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下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風過幽林,帶出幾聲梟啼,不聞人聲。
她在哪兒?他仔細檢視附近的地面,不見衣衫碎片或血跡,從山崖墜下,必受重傷,她不可能走遠。
得道崖頗長,他沿崖壁走去,一路留心四周,始終不見她的蹤跡。他暗暗著急,拖得越久,變數越多,要是她被野獸拖走了……他心一寒,不敢往下想。
他又走了一小段距離,突然有幾聲狗吠傳來,前方有幾塊大巖,只見兩隻野獸伏在巖前……不是狗,是狼。
兩頭狼對著巖堆嗚嗚低嗥,他定楮一看,巖堆邊露出一隻眼熟的布靴!他反手握住背上的長刀……
一落下崖,梁覓就知今天大限已到。
明知不可能倖存,她還是本能地伸手亂抓,有幾次拉到巖縫裡的小樹,但都被她拉斷,幸好下墜的力道因此稍阻,她才沒直接摔到崖底。最後是山壁上一棵較大的樹將她攔腰阻住,但這一撞讓她噴出一口鮮血,樹也斷了,她連人帶樹滾到崖底,昏了過去。
她再醒來時,四周黑黑沉沉,她發現自己落在一堆大石間,全身傷口痛如火燒。
「都說摔下來必死無疑,怎麼我還活著……」說不定,她已經死了。可是喃喃自語完,等了半天,都不見哪個地府小鬼出現,四周只有樹濤和風聲。
好痛,一生病痛加起來都沒此刻的痛。既然沒死,只好求生。
她想爬起來,但才一動,左小腿就劇痛,痛得她差點又暈過去,低頭一看,左腳詭異地往外翻,看來是斷了。
「不能走,難道要我爬出去?不可能啊。」王老頭一定去找他了,他毫無防備,她得去警告他……
她試著爬動,可才爬了第一「步」,斷骨處挫痛,痛得她一縮,霎時牽動所有傷口。她疼得抽氣,不住顫抖,彷彿整個人都要碎了。怎麼可能爬得出去?光是竭力不要昏倒,就耗盡她力氣。
該怎麼辦?他的武功是她教的,她三兩招就被打倒,他怎麼打得過那奸險的老人?何況他不知她將羊皮紙收在哪兒,就算想交出去以保性命,也根本沒東西可以交換……怎麼辦?怎麼辦?
她正彷徨,忽見左側不遠處,有兩個發亮的小光點。
那兩個小光點嗚一聲……是狼嗥,一旁又冒出兩個小光點,是兩頭大灰狼,兩頭狼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狼鼻微微抬高,嗅著她這邊濃濃的、美味的血腥氣味。
這就是她的下場嗎?不是病死,也沒摔死,卻要葬身狼腹,做狼的晚飯。
她苦笑。看來她別無選擇,那就這樣吧,她不怕死,被狼吃掉一定很痛,她也不怕痛,唯一遺憾是救不了他……
較大的灰狼向她齜牙,往她走來,口水從森森白牙間滴落,閃著饑光。
要是他知道她束手待斃,一定很生氣吧?但不是她不想求生,實在是毫無力氣啊,她渾身是傷,腿又斷了,根本爬不動,連保持神智清醒都很辛苦,她自身難保,不如放棄,省點力氣上黃泉路……
應該放棄抵抗的右手,卻抓起地上一把砂石,往大狼扔去。
「走開!」嘶啞的嗓子簡直不像她的聲音,她又扔了幾顆石子,將狼嚇退幾步。
她不想死,不想就這樣死去啊!救不了他,她死也不甘願啊!
她強撐著坐起,撿了一根樹枝,狼一靠近,她就揮動樹枝威嚇,狼暫時不敢靠近她,但也沒有離去。
她咬唇,忍著全身的痛,竭力集中思緒,不肯放棄。
等她養足力氣,爬出山谷,他已經遭老頭毒手了,有沒有不出山谷也能示警的法子?
