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歌巖忽然慶幸,自己是站在她這邊,與這小女子為敵,肯定是一生最痛苦的遭遇。「其實,你大可跟我解釋他們的詭計,不需要冒這些險。」
「我若告訴你,你會信嗎?倒不如讓你親自聽見、看見。」
換言之,是他逼她走到這步田地,不能怪她,所幸她最後平安無恙。他道︰「他們中了劇毒,此後忙著找救命解藥,應該不會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孫二與六姨太都非善類,但如此被折磨一年而死,他有些憐憫。
「他們不會死的。我只是配了一些肚痛的藥,讓他們難受個十天半個月。」
感覺到他的詫異,她柔軟紅唇一撇。「血繡菊是何等難得的珍藥,何必浪費在他們身上?我不過嚇唬他們。他們現在的驚懼害怕,比殺了他們還難過。至於這幾天,他們若是彼此猜疑、互相算計,因此害死了哪一個,那可不干我事。」
他怔然。「但你說,與你交手過的人都死了……」
「喔,被我整治過的人,從此不敢出現在我眼前,所以我都當他們死了。我只是省略了幾句話。」感覺他無言地沉默,她細聲問︰「你怕我嗎,陸大哥?」
「……」
「這時才想到要怕,已經太遲了。」她嘻嘻而笑。
「陸某人一生從未怕過任何人。」但頭皮發麻。他自負精明,卻直到她親口解釋,才瞭解前因後果;她果然是個難纏的對手,愛上她,他恐怕一世不得安寧。
他歎息。「我不怕,不過將來我們成親,我可能背定了『懼內』的名聲。」
「我還沒答應你。」才褪了一點的紅暈又燒滿她小臉。
「我會讓你答應的。」
「不行,我們還有很多帳沒算。」
「我被你下藥,為了你險些被女人強佔清白,剛剛還以身護你,為你擋暗器,你還不原諒我嗎?你捨得再跟我算什麼帳?」他嗓音中充滿誘哄,這種委屈口氣若是傳出去,他就沒臉見人了。
他可不是怕她,也知她不會當真傷害他,他只是……盡量避免。
「當你在氣頭上時,我讓你,原諒是一定要的,但事後算帳也是要的,畢竟,我也是有仇必報之人。」藥效差不多該發作了。搭在他腕脈上的纖纖手指悄然移開,她離開他懷抱,笑容可掬地望著他。
「大哥,先前我對你說,你散毒是偶然,既然散毒是偶然,與你昏暈倒地無關,讓你倒下的又是什麼?其實,我早就對你下了另一種藥,在你與家僕離去時,我才引發它,我是何時下的,你倒猜猜。」
「……」
「啊,我現在發覺,我也挺喜歡看你皺眉的樣子呢!」她愉快催促。「你快猜一猜,若猜中,我就把解藥給你。」
「不在我每日喝的藥中?」
「不是。」
「……我實在想不到。」麻癢感在體內逐漸升起,這就是她說的另一種藥?
