也會臉上有光!你聽到了沒有?嘉莉塔, 我的女兒將成為英國境內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的女主人,我會多有』光彩呀!」
  嘉莉塔心想,一個屋子不論有多華麗,假如嫁了一個無惡不作的壞丈夫,那會有什 麼幸福可言啊?不過,當她努力思索該以什麼話辯駁的時候,只聽她父親簡單明瞭地說:
  「我不想聽你說無聊話,你絕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挑選丈。夫。我要你嫁給誰你就 得嫁給誰,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嘉莉塔的心中湧上一千個不願意,不過她不敢表現出來,相反的,她以平時柔順的 口氣答:
  「是的……爸爸。」
  之後,她立刻跑上樓去找愛瑪,然後以恐怖的口吻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
  「我要嫁給……嫁給吉瓦西韋尼先生了!爸爸強迫我一定要嫁。噢……愛瑪……愛 瑪……我該怎麼辦?』」
  愛瑪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多嘴多舌引起的,由於她的多嘴使得她敬愛的女主人如此慌 張失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了嘉莉塔小姐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姐,已經可以出嫁 了!當然啦,她怎麼能嫁給一個全克萊瑞村裡人人唾棄、人人憎恨的壞蛋哪!
  「我相信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小姐,」她努力地安慰她:「畢竟,你是個淑女呀! 也許,他對我們這種人才嬉皮笑險的不動真感情。」
  「可是……貝茜……」嘉莉塔吃力地說:「還有小……瑪麗……」
  她最後一句話幾乎說不出口,雖然她們兩人都知道彼此心中在想些什麼,卻都沒有 勇氣說出來。
  當愛瑪獲悉吉瓦西韋尼的死訊時,她幾乎毫不俺飾她的喜悅。
  「我有一個最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小姐。」她一面嚷一面跑進嘉莉塔的臥室。
  「什麼事?」嘉莉塔睡意蒙隴地問。
  「吉瓦西韋尼先生,小姐,他死了!」
  「死了?」嘉莉塔瓊呼一聲;從床上坐起來:「他怎麼死的?」
  「在一次意外中死掉的,小姐,爵土當時正坐在他身邊。當然啦,現在你不用嫁給 他了。」
  「喚……愛瑪……這是真的嗎……這難道是真的嗎?」
  「樓下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小姐,他們都已經通知老爺去了。」
  當父親來喚她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
  「嘉莉塔,我很抱歉,」他說:「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的未婚夫——吉 瓦西韋尼,已經因為車禍而喪生了。」
  「他們家真不幸,爸爸。」嘉莉塔以一種泰然自若的聲音說著。
  「他的父親也死了。」
  嘉莉塔有一種感覺,雖然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正不正確,那就是父親也沒有因爵士父 子的死亡而真正難過痛心。
  沉默了片刻,嘉莉塔遲疑不決地問:
  「現在……誰……住在莊園裡……爸爸?」
  「我也不太清楚,」她父親回答:「不過我打算去查個清—焚。」
  和往常一樣,他很神秘地不再跟她多提這事。
  數個月之後,愛瑪聽說新任的韋恩漢爵士現正在非洲的某個地方,而且韋家的人還 寫信通知他回來繼承爵位。
  「你看他會不會已經結婚了?」嘉莉塔問過愛瑪。
  「沒有人知道,小姐。自從艾瓦力先生到國外去之後,人們好多年都沒聽到他的消 息了。」
  「他為什麼要到國外去呢?」
  「他的父親死在滑鐵盧,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但我聽說艾瓦力先生從來不和吉瓦 西先生打交道。在他們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彼此就時常打架呢。
  嘉莉塔可以體會到這一點。她覺得新承爵位的韋恩漢爵士開始佔據了她的心靈,而 且自已也不再覺得像吉瓦西韋尼死掉之後那麼輕鬆自在了。
  她意識到父親正迫不及待地等候他回來。
  人們仍然不斷地在阿拉丁貯藏室進進出出,她知道,在豪華的辦公室裡,他父親正 在進行—項新計劃。
  一天,當她有事到辦公室拿東西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張藍圖,藍 圖上還有一行字:「韋恩漢艾比莊園」。
  從那時開始,她覺得自己正步向一個不可知的可怕的末」來。
  她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壓力正朝她撲來,她無處也無法躲:避。
  而今,她坐在書房的窗戶旁邊,她知道這股壓迫感就翠—在她身上。
  她就是閉上眼睛也彷彿看到身材高大、有著一副寬闊兼膀的韋恩漢爵士,正伸長臂 膀把一個酒杯放回架子裡。
  他比她父親還高,看起來又人又壯又黑,像個凶神惡煞似的。
  她看到的他只是驚鴻一瞥;
  但這已經夠了,她心想,假如這又是韋尼家的人,她是寧死也不願嫁給他的。
  「你在想什麼?親愛的。」達森小姐問:「來,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你知道, 事情有個人可以商量總是好的。」
  自從達森小姐專門照顧她之後,她們兩人是無話不談的,不過這件事嘉莉塔沒有把 握告訴她,因為這裡牽涉到一位她最敬愛的人。
  她心中正盤算著一個秘密,一個在任何情況下別人也無法猜得透的秘密。
  她費了一番工夫才從窗邊站起來朝她的家庭教師走去。
  「你知道我不想結婚,」她說:「大部分的原因是我捨不將離開你,達森。自從媽 媽死了之後,你對我一直這麼好。」
  她跪在達森小姐的椅邊,把頭埋在她胸上。
  「我也捨不得離開你,親愛的。」達森小姐一面放下針線一面摟住嘉莉塔。
  「也許一兩年之後我可以再回到你身邊。」
  「你怎麼可能回來呢?」嘉莉塔低聲問道。
  「當你有了寶寶,親愛的,你會希望他們接受教育,並且變得和你一樣聰明。那時 候,我就可以像教你一樣地教導他們了。」
  嘉莉塔朝她身邊挪近了一點兒。
  同時,在她內心也響起了一個聲音:
  「和那個男人生小孩?絕不可能!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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