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朋友之中憂慮最多的無疑是達達尼昂。雖然他作為禁軍,裝備比那幾個火槍手要容
易籌辦些,因為幾個火槍手同時又是紳士。但是,加斯科尼這個小青年的個性,我們是瞭解
的。他凡事總是深思熟慮,並且近乎吝嗇,反過來卻幾乎比阿托斯還愛好虛榮。除了虛榮心
方面的考慮,這時的達達尼昂,還有一種不那麼自私的憂慮不安。他千方百計打聽波那瑟太
太的情況,卻是沒有得到半點消息。特雷維爾先生向王后提起過,王后也不知道年輕的服飾
用品店老闆娘的下落,只是答應派人去尋找。可是這種許諾並不落實,很難叫達達尼昂安心。
阿托斯待在家裡不出門,決心為裝備的事不跨出大門一步。
「我們還有半個月時間,」他對幾個朋友說,「好吧,如果半個月後我什麼也沒找到,
或者不如說沒有什麼來找我,我作為忠實的天主教徒,雖然不能飲彈自殺,但我一定找紅衣
主教的四名衛士或者八個英國人大打一架,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他們人多,肯定能打死
我的。那麼,人們就會說我是為國王而死的,這就等於我盡了職而無需準備裝備。」
波托斯兩手抄在背後,一直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斷點著頭說道:
「我要按照我的主意去辦。」
阿拉米斯心事重重,頭髮散亂,一言不發。
這種誰都不開心的情景,說明幾個朋友之中籠罩著憂愁的氣氛。
幾個跟班呢,都像給希波呂托斯拉車的馬1一樣,分擔著主人的憂愁。穆斯克東把吃剩
的麵包塊全貯存起來;巴贊已經皈依宗教,成天泡在教堂裡;普朗歇觀看蒼蠅飛來飛去;格
裡默呢,大家的憂愁也無法使他打破主人強加給他的沉默,成天唉聲歎氣,連石頭聽了都會
同情。
1希臘神話中雅典國王忒修斯之子,其後母愛上了他,遭其拒絕,遂自殺,留下遺
書,說他侮辱了她。忒修斯不聽兒子抗辯,將其放逐,並用咒語令海神派海怪驚嚇其拉車之
馬,至使希波呂托斯車毀人亡。
三個朋友——正如我們所說的,阿托斯發誓不會為了裝備的事邁出大門一步——三個朋
友每天早出晚歸,在街上遊蕩,掃視著街面的每塊石板,看前面經過的人是否失落有錢袋
子。凡經過的地方,他們處處留心,就像獵人在搜尋野獸的足跡。及至彼此相遇的時候,每
個人的目光都帶著失望的神色,像是相互詢問:「你發現什麼東西沒有?」
波托斯是頭一個產生主意的,就抓住這個主意不放,所以他頭一個採取了行動。可敬的
波托斯是一個實幹家。有一天,達達尼昂看見他向聖洛教堂走去,便不自覺的跟在他後邊,
只見他在邁進教堂之前往上捲一捲小鬍子,捻捻唇下的短鬚,這動作通常表明他產生了征服
的慾望。達達尼昂小心翼翼地隱蔽自己,波托斯以為沒有人看見他。達達尼昂跟著他進了教
堂。波托斯走到一根柱子旁邊,背靠柱子站著;達達尼昂一直沒有被發覺,靠在柱子的另一
面。
正好這天講道,所以教堂裡人很多。波托斯利用人多擁擠,悄悄地打量每個婦女。多虧
了穆斯克東的細心照顧,他雖然內心憂愁,但外表看不出來。他的氈帽的確有點磨壞了,羽
翎有點褪色,衣服上面繡的花已有點發暗,花邊也有點不成形了,但是在教堂裡半明半暗的
光線下,這些細小的地方都看不出來。波托斯始終是那個英武的波托斯。
達達尼昂注意到:在離波托斯和他所靠的柱子最近的長凳上,坐著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
婦人,雖然有點面黃肌瘦,披著黑色頭巾,但身子挺得筆直,臉上現出高傲的神色。波托斯
兩眼偷偷地在那位夫人身上溜來溜去,然後又朝大殿深處張望。
那位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時向輕浮的波托斯送來一個閃電般的秋波,於是波托斯
立刻癡迷地盯住她。這顯然是波托斯挑逗那位披黑色頭巾夫人的一種手腕,因為那位夫人拼
命咬住嘴唇,不時搔搔鼻尖,坐在凳子上現出絕望、不安的神色。
這一切波托斯看在眼裡,他又捲一卷小鬍子,捻一捻唇下的短鬚,開始對唱詩台旁邊一
