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眼,望著平靜的燭火。「我答應了他。」
四周靜下來,靜得她聽得見他微微不穩的呼吸,而她自己,怦然心跳。為什麼告訴她這些?
頓了下,他又道︰「這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解釋。阿衛知道屠村的事,但不曾問我細節,他絕對信任我的一切作為。」
換言之,她是唯一知道細節的人。她嘴角微揚,輕聲道︰「我說過,我明白你有不得不殺那孩子的理由,我是真的明白,你無須跟我解釋。你不告訴我這些,我也相信你。」
他聞言,眉頭輕蹙起,凝視著她,眼色相遇,一時沉默。她晶瑩黑眸如星辰,他幽深晦澀的眸色如夜,無聲糾纏的眼光,激起幽微的火花,刻意壓抑的感覺,彷彿化為初生的情意……
兩人都感受到這意外的曖昧,一時無措,各自別開眼去。
陸歌巖收回視線,拉好自己衣衫,瞧了她破碎染血的衣袖一眼。
「我去看看屍體處理得如何了。」他離開房間。
門關上,房裡只剩她,她脫下沾血的外衣,換了一件乾淨的。
當初說那句話,她並無特別意思。為了接近他,她事先搜集關於他的傳聞,揣摩他的性格,江湖上將他傳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細究他所殺之人,無一不是當年殺害他親人的兇手,她因而推測傳言中命喪他手的孩子,若非傳言有誤,就是他出於不得已才下手,他並非殘忍嗜殺之輩。
或許無法對她推心置腹,但他特意對她解釋,在他心中,他仍是重視她的。
她柔唇不禁彎起,臉蛋又微微泛紅。被他抱了兩次,感覺……還不差。他像她醉心的毒,是血繡菊那類最詭秘難纏的奇毒——毒性猛烈,危險至極,她無法不被吸引。可真正令她動心的,是他對一個孩子的仁慈,令她想起年幼時,她也曾不得不「仁慈」一回。
她懂他的心境,或許,他也懂她。
但這是不該有的情啊,她只是來取回祖傳秘籍,之後便要離開,她動了心,卻不願駐留在他身邊。
她渴望的不是跟哪個男人長相廝守,是追尋自己的夢想,她一直渴望遠走高飛,雲遊天下,編一本包羅萬象的毒書,她不打算為任何人駐留,從前是,將來也是。
但是,一個懂她的男人——實在有點心動啊……
陸歌巖走到長廊一端,刻意離開房間,是為了讓她更衣。
他望著漆黑夜空,雙手背在身後,掌心依稀仍有她柔軟纖手的觸感,輕輕騷動他寂靜許久的內心深處。
他挺喜歡她,喜歡她聰慧敏捷的應對,也喜歡她遇事的大膽鎮定,她健談,可也藏得住秘密;他知道她必然隱瞞了某些事,也藏得很好,他多次試探,她始終不露口風。每次對話,都是無形的角力,每個眼神,都是沉默的刺探,每次迂迴的交鋒,他總是全神貫注,總是……意猶未盡。
想著她,他心頭有種陌生的、異樣的柔情。
是不是他本性邪惡,才會受同樣不正派的她吸引?
他自嘲一笑。今晚,她護著他避過背後偷襲,他本該信任她了,但之前他刻意將皮囊與衣物放在一起,要她去拿衣物時,他聽出她遲疑了。
她露出真面目的時刻,遲早會來……但他忽然希望,她的秘密不會是什麼太嚴重的事。
「希望你我之間,可以單純點……」他自語。但若她真是個單純的大夫,他恐怕不會對她動心吧?
明知她不可信,仍想要她,所以,對她解釋了那些。
他不在乎傳言如何說他,卻在乎她怎麼看他。
他已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她呢?她若不坦白女兒身,就表示無意與他有更深的牽扯,但他感覺得出,她對他並非全然無意。
所以,他們還有得耗吧?
