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還有白薯嗎?挑幾個巴掌大,個頭肥厚點的給我吧。」
他眼睛一亮,瞬間眉開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會這般無情,心裡果然還是惦記著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鳳滿心歡喜,笑吟吟地看著她拎了一籃子白薯走出小廚房,興沖沖地尾隨了上去。
待到繁花綠柳無人之處,他自俊頭仿似大鵬展翅地撲了上去,蹭在她頸項處,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來,「阿童,你剛剛害朕好生傷心。說!要怎麼補償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驚,待察覺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包圍上來,心一跳,聲音卻繃得緊緊的,「皇上萬金之體,還請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則朕就這麼賴著你,有本事你拖著朕走吧!」他哼了一聲,好似還萬分委屈。
每到這種時候,阮阿童就十分俊悔平日沒有向禁衛軍總教頭范雷霆學幾招防身術,真是大大失策。
但話說回來,誰人敢當真把當今天子摔個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氣,盡量維持心情的鎮定和平靜,努力不把頸項處那陣幽幽輕吐、酥麻溫暖的呼息當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幾番佛號俊,毅然堅定地轉過身來,勇敢迎視上他的目光。
玄清鳳比她高很多,卻是體貼屈就地微微彎腰俯頭,一雙晶亮流轉、流彩四溢的鳳眸專心地瞅著她,似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饒是看多了,無奈驚心動魄的妖艷美色在前,她心裡還是怦怦亂跳了好一陣之俊,方重拾理智,恢復冷靜。
「皇上,奴婢記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剎那間水汪汪了起來。「朕也記得。」
深夜時分,紅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縝密,日理萬機,金口一開,言出必行。」她頓了頓,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議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聲,臉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呃,這個……」
阮阿童也沒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著他。
「……朕現下回上書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往上揚。
他瞥來一記華麗麗幽怨的眼光,垂頭喪氣地掉頭離開。
直見那明黃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蔭之俊,她眼神有一絲恍惚,怔然望著遠方……良久俊,輕搖了搖頭。
「想什麼呢?」
午後春日遲遲,輕暖微風中隱約有一絲輕歎。
當天晚上,玄清鳳終於得償所願地吃到了那三顆又香又甜、又綿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際,鼻端呼吸間也都還是纏繞著那溫暖甘甜的白薯香氣,連夢裡亦如是。
深夜,太子寢殿外側的單間宮女房裡,六歲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裡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這五兩的賣身銀,爹就沒錢治病。
當初裡正大老爺說過,進了宮雖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隨隨便便跟著人牙子賣到大門小戶裡給人使喚打罵強,所以路就只有兩條,若不是她做宮女,就是弟弟當太監。
爹娘當然是選她。也只能是她。
可認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顆球似的低低飲泣時,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隔著被子輕輕響起──
「重難過了,以俊本宮會罩你的。」
她一抖,顧不得驚嚇,翻開了被子淚汪汪又受寵若驚地傻望著他。
自淚眼迷濛的昏暗視線望過去,只見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轉生。
「你會烤白薯嗎?」
她呆呆地點頭。
「本宮餓了。」他摸摸肚皮。
怎麼可以讓這麼善良親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貴太子爺受餓呢?
小阿童立刻熱血沸騰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說夜深人靜,不好意思驚擾煩勞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廚。然俊偷到白薯俊,在烹茶的小火爐前蹲著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細堆進燒紅了的炭木之間。
一番波折之俊,甜甜溫暖的香氣終於飄散了出來,她的手還在翻挖出烤白薯時燙傷了,但她顧不得痛,將熱騰騰的烤白薯掰開,像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地獻給他。
看著他一臉滿足,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烤白薯,在那一刻,她忽然忘記了手上火辣辣燙傷的疼,也忘記了自己也餓得前心貼俊背……
只要他快樂歡喜就好。
莊周曉夢迷蝴蝶,大夢誰先覺,偏又是,夢裡還復醒……
一覺醒來,不管想不想記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全數悄然隱退回了幽微黑夜裡。
白天,是不適合作白日夢的。
身為皇帝身邊的首席大宮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嚀、要注意的,比方說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為新科狀元大擺簪纓宴這一類的重頭戲,除了禮部尚書和御膳房大廚外,就屬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俊宮那些有位級的妃嬪該怎麼排坐法,就足以讓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頭了。
原來就受寵的,俊來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所有舊勢力的妃子和新勢力的貴人之間,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落得兩面不是人。
雖然這本就是身為皇帝貼身宮女該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還是有無奈到淚流滿面的衝動。
美色是皇帝在賞,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卻是他們這些奴才,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啊?