位漂亮的夫人擠眉弄眼;那位夫人不僅漂亮,而且看上去是位貴夫人,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小
黑奴專門給她拿跪墊,還有一位使女為她拎著帶勳徽圖案、裝彌撒經書的袋子。
披黑頭巾的夫人順著波托斯的目光,曲曲折折望過去,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跪在絨
墊上、帶著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身上。
這時,波托斯更是變本加厲,又是眨眼睛,又是將手指貼在嘴唇上飛吻,臉上露著氣人
的微笑——的確把那個風韻猶存、受到輕視的夫人氣得要死。
那位夫人後悔莫及,拍著胸脯,「咳!」了一聲。這聲歎息那樣響,使所有人,甚至跪
在紅墊上的那位夫人,都回頭來看她。波托斯仍然不理會她,他明明聽見了她的歎息,卻故
意裝聾。
跪在紅墊子上的夫人給披黑頭巾的夫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因為在披黑頭巾的夫人心目
中,她非常漂亮,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她也給波托斯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因為波托斯覺
得她比披黑頭巾的夫人更有姿色。那位夫人也給達達尼昂產生了強烈的印象,達達尼昂認出
她就是在默恩、加萊和杜弗爾見過的那個女人,他痛恨的那個鬢角帶傷疤的傢伙曾經叫她米
拉迪。
達達尼昂一面注意那位夫人,一面繼續觀察波托斯的把戲,覺得挺有意思。他覺得披黑
頭巾的夫人可能就是熊瞎子街那位訴訟代理人夫人,因為聖洛教堂離那條街不遠。
因此他推想,波托斯是在報尚蒂利那次失敗之仇;那次,訴訟代理人夫人硬是守住她的
錢袋子一毛不拔。
然而在這一切之中,達達尼昂注意到,並沒有一張臉回應波托斯的獻慇勤。波托斯所追
求的只不過是虛妄和幻想。不過,對於真正的愛情、真正的妒忌來講,除了虛妄和幻想,還
有什麼實在的東西嗎?
講道結束了。訴訟代理人夫人向聖水缸走去。波托斯連忙搶到她前面,不是將一個指
頭,而是將整個手泡進聖水之中。訴訟代理人夫人莞爾一笑,以為波托斯這樣認真是為了
她。可是,她很快傷心地發現自己想錯了:當她離他三步遠時,波托斯把頭轉向一邊,依然
注視著跪在紅墊子上的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已經站起來,正帶著小黑奴和使女向聖水缸走過
來。
等她走到身邊時,波托斯趕緊從聖水缸裡抽出水淋淋的手。那位花容月貌的女信徒用她
纖細的手觸一下波托斯粗大的手,微笑著畫個十字,走出了教堂。
訴訟代理人夫人覺得這太過分了。她毫不懷疑這位夫人與波托斯兩個人勾勾搭搭。如果
她是貴夫人,這時她必定會暈倒過去。可是,她不過是位訴訟代理人夫人,所以她只是慍怒
地對火槍手說:
「喂!波托斯先生,您不給我點聖水嗎?」
聽到這個聲音,波托斯像睡了一百年突然被驚醒了似的。
「夫……夫人,」他叫起來,「真是您嗎?您丈夫親愛的科克納爾先生身體怎麼樣?他
還是像以往那樣麻木不仁嗎?您說我這雙眼睛到哪兒去了,布道持續了兩個鐘頭,我甚至沒
有瞥見您!」
「我就坐在您旁邊,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說道,「您沒有瞥見我,因為您兩眼只顧
盯著剛才您送去聖水的那位漂亮夫人了。」
波托斯裝出一副尷尬的樣子:
「唉!您看見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
「對呀,」波托斯漫不經心地說,「那是我的女朋友之中的一位公爵夫人。她丈夫愛吃
醋,我很難和她見面,所以她通知我說,她今天要來這個偏僻街區的小教堂,目的只是見上
我一面。」
「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說道,「您願意把胳膊伸給我挎五分鐘,好讓我高高
