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答腔,不再廢話,僅是瞪了他一眼之後轉身走開,然後駕著車走了。
回到頂樓,那套房的門沒鎖,傅崇恩開了門,見蘇淇旻站在窗邊望著外頭,一動也不動的。
「是她嗎?」他問:「是她威脅你,是嗎?」
靜了好半晌,她才啟口:「就算沒有她,我們還是不適合。」
他沒吭聲,等著她的下文。
「我們的身份差太多了。」她回過頭來,望向他。「未來,你的家人會怎麼看我?會怎麼看沛忻?我可以不管那些眼光,可是沛忻呢?她還小,她不懂,她只會覺得被人欺負。我不要給她那種環境。」
--就算能給她一個爸爸,也不願意嗎?
傅崇恩差點就這麼說出口,但是他沒有。孫智媛的狠話猶在耳邊。
即使他理直氣壯,即使他們之間確實沒有婚外情,但他不想將她們母女倆捲入這注定兩敗俱傷的戰場裡。
「去接沛忻吧。」
他認了命,彷彿被人掐著脖子,他還能夠多說什麼?不說,是失去她;多說,是害了她。
總之進退兩難,他還有什麼路可以選?乾脆自己切腹比較快。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她冷冷拒絕。
「你的車子不是撞爛了嗎?你怎麼接?」
「我不能用走的嗎?我連接自己的小孩都必須依靠你了,那我以後怎麼辦?」
擁著的時候有多甜,失去的時候就有多苦。她幾乎是吼著,然後拿了鑰匙就往門外去。
「你自己走吧,不送!」語畢,甩上門。
當悲傷到了極點,便成了恨。
她恨他那張臉,每多看一眼,心上便是多一刀。一路上,她哭個不停,管他引來多少人的側目,她想,她待會兒必須笑著接沛忻回家,所以她要一次哭完、一次哭夠。
是啊,結束了。
都結束了。
對她而言,這段感情絢爛得像火花,卻也短暫得像火花,就像那五顏六色的煙火。在他們的兩人世界裡,其實從來就不是兩個人。
離婚、單親、一筆債、一份工作。
從來就不只是兩個人。
傅崇恩幾乎成了醫院裡的一縷幽魂。
除了看診之外,其餘時間他大概全是恍惚著的。蘇淇旻就像是直接從他生活裡蒸發似的,彷彿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只是假象。
果然,她搬走了,沒留下隻字片語。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確定蘇淇旻已經不住在那扇門裡的時候,當下的殺傷力其實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想。
偶爾他會拿起手機,想聽聽她的聲音,可是考慮到最後總是無言地放下。
他怕,他是真的怕。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沖,反正籌碼是自己,敗了頂多拍拍塵灰,再戰就是。可是現在不同,那籌碼是她、是她女兒,他如何戰?橫豎揮刀都是砍傷自己最想保護的人。
自從那天她當著他的面甩門離去之後,他的心臟便一直是揪著的,就像是被什麼給拴住,吸氣也痛,吐息也疼。
於是他幹了一件蠢事。
他拿著自己的健保卡到櫃檯掛號,掛了自己哥哥的門診,然後穿著白袍坐在候診區裡發愣。
「這醫生是怎麼回事?」
「他是醫生嗎?」
「醫生怎麼坐在這裡?」
旁邊好像有人這麼竊竊私語著。
他不在乎。
當傅知賢看見崇恩走進門診的時候,一時以為他只是有事來商量,想也沒想的就說:「怎麼了?要很久嗎?」
傅崇恩沒答話,逕自一屁股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要多久,不是你來決定?」
「……你在說什麼?」
倏地「啪」一聲,傅崇恩的大掌落在那本病歷上。
「我現在是病人。」
低頭看仔細,還真的是他的名字。傅知賢呆愣了一下,心想,這弟弟是發什麼神經,竟然還掛號。
「你發瘋嗎?」
「不然你幫我轉精神科。」
「少跟我瘋言瘋言,你到底要幹嘛?」他倒也習慣崇恩的無厘頭。
「我心臟痛。」
傅知賢聽了,吃了一驚。
「痛?怎麼會?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他以為是手術的後遺症,便戴上了聽診器,追問:「哪一種痛法?」
「我分不出來。」
「什麼叫分不出來?」左聽聽,右聽聽,好像沒什麼異狀。「還是安排個檢查比較保險--」
收回聽診器,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傅知賢的腦海。
--他,指的該不會是另一種「心痛」吧?
「……」傅知賢靜了幾秒,確定自己是被耍了。「你是說,被女人甩掉之後的那一種痛法嗎?」
噗!
旁邊的護士不小心笑了出來。
「對不起……你們繼續。」她道歉,憋得好辛苦。
「我說我分不出來。」
傅知賢歎了一聲,連病歷也不翻了。「如果是我說的那一種的話,那你沒救了,轉安寧病房吧。」
「你……這是身為醫生可以說的話嗎?」他苦笑。
「這是身為你哥要說的話。」
聽了,傅崇恩翻了個白眼,乾笑兩聲。
唉。
傅知賢直接拿來下一名病患的病歷表,繼續道:「別鬧了,我要繼續看診,中午休息我再去找你吧。」
「去安寧病房找我嗎?」
啪!暗知賢拿著那本病歷往他頭上巴去。「快滾。」
「沒人性。」
傅崇恩先是故作心碎的表情,然後才識相地離去。
待中午休診時,傅知賢卻找不到弟弟。他不在休息室,也不在辦公室,打他手機也沒接。
繞了老半天,最後是在中庭找到他。
見他呆呆坐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那模樣讓傅知賢既同情又好笑。
他走到傅崇恩身旁,坐下。
「怎麼回事?」他扭開手上的瓶裝烏龍茶,灌一口。「我聽說你和智媛復合了?」
傅崇恩聽了,覺得這流言未免也太誇張。「你開玩笑嗎?她還讓我活命就已經阿彌陀佛了,還復合?」
「我想也是。」他吁了口氣,轉上瓶蓋,然後一同盯著前方。「是她逼你和那個單親小媽媽分手?」
這話讓傅崇恩頓了一下,他轉過頭,怔怔地看了傅知賢幾秒。
「你好聰明。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你寫在臉上。」
「……」他無語了。
「但是我很好奇她怎麼逼得動你。」傅知賢皺了皺眉,納悶著。
這弟弟從小就不太理會旁人的意見,如果有一種動物可以形容他,那一定是脫韁的野馬。
一個女人要怎麼逼得了這匹野馬?
