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當我們陸家人全死了,就心安理得在這裡住下來,以主人自居了?」陸歌巖的言辭越來越犀利,語氣卻極平靜,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是個孤苦無依的女子,蒙你母親收為義妹後,就把這兒當自己家,除了這裡我也無處可去。我無意佔據這裡,心中也很不安,這二十年來我多做善事,期盼能彌補我的過錯……」趙姨娘冷汗直冒,派去的五個殺手全軍覆沒,她現在能倚靠的只剩孫二,但孫二的武功不及陸歌巖,陸歌巖一拔劍,明年今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趙夫人的意思是,你住在別人家中,花別人的錢來贖你的罪過,好讓你自己心安理得嗎?」鄺靈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插口。
趙夫人瞪她一眼,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逝。
鄺靈心中雪亮。趙姨娘等三人不尋常的陣仗、打從進入大廳後就古怪的氣氛,聽陸歌巖越問越是咄咄逼人,應該也發現不合情理之處了吧?
「姨娘,我沒其他的意思,只是我離開了二十年,我走後家中發生什麼事,我一無所知,因此口氣不大好,你別怪我。爹娘若知你活下來,一定也很歡喜。」陸歌巖淡道。但……
家?除了房舍依舊,人事全非,這裡還是他的家嗎?
終於回到這裡,他卻滿心空虛,心灰意冷。他不想再面對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想獨自靜一靜。「我的房間還在嗎?」
趙姨娘暗鬆口氣,忙道︰「當然,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一間房——」
「我是說我幼時住的廂房,還在嗎?」
「當然,我一直保留它,沒去動過。」
「我的護衛也需要一間房,請姨娘替他準備吧!」他向阿衛使個眼色,要他稍後隨趙姨娘去。再談了幾句,他便離開大廳。
他有些神不守舍,逕自往大宅後方走去,直到一個嬌柔嗓音喚住他。「陸公子,請留步。」
陸歌巖聞聲停步。喚他的是李家六姨太,她翩然來到他面前。
「陸公子,我聽趙夫人說了當年你家中發生的慘事,我很難過。」
鄺靈落後兩人數步,但六姨太的每個字清清楚楚傳入她耳中。
「我聽趙姨娘說了這些,真是嚇得不知所措,沒想到我嫁的夫君是這樣可怕的人……老爺去年看上我,為我贖身,我心懷感激,但我與老爺並無感情——」
「你喊住我,只是要說這些?」陸歌巖打斷她。
六姨太滿面訝異。「陸公子,你不記得我了?」
「我見過你?」他也訝異。
「是啊,五年前,在香思樓,我們曾見過好幾次。」
鄺靈微愣。六姨太出身風塵,香思樓想必是她當年棲身的青樓。她望向陸歌巖,原來,他去過青樓,還不止一次……她知道男人難免去那種地方,但他有個和尚師父,還積極上青樓,未免太不檢點吧?