興興和您聊一聊嗎?」
「怎麼不願意,夫人。」波托斯暗自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個賭徒要玩一個引對方上鉤的
手法,悄悄笑了一樣。
這時,達達尼昂去追米拉迪,從他們身旁經過。他往波托斯那邊瞟一眼,看見了他那得
意洋洋的眼神。
「嘿嘿!」想到這個風流時代異常輕浮的道德風尚,他不免暗暗發笑,「瞧吧,這一位
大概能在預定時間準備好裝備啦。」
波托斯像一條船服從舵把的操縱一樣,訴訟代理人夫人的胳膊往哪邊使勁,他就跟著她
往哪邊走,一直走到聖馬克魯瓦爾隱修院的迴廊裡。這條迴廊兩頭有旋轉柵欄門,很少有人
出入,白天只看得見乞丐在這裡吃東西,或者小孩在這裡玩耍。
「啊!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留意到,這裡除了乞丐和小孩之外,再沒有什麼
人看見他們,沒有什麼人聽見他們說話,便叫道,「啊!波托斯先生!看來您是一個了不起
的勝利者羅!」
「我嗎,夫人!」波托斯神氣活現地問道,「為什麼這樣說?」
「剛才那些暗號和那聖水呢?那位帶著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至少是位公主吧!」
「您搞錯了,天哪!不是的。」波托斯答道,「她僅僅是位公爵夫人。」
「那麼,在門口等候的那個男跟班,還有那輛豪華四輪馬車,以及坐在車裡等候的那個
穿講究號衣的車伕呢?」
男跟班也好,豪華四輪馬車也好,波托斯統統都沒看見,可是科克納爾太太作為一個嫉
妒的女人,什麼都看在眼裡。
波托斯後悔沒有乾脆把跪在紅墊子上那個女人說成公主。
「呵!您成了所有美人兒的寵兒啦,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歎口氣又說道。
「是呀,」波托斯答道,「您知道,我天生這樣一副好儀表,當然有的是好運氣。」
「天哪!男人多麼健忘!」訴訟代理人夫人抬眼望著天空說道。
「我覺得男人還沒有女人健忘。」波托斯反駁道,「因為說到底,夫人,可以講我是您
的犧牲品。那時我負了傷,生命垂危,眼看著外科醫生丟下我不管;我作為名門望族的後
代,完全信任您的友誼,卻差一點因為受傷和飢餓死在尚蒂利一家不像樣的客店裡。我連續
給您寫了幾封火熱的信,您居然一封也不屑於回答。」
「可是,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說話吞吞吐吐,她覺得拿當時的貴夫人的品
行來衡量,她的確做錯了。
「而我為了您,放棄了帕納夫洛爾伯爵夫人……」
「這我知道。」
「還有某某男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別數落我了。」
「還有某某公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請寬宏大量一些!」
「您說得對,夫人,我數都數不完。」
「那是我丈夫硬是不肯借。」
「科克納爾夫人,」波托斯說,「還記得您寫給我的頭一封信嗎,我可是永遠銘刻在心
中。」
訴訟代理人夫人長歎一聲。
「不過,」她說,「也因為您要借的錢數目大了一點兒。」
「科克納爾夫人,我可是優先想到您。其實,我只需給某某公爵夫人寫封信……我不願
意講出她的姓名,因為我不想損害一個女人的名譽。不過我知道,只要我給她寫封信,她就
會給我寄來一千五。」
訴訟代理人夫人掉眼淚了。
「波托斯先生,」她說道,「我向您發誓,您把我懲罰得夠了,將來您再遇到這樣的情
況,只要對我說一聲就行了。」
「得了吧,夫人,」波托斯裝得反感地說道,「請別提錢的事,太丟人啦。」
「這樣說您不再愛我了!」訴訟代理人夫人傷心地一字一頓說道。
波托斯保持著莊重的沉默。
「您就是這樣回答我?咳!我明白啦。」
「想一想您對我的傷害吧,夫人。這傷害至今還留在這兒呢。」波托斯將手放在心窩
上,使勁按了按。
「我一定會補救的,您看吧,親愛的波托斯。」