殘留她柔軟的手輕握成拳,移至唇畔,想著她——愉悅而期待。
隔日一早,離去前,陸歌巖隨意問了店小二一句︰「你們這客店,還打算開多久?」
從店小二發白的臉色來看,客店應該即刻就收了。鄺靈並不同情這些人,但不禁佩服他一句話就拔除一家黑店的本事。
午後,阿衛來與他們會合,他沒打聽到李老爺的去向,但聽說她為主子受了傷,對她另眼相看,待她友善多了。
他們繼續趕路。一路上,她總覺得陸歌巖盯著她看,那視線不像是監視,有時她當作沒發覺,有時她索性大膽瞧向他,他也不避,坦然與她相視,最後往往是她落敗,面色紼紅地別開頭去。
他老瞧著她做什麼?那眼神,彷彿瞧著她再久也不厭倦似的……
喝了幾日她的藥,他胸口不適的情況改善不少,對她的信任再多了些,於是她決定,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這日午間,他們路過小鎮時,她買了一些糕餅。兩個男人似乎都不吃這種點心,但既然知道秘籍在皮囊之中,不管那是不是誘餌,她都得冒險一探。
當晚他們又在林中歇宿,她自告奮勇要煮湯,材料都是阿衛準備的,她就在兩個男人面前烹煮。
但凡提防別人下毒,必定留意對方吃了什麼、做了什麼,有哪個細節與自己不同,可是對於一鍋每個人都喝的湯,陸歌巖再精明,也想不到她會在湯中下迷藥,而她自己也一起喝。
煮好了湯,她分裝三碗,遞給兩個男人。
陸歌巖接過碗,只喝一口,眉頭就皺了。「你在湯裡加了什麼?」
「哪有什麼?不就你拿給我那些乾糧和野味嗎?」她心臟怦怦跳,不會吧,那迷藥無色無味,他竟然嘗得出來?
「材料是我給的沒錯,但你怎麼煮得這麼難吃?」味道古怪,難以入喉。
難吃?她不信,自己喝一口。「……明明就比你煮的好多了。」
「明明就很難喝。」
「你是不是心胸狹窄,見不得我煮得比你好喝?」他的舌頭是不是壞了?她煮的雖非絕頂美食,可是絕對比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湯好太多。
「我何必跟你計較一鍋湯?不信問阿衛。」他望向護衛。
正在盛第三碗的阿衛,聞言茫然。「不難喝啊!你們煮的喝起來差不多。」
鄺靈咬唇。「你若不喜歡,就別喝吧!」可惜,她的計謀就這麼失敗了。「我買了些糕餅,給你吃吧!」
「我不吃。」他決絕的口氣像她招待他啃石頭似的。
他皺眉瞧著湯碗,還是一口一口喝完了。
兩個男人將她加料的湯喝得涓滴不剩,沒碰她買的糕餅。為免他們起疑,她只吃了一塊撒有提神藥粉的糕餅。
三人各自睡倒,阿衛很快就打起鼾來。
陸歌巖卻沒立即入睡,他睡在火堆對面,不斷翻來覆去。
鄺靈不敢動,躺著裝睡。下藥是要讓他睡得不省人事,他只喝一碗,份量不大夠……但總之還是按她的計劃,等兩個男人入睡後,她去檢查皮囊,如果其中沒有秘籍,她就回來躺下,一覺到天亮,明天繼續跟他們上路。
若是有,她立刻帶它離開。當然,她不是全無良心,扔下治療一半的病人就溜,她已將他每日服用的藥方寫好、備好,即使她走了,他仍能按日服用。
這一帶,她曾和爺爺來過,熟知多條小路,他們是追不上她的。等到陸歌巖發現秘籍不見,她已消失無蹤。
這舉動無疑會狠狠激怒他,屆時他的反應……她慶幸自己不必看見。
她暗吸口氣,佯裝睡夢間翻身,望向火堆對面。他總算睡著了,長髮微微散亂,覆住半邊俊容,熟睡的他,就像個英俊無害的男子。
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肯定會追殺她吧,呵,她當然不會被他追到,也許幾年都找不到她,便會將她淡忘了吧?但她不會忘了他……
動心原來是這樣的,細微的、隱晦不明的——天崩地裂,每個知覺、每個神思都清楚,自己再也不同了,原本的平靜已一去不返,她不再是原先了無牽掛的鄺靈,心裡被某個人佔據,灑脫便有了缺損。
她仍想飛進遼闊世間,不想當傳統女子、嫁人生子,世間也沒哪個夫婿能接納一個長年出門奔波的妻子。他是個令人難忘的男子,但就將他留在記憶裡吧,如他這樣的男子,也絕不會成為可以長相廝守的夫婿。
她等了又等,已過子時,差不多了。
她悄無聲息地坐起身來。火堆對面,陸歌巖睡得正沉,皮囊就放在他身邊。
一起身,她微覺暈眩。服了兩種藥性截然相反的藥,她沒睡著,也不太清醒,躺著時還沒知覺,坐起來才覺難受。
她等待片刻,兩個男人仍熟睡,阿衛的鼾聲極響,陸歌巖則安靜無聲。
她輕手輕腳地過去,取過他身邊皮囊,打開一瞧,裡頭果然有兩張寫滿字的羊皮紙,終於到手了!