傅崇恩沒搶著答,他還在思考著:那到底算是威脅他還是威脅蘇淇旻?總之--
「反正,大概就是我如果再靠近她的話,智媛就會提告。」
「告?告什麼?」
「妨害家庭。」
「……你是在離婚前出軌?」
「當然不是啊。」
「那她要告什麼?」
傅崇恩又笑了。
「你傻了嗎?她是律師,白的都可以說成黑的。」
「也是。」傅知賢低下頭,苦笑,就說他最討厭學法律的人了。
「所以我現在簡直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雞。」隨時擔心著會有一刀揮下來。
「那也沒辦法。」傅知賢笑了一笑,幸災樂禍。「誰叫你那麼急,踢到鐵板了吧。」
「什麼鐵板?」他皺眉。
「你呀。從以前就是這樣,做事一向不管別人怎麼看,就算你和智媛早就跟離了婚沒啥兩樣,可是在別人看來,還是會認為『你才剛離婚就搭上別的女人』。這點對你很不利。」
傅崇恩不語,彷彿是傷口被人一腳給踩中。
「等一陣子吧。」這是最由衷的建議。「等孫智媛沒空理你、等那些人忘了這段八卦,你們再開始交往也不--」
「她已經搬走了。」傅崇恩打斷他的話。「連地址都沒留。」
「廢話!隨時會被告,誰還敢跟你有牽扯。」
這話讓傅崇恩哭笑不得。「……原來是這樣。」
「唉,你現在想再多也沒用,這種事需要時間。」見那哭喪的臉,傅知賢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先這樣吧,我待會兒和胸腔內科的醫生有個會議,要先上樓了。」
「你去忙吧。」傅崇恩淺笑,向他擺了擺手。
卻在傅知賢轉身邁出幾步之後,他高聲叫喚了對方。「對了,知賢,還有一件事。」
「什麼?」對方回過頭。
「我想離開醫院。」
一怔,傅知賢先是愣住,隨後便懂了他的意思,然後他聳肩。「我沒意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三百多公里。
這是蘇淇旻拉出來的距離。
在那之後,她以三千八的價格在台南市郊租下一間大套房,空間整整是過去那小窩的兩倍大。
看著沛忻樂得在裡頭又跑又跳,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卻也必須出聲制止:「好了,你不要這樣亂跳,不然等一下跌倒了就不要哭。」
被這一念,小沛忻搞笑地故作立正站好,那模樣逗得蘇淇旻直想捏捏她的小臉。「你唷。」
「那,媽咪媽咪!」小沛忻馬上破功,又興奮了起來。
「幹嘛?」
「叔叔什麼時候會來?」
這一箭直穿腦門。
她愣住,先是空白了一會兒,才笑道:「你要乖,叔叔他工作很忙很忙,最近應該沒空過來陪你玩。」
「那,叔叔為什麼很忙很忙?」
「因為叔叔的工作就是要幫小朋友看病啊。」
「那,我不生病的話,叔叔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你想太多。你以為全世界只有你是小朋友哦?」
「那,要怎麼樣才可以讓全……」她畫了個好大的圈圈。「世界的小朋友都不生病?」
「你很囉唆耶。」
「那,叔叔什麼時候會來?」
「你剛才問過了。」這小孩真的好煩,她乾脆用威脅的:「我警告你哦,你再繼續叔叔叔叔叔不停的話,我就不帶你去玩。」
小沛忻即刻閉上嘴,又立正了。
「嗯,很好,很乖。」
當晚,是她們母女倆搬來這裡的第一夜。小沛忻的睡眠毫無障礙,完全沒有認床的問題,反倒是蘇淇旻,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沒有一丁點兒的睡意。
她瞄了一眼床頭的鬧鐘--PM11:48。
他應該下班了吧?
不過,轉念她又笑自己傻。他下班了干她何事?是她自己選擇逃到這麼遠來,又有什麼資格去想他?
翻來覆去,她乾脆下床,從背包裡拿個東西便走到陽台上。
她點了根煙。
那是今天下午瞞著沛忻偷偷買來的。然後她吸了一口,呼出,望著夜空,發愣著。
好奇怪,住台北那麼多年,她從來沒像此刻一樣在夜裡站上陽台發呆。不過想想也是,台北可不是每間房子都有陽台。
想著想著,她不自覺揚起淺淺的苦笑。
幹嘛沒事逃這麼遠呢?與其說是不想讓他找到,不如說是克制自己不去找他。距離可以相隔千百里,那思念呢?離得愈遠,就愈不容易想起嗎?
顯然沒有。
不過就是降低殘火落在死灰上的機率而已。
「抽煙對健康不好哦。」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憶起傅崇恩那天的模樣,她忍不住看了指間那根燃了一半的煙,腦海裡不自覺地浮出與記憶全然不同的畫面。
--她打開煙盒,裡面是空的。她咕噥抱怨一句,然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