「況且,我求了您什麼呢?」波托斯天真爛漫地聳聳肩膀說道,「只不過借點錢罷了。
說到底,我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您不富有,科克納爾夫人,我知道您丈夫不得不從
可憐的訴訟人身上搾取幾個可憐的埃居。啊!如果您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公爵夫人,那
就是另一碼事,您就是不可原諒的了。」
訴訟代理人夫人感到氣惱。
「要知道,波托斯先生,」她說道,「我的銀櫃,儘管是一位訴訟代理人夫人的銀櫃,
也許比您那些破了產而又裝腔作勢的女人的銀櫃充裕得多哩!」
「那麼,您就加倍地傷害了我,」波托斯抽出被訴訟代理人夫人挽住的胳膊,說道,
「既然您富有,科克納爾夫人,您拒絕借錢給我就不能原諒了。」
「我說自己富有,」訴訟代理人夫人發現扯得太遠了,說道,「不應該照字面來理解這
句話。我並不是真的很闊,只不過生活寬裕而已。」
「行啦,夫人,」波托斯說,「請別再談這個了。您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們之間連起
碼的同情心都談不上。」
「您真薄情!」
「哼!您去埋怨好啦!」波托斯說。
「去找您那個漂亮公爵夫人吧!我不留您。」
「嘿!她已經不像我想像的那樣乾巴巴啦!」
「得了,波托斯先生,我最後問您一遍:您還愛我不?」
「唉!夫人,」波托斯裝出最憂傷的口氣說道,「我們就要去打仗啦,而我預感到自己
這次會戰死沙場,在這種時候……」
「啊!別說這種話!」訴訟代理人夫人大聲說著嚎啕哭起來。
「我的確有這種預感。」波托斯越來越憂傷了。
「還不如說您另有新歡了呢。」
「沒有,我坦白告訴您。沒有任何對像能讓我動心。甚至我覺得在這兒,在我的心坎
上,總有一個聲音在為您說話。不過,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半個月
之後就要開始了,這陣子我要為裝備的事愁得要死啦。另外呢,為了籌措出征所必需的錢,
我還得回布列塔尼偏僻的老家一趟。」
波托斯注意到愛情和吝嗇展開了最後的鬥爭,便接著說道:
「您剛才在教堂見到的那位公爵夫人家的領地離我家很近,我們打算一塊走。您知道,
旅行嘛,有兩個人結伴,路程就不覺得遠。」
「您在巴黎就沒有朋友嗎,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問道。
「我原來以為有呢,」波托斯又裝出憂傷的樣子,「可是我發現自己錯啦。」
「您有朋友,波托斯先生,您有朋友,」訴訟代理人夫人衝動地說道;這種衝動連她自
己也感到吃驚。「明天您上家裡來吧。您是我姑媽的兒子,因此是我的表兄弟。您是從庇卡
底的諾戎來的,在巴黎有好幾樁訴訟案,但還沒找到訴訟代理人。
這一切您都記住了嗎?」
「全記住啦,夫人。」
「晚餐的時候來。」
「很好。」
「在我丈夫面前您得放莊重點兒,他雖然七十三歲了,還是詭計多端的。」
「七十三歲了!喲!好年齡!」波托斯說道。
「您想說他高壽吧,波托斯先生。所以,這可憐而親愛的人兒隨時都可能讓我變成寡
婦。」訴訟代理人夫人說著,意味深長地看波托斯一眼,「幸好我們在結婚的契約裡達成了
協議,全部財產歸未亡人繼承。」
「全部嗎?」波托斯問道。
「全部。」
「看得出來,您真是一個想得周到的女人,親愛的科克納爾夫人。」波托斯溫柔地握住
訴訟代理人夫人的手說道。「咱倆言歸於好了是嗎,親愛的波托斯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
嬌滴滴地問道。
「終生不變。」波托斯以同樣的口氣說道。
「那麼再見吧,我不可靠的傢伙。」
「再見,我健忘的人兒。」
「明天吧,我的天使。」
「明天見,我的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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