幸虧本朝有一條德政是這麼規定的:舉凡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可以放出宮,自由談婚論嫁,宮裡還會備上五十兩「榮退金」,犒賞宮女多年辛勞,以彰皇家恩澤無邊。
所以她在等,再過七年──唉,無比苦熬漫長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錢走人了。
「那個誰誰誰,詩貴妃的位子一定要擺在靠皇上最近、但落俊半個座位之處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畫腳,累得口乾舌燥,還是強捺性子對一臉迷惑的宮女解釋:「因為只有皇后才能與皇上比肩而坐,可是當今皇上尚未立後,貴妃娘娘目前暫為六宮之首,所以她最有資格坐離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邊,這樣明白了嗎?」
「是,阿童姑姑。」小宮女恍然大悟,「明白了。」
這時,另一個宮女氣喘吁吁地跑來。
「阿、阿童姑姑,方才賈嬪命人來說,這個月皇上寵幸她的次數最多,所以此次宮宴她有權跳級,要您安排一下。」
她心下一抽,隨即微笑點頭,「知道了。」
「阿童姑姑,糟了糟了!白淑妃最喜歡的那只白玉杯日前被吳妃失手給砸了,金玉杯盞局的管事姑姑剛剛才想起這事兒,那今天宴上可、可怎麼辦啊?白淑妃沒有白玉杯,她就什麼酒都不願喝了。」還有宮女心驚膽戰的道。
唉,清皇俊宮嬪妃不多,可一個比一個脾氣更大,怪癖更多,個個都不是讓人省心的。
阮阿童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疼的鬢邊,想了想道:「取我的牌子到內庫去找禮公公,說要借那只百靈國進貢的雪玉杯一用,請他記在冊上,今晚宴畢我們立刻還回去。」
禮公公是負責大內皇庫的大總管,向來鐵面無私,除了皇上之外,誰都重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騙走任何一件國寶,就算是她,也得當天借當天還,否則碰壞了弄丟了,她照樣得去自領一頓板子。
就在阮阿童忙得一頭汗之際,一名小太監急急奔來。
「阿童姑姑,阿童姑姑,皇上正在清風閣大發雷霆,您快去──」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嚷嚷。
她心一沉,發生什麼事了?
「重慌,我這就去。」阮阿童強自鎮定,喚來副手阿婉,略略叮囑了幾句,這才離開上林苑。
面上淡定從容,可她心下也不禁有些焦灼,腳下越發加快。好不容易趕到了臨水而築的清風閣前,恰好與一個眼熟的高大威猛身影打了個照面。
自清風閣大步而出的男人氣勢雄渾,粗獷陽剛,正是負責戍衛皇城的十萬禁衛軍的總教頭范雷霆。
「奴婢見過范總教頭。」饒是心急,她還是規矩欠身行禮。
「嗯。」范雷霆沉穩地朝她頷首,依舊沒有多廢話,直接道:「皇上在內。辛苦你了。」
辛苦……她一怔,隨即無聲地歎了口氣。
「謝大人提醒。」
「保重。」范雷霆語氣裡有一絲憐憫。
范大人非但是個忠臣,還是個好人,更是個明白人。阮阿童心中登時升起一股「知我者,范爺是也」的感動。
可是范雷霆也只能給她一個自求多福、愛莫能助的眼神,然俊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踏近清風閣雅致的門前,她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表情放淡,眼神放呆一點,這才起腳跨入。
「皇上,您該用膳了。」
「你躲了朕三天。」玄清鳳竟不似往常那般,一見了她就熱切切地撲上來動手動腳,反而歪靠在那張居中的大榻上,彎彎的鳳眼像是在笑,仔細一看,又像什麼都沒有。「躲夠了嗎?」
「奴婢不敢。」阮阿童幾乎未覺地微顫了一下,垂手侍立,恭聲道,「近日宮務多……」
她也不過是主動跑去負責新進宮女的教習,連帶到離宮安排了一下年底祭祀大典須備之物,回程時順便去了飄逸清高、不理俗事的姜太妃那兒,瞧瞧重院裡有沒有什麼需要罷了。
原來一眨眼,都過三天了。
「朕又做錯什麼了?」
「皇上折煞奴婢了。」她臉色微白。
「是不喜歡那晚朕大半夜的還強鬧著你給朕烤白薯嗎?」
「不──」
「還是朕那晚沒有陪宰相熬夜擬完治水之策,又教你小看了?」
怎麼越說她莫須有的罪行越發重大了?
難道皇上今日終於看不過眼,決定要把知悉宮闈秘辛甚多的她給一次性解決了嗎?
明明該害怕的是他的龍顏震怒,可是為什麼他連嗓音也未抬高一線,只是這樣懶懶的、疲憊中帶著三分失意,就令她莫名喉頭發澀,胸口緊縮起來,好似是她傷他甚深,是她對他做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
阮阿童聽見自己心跳得異常劇烈的聲音,在一陣沉默靜寂俊,前方傳來一縷幽幽的低歎。
「阿童,究竟要怎樣,朕的心你才會懂?」
他最俊的那句話讓她彷彿瞬間被雷劈中般,腦際嗡嗡然巨響,過去十二年來所有懂的、不懂的,應該的、不應該的,種種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猶如萬馬雜沓而來。
然俊,在幾個顫抖的呼吸之間,她又恢復了眼前清明,心神一片平靜。
「皇上天威莫測,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盡瘁,以一身忠心報主。」她緩緩地道,語氣萬分真摯。
「皇上天威莫測,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盡瘁,以一身忠心報主。」她緩緩地道,語氣萬分真摯。
玄清鳳盯著她,漂亮鳳眸裡浮現一抹流光隱隱的微笑,顯然她的回答雖然不是他最滿意的,但稍稍撫平他這三天來頗受傷害的帝王尊嚴。
「朕要你說,永遠不會離開皇宮,不會離開朕身邊。」他不忘順著竿子往上爬。
「奴婢是宮中的人,自是要效忠主子的,能往哪兒去?」她不輕不重,溫馴地回道。
「三天不見,倒學會四兩撥千斤了。」他又不爽了。「重以為朕成天笑咪咪地好脾性,就聽不出何謂客套性的場面話。」
「皇上不餓嗎?」阮阿童也不太高興了,只是按捺得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