在這裡大叫大嚷,上頭經過的人也聽不到,何況她沒力氣叫喊,她得借助身邊物事示警,要讓人大老遠就能看見的……放火燒林子,如何?從城中就能看到得道崖這裡起火,他知道她要經過得道崖,也許會聯想到她出事,帶人過來察看,說不定就能躲過老頭的毒手。
好,就放火吧!
她一摸身邊,卻沒帶火刀火石。
「包子!」忽地,一聲異常響亮的呼喚近得就似在她身畔,聽起來竟似是他的嗓音。
她愣了愣,恍恍惚惚。聽說人要是離死亡近了,就會有幻覺……他怎麼可能在此?她繼續摸索身上物品,忽見大狼又靠過來,她舉起樹枝,手臂卻無力,樹枝掉了下去……
接下來事情發生得太快,她只覺勁風撲面,一道寒光橫飛過她面前,一片猩紅血雨瞬間在她面前爆開,大狼被劈成兩段,當場斃命,狼血差點濺到她。
另一頭狼見同伴慘死,嚇得嗚嗚兩聲,夾著尾巴逃了。
她呆住,喃道:「這幻覺還真厲害,連狼都能殺……」那道寒光落在地上,她望去,那是一把刀,刀刃染血,刀柄上鐫有「禮」字……
腳步聲傳來,她抬頭望去,看見此生最大的幻覺。
「包子!」她沒死!荊木禮衝到她身邊,目眶殷紅,激動得難以言語。
「你怎麼會來?」她迷迷糊糊地望著他。「我還沒燒林子啊……」
「別說話。我先生火。」昏暗中看不清她傷勢,只見她渾身是血,左足顯然斷了。
他輕輕將她抱到較平坦的地面,堆了些枯枝,取出火刀火石,打了幾下,但他兩手發顫,火刀火石「喀喀」相碰,打不出火星。他咬牙,逼自己鎮定,又打幾下,還是打不起火。
為什麼發抖?剛才下崖、殺狼,他的手沒一絲顫動,穩如盤石,現在找到她了,為何反而抖得厲害?
雖然她遍體鱗傷,但他趕到了,救到她了,她沒事了,他得冷靜,她還等著他治傷,冷靜,他要冷靜……但手就是抖個不止。他一直壓抑恐懼,不敢想他可能來不及,不敢想她在崖底孤單等死,不願想她剛才被狼包圍……萬一他還是來遲了,怎麼辦?
粱覓伸手過來,輕輕按在他手上,冰涼的柔荑讓他的手逐漸穩定,他終於打著了火,生起火堆。
火光下的她慘不忍睹。衣衫都勾破了,傷口多在四肢,左腿斷了,幸好斷骨沒有刺破皮膚,斷骨必須先處置,否則他無法帶她出這山谷。他是獵戶出身,處理各種外傷是家常便飯,接骨難不倒他。
他看著她,柔聲道:「我要替你接好腿,會痛,忍著點。」
她目光渙散,點頭。
他摸準了斷骨,雙手一錯就將斷骨對正,但她還是痛得暈了過去。他找了樹枝,固定在斷腿兩側,撕下布條纏住。
接下來就麻煩了,他不可能隔著衣衫幫她上藥,勢必脫掉她衣物,她是女子,實在不宜……可救命要緊,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迅速脫下她身上幾乎成了破布的外衫,附近有小溪,他取水替她清洗傷口,再敷上他帶來的金創藥,但她傷口太多,藥不夠用。
她時昏時醒,痛得冷汗不斷,醒來總會喚他:「阿禮?」
「我在。」他也忙得滿頭大汗,雖然看到她肌膚,根本沒心思起綺念,她單薄的身子受了多少傷,他不敢算。若是可以,真希望她的傷能移到他身上。
「為什麼你在這裡……我要燒林子……」她囈語。
「為什麼要燒林子?」她不斷說要燒林子,是想點火驅狼嗎?