她的心狂跳,半是興奮半是緊張,瞥了陸歌巖一眼,他還在睡。
她悄悄展開羊皮紙,依爺爺所授的口訣閱讀,才讀了兩句,就覺不對。怎麼不像爺爺說的,可以另外讀出一篇文章來?
她還以為是自己頭昏眼花讀錯了,揉了揉眼,再仔細讀,還是不行——為什麼?
驀地,一隻大手快如閃電般攫住她手腕。
「你在做什麼?」輕如鬼魅的陰柔嗓音,她不必回頭也知是誰,但她昏昏然,腦中只想著口訣為何無法讀通羊皮紙。
倏然靈光一閃,她脫口道︰「這不是『橫山密書』。」因為它不是,所以讀不通!
陸歌巖怔住。「這當然是。」
「不,它不是,它用口訣讀不通——」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她急忙咬住唇。
「不錯,它不是『橫山密書』,它是我根據原書假造的偽本,真的密書被我藏起來了。為什麼你能分辨真偽?」扣在她腕上的手,力道加重。「莫非,你曾見過它?」
她不語,明知逃不了,早已絕了逃走之念。他輕扯她,她倒入他胸膛。
「你以為不說,我就拿你沒辦法?」他語氣柔和而悍戾,教她冷到骨子裡。
她緊閉著唇,微冒冷汗。
「誰想搶走密書,誰就是找死,我說過這句話吧?」他左手按住她腦後,將她小臉按在他肩頭,右手則輕撫她左肩,動作溫和但不懷好意。
她還是不說話,冷汗流得更多了。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為何能分辨密書的真假?」
她堅持沉默。她若將口訣說出來,就失去與他交涉的籌碼,因此絕不能說——
「這是你逼我的。」他右手一使力,她左肩便脫臼。她痛得悶哼一聲。
陸歌巖視而不見地盯著火堆,滿心怒火像亂竄的火舌。
早知道她跟著他是別有所圖,他已警惕過自己,為什麼痛苦並未減少?
也許是因為他曾嘗試信任她,他暗自希望她接近自己沒有任何目的,她卻狠狠咬他一口。
他太天真。多年前,他的天真無可厚非,如今則是愚蠢得不可原諒。
她是怎麼想的?沾沾自喜地以為他已撤下防心,可以玩弄他、操控他了?
她說懂他,只是蠱惑他卸下心防的手段嗎?
一個細細的抽氣聲如針般扎入他耳膜。
他冷擰眉心,望向蜷縮在火堆邊的身子。過去的一刻鐘,她被他扔下,一直維持這姿勢,不時發抖,發出受傷小獸似的微弱哀鳴。
他知道脫臼有多痛,但她不是大夫嗎?不會自己接回手臂嗎?為何要發出那些聲音?她以為這樣會讓他難受,或是心疼?這又是她蠱惑他的手段嗎?