瞧六姨太一身白衣,在雪地裡宛如脫俗的梅,與俊朗不凡的他,倒是很相配,他們還有一段過去……她撇開臉,有點鬱悶。
「香思樓?我記得那裡,但我不記得你。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陸歌巖轉身就走。
六姨太的麗顏因他斷然的態度而蒼白,想喚住他又不敢,見鄺靈慾隨陸歌巖而去,她道︰「鄺大夫,多日不見,你還好嗎?」
鄺靈只好停步。「多謝夫人關心,我過得不錯。」
「那天老爺將你留下來等陸公子,我一直好擔心,現下看你平安無恙,真是太好了。」
鄺靈淡笑。「是啊,幸好陸公子沒我想像的兇惡,我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陸公子他……對你好嗎?」
「他逼我陪他喝毒藥,又把我左手拉得脫臼,這樣算待我好嗎?」
六姨太一呆。「據說陸公子生性冷漠,他願意帶你同行,想必是對你不錯的。」
「嗯,他至少沒殺了我,還算是不錯。夫人若無別事,我——」
「等等,我還有個疑問,那天你為何討了我的帕子?」
「這說來慚愧,我在府上叨擾時,總聞到一股美妙清香,我猜想應該是最美麗的六夫人才會有如此高雅的香味,於是冒昧向你討了帕子;我知道此舉不合宜,請夫人莫怪。」她面不改色地撒謊。
六夫人目不轉楮地望著她。「那麼,你在帕子上找到那股香味了嗎?」
「沒有,是我弄錯了。」撒了第二個謊,她一揖。「夫人若沒別的事,我告退了。」不等六夫人再開口,她迅速離開。
她知道了需要知道的,這就夠了,此事與她無關,只要對方不來犯她,她也不會插手對方的事。倒是六姨太提起陸歌巖待她不錯,像是頗羨慕似的。
「陸大哥,瞧你做人多失敗,我在你身邊活得好好的,居然被大驚小怪。」她自言自語,粉唇含笑。其實,他對她確實寬容,她對他下藥、意圖取走秘籍,被他逮到時,她本以為他會送她去見爺爺呢!
可是……那一夜之後,他待她仍如平常,彷彿他不曾說過那句亂人方寸的話,不曾播下曖昧的種子。
那只是他隨口說的嗎?她竟有些惆悵了。
她對一個毫無預期的男子,有了毫無預期的感情,他卻撲朔迷離,教她懸著心,但既然不打算為他停留,何須在意?讓一切停留在飄忽不明,將來一身輕地離開,這樣不是最好嗎?
她邊想邊走,最後茫然停步,望著四周陌生的景致。這是走到哪兒了?
她去問經過的家僕,沒人知道陸歌巖幼時住的房舍在哪,轉念一想,她改問大宅中有哪些地方久未住人,就有家僕給她指明往東北方的路徑。
她依言而行。大戶人家的庭園大得離譜,就在她覺得自己要迷路時,終於看見陸歌巖站在一株枯樹下。
她正要出聲喚他,見他撫著枯樹,臉色恍惚,到了口邊的話又縮回去。
他沒發現她,對樹出神片刻,往一旁小屋走去。小屋有三間,連成一排,屋舍四周看得出精心規劃的痕跡,二十年前想必是花草繁盛漂亮的處所,如今一片荒蕪。
小屋沒上鎖,陸歌巖推門進去。
鄺靈走到門前數步就停下,看房中擺設,顯然是孩童的住處,屋中有一張小床,地上散落著幾個木製或竹製的玩具,一隻竹馬倒在牆邊,都腐朽了。屋裡久無人居,積了厚厚一層塵埃,陸歌巖走過之處,地上都留下了清晰的足跡。
他佇立房中,良久不動,他高大沉凝的背影充滿孤寂哀傷。
是憑弔過去嗎?思念死去的家人嗎?她有些為他難過,此情此景,她只能默默陪伴,說什麼都太多餘,也都無用。
「我回來了……」他低聲開口,壓抑的嗓音迅速被寂靜吞噬,彷彿久等於此的幽魂迫不及待,收下等了二十載的這聲歸來。
很靜,靜得哀傷,教人難受。
他走到一張小床前,扯開腐爛的枕頭,枕頭下有數個小布囊,布囊有的素面,有的繡了金魚或老虎,保存得還算完整,他一一取出,放在掌心,靜靜凝視。
鄺靈暗忖,那是他很珍惜的東西吧——
忽見他一揚手,將布囊拋到空中,銀光一閃,他拔劍將布囊斬成碎片,布片如蝶四下飛散。
她太意外,訝然出聲。「啊……」