「我要燒林子……警告你,那老頭是壞人……」
「燒林子怎麼警告我?」看來她神智不清了,才有這麼荒唐的念頭。「何況你根本走不動,要是燒林子,大火一起,不就把你自己也燒在裡頭?你沒想到嗎?」
「我沒想到……」她美目迷茫。「我只想警告你……」
「你這傻子。」他憐惜又心痛。「我已經來了,不必燒林子,你別亂想。」
「你怎麼會來?這裡很難下來啊……」
「我從巖壁慢慢爬下來的。」
「那麼高,萬一你和我一樣摔下來,怎麼辦?」
他也沒想到,他只想找到她,什麼也沒想就跳下來了。他溫聲道:「看來,我也是個傻子。」
替她包紮完,他脫下外衫給她穿上,她遲緩地眨眼。「阿禮,你為什麼脫我衣服?」
「你衣服破了,全都是血,不能穿了。」他就地埋了死狼,把刀洗淨,雖然急著想帶她出去,但天黑,根本找不到該往哪邊走,得等天亮。
「剛才我在溪邊摘了些果子,我削給你吃,好嗎?」出來得太匆忙,半點食物也沒帶。
「阿禮,我好冷……」她發抖。
他遲疑一下。敷藥時就覺得她肌膚冰涼,她重傷又失血,要是再失溫,不堪設想。他道:「我抱著你取暖,好嗎?」
她低低呻吟,沒回答。
他小心將她抱起,半躺半坐地倚著岩石,讓她依偎在自已懷裡。她好輕,渾身發涼,他彷彿抱著一團疲睏脆弱的雲霧。荊木禮探探她額頭,在發高熱。
他切了水果餵她,她吃下幾片,之後躺在他懷裡,美眸無神,呆呆瞧著火堆,他哄她睡,她忽道:「阿禮?」
「嗯?」
「我以為我要死了……」
「別亂說。」
「聽說,人的壽命將盡時,會想到他最惦記的人,那時候,我想到你……我不意外,你是我弟弟,我放心不不是當然,可是,一想到那老頭要殺你,我好難過,好想飛到你身邊,保護你……」
他心下感動,不知說什麼,抱著她的雙臂緊了緊。
「我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捨不得你,為什麼?為什麼死期到了,我卻不甘心死?我以為我有準備了啊……」
她咳了咳。「剛才我眼一閉,想什麼也不管,讓狼把我撕成碎片就好,但我想到你,你像在我心裡生了根,讓我放不下,為什麼?為什麼你對我這麼重要?你只是我沒血緣的弟弟啊,為什麼我拋不下你?」
她美眸空洞,似乎在思索。「我好像不只是把你當弟弟,我似乎……很喜歡你,喜歡到捨不得死……」
他聞言,心跳怦怦,原來她曾想放棄,竟是他激發她的求生意念?她說喜歡他,但前頭加了「弟弟」二字,這喜歡又是親情嗎?
他低頭看梁覓,她眸光渙散,顯然神智迷糊,也許不知自己說了什麼,但他願相信她是無意中吐露了真心話,他在她心中有份量,他知足了……暫時。
「我也很喜歡你。」他低語,不敢指望此刻的她懂他的白。
她果然沒回應,又低喃了幾句話,忽問:「阿禮,你為什麼不叫我師父?」
他一愣,她不說話了,像是在等他回答。
「……初時,我不喊你師父,是因為不服氣,你不過大我三歲,怎麼可以大我一輩?我說什麼也不服,但其實是很孩子氣。何況你也喊我爹做爹,最多是我姐姐,但我也沒把你當姐姐。我永遠也不會喊你師父,將來也許有一天,我會喊你……別的。」
「別的什麼?」
娘子。光是在心底默念,他的臉就熱了。
幸好她沒追問,卻又問:「為什麼叫我包子?」
「因為當初相遇時,你拿包子給我吃。喊你包子,也是好玩罷了,後來繼續叫你包子,是因為……我最愛吃包子。」動情之後這麼喊她,總有絲絲纏綿之意,有種唯有他知道的曖昧情愫。
他渾身都熱了,不敢看她,一時沉默。但等了許久,她沒動靜,荊木禮低頭看她,她合上雙眸,似乎睡著了。
「包子?」他輕喚她,沒反應,探她脈搏,微弱但平穩,額頭卻仍燙手。手邊藥物都已用罄,他只能求神明護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