「好吧,我就告訴你,是最初在李府見面的時候。那一天,我在全身撒滿了藥粉,當你將我從地上扶起,就中毒了。」
她笑盈盈。「我知道傳說中這位陸公子強悍機警,我若想躲過你的追擊,唯一法子是讓你根本無法追擊,所以我對你下了這種毒——它對性命無害,只是讓人奇癢無比,癢到你站不起來,路也不能走,足足癢一個月。」
「但你說過,要對我下藥,機會只有一次,這麼一來,你對我下藥……兩次……」藥效發作極快,他瞬間便全身劇癢難當。陸歌巖臉色泛紅,咬牙忍耐。
「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大哥。那不過是我說來讓你放鬆戒心的,其實,我想對人怎麼下藥就怎麼下,隨心所欲,從沒失敗過。」
他渾身顫抖,俊顏通紅,滿頭滿臉的冷汗,只能倚著樹幹喘息。
這癢,癢在身體深處,癢得人全身發軟,頭髮、骨髓似乎也都癢起來,抓撓不到,更是難熬。
「你誤會我、打傷我、對我下藥,我只讓你難受七日,不必挨一個月,我還告訴你中了什麼毒,沒讓你和孫二他們一樣擔心受怕,你明白我的心意嗎?是因為我喜歡你這人,才沒捨得讓你多受折磨呢!」
柔情密意的小手輕輕撫上他臉頰。「你真能忍,一聲也不哼。我曾將此藥下在某個號稱殺過上千人的大盜身上,他自誇豪勇,所向無敵;剛喝下我摻在酒中的藥,我給他斟第二杯,酒杯還沒滿,他就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哀求我治他……」她猛然被他抱住,兩人一齊滾倒在地。
「快給我……解藥……」擠出這幾字已是他極限,他四肢都不聽使喚,勉力抱住她後,便蜷縮成一團,正好將她困在他懷裡。
「不行,這是我給你的懲罰,要七天……至少也要三天……」被抱得太緊,她呼息有些艱難。鄺靈使力推他,也推不開。
「解……藥……」
「我的藥箱留在宅子裡,沒帶出來啊!」她掙脫不了,有點慌了,難道兩人就如此糾纏七天不成?忽然聽見腳步聲接近,她轉頭望去,看見荊木禮從樹後走出。
「你們餓了吧?我有帶些乾糧……」乍見地上糾纏不清的人影,荊木禮煞住腳步,他微微皺眉,墨眸瞥向別處。「兩位既然在忙,我稍後再來。」
「等……等等!」鄺靈急叫道︰「你別走,我需要你——」
這是邀他加入?荊木禮眉頭皺緊。「我對這等荒唐事沒興趣,兩位自便吧!」
「不是!他、他中毒了!他身不由己,你快打昏他!」
原來如此。荊木禮似笑非笑地瞧著臉色痛苦的男子。你也有今日啊!
他沉聲道︰「樂意之至。」說罷,便提起右掌,一掌劈在陸歌巖後頸,陸歌巖悶吭一聲,暈厥過去。
四人返回梁覓住的山城,與阿衛會合。
休養期間,鄺靈用藥驅淨陸歌巖體內毒素,他的內力因而打了折,所幸他師傳武功本就是越練越深,他從此回歸本門武學、專心修煉,假以時日,不愁功力無法復原。
兩個月後,陸歌巖帶著新婚妻子回到陸宅,但大宅已人去樓空,向鄰人打探,也無人知道孫二與李家六姨太的下落。
他在大宅停留數月,讓人在家人葬身的林地上修建祠堂。祠堂建好後,他與妻子抱著剛出生的兒子,祭祀了列祖列宗,而後鎖上大門,攜著妻兒離去。
一年後,世間出現了一本書《鳴淵集方》,書中記載各種醫理與各式靈驗藥方,用字淺顯易懂,難得的是書價極其便宜,黎民百姓與大夫都爭相購買。
眾所周知,過世的鄺神醫名諱鳴淵,但他已去世兩年,此書如何面世?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過去鄺神醫身邊總跟著一名少年,或許是這少年將神醫生前的藥方集結成書,又有人說,這少年其實是神醫的獨孫,是他遵從爺爺遺願,編成此書。但神醫過世後,這少年去了哪裡?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醫書如火如荼流行之際,有個黑衣男子帶著一名少年在各地出沒,兩人所到之處,官府懸賞的盜賊,忽然一一被揪出來,兩人出面領了賞金,便又飄然離去。他們行蹤隱密,足跡踏遍國內大半土地,如此長達一年之久……