「誰?」陸歌巖暴喝一聲,搶出房來。
「是我,大哥。」她輕聲道。雖然他臉色可怖,但她不怕。
他瞪著她,臉色漸漸和緩,收起了劍。「你跟著我?」
「我不是故意跟著你,我是客人,對這兒不熟,主人沒安排我的住處,我也不好意思自己找個房間住下,只好跟著你了。」
他倒把她忘了。他歉然一笑。「我有些失神了,待會兒我就讓姨娘替你安排一間房。」看著她清秀容顏,他平靜多了,輕歎口氣。「這裡是我幼時和我的雙胞胎弟弟住的地方。」
「嗯,難怪有三張小床。」他神情抑鬱,顯然有個心結,他不說,她也不便問,只能謹慎應對,免得又勾起他的傷痛。
他帶上門,與她走往庭院中。「他們小我三歲,那夜強盜入府時,他們最先被殺。」
「至少,他們沒受太多苦。」鄺靈輕聲道。
「也許吧!」他嘴角苦澀地微微扭曲。「我年幼時是很調皮的,他們很崇拜我這個大哥,總跟著我搗蛋,三個人常常一起挨罵,我爹娘對我很頭痛。」
「剛才你姨娘喊你小石頭,那是你的乳名嗎?」
他頷首。
「為什麼是石頭?因為你像石頭一樣硬嗎?」她隨口猜測,話出口,卻覺語意曖昧,接觸到他目光,她小臉頓時熱了,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風景。
「我娘說,我很頑固、頑劣難馴,很難管教,又太好動,像小石頭一樣,一踢就滾得老遠,常常在宅中玩得不見人影,所以叫我小石頭。」
「原來如此。」幸好他沒發覺……
陸歌巖眼望前方,悠悠道︰「賢弟,你時常有這些曖昧言語,會讓為兄誤會的。」
「哪、哪有時常?」她小臉的一點紅暈變成鋪天蓋地的晚霞。
「嗯,曖昧總是有的。你見了我的身體,就此念念不忘,真令為兄苦惱,畢竟我們都是男子,實在不宜……你懂的。」他有意逗她。
「我沒念念不忘!」她脹紅小臉。「那時在客店中,明明是你把我強拉過去的,我怕你……不雅,才勉強替你遮掩,你不要誤會我對你有何歪念。」
「沒有最好。」他一臉如釋重負。「你見了為兄的身體兩回,我已不怎麼冰清玉潔了,你若是再進一步,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曾冰清玉潔過嗎?」想起六姨太與他如何相識,她微微撇嘴。
「遇見你之前,我是很冰清玉潔的。總之,你能把持得住,為兄深感安慰。」她撇嘴的模樣,煞是嬌俏可人,他不禁微笑。
「幸好我是男人,不會對你有妄念。」說得像是她會惡羊撲虎似的,鄺靈暗嗤。
「是啊。若你是女子,把持不住的,恐怕是為兄了。」
他意味深長的語氣,點燃了她嫣紅雙頰。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看穿了她是女子?又為何不揭穿她?芳心忐忑,又不能直言詢問,只好裝傻不語。
「走吧!」他猝然轉身,走向來時路。
一句想戲弄她的言語,撩撥的卻是自己,他氣息微亂了,胸膛起伏不定。
李家六姨太堪稱絕色,可他根本不記得見過她,這小小女子,卻在他心上佔據一處,她微微的臉紅羞澀,就教他意亂情迷。
女子於他,只是延續香火的必要,是報仇之後才須考慮的事。
但他想要她,只是因為想要,以男人的身與心純然渴望一個女子,悸動難息的心,裝滿身畔這抹狡黠秀慧的荏弱身影。
他向來頑固執著如石,怕是放不開她了。
兩人沉默了一段路,等心思稍稍平靜,陸歌巖才問︰「你方才一路跟我走過來的?」
「原本是的,不過中途被六夫人叫住了,與她談了一會兒,再要找你時,你已不見了,還是跟人問路才找到的。」
「你們聊什麼?」她本是被李昆邀到府上,李昆已死,她和李家不應再有瓜葛,她和六夫人有什麼好談?
「也沒什麼。」你和她在香思樓見過數次,又談了些什麼?鄺靈澀然想著,在那種地方,也許他們根本用不著「談」。
是沒什麼,或是不能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