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麼意思?」
聽了她的話,傅崇恩一開始還不解,隨即意會了過來。「哦,你誤會了,我看診比較慢,拖到她的用餐時間,所以才--」
「你可以快一點開藥,不需要支開她,也好節省我的時間。」她眼直直地瞅著眼前這個穿白袍的男人。
傅崇恩頓了頓,她這番話也有道理。
「那好吧。」他微笑,一點兒也不打算撕下身上的標籤。「要給小妹妹打針嗎?還是先吃退燒藥?」
「先吃藥就好。」她沒那種閒錢支付點滴的費用。
「那就先開三天的藥,之後再找時間回診。」他鍵入藥品名稱。
「還要回診?」
她的反應讓傅崇恩愣了一會兒。
「……如果狀況都很好的話,當然是不需要再來。」她大概是真的很討厭他吧?聽到要回診的反應竟是如此嫌惡。
「我的意思是……」掛號費很貴。
盯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傅崇恩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
明明是長得這麼甜美可人的女孩,每每開口卻像是只豎起毛髮的野貓,又會在某些時候的瞬間露出那種稍縱即逝的超齡……或是稚氣。
例如,突然講話像個歷盡滄桑的老頭;又偶爾像個淘氣愛耍大人的死小孩。
「沒關係,我先幫你掛號,有問題再來,沒問題就不用回診了。」語畢,他印出了藥單,交給對方。
「這樣就好了嗎?」她問。
「是,這樣就行了。」他可不想再被當成變態。
「那--」她摸摸女兒的頭。「跟醫生伯伯說再見。」
伯伯?他才二十九歲,居然叫他伯伯?傅崇恩差點以為自己耳殘聽錯。
「伯伯再見。」媽媽說了算,小女孩天真地揮手告別。
他微笑,乾脆裝聾,然後看著可愛的大女孩牽著可愛的小女孩一同走出診間,霎時之間他好奇,那女人也是這麼對待孩子的父親嗎?如果是的話,未免也太--
突然,他聯想到了某件事。
幾分鐘前,當他叫護士去吃飯的時候,為什麼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誤會他要追求她?一般當了媽媽的人,不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不是嗎?
除非她經常被人追求。
既然那女人經常被人追求,那是否代表著……
傅崇恩恍然大悟,立刻調出蘇沛忻的資料,從出生到現在三歲。果然,她沒有爸爸。
難怪他會直覺以為她們是姐妹。
不只是因為她那太早當媽的年紀,而是兩個人都姓蘇。傅崇恩在當下並沒有想到那會是母姓,現在他倒是懂了。也懂了她那像極了刺蝟的性格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盈萱,借我三千塊。」
雖然很難以啟齒,但是蘇淇旻不想對自己最好的朋友繞圈子。「對不起,我知道我還欠你兩千,我找到工作後一定會盡快還你。」
手機另一端先是沉默,然後傳來歎息。
「錢真的是小事,只是你這樣我很擔心。」
田盈萱又想碎碎念了。「都已經過了三年,你該和家裡聯絡了吧?哪有人跟家裡冷戰那麼久的?先不論好壞,至少小孩交給你媽帶著,你不管要找工作還是要上班都方便,不是嗎?」
一份微薄的薪水,她要租房子、要養自己、要養女兒,還要養保母。沒錯,是真的很勉強,但這是她自己選的。
蘇淇旻笑了一笑,道:「你忍心看我被自己的爸爸冷嘲熱諷嗎?」
對方又是一聲歎氣。
「我問你,你的尊嚴和你女兒的安穩生活,哪一個重要?」
這個問題堵死了蘇淇旻。
答案很清楚只有一個,但是她卻選不下手。
「我知道啦……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會乖乖回家,你別逼我回去。你記得我當初走得多狼狽吧?」
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提著行李,淋成落湯雞,站在大學的宿舍門外。
「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田盈萱苦笑,很難遺忘當年的那一幕。「你現在人在哪裡?三千塊怎麼拿給你?」
「我在醫院,我晚點去找你拿就好。」
「醫院?怎麼了?」
「沛忻發燒,我帶她來看醫生。」
「哦,這陣子感冒的人還滿多的,你自己保重啊。」
「對了,盈萱,你有沒有認識法學院的人?」
「……啊!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去認識那邊的。幹嘛?」
「就上次跟你提過的……莫名其妙就解雇我的那個王八蛋。」
那王八蛋在面試的時候,只問她會不會用Word、會不會用Excel、會不會中文打字,豈知在錄取之後,竟然以「你沒主動告知有女兒」為由,就這樣把她給火掉。
搞什麼!她可是推掉了另外兩個工作啊。
「我找了一家法律事務所問過了,」蘇淇旻繼續說道:「裡面的律師跟我說那個告不動,因為是我自己蓄意隱瞞--拜託!我哪有蓄意隱瞞,他要我填的履歷表裡面又沒有子女欄。」
「呃……」田盈萱一陣支吾,她跟法律不太熟。「我也不知道這能不能告耶,你要不要換一家問問?」
「算了啦,既然沒有認識的,我也沒那種時間再去找人問,直接找新的工作還比較實在。」
「也是。和法律扯上的話就沒完沒了了。」她附和。
「對了,你下午有課吧?」蘇淇旻把話題轉了方向。
「有。怎麼?」
「那我晚上再過去找你。」
「OK。要來之前再打通電話給我。」
「好。」
然後她們簡單的告別,先後掛斷了電話。
「沛忻,我們走……」蘇淇旻回頭,卻發現坐在批價櫃檯前的女兒身邊多了一個陌生人。
不,不該說是陌生人,因為十五分鐘前才見過面。
「你又想幹嘛了?」她沒好氣的坐到小沛忻的左手邊,白眼瞪著小沛忻右手邊的傅醫師。
他笑了一笑,道:「我是看你講電話講得那麼認真,所以好心幫你顧小孩,免得有可疑的人想把她拐走。」
「最可疑的人只有你吧?」
他低下頭,笑得更開了,然後抬起頭來話風一轉:「所以……你去事務所是因為被開除?」
蘇淇旻一愣。
「你偷聽我講電話?」
「不是我故意要偷聽,是你嗓子太大。」
「你--」她突然覺得耳根一熱,抓了小沛忻的手就要離開。「再見。」
「好好,我道歉,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走向醫院大門了。她牽著的小女孩頻頻回頭,最後揮手向他byebye,然後母女倆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傅崇恩在原處發愣了一會兒。
是他表達方式出了問題?還是自己的臉真的這麼欠揍?他是真心想出手幫她,可是為什麼每次都會把她惹毛?