那女娃兒面白唇紅,雖然還在襁褓之中,但見人就笑,活潑可愛,抱在手裡,真捨不得放開啊……
他並無比較之意,但阿衛比他晚娶妻,都一兒一女了,他這個做主子的實在有點……丟臉……
「……陸先生?陸先生?」
支額沉思的陸歌巖回過神,望向對方。「你們商量好了?」
獵戶摸摸頭,咧嘴笑。「好了好了,不好意思啊,我老婆嘴碎,就說信要寫短一點,她偏囉囉唆唆講不完。她煮飯去啦,你待會兒就留下來用飯吧?」
「多謝你,不過我答應了內人,要回去用晚飯。」陸歌巖瞧瞧窗外,日頭逐漸偏西了,得寫快點。他持筆,蘸了飽飽的墨,撫平紙張。「說吧。」
「唔,那我說了……」獵戶清清喉嚨,大聲道︰「爹、娘,孩兒給您兩位問安,我和阿秀搬來這裡,一切順利,這裡滿山都是野獸——不,都是獵物,我出門打獵,收穫都很多,這裡還有個飯館,叫做『常香館』,他們賣素菜,好吃極了,我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素菜,您兩位要是來此,孩兒一定帶您兩位去吃……」
他振筆疾書,自行潤飾文字。
獵戶大聲念誦家書,一面瞧陸歌巖。這位陸先生是城中常香館荊老闆的妻舅,兩個月前搬來城中,被荊老闆引薦做了教書先生,教孩子們識字唸書。
據說這位陸先生年幼時曾隨高僧學習,因為隨高僧抄寫佛經,所以寫得一手好字,教書閒暇便有人請他寫家書,他不收費用,不過有人送些吃食或紙筆——聽說他的妻子正在寫書——他都欣然接受。
陸先生原來做什麼營生沒人知道,但老高說,他曾在山林中遠遠望見陸先生獨自練一把軟得像蛇的劍,他說得信誓旦旦,沒人相信,大家都認為他眼花看錯了。
陸先生怎麼看都是個讀書人啊,謙和斯文,俊美又親切,不像個練家子,連獵刀也沒見他拿過,怎會拿劍?
寫完了信,獵戶道︰「不好意思,今天耽擱先生這麼久,時常麻煩你寫信,我準備了一些禮物,你等等啊。」說著便轉入內室。
片刻後,雞鳴吵鬧、羽毛亂飛,獵戶牽了兩隻雞出來。
送他活生生的兩隻雞?陸歌巖面有難色。「毛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內人不擅廚藝……」
「哈哈,這不是讓你宰來吃的,這兩隻雞一公一母,你帶回去養在家裡,母雞每天都下蛋,你家公子不是很愛吃蛋嗎?這樣每天都有新鮮雞蛋吃啦。」
是給他兒子的?他微笑。「如此,謝過毛大哥了。」
「還有這些,是我老婆和隔壁嫂子一起烤的,一塊兒拿回去吧。」獵戶興匆匆地給他一隻竹籃,籃中有餡餅和糕餅。
「謝謝。」他微怔,還是收下。兒子越長越快了,帶回去讓他滋補也好。
於是片刻後,他走在大街上,一手提著竹籃,一手牽著粗繩,繩那頭繫著咯咯叫的兩隻雞。此情此景,真是滑稽,他想笑,但來往行人都向他投以禮貌微笑,沒人笑他,似乎牽著兩隻雞漫步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人人都很尊敬他這位教書先生,在這些不識字的獵戶之間,識字是一種他們不懂的能力,自然對他心生敬畏,被這種眼光瞧久了,彷彿自己真成了高尚的教書先生,刀光血影的過去,反而模糊。
籃中糕餅很香,有麵粉與糖的甜味。他有點餓,遲疑半晌,取出一個,很慢很慢地放入口中咬一小口。並沒有想像中的罪惡的苦澀,就只是糕餅,滋味樸實可口。
他抬頭望天,天色蔚藍,白絲抹上穹蒼天幕,就這麼牽著兩隻雞,咬著糕餅,悠閒踱在回家路上,準備回到心愛的妻兒身邊,日復一日如此生活……他變得平凡、平淡了,卻不覺乏味。
家的滋味也就是如此。平淡平凡,但內心滿滿的,心裡惦著兩人,駐留一片纏綿柔情。若能再添個女兒,夫復何求?
晚間,睡前,他替兒子梳頭,三歲的兒子忽生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