他本來想,也許可以把智媛直接介紹給她;他本來想,也許可以借她一點錢急用;他本來想,也許可以介紹她一份工作……
想來想去,面對的只是一張空椅子。他甩甩頭。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這麼離開也好。
有了結論,他從座椅上站起來,直往地下室的餐廳走去,準備把自己撐飽一點以補償這一整個上午的精神損耗。
第二次看見那對母女的時候,不是在診間,而是在醫院的餐廳。
是回診吧?他猜。
由於上次只是代班,所以他替小女孩所預約的門診,理所當然的也是掛在原屬的郭醫生底下,而不是他。
她沒認出他來。
可能是因為他沒穿著白袍;可能是根本不記得他的臉;也可能是她忘了戴隱形眼鏡?
總之,他很平安無事地端著餐盤,在她後面那一桌坐了下來--而且還是大大方方地從她眼前經過。
是故意的嗎?視而不見。
他低笑,也不是不可能,以她先前的辛辣作風。
「媽咪,」小女孩突然放下了筷子,抬起頭來看著身旁的蘇淇旻。「你為什麼不吃飯?」
聽聞這問話,傅崇恩進食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
「乖,你吃就好,媽咪不餓。」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微笑。
他看見了她側面的笑顏。
原來,她其實可以笑得這麼好看。
傅崇恩扒了一口白飯,配了一口青菜。所以說,她不是對每個人都很夜叉。
「可是媽咪的肚子一直叫,好吵。」
噗。
這回他噗在心裡。
小女孩天真的一句話害得傅崇恩差點兒又笑場。他卯起來扒了好幾口飯,硬是把笑聲給吞回去。
「囉唆,你吃你的啦。」
「哦……」小女孩無辜被罵,只好低頭繼續悶悶地吃著那碗湯麵。
突然,有人的行動電話響了。
是蘇淇旻的手機。傅崇恩見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的顯示,似乎顯得有些猶豫的樣子。
最後,她還是接了起來。
「喂?房東太太。」
原來是房東,傅崇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附餐送的紅茶,然後繼續看戲。
「是,是,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對我已經很通融了,可是我真的--」蘇淇旻低下頭,雙肩垂落,靜靜聆聽著彼端的抱怨。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真的很對不起,拜託你再讓我延期一個月好嗎?看在我女兒還小的份上……」
看著她的背影,傅崇恩忍不住暗忖:這一雙瘦弱的肩膀到底已經扛了多少擔子在上面?
先前看過了蘇沛忻的出生資料,他知道蘇淇旻今年才二十三歲。同年紀的女孩子,要嘛玩得正瘋,要嘛拚死拚活想要考上研究所,再不然就是忙著找尋第一份工作。而她呢?她在煩惱這個月的房租、煩惱女兒的下一餐。
突然,蘇淇旻從位子上站起,這動作打斷了傅崇恩的思緒。
「沛忻,你在這裡吃飯,不要亂跑,媽媽去旁邊講電話。知道嗎?」她在小女孩身旁細語。
「好。」小女孩很乖,沒有異議。
是不想讓這麼小的孩子感受到壓力嗎?傅崇恩看著她走到右前方的一處空位,背對著女兒,繼續和電話彼端的對象協調。
看著她,再看了看前座的小女孩,不知怎麼的,傅崇恩突然有些不捨。
他其實不是很瞭解這種心情--他出生在一個環境優渥的家庭,媽媽是出名的營養師,專門幫一些名流貴婦減肥、養生;爸爸則是醫院的院長,所以他向來都不瞭解生活的辛苦。
再者,他還沒有孩子,所以他也不懂這種「有個負擔掛在身上」的感受。
他只是單純覺得不捨,不捨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明明肚子餓得咕嚕叫,卻還得在女兒面前逞強裝飽;明明蠟燭已經兩頭燒,在孩子面前還是得心平氣和地講電話。
思及此,他毫無胃口了,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的排骨飯套餐送給蘇淇旻--當然,他還沒種這麼做,他可不想被人賞拳頭,搞不好還會被罵說是在喂野狗。
眼見蘇淇旻還沒有結束通話的打算,傅崇恩考慮了幾秒,便挪動了自己的身子,移到了小沛忻的身邊。
蘇沛忻放下筷子,睜著大眼看著隔壁這個男人,眼裡滿是疑惑。
傅崇恩微笑,然後問:「妹妹,我問你,媽媽今天有吃過飯嗎?」
小沛忻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那……」傅崇恩迅速拿出皮夾,正好手邊有一筆錢,本來要交給代書的。「這些你要收好,晚點記得叫媽媽要吃飯,懂不懂?」
小沛忻似懂非懂,只是愣愣地接過一疊鈔,還來不及反應,傅崇恩就捏捏她的臉頰。「妹妹好乖,你趕快吃飯。記得要收好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